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巖島模式與中國海洋維權政策的轉向

張 潔

(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zhàn)略研究院 北京100007)

2012年，菲律賓和日本先后在黃巖島與釣魚島挑起爭端。在應對爭端的過程中，中國綜合運用行政、外交和經濟等手段，并以軍事力量為后援，實現了對黃巖島的完全控制，而其后中國在釣魚島及其附屬水域與日本共同行使管轄權，大大改變了過去中國在上述兩島的被動局面。中國通過成功處理這兩次爭端形成的新的海洋維權方式被稱為“黃巖島模式”。

那么，與過去的維權模式相比，“黃巖島模式”具有哪些新特點?這一模式是否適用于未來解決其他被占的南沙島礁?這一模式的形成是否意味著中國海洋維權政策發(fā)生了根本性變革，即由過去的韜光養(yǎng)晦轉向積極有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這種轉變是突變性的還是漸變完成的，引起這種轉變的原因是什么?未來，中國又應該采取哪些舉措完善“黃巖島模式”，維護中國的海洋權益呢?這是本文試圖探討的主要內容。

一 黃巖島對峙:過程、特征及其意義

黃巖島 (Scarborough Shoal)又名民主礁，位于東經117°51'，北緯15°07'，屬于中沙群島的一部分，是中國的固有領土。但是由于各種原因，黃巖島及其附屬海域長期以來處于菲律賓的實際控制中。1999年5月，菲律賓軍艦在黃巖島附近追擊并撞沉一艘中國漁船，導致11名漁民落水。2009年2月，菲律賓眾議院通過第3216號法案 (House Bill 3216)，將黃巖島劃入菲律賓領土。

2012年4月11日，菲律賓軍艦“德爾皮拉爾”號攔截了在黃巖島附近作業(yè)的中國漁船并企圖抓扣漁民。正在附近定期巡航的中國海監(jiān)84、75船編隊聞訊后及時趕到事發(fā)地點，制止了菲軍艦的非法行為。隨后，中菲雙方不斷更換和增派船只在事發(fā)海域進行維權，對峙一直持續(xù)到同年6月初才告一段落，最終，中國成功地實現了對黃巖島及其附屬海域的實際管轄。

這次對峙有四個方面的特征尤其值得關注:第一，對峙發(fā)生在中沙群島。強調這一地理特征的含義是，黃巖島是中沙群島唯一露出水面的島礁，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價值。而且，不同于南沙爭端涉及六國七方的復雜局面，對黃巖島提出主權聲索的只有中菲兩國，這部分可以解釋何以在對峙中其他東盟國家集體失聲，沒有公開聲援菲律賓。

第二，黃巖島處于無人居住狀態(tài)。雖然中菲雙方都對黃巖島提出了主權要求，但均未實際占有并進行移民。這意味著對峙雙方可以采取多種手段奪取島礁，尤其對于進攻一方來說，戰(zhàn)術選擇的空間更大。設想，如果島礁有人居住，那么兩國的攻防導致駐島人員死傷的可能性會大為增加，這有悖于國際法原則，也會損害本國的國際形象，提高為奪島付出的國際輿論成本。進行簡單的邏輯推理就可以明白，這也是中國在新一輪釣魚島爭端中要求日本堅持“三不原則”(不登島，不在島上進行任何資源或環(huán)境的調查，不在島上建任何建筑)并維持釣魚島無人居住狀態(tài)的重要原因。

第三，爭端形成了實際的據點對峙。在黃巖島對峙過程中，中菲兩國的船只進行了近距離接觸，這種地理空間上的長時間、直接的據點對峙在近年的海洋爭端中實屬罕見。更常見的情況是，海上摩擦在短時間內發(fā)生并結束，之后爭議國就轉移到外交、經濟或法理等領域隔空對仗，以島礁為據點的對峙，不僅持續(xù)時間長，而且造成擦槍走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因而引起的國際關注和影響范圍也更廣。

第四，對抗性較強。這突出表現在黃巖島對峙的時間長，中菲雙方動用的維權手段多樣化。從2012年4月開始，中菲兩國的執(zhí)法船只在黃巖島附近海域僵持近兩個月，之后，菲律賓在香格里拉會議、東盟地區(qū)論壇以及亞歐首腦會議中仍然不斷挑起黃巖島話題，試圖給中國施加外交壓力。

