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中國大一統(tǒng)的標本

文/ 李小波

都江堰放水節(jié)

每年清明時節(jié)，都江堰市便迎來了從公元978年開始的一年一度的清明放水節(jié)大型旅游活動。每到冬季，人們便用榪槎筑成臨時圍堰，使岷江水或入內(nèi)江，或入外江，然后淘修河床，加固河堤，這就是歲修。到了清明時節(jié)，舉行既隆重又熱烈的儀式，祭祀李冰父子，祈求五谷豐登、國泰民安，然后拆除榪槎，滾滾岷江水直入內(nèi)江，灌溉成都平原千里闊野。(圖片來源：CFP)

無論東方西方，都有大洪水的傳說，治水結(jié)果的最大差異在于，西方將諾亞方舟?？吭谏巾?，與天相接的敬畏凝結(jié)成對上帝信仰的統(tǒng)一，版圖卻分化為小國林立的局面。中國則通過治水完成了大一統(tǒng)的九州格局。所以，治水是中華民族的精神紐帶，而誕生了大禹的岷江，不僅是華夏治水文化的肇始，更是中華大一統(tǒng)的水利標本。

左圖/成都平原岷江水系圖岷江出都江堰分流形成灌溉水系，宛若大地最美的手工，不僅孕育了“天府之國”，而且成為中國灌溉文化的遺世范本。

水與天府似乎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中國歷史上現(xiàn)存最早的地方志《華陽國志》記載：成都平原“沃野千里，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東漢末諸葛亮的精辟論策不僅成就了天下三分，而且把天府的美名從關(guān)中搬到了四川，《隆中對》說：“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yè)”；現(xiàn)代文人余秋雨的一句“都江堰比長城還偉大”更使四川人無比自豪，也使外來人關(guān)注這四塞盆地的水韻內(nèi)秀；2008年，《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在全國評選新天府，在三十余個“天府”候選地中，成都平原以明顯優(yōu)勢排名第一。

天府很簡單，有了都江堰，就有了農(nóng)耕灌溉的富庶，也有了平原上閑適宜居的生活。天府其實不簡單，古今上下之間，論政治的力度，成都平原比不過中原，論文化的厚重，成都平原比不過黃河流域；論經(jīng)濟的富饒，成都平原比不過江南。從盆地外看四川，政治、經(jīng)濟、文化絕非“首善之地”，但能卻把“天府”的地位穩(wěn)固至今，其意義遠遠超越了盆地。

成都平原的水利社會不僅僅是地域色彩，還具有普遍的中國意義。治水是中國社會的永恒主題，從青藏高原到東部平原，西高東低的地形特點形成了長江黃河為主體的河流體系，每當洪水來臨，只有上游、中游、下游聯(lián)合起來，才能完成治水的大業(yè)，所以有學(xué)者認為，治水是實現(xiàn)中國大一統(tǒng)的精神紐帶，不像歐洲，河流呈放射狀，分散四射的河流形成了小國林立的局面。德國著名學(xué)者魏特夫提出了中國“治水社會”的命題，引起世界關(guān)注。然而，中國歷史時期的水利社會載體——治水工程和灌溉體系在歷史的變遷中大都湮滅毀損，惟有都江堰，至今仍然造福人類。所以說，成都平原的“天府”可以看成中國水利社會的基因片斷，代表了大一統(tǒng)中國的細胞再生體，難怪余秋雨感嘆，在都江堰面前，他對中國歷史產(chǎn)生了某種樂觀。“5·12”地震后，我站在坍塌的二王廟廢墟前，唏噓之余又甚感欣慰，穿過斷垣殘壁，我看到了江河奔流中完好無損的渠首工程，實乃歷經(jīng)千年的大幸福祉。

右上圖/岷江文化走廊岷江藏羌文化走廊越過龍門山，匯聚滇文化和荊楚文化形成古蜀文明的母地。

右下圖/岷江古道圖岷江之水天上來，開啟松茂古道的神文之門；岷江之水財富聚，溝通南方絲綢之路，匯入世界文明之河。

左圖/李冰筑壩圖

右上圖/松潘境內(nèi)岷江源

右下圖/大禹石刻像

今天，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聽著導(dǎo)游精彩的講解，魚嘴、飛沙堰、寶瓶口三大工程，如何實現(xiàn)自然的分水分沙，在愉快的游覽中贊嘆中國高超的水利技術(shù)，祭拜李冰等圣杰先賢。

