王 玫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2)
在不甚景氣的元代詞壇上,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湖州人)的松雪詞卻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亮點,歷來為詞評家稱賞。清人陳廷焯《詞壇叢話》說:“余雅不喜元詞,以為倚聲衰于元也。所愛者惟趙松雪、虞伯生、張仲舉三家?!标愂现f顯然依據(jù)他以南宋“姜張”一派為正宗的詞學思想,不過三家詞確實體現(xiàn)了很高的藝術水準。其中趙孟頫在元詞發(fā)展中具有更關鍵的作用。他生活于宋元易代之際,長于江南水鄉(xiāng),三十二歲后長期為官大都;他是趙宋宗室裔孫,又是元廷重臣;向以書畫名世,但就其文學而言也堪稱一代宗工。當年其弟子楊載在《趙文敏公行狀》中感嘆道:“公之才名頗為書畫所掩,人知其書畫而不知其文章”。樂府詞創(chuàng)作也是趙孟頫多方面“游藝志道”才能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唐圭璋編《全金元詞》錄37首,存量雖有限,但特色鮮明,成就突出,有著特殊的文學史和文化史價值。
今存松雪詞包括了應制、紀行、贈妓、題畫、詠物和抒懷等方面的內容。趙孟頫作為朝中名臣和天子近侍,免不了以詞應酬,四首應制之作,是典型的官樣文章,屬館閣體,具有一種實用性的裝飾美,談不上多少個人情性。不過,這幾首詞皆為長調,描寫上還頗有些恢宏的氣象。松雪詞長調不多,大都寫得情切意深。趙孟頫更長于短歌,小令往往寫得深摯而爽朗,寥寥數(shù)語,寄慨遙深??傊?,短歌長調皆為情發(fā),山水人物總關悲懷。不管什么題材,在那流利清新的語句背后往往充溢著一種讓人感發(fā)的力量,隱隱然彌漫著一種“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元末人邵亨貞在追和孟頫舊作時曾說:“公以承平王孫而嬰世變,離黍之悲,有不能忘情者,故深得騷人意度?!贝苏Z確實道出了松雪詞的一個突出特征,即對人生世道深刻而悠廣的悲憫情懷和憂患意識。
松雪詞的這種“不能忘情”實為其極盡哀榮的身世感慨不能自已的流露。趙孟頫為宋太祖趙匤胤的第十一代裔孫,其父為宋度宗所倚重之臣。他十一歲喪父,十九歲(1272)試中國子監(jiān),“注真州司戶參軍”,還未及正式步入仕途,幾年后南宋亡國。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應召入京,成為江南儒士的象征式人物?!氨挥鑫宄?,官居一品,名滿天下”。趙孟頫一生飽嘗憂患,目睹了祖宗基業(yè)的覆亡,蒙受了青春理想的摧折;為了生存雖不情愿但不得不與新朝合作而應召為官。由此而引起的內心痛苦、糾結和掙扎,在其詩文中有許多直接的表述,而其詞作表現(xiàn)得則相對要隱晦些,不過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內心深處為時代和身世所激起的情感波瀾,由此而構成了松雪詞這種特有的“騷人意度”。
有一些作品中可以明顯地看到作者“黍離之悲”的寄寓。如下面這首《浪淘沙》:
今古幾齊州。華屋山丘。杖藜徐步立芳洲。無主桃花開又落,空使人愁。波上往來舟。萬事悠悠。春風曾見昔人游。只有石橋橋下水,依舊東流。