在維權策略方面，中菲雙方在短時間內、密集采取了多種手段，這在近年的南海問題中也是不多見的。菲律賓除了先后派出軍艦、海岸警衛(wèi)隊、環(huán)境監(jiān)測船等前往黃巖島外，在外交領域，利用美菲間外長與防長的2+2對話機制，竭力說服美國對菲提供安全保障，并在東盟地區(qū)論壇上拉攏周邊國家對抗中國。在法理方面，菲律賓正式命名黃巖島為“帕納塔格礁”(Panatag Shoal)。此外，菲僑還組織了“全球性”的反華游行，中菲黑客都攻擊了對方國家的網站。2013年1月，菲律賓將包括黃巖島在內的“主權”爭議向國際法庭上訴，稱中國所謂的“假想九段線 (標注在中國新版電子護照地圖上)”，將大部分海域標為自己的領海，其中包括與中國鄰國距離很近的海域和島嶼［1］。這一舉措說明菲律賓仍不甘心，意在將爭議國際化和復雜化，利用外部力量向中國施壓。

作為回擊，中國也打出了一系列有力的“組合拳”，以加強行政執(zhí)法為主，包括漁政與海監(jiān)部門的船只定期巡航執(zhí)法和護漁護航，農業(yè)部宣布在中沙海域實行“休漁令”等;以外交和經濟手段為輔，例如，通過外交途徑說服周邊國家不支持或聲援菲律賓，對菲律賓的香蕉進口采取制裁，民間組織抵制赴菲律賓旅游等等;此外，軍事力量雖然沒有直接介入，但無疑起到了安全保障和威懾作用。總的來看，在對峙中，中國的維權政策具有一致性和連續(xù)性，充分體現了堅定的維權意志，這是中國最終能在黃巖島對峙中取得勝利的根本原因。

表1 中菲雙方的主要維權手段

(續(xù)上表)

作為海上維權的成功案例，黃巖島對峙的重要意義顯而易見。第一，中國實現了對中沙群島的實際控制。南海海域由東沙群島、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組成。其中，東沙群島由中國臺灣地區(qū)控制和管理，西沙群島由中國大陸管理，中沙群島一度處于菲律賓的實際控制下，大部分南沙島礁仍然被多國非法占領。黃巖島對峙后，菲律賓船只撤出了附近海域，中國開始對中沙群島進行定期巡航，恢復了對這一水域的實際控制。雖然菲律賓仍不甘心，但是鑒于國家實力的差距，形勢逆轉的可能性不大。這意味著，雖然中國仍需應對來自菲律賓關于黃巖島的外交壓力，但在實際控制方面，中國占據了主動態(tài)勢。未來，中國可以將更多的外交精力和資源集中于處理南沙問題。

第二，多重維權手段的首次成功演練。中國的涉海部門繁雜，長期存在“九龍鬧?！崩Ь?，即管理南海事務的職能管理部門諸多，由于設置重復、權責不清、缺乏有效的合作與協(xié)調，未能形成一支高效率的維權力量。但是在黃巖島對峙中，中國的海監(jiān)與漁政等行政執(zhí)法部門相互配合，外交抗議與經濟制裁相得益彰，加上軍事力量作為后援，都為中國實施擠壓戰(zhàn)術，取得最終勝利作出了貢獻。這是對中國海洋維權能力與機制的一次有效檢驗，也是中國整合海洋維權力量的良好開端。2013年3月，為推進海上統(tǒng)一執(zhí)法，提高執(zhí)法效能，國務院宣布將現國家海洋局及中國海監(jiān)、公安部邊防海警、農業(yè)部中國漁政、海關總署海上緝私警察的隊伍和職責整合，重新組建國家海洋局，由國土資源部管理。新建海洋局的職責主要包括，擬訂海洋發(fā)展規(guī)劃，實施海上維權執(zhí)法，監(jiān)督管理海域使用、海洋環(huán)境保護等。

第三，宣示了中國的維權意志，對其他爭議國構成一定威懾。從2009年以來，南海問題迅速升溫、摩擦不斷，越南、菲律賓等國家不斷挑戰(zhàn)中國的底線，中國始終試圖平衡維權與維穩(wěn)的雙重目標，執(zhí)法舉措出現很大的搖擺性。直到黃巖島對峙后，中國的維權行動才開始明顯強化，并且在9月份開始的釣魚島爭端中，繼續(xù)采取積極作為的政策，對日本的“購島”行為給予了嚴厲的反擊。雖然國際社會認為這是中國試圖“重寫”領土領海爭端現狀的信號，加深了對中國的疑慮，但是，中國以實踐發(fā)出的、明確的維權信號，在一定程度上也遏制了爭端國家主動挑釁的心理，迫使其行為更加審慎［2］。

