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
始自2011年的中東劇變是中東幾十年未有之大變化,且至今仍在發(fā)酵。這場劇變對中東沖擊巨大,使“后革命時代”的中東格局呈現(xiàn)若干新特征。
中東劇變使該地區(qū)盛行多年的威權政體風光不再,不少國家政權崩潰(如突尼斯、埃及、利比亞、也門等)或岌岌可危(如敘利亞)。中東政治進入破舊立新的新階段,即便政局暫時平穩(wěn)的國家也紛紛加大改革力度,困擾中東國家發(fā)展的若干深層次問題凸顯。
首先,世俗與宗教勢力間矛盾日趨尖銳。中東劇變后,利比亞、也門、埃及等國相繼開啟民主轉型進程,但民主轉型并未解決這些阿拉伯國家原有問題和矛盾,反使這些國家潛在的“政治/社會撕裂”公開化。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世俗力量與宗教勢力的矛盾日趨凸顯并不斷加劇。中東世俗威權政體垮臺后,蟄伏多年的政治伊斯蘭勢力成為最大贏家。在摩洛哥眾議院2011年11月25日大選中,伊斯蘭政黨“正義與發(fā)展黨”獲得395個席位中的107席,大大領先于其他各政黨;在突尼斯,2011年12月14日復興黨黨魁杰巴利被選舉為過渡政府總理;在埃及,“自由與正義黨”領導人穆爾西在2012年6月24日舉行的總統(tǒng)大選中當選埃及新總統(tǒng),該國首次出現(xiàn)穆兄會掌權的情況。在利比亞,2011年11月24日成立過渡政府時,領導人賈利勒公開表示利比亞今后要以伊斯蘭教作為立法基礎,任何有違沙里亞法的法律都是非法和無效的。①Patrick Seale,“The Rise of Political Islam”,http://www middle—east-online.com/English/?id248703.(上網(wǎng)時間:2012 年 12月20日)在敘利亞,反政府武裝實力最強大的“敘利亞自由軍”中,伊斯蘭分子占據(jù)主導地位,敘現(xiàn)政權一旦垮臺,該國同樣可能出現(xiàn)伊斯蘭勢力掌權態(tài)勢。②M.R.Khan,“Political Islam,Democracy and Arab Spring”,Air Power Journal,Vol.6,No.4,Winter 2011,p.121.因此,西方學者認為“阿拉伯之春”已演變?yōu)椤耙了固m之年”,③Yoel Guzansky and Mark A.Heller Edited,“One Year of the Arab Spring:Global and Regional Implications”,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Memorandum,No.113,March 2012,p.11.“阿拉伯之春”正變成“伊斯蘭覺醒”。④Michael A.Lange,“After the Arab Spring:Political Islam on the Rise?”Kas International Reports,April 2012.
然而,多數(shù)中東國家長期是世俗力量掌權,政教分離觀念深入人心。政治伊斯蘭勢力在中東舞臺影響力上升以及政策伊斯蘭化趨勢,引發(fā)世俗力量的高度警惕和強烈反彈,世俗與宗教勢力較量日趨成為中東政治生態(tài)中的新景象。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是中東劇變的發(fā)源地,但自本·阿里2011年1月下臺以來,該國政治經(jīng)濟癱瘓,悲觀情緒彌漫。因伊斯蘭主義者與世俗派分歧嚴重,制憲會議起草新憲法和選舉法進程屢屢受阻。2012年12月17日突尼斯“革命”爆發(fā)兩周年時,總統(tǒng)馬爾祖基和議會議長杰法爾原定當天發(fā)表演說,卻遭民眾投擲石塊而倉皇退場。在埃及,穆爾西為首的政治伊斯蘭勢力雖然初步掌握最高行政權力,但在軍隊、司法體系乃至主要行政機構中,仍是穆巴拉克時期原班人馬,雙方互不買賬,圍繞權力分配、人民議會合法性、憲法制定等問題明爭暗斗,致使新憲法制定和議會選舉長期處于懸置狀態(tài)。2012年11月22日,穆爾西發(fā)表新憲法聲明,規(guī)定在新憲法頒布和新議會選出之前,埃及法院無權更改總統(tǒng)法令,并宣布解除總檢察長職務。此舉引發(fā)埃及司法界及眾多反對派抗議,支持與反對穆爾西的民眾同時上街游行示威,埃及出現(xiàn)自“一·二五革命”后最嚴重的政治危機。