小詞起筆高遠,以“今古”長宙的視角,俯察人世變幻,驚呼這“華屋山丘”的滄桑之變?!盁o主桃花開又落”的落寞冷寂境界中,既有神州陸沉的悲傷,也有生命流逝的悼惜。最痛切處當為“春風曾見昔人游”句,“春風”依舊,而“昔人”卻青春不再,已成“杖藜”老翁,唐宋詞中并不乏這類感慨,但此作并非一般的嘆老惜春,起首二句已讓人感受到其情感更深層的底蘊。再如下面這首《虞美人》:
池塘處處生春草。芳思紛繚繞。醉中時作短歌行。無奈夕陽、偏傍小窗明。故園荒徑迷行跡。只有山仍碧。及今作樂送春歸。莫待春歸、去后始知非。
春草萋迷,芳思繚繞,醉中作歌,小詞看似為一般的傷春惜時之作,然而詞里“無奈夕陽”的慨嘆、“故園荒徑”的迷茫,讓你覺得詞人哪里是在感嘆春歸!在這里,這“春”實際上就是詞人的生命和理想,“山仍碧”,而春將歸,生命易逝之悲,故國舊事之思,物是人非之感,都包涵在了這短短的數(shù)十字里。詞中“荒徑迷行”的情節(jié)與歸后“知非”的憾恨,又讓人想到他仕元的矛盾心態(tài)。
在松雪詞中,也有一些作品看不出作者有什么特別的寄意,但仍然可以感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這種情況在其贈妓應歌一類通常主寫歡情的作品中仍可窺一斑。趙孟頫的時代,大眾歌壇的主角已為散曲所占,但在文人雅士的圈子里唱詞聽歌仍然是宴集中的一項娛樂。作者通曉音律,長于倚聲,又詞筆超逸,免不了被歌女求詩索詞。在今存松雪詞中,《太常引》(弄晴微雨細絲絲)、《點絳唇》(昏曉相催)、《月中仙》(春滿皇州)、《浣溪沙》(滿捧金卮低唱詞)、《人月圓》(一枝仙桂香生玉)、《南鄉(xiāng)子》(云擁髻鬟愁)幾首從情調和語氣來看,應是應歌贈妓之作?!朵较场沸⌒蛞褜懨鳌百浉枵咴蕾F貴”,其詞曰:
滿捧金卮低唱詞。尊前再拜索新詩。老夫慚愧鬢成絲。羅袖染將修竹翠,粉香吹上小梅枝。相逢不似少年時。
小詞寫作者“老”而“愧”的感慨。這里“慚愧”的是面對年輕可人的歌妓,一介“老夫”已無“少年時”的才情。臨老自慚,乃人之常情,于趙孟頫亦然,并不關涉他政治上的選擇,但詞中那對于青春已逝的追惜與悵惘之情,顯然也是作者人生感悟的表露。再如他的一首《蝶戀花》詞:
儂是江南游冶子。烏帽青鞋,行樂東風里。落盡楊花春滿地。萋萋芳草愁千里。扶上蘭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雙蛾翠。萬頃湖光歌扇底。一聲催下相思淚。
此作寫一次攜妓冶游的情景,與小山詞有幾分神似,“萬頃湖光歌扇底”句實由小山“歌盡桃花扇底風”(《鷓鴣天》)化出。作品發(fā)端以樂景寫哀情,本欲“行樂”,卻觸處傷感,花草生“愁”,湖山催“淚”,詞人似有無法排遣的憂愁和思念。陳廷焯評此詞曰:“凄涼哀怨,艷詞中亦寓憂患之意?!边@種“憂患之意”很難說是作者有意識的“寄寓”,但又確實彌漫在作品中,披文可感,這與趙孟頫心中的故國之思在情感結構上是趨同的。
趙孟頫的許多詞里確實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黍離之悲”,但也不能將其詞中所有的悲情都歸結為故國之思或改節(jié)仕元的悔恨,即使確有這方面的寄托,其意也不止于此。實際上趙孟頫仕元并非強迫,雖有短暫懊悔,但基本上是持“忠直報元”的態(tài)度。其作品中的傷感與悲愁當有更深廣的蘊涵。如下面這首《木蘭花慢》:
愛青山繞縣,更山下、水縈回。有二老風流,故家喬木,舊日亭臺。梅花亂零春雪,喜相逢、置酒藉蒼苔。拚卻眼迷朱碧,慚無筆瀉瓊瑰。徘徊。俯仰興懷。塵世事,本無涯。偶乘興來游,臨流一笑,洗盡征埃。歸來算未幾日,又青回、柳葉燕重來。但愿朱顏長在,任他花落花開。