我們想強調的是，黃巖島對峙的發(fā)生具有相當的偶然性，當菲律賓軍艦試圖抓扣中國漁民時，恰好中國海監(jiān)船在附近海域巡航，因此才能及時趕到事發(fā)海域。但是，這一事件又具有必然性，正是因為中國海上力量得到了很大提升，在物質力量和意志方面具有長期性的準備，故而能夠對突發(fā)事件做出迅速反應，并且在這場“持久戰(zhàn)”中完勝。因此，不變的是菲律賓長期在中沙群島抓捕中國漁民的非法行為，變化的是中國維權實力和意志的提升。這種變化從黃巖島對峙開始，是經過漸變性累積后的一次質變，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黃巖島對峙是一次影響深遠的海上摩擦，它或將成為中國南海政策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二 黃巖島模式:特點、局限性與發(fā)展趨勢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領土領海爭端已經成為中國周邊安全環(huán)境面臨的最主要挑戰(zhàn)之一。對于國際社會來說，中國在黃巖島對峙中的新動向，是對中國采取何種崛起路徑的又一次檢驗，對于中國自身來說，總結黃巖島對峙的成功經驗，直接關系到今后中國海洋維權能力的提升［3］。因此，隨著黃巖島對峙的發(fā)展，媒體、學界等都敏銳地意識到這次對峙事件具有的標志性意義，相關討論與研究迅速跟進，逐漸形成共識，并以“黃巖島模式”概括中國海洋維權的新政策。

在黃巖島對峙處于高潮期間，《人民日報海外版》曾發(fā)文指出，如果中國忍無可忍，不介意和菲方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黃巖島模式”……面對這樣的對手，我們有足夠的智慧，也有足夠的手段，能夠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讓對方收手［4］。這是中國官方第一次提出“黃巖島模式”，雖然對其含義并沒有做出明確的界定，但以實力為保障，以威懾為策略，以逼迫菲律賓退讓為目標的戰(zhàn)略規(guī)劃不言而喻，這明顯區(qū)別于長期以來僅僅通過外交抗議處理海上摩擦的做法。正如美國學者傅泰林 (Taylor Fravel)做出的判定，圍繞黃巖島的爭端和沖突，會在多大程度上對中國的南海戰(zhàn)略產生影響還需拭目以待。但是，中國保衛(wèi)其對南海諸島主權和附屬海洋權利的決心非常堅定，特別是隨著南海的戰(zhàn)略價值與經濟潛力進一步明朗化，中國在原則問題上進行讓步和妥協(xié)的可能性非常小;不過，隨著與有關各方互動的進一步增多，中國處理相關問題的手段可能會更加靈活。一方面，隨著實力的增長，中國將具備使用軍事手段解決南海問題的能力;另一方面，一個更加強大的中國可能會更加自信，因而也能更為有效地利用多種非軍事手段解決南海爭端［5］。

另外一些分析認為，對峙事件的解決方式將會為整個南中國海爭端建立一個黃巖島模式，他們設想這種模式存在上中下三策可以選擇，其區(qū)別在于中國戰(zhàn)略意志的強弱及其如何運用軍事力量。上策，以軍事手段控制被菲律賓侵占的、包括南沙群島的中業(yè)島在內的所有島礁，形成有效占領的事實;中策，適當控制黃巖島沖突的烈度，不以正規(guī)海軍力量介入，而是利用非海軍力量的行政船只在黃巖島常態(tài)化執(zhí)法巡航，并在島上建立漁業(yè)、科學考察等非軍事設施，從而造成中國對黃巖島長期控制的既成事實;下策，菲律賓撤出黃巖島，中國也自動撤出黃巖島。分析預言，以中國處理國際沖突的一貫手法，中策將會是首選［6］。