我們把李冰奉為神明，可曾想到，李冰也曾面對滔滔洪水望江興嘆，祈求著天地神靈的護佑。千萬年前，當岷江之水從川西高原破山而出的時候，成都平原一片澤國，“蜀人幾為魚”。據(jù)《華陽國志》記載：李冰治水時，無法戰(zhàn)勝水神，只能前往到達湔氐（今松潘）道的天彭門祭拜，以表虔誠。今天，九寨溝、黃龍之間的旅游集散地川主寺，是紀念李冰的廟宇，如今已變成藏族苯教的寺院，李冰就是在這里，跪拜蒼天，祈福蒼生！

相傳李冰在與江神搏斗過程中，曾化身犀牛，在水下追斗，最后終于獲得勝利，所以，寶瓶口旁邊建有依山臨江的斗犀臺遺址。在中國文化中，牛能鎮(zhèn)水古來已久，《周易》中說：“乾為馬，坤為牛”，牛在八卦中屬于坤位，在五行中屬土，土能克水，自然能夠鎮(zhèn)水，從仿生學(xué)的角度理解，牛飲消水，可化解洪災(zāi)。所以，中國許多城市的江邊鑄有鐵牛以求吉利，甚至開封、宏村等，把城市村落建成“臥?！敝?，異曲同工。唐代詩人杜甫詩云：“君不見秦時蜀太守，刻石立作五犀牛，自古雖有厭勝法，天生江水向東流，蜀人矜夸一千載，泛濫不近張儀樓?！?/p>

左圖/川主寺

同時，李冰還在成都府南河上修建七座橋梁，《華陽國志》說：“李冰造七橋，上應(yīng)七星”。根據(jù)北斗七星的“勺柄”形態(tài)布局。其中，江橋為斗魁的第一星，萬里橋、夷里橋、市橋為勺，沖里橋、長升橋、永平橋三橋為柄。七星像征“齊七政”，即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北斗七星在古代象征帝王之象，斗為帝車，臨制四方（漢代長安城稱為帝王之斗城）。北斗也象征財富，山環(huán)斗城，當聚富貴（溫州古城為財富斗金之城）；同時，北斗主人間生死，可以消災(zāi)祈福；李冰不僅治水灌溉，還引水造橋，與天地和諧，構(gòu)建天神護佑之城。

右圖/松潘古城李冰在松潘岷江源頭朝覲“天門”的傳說，反映出治水的艱難。今天，九寨溝、黃龍之間的旅游集散地川主寺，是紀念李冰的廟宇，如今已變成藏族苯教的寺院，李冰就是在這里，跪拜蒼天，祈福蒼生！

也許是李冰的功績蓋古絕世，人們把所有的希望都歸其一身，1974年、1975年和2005年，在都江堰河道中出土了三個石人像，中間的一位正是李冰，胸前銘文“故蜀郡李府君諱冰”，設(shè)立時間為東漢建寧元年（168），長鍤在手的治水英雄不僅開創(chuàng)了篳路藍縷之功，身后還立于滔滔洪水之中，作為水則，監(jiān)測水位，與江神相約，“水竭不至足，盛不沒肩”,以保證天府平原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

岷江之水天上來，李冰在松潘岷江源頭朝覲“天門”的傳說，反映出治水的艱難，大洪水來臨之際，西方人選擇了神賜的諾亞方舟擺脫劫難，中國人在用智慧治水的同時，把治水的英雄們膜拜成神靈，從天地之神到人間之神，從用水、敬水、鎮(zhèn)水到上善若水，循環(huán)著神文和人文的輪回。李冰用科學(xué)的方法治水，也用心靈的虔誠鎮(zhèn)水，這絕不是落后和迷信的方法，而是造福蒼生的慈心祥愿，蜀郡太守李冰、鎮(zhèn)江石人李冰、伏龍觀鎖住孽龍的李冰、二王廟里的神靈李冰，一個把身和心都化作守護神的李冰，怎能不被川人奉為世代尊崇的“川主”!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伴隨著對江河的治理，沿岸的城市也因水而興，臨河人們對水的敬畏和依賴歷來相生相伴。在中國傳統(tǒng)地理學(xué)中，水與氣是一個城市的靈運所在，“氣乘風(fēng)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謂之風(fēng)水”，蜿蜒流過的河流不僅是城市的景觀，也象征著財富吉祥。所以，在城市的來水方向和去水方向分別修建一塔，稱為水口塔，其寓意就是鎮(zhèn)水聚財和文運高照，四川的臨江城市大都有這一獨特的文化景觀，穿越天府的岷江對鎮(zhèn)水文化演繹得尤為精彩。

