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當代知名英美文學專家、美籍華裔作家。董鼎山1922年出生于寧波,在上海復旦附中讀書時即開始在《時事公報》、《文匯報》等報刊撰稿。1947年赴美,曾任報刊編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國際筆會紐約華文作家筆會會長。著書有《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等多種。
我是在1952年自密蘇里來到紐約的。
我遇到的第一位談話投機的少女是紐約大學學生卡洛兒。她嬌小玲瓏,母親是猶太裔。也許由于家教關系,她喜愛讀書,注意時事,思想“左”傾,與我一談,即互相發(fā)現(xiàn)我們在政治思想與讀書方面,興趣相合,見解相同。不久我就經(jīng)常于星期日上午去“布魯克林高地”(高級知識分子集居地)的她的寓所喝咖啡,談論文藝與時事。就是在那里,我遇見了讓我一生難忘的瓊恩。
瓊恩身材纖長,金發(fā)藍睛,完全是北歐少女風度。她與卡洛兒合住一個公寓。我首次與她見面的印象是:她俯身在地上拾物,寬大的襯衫下露出半乳,我眼睛一瞟,被她察覺,紅了臉向我微笑。就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感到我們心靈相通,觸了電似的。此后我們經(jīng)常約會,也不去顧及卡洛兒的醋意。
瓊恩祖籍挪威,當時年約23歲,高高身材,頗有模特兒風度,其實她的職業(yè)是小學教師,特別喜愛兒童。她有一種相互矛盾的特性,正是這個特性把我迷上:一方面她十分正經(jīng),談起政治與文學來頭頭是道,令人不得不對她的智慧拜服;另一方面她又十分愛玩,朋友眾多,由于她的嫵媚,為她傾倒的男友頗不少(等于我的敵手)。
在一年半的時間里,我們經(jīng)常于周末相會,赴劇院聽古典音樂會,上價廉物美的意大利餐館,在中央公園散步等等。她也喜歡中國菜,鼓勵我替她做菜。我挑了一個洋蔥青椒炒牛肉絲試了一下。其實我根本不會烹調(diào),只是因為做此菜方便,切了肉絲、洋蔥與青椒,放在一起用醬油與酒一起熱炒即成。又煮了白飯,我們席地而食。我在這里細細描寫這一段,是因為我覺得那是我青年時期最羅曼蒂克的一個晚上,至今難忘。
今日回想,我只能責怪自己當時的天真,一墮入愛河,就想終身偕老,而人家不一定是這么想的。瓊恩是個典型的見過世面的紐約女郎,年紀雖還輕,經(jīng)驗卻老道,在與我相遇前已交過幾次男友。這類社交老練的女郎的想法與男士們相同,要多多結(jié)交男子,體驗生活后才能安頓下來。一年半后,我們間的感情就冷卻下來,我們各自另有所鐘,終于決裂。她主張婚前必須交友自由,在這方面我的思想比較守舊。我們?nèi)越?jīng)常通電話,談論我們喜愛的文藝話題,有時偶然一遇。但我已不愿繼續(xù)保持這種關系,某次在熱烈爭吵中我將電話掛斷。她此后當然再不來電了。奇怪的是,50余年后我對她的智慧與美麗仍有深刻印象。
在此期間,我在國際學生會活躍,朋友眾多,國籍不同,真好似是個小小聯(lián)合國:以色列人,阿拉伯人,俄羅斯人,德國人,西歐、北歐、南歐人,以至非洲黑人等等,都在一起交誼,毫無爭端,相互和睦得很??墒窃谡覍ο蠓矫?,挪威裔的瓊恩已給了我很大影響。
我深深記得我與終身伴侶蓓琪初次相遇的印象。在一個朋友的小小公寓的派對中,我與好友湯尼(意大利人)席地靠墻而坐,旁邊坐了兩位高身材的金發(fā)女郎。談話之間,我與湯尼隨便地說:“我口渴了,誰替我們?nèi)ト∑【??”這兩位女士馬上起身說:“我們?nèi)ト?!”簡單真爽,毫無忸怩之態(tài)。她們的自然大方,立刻吸引了湯尼與我。相談之下,她們果然是北歐產(chǎn)品,茜茜里亞來自挪威,蓓琪來自瑞典。我們四人一時成為好友,經(jīng)常一起出游??上У氖擒畿缋飦啴厴I(yè)后不久即回了奧斯陸,湯尼終于娶了來自法國的瑪麗安。他于年前因癌癥病逝后,我們?nèi)耘c瑪麗安及其三代兒女有接觸。