上述的研判與黃巖島對峙的發(fā)展保持了相當的一致性，更多學者的觀點也與“中策”的分析趨同。一些學者從戰(zhàn)術角度總結，認為黃巖島模式是中國為保護自己的海洋權益采取的以現場執(zhí)法為主、外交手段為輔 (以經濟手段策應)、軍事手段為后盾的策略，突出特征是改變了過去以外交抗議作為解決爭端的唯一手段［7］。也有學者認為，“黃巖島模式”的基本含義是，中國利用甚至催生偶然性海上爭端，借機將沖突擴大化，主要通過經濟壓力，輔之以軍事威懾，逐步在爭端海域造成對中國有利的態(tài)勢，擴大中國海上力量的相應存在，直至實現對爭端地域的實際控制。簡單而言，即是憑借實力的擠壓政策，是對之前數年中國奉行的韜光養(yǎng)晦策略的修正［8］。

基于各方的研究，我們認為，“黃巖島模式”至少包括四方面要點:第一，強調多樣化維權手段的配合運用，不再單純以外交手段為主;第二，強調中國不是爭端的挑起方，而是善于有效利用時機，將態(tài)勢向有利我方轉變;第三，強調以完全或部分實現對島礁的控制為維權斗爭的目標;第四，強調維權的非軍事化特征，避免以武力解決爭端。其中，實現對島礁的控制權是目標，主動維權意識和多樣化維權手段是模式的突出特征，不主動挑釁、不以軍事力量解決爭端是基本原則。

關于中國如何定位軍事力量在解決領土領海爭議中的作用，是國際社會、尤其是周邊國家普遍關心和憂慮的。針對黃巖島對峙，《解放軍報》明確指出，解決事件的外交空間仍然存在，黃巖島仍然在中國的管控之下，中國武裝力量始終是捍衛(wèi)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堅強支柱［9］。這可以理解為，在“黃巖島模式”中，不使用軍事力量并不代表中國對硬實力的忽視或放棄，發(fā)揮軍事力量的威懾作用是中國海洋維權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威懾性的軍事手段并不謀求力量延伸，而是旨在阻止任何國家在中國的主權范圍內干預事務［10］。這種威懾的外交政策偏好與中國防御性的軍事戰(zhàn)略具有一致性，這就將南海沖突的烈度限制在有限范圍內。但是，爭議國家也應該清楚地知道，一旦在爭議中越過紅線，軍事因素無疑是中國外交底線的有力保障。

“黃巖島模式”形成于黃巖島對峙中，在釣魚島爭端中得到了很好的實踐、檢驗和完善。2012年9月，日本政府宣布對釣魚島的“國有化”，作為反擊，中國大大加強了維權力度，行政、外交、軍事等多種手段相互呼應，漁政和海監(jiān)合作執(zhí)法，實現了在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的領海、毗連區(qū)和專屬經濟區(qū)的常態(tài)化維權巡航，改變了過去日本單獨對釣魚島實施管轄權的被動局面。

但是，這種自下而上、非預先性、在實踐中逐步形成的模式仍然存在很大的完善空間。我們知道，黃巖島和釣魚島有兩個很重要的共性，一是均屬無人居住島嶼。而在南沙群島，相關爭端國家不僅大肆占有島礁，而且這些年來不斷在被占島礁上進行移民和經濟開發(fā)，這無疑增加了南沙爭端的復雜性，也使中國奪回被占島礁面臨很大的挑戰(zhàn)。二是黃巖島對峙和釣魚島爭端都屬于雙邊摩擦，即只存在中菲之間和中日之間，不直接涉及第三方。而南沙爭議包括六國七方，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會使運用“黃巖島模式”改變南沙群島被占島礁現狀具有很高的敏感性和政策外溢性，可以預料，相關爭議國和域外國家都會做出更為強烈的反應，或會形成和加強一致抗華的局面。因此，如何更好地在解決南沙爭議中運用“黃巖島模式”，在不使用武力的情況下，如何通過“擠壓”手段，改變中國維權不利的現狀，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此外，這一模式是否能夠在今后得到充分運用，取決于中國的實力建設，更取決于中國的政治意志。