長遠看,中東轉型國家世俗與宗教力量的矛盾和斗爭將日趨公開化、常態(tài)化。這種內(nèi)部紛爭不僅嚴重遲滯政治重建進程,也使阿拉伯國家的民主轉型本身面臨危機。從世界范圍看,1960年以來,全球共有103個國家發(fā)生民主轉型,其中57國成功轉型,46國出現(xiàn)停滯。阿拉伯世界多數(shù)國家并不具備推行民主的條件,①參見 Efraim Inbar,“Israel’s National Security Amidst Unrest in the Arab World”,The Washington Quarterly,Summer 2012,p.60.由此決定了阿拉伯國家的民主轉型注定將漫長坎坷,甚至不排除產(chǎn)生“失敗國家”的可能。
其次,擺脫經(jīng)濟困境成為主要難題。當初阿拉伯民眾群起造反,經(jīng)濟困頓是主要動因。因而這些阿拉伯國家的破舊立新過程,本身也包含著發(fā)展經(jīng)濟、改善民生的訴求。阿拉伯國家經(jīng)濟陷入困頓,很大程度上是這些國家長期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由此導致經(jīng)濟“去工業(yè)化”所致。埃及著名學者薩米爾·阿明曾指出:“貧困和大規(guī)模失業(yè)成了采取新自由主義政策后的正常結果。這些都為此次變革提供了客觀條件。”②[埃]薩米爾·阿明:“阿拉伯革命:一年之后”,《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2年,第7期,第72頁。因此,要真正擺脫經(jīng)濟困境,這些國家的新政府必須適當調(diào)整經(jīng)濟路線,重啟“再工業(yè)化”戰(zhàn)略。
然而,從目前看,阿拉伯轉型國家顯然無法完成這一任務。要實現(xiàn)真正的經(jīng)濟變革,前提是要有真正意義上的政治革命(即代表先進生產(chǎn)力的階級取代落后的統(tǒng)治階級),唯有如此才可能更新落后發(fā)展思路,變革不合理生產(chǎn)關系。但阿拉伯劇變無論范圍還是程度,都是一場不徹底的變革。在22個阿拉伯國家中,只有6個國家經(jīng)歷了大動蕩,其中兩個國家(突尼斯與利比亞)原政權被推翻;另外兩個國家(埃及和也門)領導人被罷黜,但原政權主要成分被保留下來;一個國家(敘利亞)政府與反對派之間仍在拉鋸;一個國家(巴林)的政治動蕩已被鎮(zhèn)壓下去。③Yoel Guzansky and Mark A.Heller Edited,“One Year of the Arab Spring:Global and Regional Implications”,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Memorandum,No.113,March 2012,p.7.即使那些變革最劇烈的國家,也未出現(xiàn)代表先進生產(chǎn)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階級掌權的革命。大眾參與和民主選舉看似使普通民眾呼聲得到關注,實際仍是西化或伊斯蘭化的精英階層得勢,中下層民眾及其政治主張仍被排除在權力體系之外。
這種變革的不徹底性決定了這些國家的社會經(jīng)濟政策只能是“換湯不換藥”,既不會變革生產(chǎn)關系,也無意或無力擺脫導致阿拉伯國家依附性發(fā)展的新自由主義發(fā)展思路。例如,突尼斯2011年10月大選實際是為右翼陣營上臺清理道路——包括復興黨和自稱為布爾吉巴主義者的政客,這些人之前都是本·阿里政權的追隨者,這批勢力支持西方“民主革命”,但也支持新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政策。突尼斯革命后,他們僅僅滿足于批判警察鎮(zhèn)壓制度,以及對由總統(tǒng)家庭成員控制的所有“王室”產(chǎn)業(yè)征稅,而沒有挑戰(zhàn)本·阿里時代的依附型發(fā)展模式,反而認為這種模式“有效”。