這是一首與朋友的唱和詞。詞中有對“山繞”“水縈”美景的流連,有感于“故家喬木,舊日亭臺”的悲愁,有老友“相逢”“置酒”的歡喜,有“俯仰”“塵事”的感慨,還有“臨流一笑”的灑脫與“朱顏長在”的祈愿。看似輕松蕭散的筆調下,透露著百感交集的心理掙扎與探索,它所傳達的實為作者對于人生悲劇性的深刻感悟,這里將自由天性與生存事功的矛盾、山河長在而生命短促的憾恨、人情可貴卻相逢難得的悵惘、往事已去又難以忘懷的困惑等等人生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困境與感受交織在一起,擰成詩句,訴諸筆端,故有著一種特別的感發(fā)力。趙孟頫天賦逸才,學養(yǎng)厚重,通曉諸藝,又飽經(jīng)憂患,閱盡世事,他能夠不顧物議,受元廷官職,在任間嫉惡自好,游刃險境。其見識絕非常人可及,其情感也不會沉執(zhí)于“黍離之悲”而不拔,他對人生和社會超越事功成敗的思考、感悟與追求自然也會體現(xiàn)在其詞作中。這一點在他面對自然造化的山川風物時可看得更清楚。
寫景詠物及題畫之作在松雪詞中占了不小的比例,這大概與作者書畫家的身份有關。從內容上看,這些作品所表現(xiàn)的情感大致有兩類,一是作者意欲超脫俗念的山林之思;一是擬人化景色描寫中的男女愛戀之情。這兩類情感的向度是一致的,它們是松雪詞中“騷人意度”的另一面,是對其憂懷悲情的消解與超越。在表現(xiàn)手法上,這些作品也極富特色,皆以景物為描寫中心,或有意或無意地引入了書畫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方法,正如詞人所作文人畫,主情韻,重神似,貌簡而神足,寫得自然流走,氣韻生動,筆觸疏朗淡雅,毫無滯澀感。其意象優(yōu)美,境界悠遠,畫境物態(tài)之中滲透著作者的深情逸懷。
松雪詞的寫景之作,當以組詞《巫山一段云》十二首最富特色,在宋元人的寫景組詞中,可謂是十分難得的藝術精品。詞人繼承和發(fā)展了唐宋聯(lián)章組詞的形式和《巫山一段云》詠本題的傳統(tǒng)寫法,連續(xù)十二首分別寫長江巫峽十二峰的景象,各首獨立而又情旨相關,從而勾畫出巫山奇峰的完整面貌,同時生動地表現(xiàn)了漂泊的舟子與獨居的佳人從離別、盼歸到重逢的過程及其纏綿悱惻的別恨相思之情。組詞每一首都由江中山峰的奇特風光寫起,或比或興,進而引入世間的戀人情事。山水與愛情,在詞里互為表里,融合無間。茲錄其中四首如下:
凈壇峰
疊嶂千重碧,長江一帶清?,帀祭湓聳V明。欹枕若為情。云過船窗曉,星移宿霧晴。古今離恨撥難平。惆悵峽猿聲。
上升峰
云里高唐觀,江邊楚客舟。上升峰月照妝樓。離思兩悠悠。云雨千重阻,長江一片秋。歌聲頻唱引離愁。光景恨如流。
棲鳳峰
芍藥虛投贈,丁香漫結愁。鳳棲鸞去兩悠悠。新恨怯逢秋。山色驚心碧,江聲入夢流。何時弦管簇歸舟。蘭棹泊沙頭。
聚鶴峰
鶴信三山遠,羅裙片水深。高唐春夢杳難尋。惆悵到如今。十二峰前月,三千里外心。紅箋錦字信沉沉。腸斷舊香衾。在上列作品中,詞人猶如高超的畫師,峰峰景不同,篇篇意有殊。他并不著意描繪奇峰的外在景觀,甚至沒有具體的形貌刻畫,而是從峰名入手,緊扣人們想象中與奇峰有關的各具特色的意象,由此展開聯(lián)想,編織故事,在抒寫人間離愁別恨的同時,完成了對于這些奇峰具有生命靈動與情感興發(fā)的人格化再造。如凈壇峰以清冷的江月云天襯托“若為情”的“離恨”;上升峰以月升歌起引出“悠悠”不盡的“離愁”;棲鳳峰則別開生面,將峰巒看作一個失戀者,“鳳棲鸞去”,只剩下“山色”“江聲”伴爾孤獨;聚鶴峰的離愁尤其凄楚,“山遠”“水深”,人離信斷,“高唐春夢杳難尋。惆悵到如今”,這是怎樣的愁苦!“十二峰前月,三千里外心”,又是怎樣的癡心!由上可見,這些作品雖云寫景,則重在意態(tài),猶如同其畫,往往離形得神,以寫心為上。