在岷江進入都江堰之前的漩口鎮(zhèn)，有建于道光年間的回瀾塔，紫坪鋪水庫建成后，漩口鎮(zhèn)被淹沒，回瀾塔也從江邊被遷到山上，固守著岷江安流的愿望。在都江堰城區(qū)，也有一高一矮的風(fēng)水塔，在李冰鎮(zhèn)水的基礎(chǔ)上，主要期盼地杰人靈，文運昌盛，高塔（奎光塔）位于城東南塔子壩，低塔（紅塔子）位于城北文筆山上，成為明清以來的著名古跡，補都江堰地勢之缺，求文人蔚起之盛。

都江神韻圖余秋雨說：長城的社會功用早已廢弛，而都江堰至今還在為無數(shù)民眾輸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澇無常的成都平原成了“天府之國”，每當我們民族有了重大災(zāi)難，“天府之國”總是沉著地提供庇護和濡養(yǎng)。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都江堰永久性地灌溉了中華民族。

自都江堰以下，外江從金馬河沖流而過，內(nèi)江則蜿蜒清流出平原的秀色，不僅成就了金溫江，銀郫縣的美名，也造就了雙江環(huán)抱的成都古城，府河、南河在合江亭交匯，形成成都的下水口，望江樓便是留住成都水魂氣韻的水口，由于千年成都的人文粲然，連鎮(zhèn)水的望江樓都顯得詩意盎然，“古井冷斜陽，問幾樹枇杷，何處是校書門巷；大江橫曲欄，占一樓煙月，要平分工部草堂”，這是詩人伍生輝為唐代才女薛濤撰寫的對聯(lián)，紅顏之中幾乎忘了鎮(zhèn)水的功能，從都江堰到望江樓，岷江的波瀾已如此柔情溫婉，難怪兩處地名分別為“玉女房”和“玉女津”。

左圖/李冰石像

錦江南流，河岸逐漸變成田野荒原，府河與江安河雙流并行之后，江水一時停留在城南碼頭黃龍溪，古鎮(zhèn)雖小卻繁華歷時，曾經(jīng)是漢代南方絲綢之路的驛站，三國蜀漢屯兵的駐所，明代張獻忠鐵騎揮過之地，更由于地處仁壽、彭山、雙流三縣交界之地，四方輻輳，商賈云集。黃龍溪古鎮(zhèn)布局的精妙之處在于“一街三寺廟，三縣一衙門”，鎮(zhèn)江寺、潮音寺、古龍寺分別位于正街的上段、中段和下段，由于古鎮(zhèn)位于河流凹岸，府河流水不斷沖刷河岸，人們在江邊筑起堅固的堤壩王爺坎，堤壩上建有鎮(zhèn)江寺，供奉鎮(zhèn)江王爺楊泗。楊泗即南宋農(nóng)民起義首領(lǐng)楊幺。建炎四年（1130）從鐘相起義，在首領(lǐng)中年齡最幼并排行第四，鐘相犧牲后，被推為總首領(lǐng)，稱“大圣天王”，勢力范圍以湖南洞庭湖為中心，領(lǐng)域至岳陽、公安、長沙等地，屢破宋軍。后因叛徒出賣，投水未死，被擒犧牲。作為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推行的“等貴賤，均貧富”主張，深受百姓愛戴，加上他投湖未死而視為水神，故立祠紀念成為鎮(zhèn)江王爺。黃龍溪的鎮(zhèn)江寺曾經(jīng)是船幫集會祭祀場所，走南闖北的船工們臨行前在此燒香跪拜，以保行水平安。如今，府河的船運已經(jīng)衰退，鎮(zhèn)江寺成為古鎮(zhèn)人們休閑娛樂場所，一杯清茶，臨岸觀景，唯有寺前的千年古榕，掛滿了祈福的紅幡，將一方水土的財富吉運融進亙古未變的生活。