公眾也沒有認識到正是這種依附型發(fā)展模式導致了社會形勢惡化,進而導致大規(guī)模起義的爆發(fā)。④[埃]薩米爾·阿明:“阿拉伯革命:一年之后”,《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2年,第7期,第72頁。埃及也是如此。在穆斯林兄弟會的政治文化中,僅僅滿足于承認伊斯蘭關于私有財產(chǎn)觀念的“合法性”與“自由”市場的關系,而不考慮這些活動的本質(zhì),這些基本經(jīng)濟活動無力推動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⑤[埃]薩米爾·阿明:“阿拉伯革命:一年之后”,《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2年,第7期,第74頁。這種階級局限性決定了中東劇變很難衍生出新的發(fā)展模式,更不可能使阿拉伯經(jīng)濟出現(xiàn)飛躍式發(fā)展。
相反,持續(xù)動蕩使中東轉型國家經(jīng)濟每況愈下,民生問題雪上加霜。例如,埃及自2011年以來經(jīng)濟增長率下降2個百分點,通脹率增加20%,埃鎊對美元貶值10%,作為經(jīng)濟支柱的旅游業(yè)一蹶不振。根據(jù)埃及財政部報告,到2012年5-7月,埃及預算赤字在GDP中的比重同比增長8.8%,達1365億埃鎊。2011年1月至2012年7月,埃及外匯儲備從360億美元降至144億美元。①Niveen Wahish,“The IMF loan,encore”,Al-Ahram Weekly,No.1112,August 30-September 5,2012.這種情況下,埃及不得不到處“化緣”,加重對西方國家及海灣富國經(jīng)濟依賴。穆爾西上臺前,穆兄會一直反對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貸款,但穆爾西上臺后不得不積極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談判,以期獲得40億美元貸款,由此使埃及當政者的實際政策與前政權的資本主義實踐幾乎沒有區(qū)別。②Khalil Al-Anani,“Islamist economic strategies and policies”,Al-Ahram Weekly,No.1112,August 30-September 5,2012.這種狀況使其更加依附發(fā)達國家經(jīng)濟體,經(jīng)濟重振短期無從談起。
長期以來,阿拉伯世界、土耳其、伊朗、以色列構成中東地緣版圖的四大力量極。這些力量極相互制約、相互依存,使地區(qū)格局呈現(xiàn)“多極化”態(tài)勢,大體運行平穩(wěn)。然而中東劇變將該地區(qū)脆弱的政治生態(tài)打破,地區(qū)格局“權力碎片化”正使中東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無極時代”。
首先,阿拉伯世界影響力整體下降。2011年中東劇變又是典型的“阿拉伯劇變”,受到這場動蕩沖擊的基本都是阿拉伯國家,這表明阿拉伯世界內(nèi)部弊端叢生(如經(jīng)濟落后、貧富分化、政治獨裁等),已到無法自行調(diào)和的程度。由此使近幾十年阿拉伯世界整體實力衰落之勢更加明顯。未來相當長時期,“動蕩”與“轉型”將是阿拉伯國家的主題詞,由此使部分阿拉伯國家行為日益“內(nèi)向化”,無暇在地區(qū)發(fā)揮主導作用。埃及曾是阿拉伯世界領頭羊,但2011年政權更替后,埃及權力斗爭愈演愈烈,經(jīng)濟每況愈下,所有這些都極大限制了其在地區(qū)事務中一爭雄長。埃及只能奉行模棱兩可的模糊政策。③L.Lavi,“Egypt's Foreign Policy Under Muhammad Mursi:Trying to Please Everybody”,The Middle East Media Research Institute,Inquiry & Analysis Series Report,No.899,November 14,2012.
