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

■王建華

四十六、四十七。

達達已經撿了四十七個飲料瓶，離自己的計劃還差三個，再撿三個就能賣五塊錢。

達達清早就到公園來了，像只搜尋食物的小袋鼠，不到半小時，把公園里每一個垃圾回收箱翻了一遍，那些花花綠綠的飲料瓶一個個裝進了蛇皮袋。他拎著袋子，袋子里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響聲。聽著響聲，他心里也叮叮當當地樂開了花。還差三個，他的兩只眼睛瞪得像高密度探照燈，到處瞅著。哎，那兒有一個，四十八了。他在路邊的草叢里又找到一個，四十九了。他忽然看見湖邊的水旁漂著一個，心中一喜，急忙蹲下來，一只手扒著岸邊的石頭，將身子懸著，另一只手把它撈上來的。五十！夠啦！

達達把袋口扎緊背起來往家跑去。他是個九歲的小男孩，皮膚棕黑色，留著利落整齊的短發(fā)，兩只烏黑的眸子眨著亮光，特別是他那賊賊的笑容，更顯得機靈可愛。他把袋子背到家門口，將卷折門拉開，把袋子塞到床底下。床底下藏了幾袋，達達算了算，這些袋子中的瓶子能賣二十多塊錢。前幾天，他去超市看過，那把漂亮的口琴要五十多塊。達達搔搔頭上的短發(fā)，嘆了口氣。媽媽還沒回來，他拿出書包，翻出書和本子開始做作業(yè)。

達達的媽媽叫小滿，是臨時環(huán)衛(wèi)工，負責打掃錦泰花園小區(qū)1至10號樓的衛(wèi)生。錦泰小區(qū)有三十多棟樓房，小滿家住8棟的一間車庫，是租的。她把手機上的鬧鈴設置在凌晨4點，鬧鈴一響就起床。她把車庫的卷折門輕輕抽起二尺來高，回頭瞟一眼床上熟睡的兒子，把燈拉熄，趴下身子鉆了出去，又把門悄悄拉下來。天才麻麻亮，她抬頭望望天空，天空寂靜而幽遠。

小滿穿件黃馬甲，戴雙白色勞動手套，推輛帶斗的板車向1號樓走去。車上放一把大掃把，一把小掃把，一把鏟子，車的一側吊著一個蛇皮袋。小區(qū)中央廣場上已有人在晨練，有打太極的，有跑步的，有彎腰踢腿的。她將車推過4號樓樓角，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小滿”，她一驚，抬頭一看，是姚經理。姚經理是錦泰花園小區(qū)物業(yè)公司的經理，五十多歲，高個，大臉盤。小滿說，姚經理，你恁早？邊說邊推著車往前走。姚經理跟上幾步，說，小滿，我在等你。小滿不停地往前走，心里緊張起來，說，姚經理，你真會開玩笑。姚經理湊到小滿身邊，問，考慮得怎么樣了？發(fā)信息不回，打電話也不接。小滿心里咚咚咚地跳，連忙故作驚訝地答道，對不起呀，姚經理，我手機調成靜音放在抽屜里。姚經理哦了聲，繼續(xù)問，那你考慮得怎樣?。啃M慌亂極了，把板車推得飛快，將姚經理甩在背后。

小滿將車推到1號樓，從左邊開始收拾垃圾。每棟樓有五個單元，每個樓道口都堆了一堆垃圾，業(yè)主們頭天晚上下樓時順手拋下的。那些垃圾本來用方便袋裝好了，小滿拾起垃圾袋時，都要用手擠壓一下，如果感覺里面有碰手的東西，必須打開看看。因為她發(fā)現有些袋子里有飲料瓶，她要把這些飲料瓶擇出來裝在車上那個蛇皮袋里。小滿從第一單元開始收拾，先把垃圾袋撿到車上，然后用大掃把掃那些樹葉、紙屑、煙蒂，碰到大掃把不能掃到的旮旮旯旯，再用小掃把掃。以前她都是打掃完三棟樓回家做早飯，讓兒子吃完飯去上學，再回頭打掃剩下的七棟樓。今天，她感覺自己的手腳慢了許多，姚經理的大臉盤，張老師沒有笑容的臉在她腦海里不停地疊印著，尤其是達達的話老在她耳邊響起。