松雪詞詠物也如同寫景,著眼于物象的情意蘊涵和象征意義,往往化靜為動,擬人比德,以道其品格精神。如其賦水仙花的《江城子》:
冰肌綽約態(tài)天然。淡無言。帶蹁躚。遮莫人間,凡卉避清妍。承露玉杯飡沆瀣,真合喚,水中仙。幽香冉冉暮江邊。珮空捐。恨誰傳。遙夜清霜,翠袖怯春寒。羅襪凌波歸去晚,風裊裊,月娟娟。
作品對于水仙花的外在形態(tài)與習性,只是提取其色白、味淡、氣清的特點,然后落筆于花的“天然”意態(tài),以擬人化手法,述其相思別恨之情事。水仙花特有的淡雅高潔的氣質也由此得以凸顯。又如其詠荷花的《水龍吟》:
凌波羅襪生塵,翠旍孔蓋凝朝露。仙風道骨,生香真色,人間誰妒。佇立無言,長疑遺世,飄然輕舉。笑陽臺夢里,朝朝暮暮,為云又還為雨。狼藉紅衣脫盡,羨芳魂不埋黃土。涉江逕去,采菱拾翠,攜儔嘯侶。寶玦空懸,明珰偷解,相逢洛浦。正臨風歌斷,一雙翡翠,背人飛去。
讀此詞令人想到宋人姜夔那首著名的“冷香飛上詩句”的詠荷名作《念奴嬌》,白石詞以“我”賞花,感受荷花的幽冷孤獨,而松雪詞同樣以佳人擬花,則超脫物外,“以物觀物”,想象荷花“遺世”獨立,“飄然輕舉”,即使“紅衣脫盡”,也是“芳魂不埋黃土”,化為“一雙翡翠,背人飛去”。傳統(tǒng)詞中的荷花形象多是充滿了哀怨、孤寂和清冷的情調,而松雪詞則由其“生香真色”的特點說去,極寫它不落世俗,枯而不死的“仙風道骨”。顯然,這荷花正是詞人的人格理想的象征。
題畫詞至元而大盛。趙孟頫作為當時畫壇與文壇領軍人物,從其創(chuàng)作中可一窺當時詞壇的題畫風氣和創(chuàng)作水平。松雪詞明確標明題畫者很少,不過一些寫景詠物之作很可能也是為題畫而作。因為趙孟頫以詞題畫的著眼點并不是畫作的技法和整個畫面,而是其中表現(xiàn)的景物,所以其寫法與摹景詠物之作并無二致。如下面這首《水龍吟·題蕭史圖》:
倚天百尺高臺,雕檐畫棟撐云表。夜靜無塵,秋魂萬里,月明如掃。誰憑欄干,玉簫聲起,乘鸞人到。信情緣有自,何須更說,姮娥空老。我將醉眼摩挲,是誰人丹青圖巧。為惜秦姬,堪憐簫史,寫成煩惱。萬古風流,傳芳至此,交人傾倒。問雙星有會,一年一度,那知清曉。
上片為畫面描述,但作者無意于逼真摹寫,而是直取其意境氣象,引出“情緣”之說。下片離畫言情,借秦姬蕭史之“風流”,道人間悲歡離合之“苦惱”。與其寫景詞一樣,題畫而意不在畫,在其畫中意態(tài)境界,攝其魂魄,述其精神,也道出了畫圖精髓之所在。趙孟頫的《漁父詞》兩首,一般認為也是題畫之作:
渺渺煙波一葉舟。西風落木五湖秋。盟鷗鷺,傲王侯。管甚鱸魚不上鉤。
儂住東吳震澤州。煙波日日釣魚舟。山似翠,酒如油。醉眼看山百自由。趙孟頫妻管道升存同調詞四首,明人陳繼儒《太平清話》記載:“松雪夫人管仲姬……嘗題《漁父圖》云:‘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歸去休?!裳┖椭圃??!薄皾O父”是元人常以入畫的題材,至今仍有趙孟頫友吳鎮(zhèn)和孫趙麟的《漁父圖》存世,雖未見趙、管作品,但當時完全可能有作并題詞唱和。夫妻之詞同調同題,當相參讀之。就內容看,《太平清話》所云松雪詞為和道升而作似可信。