相較而言,海灣國家在中東劇變中“用鈔票換平安”,花費約1600億美元用于各種補貼,④Yoel Guzansky and Mark A.Heller Edited,“One Year of the Arab Spring:Global and Regional Implications”,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Memorandum,No.113,March 2012,p.47.暫時躲過“政權更替潮”,在阿拉伯世界影響力相對上升。目前,海灣國家經(jīng)濟實力可觀。2000年至2012年,整個中東年均收入增長為3.5%,而海合會國家為5%,卡塔爾達到13%。海灣國家銀行總儲備達10萬億美元。經(jīng)濟優(yōu)勢使海灣國家與其他阿拉伯國家日漸形成依附與被依附關系。目前,埃及50%的股票為海灣國家所有,約旦75%的股票為卡塔爾和阿聯(lián)酋所擁有。⑤Mehran Kamrava,“Middle East’s Changing Geopolitics”,http://www.irdiplomacy.ir/en/page/1907946/Middle+East%E2%80%99s+Changing+Geopolitics.html.(上網(wǎng)時間:2012 年 12 月 15日)實力凸顯使海灣國家在當前中東事務中表現(xiàn)活躍,利比亞、也門、巴林、敘利亞等國政局演變處處可見海灣國家身影。然而,這些海灣君主國先天缺陷明顯(軍事實力孱弱、經(jīng)濟結構單一、政體落后、小國寡民等),由此決定了這些國家“富而不強”,難以成為獨擋一面的地區(qū)力量極。由于政體和意識形態(tài)落后,經(jīng)濟利益與西方捆綁密切,海灣國家當前外交重點就是與西方聯(lián)手干涉利比亞、敘利亞等阿拉伯國家內(nèi)政,卡塔爾還為敘反對派提供資金和武器。⑥Immanuel Wallerstein,“The Geopolitics of Arab Turmoil”,Al Jazeera Centre for Studies,September 2012.但這種地區(qū)政策只會加劇阿拉伯世界的分裂和動蕩,削弱阿拉伯世界影響力,因此海灣國家很難承擔起帶領阿拉伯世界走向復興的重任。
其次,伊朗地區(qū)生存環(huán)境日趨惡劣。2011年中東劇變初期,由于受到?jīng)_擊的主要是親美反伊國家,因而伊朗地區(qū)影響力更趨增強。然而,隨著中東劇變向縱深發(fā)展,伊朗地緣環(huán)境轉趨艱險。一是敘利亞危機使伊朗地緣優(yōu)勢得而復失。當初美國發(fā)動阿富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客觀上改善了伊朗的外部生存環(huán)境,為伊朗實現(xiàn)“大國夢”營造出有利地緣環(huán)境。但當前敘利亞危機升級使伊朗這一地緣優(yōu)勢正在喪失。敘利亞危機持續(xù)時間越長,伊朗與阿拉伯國家關系就越是疏遠。⑦Yoel Guzansky and Mark A.Heller Edited,“One Year of the Arab Spring:Global and Regional Implications”,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Memorandum,No.113,March 2012,pp.40,44.巴沙爾政權一旦垮臺,敘利亞很可能出現(xiàn)遜尼派掌權前景,并可能投入西方和海灣國家懷抱,伊朗不僅將失去最重要的地區(qū)盟友,其與真主黨聯(lián)系的紐帶也會被切斷,伊朗多年苦心經(jīng)營獲得的地緣政治優(yōu)勢將化為烏有。即使巴沙爾保住政權,其實力也將大為削弱。二是西方對伊朗制裁力度日趨加大。進入2012年后,西方對中東的關注重點由“阿拉伯之春”轉向伊朗核問題。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伊朗能源、金融等領域進行前所未有的嚴厲制裁,由此導致伊貨幣大幅貶值,石油出口明顯下降,通貨膨脹加劇,伊朗經(jīng)濟發(fā)展受損明顯。目前,美國顯然已將能源和金融制裁視為對付伊朗的主要法寶,未來可能繼續(xù)加大制裁力度,由此使伊朗經(jīng)濟面臨更嚴峻考驗。三是以色列對伊朗動武可能性增大。伊朗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司令穆罕默德·阿里·賈法里2012年9月22日公開預言,以色列對伊朗的戰(zhàn)爭“終將發(fā)生”。①“伊朗稱以色列終將動手”,http://world.people.com.cn/n/2012/0923/c157278-19083299.html.(上網(wǎng)時間:2012 年 12 月 15日)分析認為,一旦以色列空襲伊朗,伊朗很可能封鎖霍爾木茲海峽,但此舉將招致美國摧毀伊朗常規(guī)軍事力量和基礎設施。