三 中國海洋維權政策的轉變:漸進性與必然性

“黃巖島模式”標志著中國海洋維權政策的轉折，這種變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也具有內在的必然性。長期以來，中國政府在南海問題上主張“主權在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尤其是2002年《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簽訂后，無論是在政策宣傳方面還是維權實踐中，都以維護南海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為主要目標。但是，這種單方面的善意得到的回應是，被占的南沙島礁無法收復，油氣和漁業(yè)資源繼續(xù)被肆意掠奪。僅以漁業(yè)為例，南海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傳統(tǒng)作業(yè)漁場，但是，由于周邊國家對中國漁船、漁民的瘋狂扣押，導致中國在南海海域作業(yè)面積和捕魚量不斷下降。根據筆者2011年赴海南省調研統(tǒng)計所得，1994年共有約1000只中國漁船在南海海域捕魚，2010年下降到400多只，2011年只有233只;2010年中國在南海海域的捕魚量為4.4萬噸，2011年下降到2.6萬噸。因此，中國海洋安全形勢嚴峻，已經刻不容緩，中國海洋維權政策調整的動因更多是來自外部的挑戰(zhàn)，是一種被動式應對。關于這一點，國外學者存在不同的看法，他們中的多數認為，中國在南海問題上采取的深思熟慮、有系統(tǒng)的 (deliberate and systematic)擴張行動，是經過高層領導集體的授意，不僅是針對越南和菲律賓的，而且也是中國處理地區(qū)與國際事務的真實寫照，是對國際規(guī)則的破壞與挑戰(zhàn)［11］。但是以柯慶生 (Thomas J.Christensen)和傅泰林為代表的另一些學者認為，中國的南海政策是一種被動式反應，中國的初衷是通過宣示主權以顯示實力，采取威懾以維護地區(qū)和平，但是適得其反，周邊國家都認為中國的這種行為引發(fā)了地區(qū)不穩(wěn)定［12］。

中國海洋維權政策的調整始于2009年前后。對比分析2009年至今中國對歷次南海糾紛的處理可以發(fā)現，這一調整是漸進形成的，并且具有相當程度的反復性和搖擺性。其演變進程大致可以劃分為韜光養(yǎng)晦期、政策搖擺期和積極作為期，而決定政策取向的主要因素是如何平衡維權與維穩(wěn)的雙重目標［13］。

2009年之前是中國海洋政策的韜光養(yǎng)晦期。這一時期，中國以維護周邊穩(wěn)定、發(fā)展國內經濟為主要目標，《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簽訂和中國采取的自我克制的外交政策都成為保持南海地區(qū)和平的穩(wěn)壓器。尤其是到了2008年，中國相關部門對周邊國家在西沙等海域非法作業(yè)的漁民只驅逐，不抓捕，執(zhí)法威懾力大大降低。同時，為了避免引起相關國家的強烈反對，中國還臨時取消了建立三沙市的計劃。但是，在這一時期，上述政策的外交效應極大地減弱，外交上的退讓并沒有換來地區(qū)的穩(wěn)定，相反，相關爭議國家出于對迅猛增長的中國實力的疑慮和擔心，通過行政、立法等手段加快對已占島嶼的實際管理和控制，以及對油氣資源的非法掠奪。因此，中國韜光養(yǎng)晦和息事寧人的政策已經無法完成維穩(wěn)目標，周邊安全環(huán)境日益面臨嚴峻挑戰(zhàn)。

2010—2011年是中國海洋維權的搖擺期。這一時期，維穩(wěn)與維權的目標出現了很大的沖突和張力，一方面隨著國家利益的擴展和南海形勢的嚴峻，維護領土領海主權的政治訴求明顯上升，這迫使中國采取更為堅定的維權行動。例如，在2010年，根據外媒的報道，中國將南海定義為國家核心利益，雖然這一說法從未經中國官方正式確認，但是一時間“南海核心利益說”成為國際社會炒作的熱題，而且至今都被國際社會作為中國采取強硬外交政策的佐證［14］。2011年5月份，為了制止越南的侵權行為，中國漁政船割斷了在南海非法作業(yè)的越南船只的電纜線，這一沖突引發(fā)了越南民眾在河內連續(xù)十周的反華游行。盡管中越雙方高層為此進行了密集會談，但是中國在外交上沒有采取任何具體的讓步措施［15］。