孟頫二首用韻相同,而道升則四首四韻,其中第四首與孟頫韻同。由此看,道升似為首唱,孟頫選其一而依韻和之。由道升詞中“南望吳興路四千。幾時回去霅溪邊”、“身在燕山近帝居。歸心日夜憶東吳”等句可知,作品寫于他們居大都時。道升詞中提出了“貴”與“自由”這一“魚與熊掌”式的人生困惑,然后以“扁舟”“歸去”,棄“貴”而取“自由”作選擇,似有規(guī)勸身居高位的夫君棄官歸隱之意。孟頫詞第一首似從畫圖景觀著筆,贊美“漁父”獨立的人格和淡泊名利的情懷,當是對于管詞中“人生貴極是王侯”之意的回答;第二首集中寫“漁父”所為,特別指出其“震澤”之里籍、“釣魚”之行為和“醉眼”之神態(tài),突出其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和灑脫適意的人生態(tài)度,當是對于管詞中“浮利浮名不自由”之意的回答。顯然,這里的“漁父”絕不是生活中的漁翁,如同詠物詞所詠物象一樣,他是一個文化語符,寄托的是作者清高孤潔、超逸脫俗的人生境界。
趙孟頫是文人畫的開創(chuàng)者,主張“命意高古,不求形似”,追求深秀、蒼潤、含蓄的畫風,于作品中寄托自己的林泉之思和筆墨創(chuàng)意。松雪詞與其畫在藝術精神上是一致的。下面的這首《蘇武慢》有助于我們了解趙孟頫詞畫相通的藝術觀念:
北隴耕云,南溪釣月,此是野人生計。山鳥能歌,山花解笑,無限乾坤生意??串嫐w來,挑簦閑眺,風景又還光霽。笑人生、奔波如狂,萬事不如沉醉。細看來、聚蟻功名,戰(zhàn)蝸事業(yè),畢竟又成何濟。有分山林,無心鐘鼎,誓與漁樵深契。石上酒醒,山間茶熟,別有水云風味。順吾生、素位而行,造化任他兒戲。
作品寫一次“看畫”的感受。先寫畫景,再發(fā)畫意,借題表達其對于造化自然的熱愛及其尋求精神解脫的愿望。在詞人看來,“云”、“月”、“花”、“鳥”都充滿“生意”,“能歌”“可笑”,與人情相通,如果淡泊名利,便可與造化“深契”相親,達到“順”適和游“戲”的人生境界。詞人把這種自由的狀態(tài)和性質稱為“水云風味”。這“水云風味”實為情景交融的結晶,是一種物我化一的感覺,此語正可借指松雪詞富于畫意神韻的特征和追求自由的精神實質。
吳梅《詞學通論》談到孟頫時說:“其詞超逸,不拘于法度,而意之所至,時有神韻?!痹~在宋代本為歌詞,但至元其大眾歌場應歌的功能已為新興的曲所代替而基本上成為一種置于案頭的抒情格律詩。在這種形勢下,詞體便面臨著一個如何突破困境繼續(xù)保持其藝術活力的問題;此外,隨著天下混一的實現(xiàn),詞分南北的詞壇格局和詞風分野勢必發(fā)生改變。松雪詞“不拘于法度”實質上體現(xiàn)了作者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面對詞體發(fā)展困境而作出創(chuàng)新努力。所謂“法度”包括了兩方面,一是詞體風格方面的審美規(guī)范,一是作法上的一般規(guī)則。松雪詞在這兩個方面都有所變通或突破。