這將嚴重損害伊朗國力,其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影響力也將喪失。②Spengler,“All-out Middle East war as good as it gets”,Asia Times Online,September 18,2012.因此有分析認為,伊朗是除倒臺的阿拉伯政權之外的第二大輸家。③Policy Analysis Unit,“Arab Revolutions and Geostrategic Balances and Interactions”,Arab Center for research and policy studies,August 2012,p.33.伊朗前景充滿不確定性,未來很難在地區(qū)事務中發(fā)揮主導性作用。
第三,以色列在中東更趨孤立。中東劇變前,因加沙救援船事件,以色列已經(jīng)失去土耳其這一重要盟友。中東劇變再次使以色列成為失意者,地緣環(huán)境雪上加霜。一是埃及與以色列關系變數(shù)陡增。埃及是與以色列建立外交關系的為數(shù)不多的阿拉伯國家之一,埃以關系是保障以色列安全的基本前提。穆巴拉克政府垮臺后,埃及對以色列日漸疏遠,出現(xiàn)了諸多動搖埃以關系根基的事件,如開放與加沙地帶連接的拉法口岸,停止向以色列低價提供天然氣,埃及民眾沖擊以色列駐埃使館,部分人士質(zhì)疑埃以和平協(xié)議的合法性等等。2012年6月穆爾西當選埃及總統(tǒng)后,甚至公開拒絕接受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的祝賀。一旦埃及對以色列徹底翻臉,可能在阿拉伯世界引發(fā)示范效應,使以色列重回腹背受敵的險惡處境。二是巴以力量對比朝有利于巴勒斯坦的方向發(fā)展。中東劇變后,巴勒斯坦(特別是哈馬斯)外部生存環(huán)境明顯改善。阿拉伯新的當權者或幸存的國家領導人對民眾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訴求更加敏感和關注。沒有哪個阿拉伯國家敢公開采取敵視哈馬斯、親近以色列的政策。埃及穆兄會與哈馬斯具有天然親緣關系,“自由與正義黨”顯然更支持哈馬斯,而不是法塔赫。哈馬斯外部環(huán)境改善,打破以色列在巴以問題上“一枝獨大”局面。2012年11月14日以來,以色列與哈馬斯發(fā)生持續(xù)8天的軍事沖突,以色列雖然仍占據(jù)軍事優(yōu)勢,但哈馬斯政治影響力陡增,以色列“封殺”哈馬斯計劃徹底破產(chǎn)。同時,巴解領導人阿巴斯不顧以色列阻攔,向聯(lián)合國提交巴勒斯坦成為聯(lián)合國觀察員國申請,并于11月29日獲得通過,使巴勒斯坦國際地位進一步提升。巴以力量“再平衡”使以色列“一言堂”局面不復存在。三是伊核威脅使以色列面臨前有所有的安全兩難。中東劇變以來,西方對主動放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卡扎菲政權發(fā)動軍事打擊的教訓,以及敘利亞危機可能導致伊朗失去一大地緣緩沖地帶的擔心,促使伊朗核立場更加堅定,并埋頭加速推進其核計劃。伊朗高官稱,西方最嚴厲經(jīng)濟制裁未能動搖伊朗核立場。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2012年9月16日稱,伊朗將在6-7個月后實現(xiàn)擁有制造核武器所需的90%的原料。10月8日,美國智庫“科學與國際安全研究所”發(fā)表報告稱,伊朗能夠在2至4個月內(nèi)生產(chǎn)出用于制造原子彈的武器級鈾,并能在10個月造出核武器。伊朗議員也提出應給水面艦艇和潛艇提供核燃料,提煉50%-60%的濃縮鈾,這意味伊朗有意將核能力應用于軍事目的。④A.Savyon,Y.Carmon,Y.Mansharo,f“Tehran Declares Intent to Enrich Uranium to 90%for Military Purposes”,The Middle East Media Research Institute,September 27,2012.以色列面臨來自伊核能力的安全威脅正在增大。由于美國無意對伊發(fā)動軍事打擊,拒絕為伊核計劃設置“紅線”,以色列面臨要么冒險對伊朗單獨動武,要么與有核伊朗共處的兩難處境。以色列面臨更多地區(qū)孤立、更多恐怖威脅以及伊朗核威脅前景⑤Efraim Inbar,“Israel’s National Security Amidst Unrest in the Arab World”,The Washington Quarterly,Summer 2012,p.59.,這使其無力在地區(qū)事務中發(fā)揮更大影響力。