府河之水終究又回到岷江，在彭山江口，都江堰分流的內(nèi)江、外江再次聚合，形成巨大的水口，據(jù)說張獻忠當年攜帶打劫而來的千船金銀珠寶南下至此，遭遇明代將領(lǐng)楊展激戰(zhàn)，千船金銀珠寶隨船隊沉落江中，“江口沉銀”吸引了多少考古學(xué)家探尋的目光和無數(shù)盜墓者饕餮的眼神，時過境遷，也許傳說只能是傳說，到是這兩江匯合的古鎮(zhèn)隱約出天府的水口財富之象。

右圖/樂山大佛李冰，這位長鍤在手的治水英雄不僅開創(chuàng)了篳路藍縷之功，身后還立于滔滔洪水之中，作為水則，監(jiān)測水位，與江神相約，“水竭不至足，盛不沒肩”，以保證天府平原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樂山大佛則以坐化之功，鎮(zhèn)住三江湍流，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凌云山的臥佛、坐佛與山頂?shù)膶毸?，將?zhèn)水之象演繹到極致。

過了江口的岷江延伸至更遠，把天府的富庶納入到另一片遼闊，在樂山，岷江接納來自崇山峻嶺的青衣江、大渡河，裹挾著歷史的煙云，孕育出燦爛的嘉州文明。但是，三江的波濤令無數(shù)的船只毀于一旦，李冰曾在凌云烏尤開鑿離堆疏通水道，海通法師修建大佛的目的也意在平息水患。如今，江城遠望，樂山大佛以坐化之功，鎮(zhèn)住三江湍流，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凌云山的臥佛、坐佛與山頂?shù)膶毸瑢㈡?zhèn)水之象演繹到極致，從古印度飄來的梵音，化作敦煌的飛天，云崗的淳厚和龍門的頤秀，在唐宋之際的樂山，則變成具有鎮(zhèn)水功能的人間佛像，佛在這里真正達到了內(nèi)外皆修的功德圓滿，外顯藝術(shù)的精彩絕倫，內(nèi)藏善舉的眾生普渡，眾生與神佛，在樂山對景成萬古江流的時空永恒。

天府的鎮(zhèn)水文化，在樂山達到高潮，再往前行便進入尾聲，樂山、樂水、樂嘉州，宜山、宜水、宜賓客。宜賓人習(xí)慣把城市稱為三江交匯之地，岷江與金沙江匯合為萬里長江的起點。有意思的是，岷江和金沙江誰是長江的正源卻歷經(jīng)了千年的歷史公案，中國第一部地理著作《禹貢》認為：岷山導(dǎo)江。岷江是長江的源頭，由于《禹貢》是“四書五經(jīng)”中《尚書》的一篇，是儒家的經(jīng)典，不可顛覆，直到明代，徐霞客才明確指出，“非岷是金”，金沙江才是長江的正源。的確，從科學(xué)角度看，徐霞客是對的，但是，從人文的角度看，從岷江源到都江堰，從天府成都到樂山宜賓，岷江所展示的是中國水文化無比精彩的篇章。在宜賓的東山和西山，分別建有白塔和黑塔，又稱東雁塔和七星塔，大雁象征著遷徙巡回的思念，七星象征著天星的吉祥，岷江把最后的眷念留在宜賓，也把離別定格在江城的雙塔，最后把鎮(zhèn)好的一江春水奉獻給長江，奉獻給徑流大地的文明。

下圖/宜賓“百二河山”石坊 攝影/ 何 丹在宜賓水東門，岷江最后注入長江的地帶，一座“百二河山”石坊矗立，這個寓意百里挑一的牌坊穩(wěn)固山河，坐鎮(zhèn)邊防。同時，在風(fēng)水師眼中這座石牌坊也能化解江對岸的“飛刃煞”，成為宜賓的鎮(zhèn)城神器。

上圖/宜賓長江地標廣場石刻 攝影/ 何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