自宋金分治以來,南北詞壇分別形成了南宗和北宗兩大詞派。在南宋詞壇上,主導創(chuàng)作傾向的是姜夔、張炎為代表的南宗體派;而蘇軾開創(chuàng)詩化詞風則在北方金及元(混一前)大行其道。南北詞派實質上體現(xiàn)著南北方不同的地域文化精神,各有優(yōu)長和不足。況周頤《蕙風詞話》曾論道:“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南或失之綺靡,近於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辈贿^,從混一后的詞壇看,南宗詞則被視為正宗,力量也更大,因此,其風范作法似乎也就成了一種創(chuàng)作的“法度”。趙孟頫由南宋入元,長期生活在南宗詞的創(chuàng)作中心——江南地區(qū),但其詞卻并未囿于一端。他一方面秉承“姜張”派以雅正為宗的傳統(tǒng),同時又有意地學習“蘇辛”,吸收了某些北宗詞元素,以氣屬文,語境詩化,多清逸之氣,與傳統(tǒng)的詞體“本色”已不大相類。如《水調歌頭》:
行止豈人力,萬事總由天。燕南越北鞍馬,奔走度流年。今日芙蓉洲上,洗盡平生塵土,銀漢溢清寒。卻憶舊游處,回首萬山間。客無嘩,君莫舞,我欲眠。一杯到手先醉,明月為誰圓。莫惜頻開笑口,只恐便成陳跡,樂事幾人全。但愿身無恙,常對月嬋娟。
此作步東坡韻,確有東坡飄逸的風度,其中“莫惜頻開笑口,只恐便成陳跡,樂事幾人全”幾句較之東坡則更有一種沉摯。又如《虞美人·浙江舟中作》:
潮生潮落何時了。斷送行人老。消沉萬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淡淡鳥飛中。海門幾點青山小。望極煙波渺。何當駕我以長風。便欲乘桴、浮到日華東。
陳廷焯《詞則·別調集》卷三評此詞:“哀怨之情,溢于言表,責其人,亦悲其遇也?!弊髌穼懼坌芯吧?,暗寓人生長恨,意境深邃,悲慨之情、郁伊之氣飽含于字里行間,讀之頗有晚唐懷古詩風味。顯然,這一類作品有別于柔媚婉曲的傳統(tǒng)詞體,不盡合其本色法度。元混一后,南宗詞復興逐漸取得主流地位,但這并非南宋詞的簡單延續(xù),實際上這也具有某種程度的南北融合性質,趙孟頫創(chuàng)作中“不拘于法度”,自覺地學習與吸收“蘇辛”為代表的北宗精神和作法,無疑對于元詞的發(fā)展有著積極的意義。
元詞在詩化的同時,還受到了時下“走紅”的流行歌曲——元曲的影響,出現(xiàn)了某種類曲的傾向,以至于原有的“法度”難免要被打破。所謂類曲,一是指語言風格上的類似于曲的通俗化,二是指作法上向曲體靠攏以至于突破原有的格律限制。產(chǎn)生于這樣環(huán)境中的松雪詞同樣也有著明顯的類曲化傾向。從總體上看,松雪詞語言淺近流利而不失優(yōu)雅,而其令詞則往往更俗白些,時用口語,很接近散曲中的婉麗一派。其《人月圓》一詞又被認為是曲,為《全元散曲》收錄,應該說與趙詞的語言風格不無關系。其詞曰:
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喚卿卿。緩歌金縷,輕敲象板,傾國傾城。幾時不見,紅裙翠袖,多少閑情。想應如舊,春山淡淡,秋水盈盈。
小詞應為贈妓作,寫得清麗爽快,用語明白自然,如果置于散曲小令中并無不可。
此外,在詞的作法上趙孟頫有時也突破成規(guī),聲韻靈活,如下面這首《長壽仙》:
瑞日當天。對絳闕蓬萊,非霧非煙。翠光覆禁苑。正淑景芳妍。采仗和風細轉。御香飄滿黃金殿。喜萬國會朝,千官拜舞,億兆同歡。福祉如山如川。應玉渚流虹,璇樞飛電。八音奏舜韶,慶玉燭調元。歲歲龍輿鳳輦。九重春醉璠桃宴。天下大平,祝吾皇,壽與天地齊年。