第四,土耳其可能由中東劇變贏家變成輸家。土耳其本來是此輪中東劇變的主要受益者。硬實力方面,土耳其相對于阿拉伯諸國的優(yōu)勢更趨明顯;軟實力方面,“土耳其模式”對阿拉伯轉型國家的吸引力增強;國際方面看,阿拉伯親西方國家政局動蕩,使土耳其在西方特別是美國戰(zhàn)略棋盤中的重要性上升。①Yoel Guzansky and Mark A.Heller Edited,“One Year of the Arab Spring:Global and Regional Implications”,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Memorandum,No.113,March 2012,p.58.但在優(yōu)勢明顯情況下,土耳其一改此前“與鄰國零問題”外交,轉向在部分中東國家積極策動政權更替。埃及變局后,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是第一個要求穆巴拉克總統(tǒng)下臺的外國領導人;利比亞政治動蕩后,土耳其雖不是最早介入,卻對利比亞反對派支持力度甚大;敘利亞陷入動蕩后,土耳其除公開要求巴沙爾下臺,還扶植敘反對派,充當“敘利亞全國委員會”大本營,為“敘利亞自由軍”提供各種支持。然而,土耳其在敘利亞推行“外交新政”不僅未能給自身國家利益帶來多少好處,負面效應卻日趨明顯。敘利亞與土耳其互為鄰國,敘利亞危機升級產(chǎn)生的外溢效應,使土耳其首當其沖,其中對土耳其威脅最大的當屬庫爾德問題的凸顯。
敘利亞危機升級后,巴沙爾放任東北部庫爾德人自治。伊拉克庫爾德區(qū)政府主席巴爾扎尼乘勢插手,于2012年7月調(diào)停敘利亞庫爾德兩大派別實現(xiàn)聯(lián)合,成立了“庫爾德最高委員會”,軍事上由土耳其庫爾德工人黨(PKK)的分支——民主同盟黨(PYD)主導。伊朗也與2011年夏天捕獲的PKK重要領導人穆拉特·卡拉伊蘭達成“互不侵犯協(xié)定”并將其釋放,鼓勵他率領PKK進攻土耳其境內(nèi)目標。庫爾德族在土耳其境內(nèi)人口最多、比率最高(20%左右),一直是土耳其最頭疼的事。而當前敘利亞、伊拉克、伊朗聯(lián)手助推,使土耳其境內(nèi)的庫爾德人重趨活躍。如果敘境內(nèi)庫爾德人失控,很可能與土耳其庫爾德人形成共振,使土耳其成為地緣格局重組的最大犧牲品。
此外,土耳其對敘利亞政局推波助瀾,造成50多萬敘利亞難民逃離本國,其中半數(shù)難民涌向土耳其,這使土耳其財政、治安面臨巨大壓力。土耳其支持敘利亞反對派的政策,還遭到國內(nèi)50萬阿拉維派的強烈反對。土耳其《國民報》2012年9月19日公布的民調(diào)顯示,逾八成土耳其民眾要求政府放棄介入敘利亞。土耳其議員坦勒庫盧認為,“我們在這場沖突中已被深深卡住,沒有走出來的通道”。②侯濤:“逾8成土耳其民眾要求政府放棄介入敘利亞”,《環(huán)球時報》,2012年9月20日。土耳其外交政策魯莽激進,負面效應凸顯,極大影響了土耳其在中東發(fā)揮主導作用,甚至可能由中東劇變大贏家變成大輸家。
美國是主導中東格局的最主要外部力量。中東劇變前,美國日趨加大戰(zhàn)略東移步伐,其在中東明顯呈現(xiàn)出戰(zhàn)略收縮態(tài)勢(如從伊拉克撤軍、制定從阿富汗撤軍戰(zhàn)略、加大對地區(qū)盟友倚重力度等等)。然而,肇始于2011年的中東劇變明顯打亂了美國的既定戰(zhàn)略部署,迫使其不得不繼續(xù)駐足中東③Dan Murphy,“Obama’s pivot to Asia?Middle East will still demand attention in 2013”,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December 31,2012.。一方面,隨著中東日趨陷入前所未有的大動蕩、大重組,地區(qū)國家對外防范能力降至歷史最低點,這為奧巴馬政府重塑中東秩序提供了難得機遇,這種巨大誘惑促使美國將更多資源和精力投向中東;另一方面,中東劇變中,眾多親西方政權根基動搖乃至政權垮臺(尤其是埃及政權更替),使美國倚重地區(qū)盟友的傳統(tǒng)政策日趨失靈,其不得不花大力氣修補、調(diào)整已然失靈的中東政策。簡言之,中東劇變產(chǎn)生的霸權誘惑與潛在威脅,促使美國等西方國家日趨加大對中東劇變的干涉力度。
具體說,這種干涉主要表現(xiàn)為兩方面。一方面,盡量扶植親西方勢力,對中東親西方國家視情況發(fā)展采取不同政策。對當權者權力基礎暫時平穩(wěn)的國家(如沙特、巴林等)盡量幫襯,對其鎮(zhèn)壓民眾的舉動視而不見(如沙特和阿聯(lián)酋出兵巴林、鎮(zhèn)壓什葉派民眾抗議)。如果當權者大勢已去(如埃及和也門),西方便轉而支持抗議民眾訴求,同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通過提供經(jīng)濟援助和貸款,誘使這些國家繼續(xù)沿著西方設定的軌道前進。①Niveen Wahish,“The IMF loan,encore”,Al-Ahram Weekly,No.1112,August 30-September 5,2012.另一方面,對不聽西方號令的“激進國家”,則不遺余力地鼓動和支持民眾反抗政府,直至進行軍事干涉。迄今,西方已通過武力干涉推翻卡扎菲政權,此后又通過經(jīng)濟制裁、外交孤立、武裝敘利亞反對派等方式,試圖迫使巴沙爾政權下臺。