另一方面，爭取第二個十年的戰(zhàn)略機遇期，減少美國利用海洋爭端介入亞太安全事務，為實現和平崛起提供穩(wěn)定的外部環(huán)境仍然是中國外交的主要戰(zhàn)略目標，這就決定了中國的周邊外交必須確保維穩(wěn)，減少在南海出現的不和諧聲音。因此，在采取強硬措施后不久，中國的海洋政策便出現了回調。2011年7月，中國與東盟就落實《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指導方針案文達成共識。雖然此舉的象征性意義被認為遠大于實質性內涵，但無疑說明中國和東盟都認識到了防止南海爭端擴大化的必要性［16］。2011年11月，中越簽署了《關于指導解決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海上問題基本原則協(xié)議》等文件，雙方同意通過和平談判解決爭端。雖然這些舉措旨在緩和緊張的雙邊關系與地區(qū)形勢，但是其結果是周邊國家更加肆無忌憚地侵犯中國合法利益。尤其是越南，在通過政治途徑緩和對華緊張態(tài)勢的同時，采取兩面下注的手段，積極加強與非南海爭端國的合作以抗衡中國。2011年6月，越南在其宣稱擁有主權的漢翁島(Hon Ong)專屬經濟區(qū)附近海域舉行實彈演習。8月，美國“華盛頓”號核動力航母訪問了越南峴港。9月，越南和印度宣布聯合開發(fā)南海油氣田，其中有兩個區(qū)塊部分進入了中國管轄的海域內，構成對中國主權的侵犯［17］。應該說，很大程度上，這種局面應歸因于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目標不清晰，將維權與維穩(wěn)作為一對相互矛盾的關系來處理，從而導致其所采取的外交、經濟、軍事等手段缺乏配合，整個維權政策缺乏一致性，無法對周邊國家發(fā)出清晰信號并構成有效威懾。

從2012年開始，中國的海洋維權進入積極作為期。在這一時期，中國對維權與維穩(wěn)關系的認識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由于領海爭端極大地催生了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因而維穩(wěn)的含義具有了雙重性，即既要維護周邊環(huán)境的穩(wěn)定，也要維護國內政局的穩(wěn)定。一定意義上，只有加強對領土領海的主權維護，才能實現國內政局的穩(wěn)定和確保執(zhí)政黨的合法性。更重要的是，黃巖島對峙和釣魚島爭端以事實說明，只有積極維權，保持政策的連貫性與一致性，才能對爭端國家形成威懾，遏制相關爭議國采取過激行動，重新以對話的方式處理爭端，最終才能維護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

因此，這一時期，中國很好地打出了維權的“組合拳”，不僅較為成功地應對了黃巖島對峙與釣魚島爭端，而且作為后續(xù)鞏固與配套措施，中國還宣布正式成立三沙市，統(tǒng)籌管理西沙、中沙和南沙的行政事務;中海油兩次發(fā)布在南海海域的油氣開發(fā)招標;中國的第一艘航母“遼寧艦”也正式服役，等等。這些在行政、立法、經濟、軍事、外交等領域采取的維權活動，傳遞出了鮮明的信號，表明中國將改變過去息事寧人的做法，采取更加積極有為的外交政策。

表2 2008—2012年中國海上政策的分期與主要事件

中國海洋維權政策是中國外交政策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且因為領土領海爭端的敏感性而成為中國外交政策轉型的“先鋒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國外對于中國海洋政策的變化高度敏感，他們普遍認為，中國對南海事務處理方式的變化，標志著中國的外交政策正在轉向過分強硬［18］。但是，我們認為，從中國自身來說，隨著經濟的發(fā)展，保護本國海外人員的安全、能源與重要戰(zhàn)略物資的海上運輸安全等都需要中國加強海上力量的建設，這種需求具有合理性。雖然中國的海上實力不斷增長，但是中國始終強調防御性的國防戰(zhàn)略。然而，由于認知差異和現實國家利益的不同，中國的良好愿望并沒有被周邊國家與域外大國所接受，近年來，周邊國家一方面在經濟上享受中國發(fā)展的紅利，另一方面歡迎美國重返亞太，在安全上依賴美國，試圖利用美國制衡甚至遏制中國。因此，在未來5－10年，中國的海洋維權形勢仍將面臨很大的挑戰(zhàn)。

結論

“黃巖島模式”是一種維權的戰(zhàn)術選擇，而非戰(zhàn)略。從長期而言，戰(zhàn)術的成功運用必須有戰(zhàn)略作為指導，國家的戰(zhàn)略目標和戰(zhàn)略意志將決定實力如何被運用。隨著海上力量的發(fā)展，中國應該盡快制定國家海洋戰(zhàn)略，更好地維護國家主權，同時處理好海洋爭端，為中國的和平崛提供良好的外交環(huán)境。