這是作者一首應制賀壽詞,就詞的格律言,與宋詞中《長壽仙促拍》格律迥異,也與《長壽樂》一調無涉,當為自度曲。這首詞的韻腳字依次為:天(平)、煙(平)、妍(平)、轉(上)、殿(去)、歡(平)、川(平)、電(去)、元(平)、輦(上)、宴(去)、年(平)。在唐宋詞中,也有平仄韻轉換的格式,但如本詞轉換如此頻繁者卻不曾有;再則,雙調詞如果上下片句式相同,其葉韻格式也須相同,而本詞上下片字數(shù)(不計換頭處所多二字)、句式(下片后三句只是節(jié)奏略作調整而己)并無什么不同,但是其所用聲韻則并不一樣。這一現(xiàn)象實際上表明本詞中的韻腳字的選用只是據(jù)詞意而定,并未有聲調上的要求須特別遵守。在金元時代,詞人們在自度曲時已打破了唐宋詞三聲不通葉,甚至四聲不通葉的一般戒律。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元曲的影響分不開。元曲葉韻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平、上、去三聲通葉,由于元代入聲已派入平、上、去三聲,所以實際上是四聲通葉。它與當時的口語是完全一致的。金元人在使用唐宋詞中舊有詞調時一般都能遵循該調的葉韻要求,但在新創(chuàng)詞調中,則往往象元曲那樣比較自由地選聲葉韻,以使作品合于當時的聲韻實際而便于歌唱。這部分作品在葉韻方法上與元曲已十分接近。由此可見,趙孟頫在曲子詞的創(chuàng)作中所持的是一種與時俱進的觀念。
松雪詞的這種近曲的做法屬于元詞的一種自新探索,不過作者對于“法度”的“不拘”并非隨意而不顧,他沒有走得太遠,而是適可而已,在保持詞體“要眇宜修”的基本特性的前提下作一些適度的調試,并與詞體內部的傳統(tǒng)相對接,故而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對此我們應予充分的肯定。
由上述三個方面可見,無論在情志蘊涵及其表現(xiàn)手法上,還是在格律規(guī)范與審美風格上,松雪詞都帶有十分突出的時代特色和個性特征。在趙孟頫所處的時代,雖然表面實現(xiàn)了天下混一,但征服民族和被征服民族之間的矛盾、不信任甚至敵視遠未消除,統(tǒng)治者打擊與籠絡并用的手段,對于江南士人來說,無論做遺民還是出仕為官,都意味著巨大的心理糾結和痛苦。此時的詞壇,南、北詞風在排斥和互動中開始走向以南宗詞復興為標志的融合;同時相對弱勢的詞體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傳統(tǒng)之詩、新興之曲以及興盛的書法、繪畫藝術的牽引與影響。這樣一種特殊的文化語境,勢必會引起詞體在內容、形式及其風格等方面的某種改變。而趙孟頫身為前朝宗室與新朝重臣、著名詩人及書畫大家,對于江南士人精神上的尷尬、困惑和痛苦,以及詞體面臨的發(fā)展困境,當更為清醒和敏感,松雪詞所體現(xiàn)的“騷人意度”、“水云風味”及“不拘于法度”的作法,當是時代變遷、個人遭際和詞體變革需求等多方面因素促成的結果。由此看,松雪詞之于元混一之初的江南士人詞,具有一種標本的意義,同時也體現(xiàn)了詞體處在轉型(由應歌之詞向詩化之詞轉化)期的基本創(chuàng)作特征。由于作者特殊的身份、地位、才學及聲譽,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對于元詞的基本走向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其特殊的詞史地位應予足夠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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