中東劇變本來是一場具有歷史進步意義的社會政治運動,但外部勢力人為干預,尤其是美國等西方國家借機推行霸權主義,正在使中東劇變偏離既定方向。更重要的是,美國中東政策“再調(diào)整”并未完全消除舊問題,反而產(chǎn)生了一系列令美國頭疼的新問題。首先是極端宗教勢力加速蔓延。中東世俗政權(如利比亞和敘利亞)本來是鎮(zhèn)壓極端宗教勢力的中堅力量,但西方國家的外部干涉,使這些國家不同程度出現(xiàn)權力真空,從而為極端宗教勢力蔓延提供了契機。敘利亞過去一直與恐怖主義絕緣,但自2011年陷入動蕩后,國外宗教武裝分子通過各種渠道涌入敘利亞?!皵⒗麃喿杂绍姟敝性S多成員來自阿聯(lián)酋、埃及、利比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乃至索馬里和車臣等國家和地區(qū)。這些人有的隸屬“馬格里布基地組織”,有的效忠塔利班。這些極端分子參與敘境內(nèi)反政府暴力活動、散播恐怖、制造教派沖突,使敘利亞日趨成為另一個“伊拉克”。利比亞情況類似。2011年利比亞動蕩前,該國主要圣戰(zhàn)組織“利比亞伊斯蘭戰(zhàn)斗團”(LIFG)原已銷聲匿跡,但該國政治動蕩使其重趨活躍,的黎波里軍事委員會主席貝爾哈吉和東部城市德爾納軍事委員會負責人哈薩迪,均是前極端組織利比亞“伊斯蘭戰(zhàn)斗團”領導人。②Zelin,“Jihadism’s Foothold in Libya”,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September 12,2012.那些原本存在極端恐怖活動的國家,恐怖活動愈加泛濫。例如,在也門,中東劇變后“基地”組織阿拉伯半島分支乘機在該國擴張勢力,占領南部多個城市。也門境內(nèi)“基地”組織武裝人員保守估計有3000人至5000人。中東極端宗教勢力擴張,對美國的安全威脅是不言而喻的。當年正是“基地”組織制造了令人震驚的“9·11事件”,并由此迫使美國發(fā)動消耗巨大的反恐戰(zhàn)爭。然而,當前美國對部分中東國家內(nèi)政的肆意干涉,使得“基地”組織等極端宗教勢力獲得新的喘息和發(fā)展機遇?!盎亍苯M織利用阿富汗和伊拉克等國擴展影響力的“東進戰(zhàn)略”,日趨被在非洲撒哈拉和馬格里布等地區(qū)擴展影響的“南下戰(zhàn)略”取代。
其次是中東政治伊斯蘭勢力壯大。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美國在中東力推民主轉型的“政治豪賭”,使政治伊斯蘭勢力成為最大受益者。由于政治伊斯蘭的價值觀與西方格格不入,雙方交往歷史充滿敵對,因此,中東政治“伊斯蘭化”,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美國正日漸失去對中東局勢的控制能力。2012年6月穆爾西當選埃及新總統(tǒng)后,將中國而非美國作為阿拉伯世界之外首個出訪的大國,表明新埃及推行旨在疏遠美國的多元化外交政策。③Chris Zambelis,“Egypt gains balance and leverage in China”,Asia Time Online,September 26,2012.因此有美國智庫學者質(zhì)疑,美國是否“已失去埃及”。④Eric Trager,“Have We Lost Egypt?”New Republic,December 14,2012.同時,伊斯蘭勢力上升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地區(qū)反美主義情緒更趨強烈。此前,奧巴馬政府曾矢志改善與穆斯林世界關系,但阿拉伯世界反美情緒不降反升。2012年6月美國皮尤調(diào)查顯示,美國在幾個主要穆斯林國家的支持率都較2008年略低,而且越是美國援助力度較大的阿拉伯國家,反美情緒越明顯。79%的埃及人不喜歡美國。2012年9月,因美國上映褻瀆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影片,伊斯蘭世界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反美抗議浪潮,尤其是9月11日美國駐利比亞大使在班加西遭襲身亡,更是令美國決策層無所適從。國務卿希拉里大惑不解:“這怎么會發(fā)生在一個我們幫助解放的國家,在一個我們幫助免遭摧毀的城市?”美國企業(yè)研究所學者感嘆“我們迷失了方向”。⑤Yoel Guzansky and Mark A.Heller Edited,“One Year of the Arab Spring:Global and Regional Implications”,Institute for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Memorandum,No.113,March 2012,p.15.