2012年11月，中共中央第十八次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報告中指出，要提高海洋資源開發(fā)能力，發(fā)展海洋經濟，保護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堅決維護國家海洋權益，建設海洋強國［19］。這意味著，中國從陸地大國轉變?yōu)楹Ｑ髲妵呀浬仙秊閲撸鳛楹Ｑ髲妵?，中國將在開發(fā)海洋、利用海洋、保護海洋、管控海洋方面加強綜合性實力建設，而加強海洋維權則是實現海洋強國目標的重要保障。

建設海洋強國，首先中國需要制定海洋基本法，以立法形式確定海洋主權的范疇，確定海洋在國家發(fā)展中的地位，以及實施海洋戰(zhàn)略的路徑選擇等問題。其次需要頂層設計，隨著海洋問題在中國國家安全中的重要性的提升，必須盡快建立有關海洋事務的中央工作小組，推動現有海洋管理機構和力量的整合與重構，統(tǒng)籌管理和運用中國的海上力量，形成有效合力，共同維護國家利益［20］。再次，進一步加強關于“黃巖島模式”的研究和完善，結合海洋爭議的具體情況，準確把握維權模式運用的時機與力度，為最終解決中國的東海與南海問題奠定基礎。

【注 釋】

［1］《菲律賓就“主權”爭議將中國告上國際法庭》，環(huán)球網，http://world.hanqiu.com/exclusive/2013－01/3571539.html，2013年1月22日。

［2］M．Taylor Fravel，“China's Island Strategy:Redefine the Status Quo”，The Diplomat，November 1，2012．

［3］例如，在2012年底中國太平洋學會召開的研討會中，東海艦隊的有關負責人就明確呼吁，國內學者應該加強對有關“黃巖島模式”的研究和總結，這對于未來中國海洋執(zhí)法具有重要的指導價值。

［4］秦宏:《面對菲律賓，我們有足夠手段》，《人民日報》海外版，2012年5月8日。

［5］〈美〉傅泰林: 《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與戰(zhàn)略》，《青年參考》2012年5月30日。

［6］《黃巖島模式》，(新加坡)《聯合早報》2012年6月27日。

［7］趙楚:《黃巖島模式應為現場執(zhí)法為主 軍事打擊在后》，《中國新聞周刊》2012年5月17日，http://insight.inewsweek.cn/report－6370.html，2013年6月6日訪問。

［8］葉海林:《釣魚島事件對中國南海維權斗爭的影響》，廣東智庫論壇之“全球格局變化中的海洋戰(zhàn)略”，2012年11月10日。

［9］溫冰:《有理有利有節(jié) 贏得更大戰(zhàn)略主動》，《解放軍報》2012年5月12日。

［10］唐世平:《塑造中國的理想安全環(huán)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26頁。

［11］Alice D．BA，“Staking Claims and Making Wav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How Troubled Are the Waters?”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33，No.3，2011;Bonnie Glaser，“Beijing as an Emerging Power in the South China Sea”，House 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 Hearing:Congressional Documents and Publications，Sep 12，2012．

［12］［16］ M．Taylor Fravel，“China's Strategy in the South China Sea”，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33，No.3，2011．

［13］關于海洋問題與維穩(wěn)、維權的關系引起學術界廣泛的討論，可參見閻學通:《從南海問題說到中國外交調整》，《世界知識》2012年第1期;李向陽:《中國崛起過程中解決邊海問題的出路》，《現代國際關系》2012年第8期。

［14］ Alastair Iain Johnston，“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ume 37，No.4，Spring 2013．關于“南海核心利益說”的來龍去脈，可參見張潔《南海爭端與中國周邊安全環(huán)境》，載張潔、楊丹志主編《中國周邊安全形勢評估 (2011)》，香港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

［15］《中國與越南在南中國海事件上相互指責》，2011年5月30日路透社網站，http://cn.reuters.com/article/CNTopGenNews/idCNCHINA－4378420110530?feedType=RSS＆feedName=CNTopGenNews．

［17］《印度越南在南海開發(fā)油氣項目侵犯中國主權》，2011年9月22日《人民日報》。

［18］ Alastair Iain Johnston，“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ume 37，No.4，Spring 2013;Michael D．Swaine and M．Taylor Fravel，“China's Assertive Behavior Part Two:The Maritime Periphery”，China Leadership Monitor，No.35，Summer 2011．

［19］胡錦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人民網，2012年11月8日。

［20］金永明:《中國制定海洋發(fā)展戰(zhàn)略的幾點思考》，《國際觀察》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