蓓琪的故鄉(xiāng)是哥本哈根對岸的馬爾默,瑞典第二大城市。她的祖籍是馬爾默郊外農(nóng)家,北歐諸國農(nóng)村往往是產(chǎn)生樸素、大方而美麗少女的大本營,世界頂級模特兒好像很多是北歐出身。我對蓓琪一見鐘情,顯然是延續(xù)了瓊恩的影響。我與蓓琪相識時就發(fā)現(xiàn)她與瓊恩的最大相異處是她從不計較我對她的款待,什么都要為我省錢。某次看了電影出來,我正在猶豫到哪個餐館進食,她看到附近有家麥當勞,就一溜煙推門進去,其實我并不欣賞那些廉價的漢堡包,寧愿找一家意大利餐館(我特別喜愛蛤蜊通心粉)或中國菜館,紐約城中多得是。
蓓琪學的是醫(yī)藥化驗,在馬爾默市立醫(yī)院實習后,來紐約大學醫(yī)學院進修。我們相識時她正在紐約一醫(yī)院當化驗師(女兒碧雅就是在那所醫(yī)院出生),經(jīng)常在周末與我相會。她不像瓊恩那樣喜愛出外游樂,甘愿坐在那小小的公寓中靜坐閑談或看書(那時黑白電視尚是新奇事物,我尚未購置,一般知識分子以為看電視太浪費讀書的時間)。由于她的工作時間不正常,我索性給她一把鑰匙,使她隨時可進入我的公寓。不久之后,我每次工作回家,一見室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就知蓓琪來過,有時還可以在冰箱中發(fā)現(xiàn)新鮮的水果和蔬菜。如此的行為,令我深深感動,但是我們從未論及嫁娶。
她有個名叫安特麗的比利時籍好友,曾是她在馬爾默醫(yī)院工作時的頂頭上司,分手之后一直通信。某次,蓓琪與我閑談之時,提起安特麗受非洲某國一所大醫(yī)院高薪雇傭,要她介紹一些歐美醫(yī)藥化驗專家。安特麗問她有沒有意向去非洲工作。蓓琪告訴我,她正在考慮,因安特麗乃是她的摯友,非??煽?,前往非洲不是問題。
蓓琪此言,把我這個正在享受光棍生活的傻瓜一下子擊醒。我已30出頭,應該是想到終身伴侶的時候了,如果于此時將一個性格如此善良、簡樸、體貼的女性放手,以后還會再有機會遇到同樣的福氣嗎?我聽她說后,開始還是無所謂、不在意的態(tài)度,而通宵思索之后,我想我不在意的態(tài)度一定傷了她的心,第二天馬上打電話請她過來,向她道歉,說她不能去非洲,因我無意隨她去非洲,而我一心想與她終身偕老,這無異是求婚。她說她要考慮一下。數(shù)天后,她告訴我她已通知安特麗,謝絕了她的邀請。那個時期,非洲各國要求獨立,亂事眾多,很不安寧,我們與安特麗通信數(shù)次后,就沒有了音信。我們另有一個也是女性的瑞士好友,被聯(lián)合國派去非洲任事,后來不知去向,音訊全無。
1961年4月2日,愚人節(jié)后一天,我們在雪花紛飛下,在我家附近一個教堂成婚,只請了幾個好友證婚,婚禮后在一朋友家飲香檳慶祝。那恰是肯尼迪當選總統(tǒng)就職的第一年,美國全國充滿樂觀氣象。過去半個世紀來,美國政治與國際時勢經(jīng)過多次變化。屈指一算,寫此文時剛進入2011年,也恰是我們的金婚紀念年。
友人們半開玩笑似地指我受蓓琪“要去非洲”一言的威脅,被逼上梁山。瑞典親戚后來告訴我說,她們以為一定是蓓琪懷了孕,叫我無路可退,才放棄了光棍生活。兩個揣測當然都是錯誤的,我一直在慶幸自己的幸福,而碧雅直到我們成婚6年后才出世。
(摘自學林出版社《2011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