長遠看,中東亂局很可能刺激美國加快戰(zhàn)略重心東移步伐。自冷戰(zhàn)結束以來,美國戰(zhàn)略重心呈現(xiàn)出“三級跳式”東轉態(tài)勢:20世紀90年代,美國戰(zhàn)略重心在前蘇聯(lián)和東歐地區(qū),并通過北約東擴等方式侵蝕、消化因蘇聯(lián)解體而獲得的地緣政治和經(jīng)濟成果,防止俄羅斯東山再起;21世紀頭十年,在前蘇聯(lián)戰(zhàn)果消化殆盡情況下,美國又借“9·1l事件”順勢將戰(zhàn)略重心轉向西亞北非,并在中東接連發(fā)動“反恐戰(zhàn)爭”,進行“民主改造”,試圖將中東徹底納入美國勢力范圍。截至目前,美國已通過伊拉克戰(zhàn)爭除掉了薩達姆政權,通過利比亞戰(zhàn)爭鏟除了卡扎菲政權,通過敘利亞危機使巴沙爾政權岌岌可危,中東四大次區(qū)域(馬格里布、利凡特和美索不達米亞、阿拉伯半島、伊朗高原)中,美國已“降服”了三個。目前中東唯一能“絆住”美國手腳的伊朗,美國實際也已找到應對之道——日趨嚴厲的經(jīng)濟制裁。在中東戰(zhàn)果漸趨消化、美國當前中東政策頻頻失靈、中國崛起步伐加快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下,美國戰(zhàn)略重點轉向亞太勢所必然。而西半球頁巖氣的大量開發(fā),使美國對中東石油依賴度和關切度下降,使其可以不必再按照確保中東及其油氣資源的思路安排其全球戰(zhàn)略,從而獲得較多的行動自由和戰(zhàn)略喘息機會。①林利民:“世界油氣重心‘西移’及其地緣政治影響”,《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9期,第52頁。2012年6月,美國國防部長帕內(nèi)塔公開稱,到2020年美國將把60%艦艇包括6個航母戰(zhàn)斗群部署在亞太地區(qū)。2012年11月奧巴馬再度當選總統(tǒng)后,首次出訪選擇緬甸、泰國、柬埔寨等亞太小國,其外交優(yōu)先重點不言自明。很顯然,美國如果在中東戰(zhàn)略收縮,必然會引發(fā)其他外部大國以及地區(qū)強國的多層次權力博弈,使中東格局更加錯綜復雜(英法等歐洲列強首次主導利比亞戰(zhàn)爭,實際就是這種新動向的體現(xiàn))。
迄今為止,中東轉型仍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民主與專制、世俗與宗教、發(fā)展與倒退、霸權與反霸等不同力量、不同矛盾仍在持續(xù)發(fā)酵,尤其是敘利亞危機已成為中東牽涉面最廣、最危險的地區(qū)新熱點,并由此衍生出難民問題、教派沖突、庫爾德問題等多個新的矛盾爆發(fā)點。一旦敘利亞現(xiàn)政權垮臺,中東將面臨新一輪地緣格局洗牌,中東局勢將出現(xiàn)更多變數(sh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