昨夜，兒子在床上突然對她說，媽，為什么上課時我老舉手，老師從不提問我呀？

小滿說：是不是你的手舉得不高，老師沒看見？

達達說：我每回都舉得老高老高，老師根本不看我。

小滿問：老師從來沒提問過你？

達達回答：沒有。

小滿問：你的座位就沒調動過？

達達小聲地回答：沒有。

小滿去過學校一次，趁老師上課偷偷地從窗戶里望達達，她想看看達達上課是不是專心聽講，是不是積極舉手發(fā)言，這一望，嚇了一跳，教室里挨挨擠擠坐了八九十個孩子，達達坐在最后一排的右角。達達個子矮小，根本望不見黑板。下課了，她在教室門口叫住張老師，說，張老師，我是吳達達的媽媽，我想請您給達達換個座位，他……他長得矮……話還沒說完，張老師微笑著說：你也看見了，這么多學生都對座位不滿意，叫我這當班主任的咋安排？老師也難當?。≌f完，大步流星地跨進辦公室，將門關了。張老師那張沒有笑容的臉就刻在她的腦海里。

達達忽然對她說，媽，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小滿問：什么小秘密呀？

達達說，我聽城里的同學說，換座位要給班主任送禮。

想到這里，小滿加快了手腳，想一口氣把十棟樓打掃完才回家。星期六，達達不上學呢。

小滿回到家，達達還在做作業(yè)。她脫下黃馬甲，取下手套，說，達達，餓了吧，媽來做飯。達達說不餓。小滿洗洗手到床頭的米桶打米，看見床底下露出蛇皮袋的一個角，伸手一摸，里面全是飲料瓶。她將袋子往外一拉，趴下一望，里面還有好幾袋，問道：達達，這哪來的？達達紅著臉說不出話來，飲料瓶是背著媽媽撿的，以為藏在床底下，等能賣五十塊錢時一起賣掉，沒想到被媽媽發(fā)現了。

小滿大聲問道：誰叫你去撿飲料瓶的？誰叫的？

達達說：我……我……

沒等達達說完，小滿氣上來了，指著他說，不好好念書，成績一團糟，媽的話也不聽！揚起巴掌扇下去，扇得達達趔趄了一下。

小滿怒斥道：誰叫你不念書？誰叫你不聽話？掄起巴掌還要打。達達用手一抹鼻子，摸到一手血，頓時哭起來，說，媽，我想買課外書，不，我想買把口琴。

買口琴？你想買口琴？小滿看見了達達手上的血，心軟了，將巴掌慢慢縮了回去，說，買東西要跟我講，你只管好好念書，曉得啵？達達點點頭，從床上拿一張衛(wèi)生紙擦著鼻血。

小滿剛才一巴掌太重，達達臉上出現了五根指印，望著兒子的臉和鼻孔，她的心在隱隱作痛。自從達達爸出門打工三年沒回家，也沒往家里寄回一分錢，她對這個老公就沒抱任何希望了，將希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打過兒子。她把達達拉到懷里，淚水不由得落到兒子的頭上。她對達達說：達達，你好好念書，給媽長臉，媽不稀罕你撿垃圾賣錢，媽砸鍋賣鐵，累死累活也要供你念書。說完，掏出皮夾子，問，口琴要多少錢？達達說要五十多快。她把皮夾子打開，將僅有的五張十元票子遞給達達，說，你比不得城里孩子，以后不能看見什么都想要。達達說，媽媽，只要三十就夠了，下午把這些飲料瓶賣掉，能賣二十多塊哩。

天一剎黑，小滿把卷折門拉下來，想把城市的燈紅酒綠和紙醉金迷關在門外。她是位沒有男人的女人，在鄉(xiāng)下時，就聽說城里人把找情人當成時尚，她將信將疑，誰知自己剛一進城就被人盯上了，她不想讓別人鉆了空子。

達達很高興，下午跟媽媽一起用板車把飲料瓶推去賣掉了，他終于有五十多塊錢，明天能買到口琴了。他滾到床上把錢掏出來數數，壓在枕頭底下，冷不丁問，媽，爸爸真的不要我們？小滿沖了兒子一句：別說他，當他死了。她手上搓洗著衣服，心里亂成了一鍋粥。她感到身上的擔子，壓得越來越喘不過氣，就算達達不告訴她那個“小秘密”，她也想要到張老師家去一趟，她實在拿不出錢。開學后，達達參加作文輔導班，英語補習班，數奧班，交作業(yè)簿費，買校服等花掉一千多，兩個月的工資剛剛打發(fā)過去，眼下房租、水電費、生活費還沒有著落呢。姚經理下午發(fā)來信息約她晚上出去吃飯。小滿記得這是第五次約她，以前她要么說身體不舒服，要么說家里來了客人，現在這些招都用盡了，唯有沉默不回信息。她希望用這種方式讓這個男人死心。可是，剛才手機里又有信息進來的提示音，肯定是他的信息。小滿心中曾經對這個男人的敬意突然蕩然無存，隨即產生一股恨意，甚至認為他當初之所以把達達介紹進這么好的學校，給自己安排工作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滿把衣服洗好，拉開抽屜取出手機打開一看，果然是姚經理發(fā)來的信息。姚經理說他就在門外的車里，今夜無論如何都要她一句肯定的答復，否則就算等到天亮也不走。小滿氣憤地把手機朝桌子上一摜，罵道：無賴！流氓！達達問，媽，你罵誰呀？小滿喝叫一聲，睡覺，別管閑事。她伸手拉熄了燈，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黑暗里，手機又響了下，又進來條信息。小滿這回看都沒看，氣憤地關掉手機，和衣躺在床上。達達在床里邊蜷縮著身子睡著了，發(fā)出細細的均勻的鼾聲。聽著兒子的鼾聲，小滿的思緒像潮水一樣涌來，她太鬧心了，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小滿家住在離縣城一百八十華里一個鳥不生蛋的小山村，村里原有七八十戶人家，有一所小學，三個老師教著四五十個學生。近年來，那些家庭條件好的把家搬到城里，把孩子帶進城里念書；家庭條件稍好的把家搬到鎮(zhèn)上，把孩子轉進鎮(zhèn)上的小學；剩下的農戶十有五六家里都是鐵鎖鎖門，有的孩子轉進城里，由爺爺奶奶照看著，有的孩子跟隨父母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村子里十室九空蕭條冷落，原來的學校就拆掉了，那沒有門路的六七個適齡兒童只好去鎮(zhèn)上的學校念書，由家人騎摩托車早晚接送。

小滿家公婆死得早，前幾年達達還小，丈夫出門，她在家照看達達。等達達上小學那年，丈夫像是突然從人間蒸發(fā)，音信杳無。丈夫不要家，她還要過日子，達達還要念書，但這日子怎么過？家里離鎮(zhèn)上二十多華里，買不起摩托車，每天騎自行車接送達達兩個來回就要花去半天功夫，碰到下雨下雪更難，這時她就想到把達達帶進城里，然后在城里找一份工作，邊打工邊帶達達念書。她沒想到的是，如今城里學校人滿為患，一個班八九十個學生把教室都擠破，學生側著身子上位下位，坐后排的根本望不見黑板。達達的成績不但沒有提高，與在鄉(xiāng)下時比還退了一大截。

卷折門忽然砰地一聲響，打斷了小滿的思緒。這聲響像是有人用手拍門，小滿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飛快地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把剪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側著耳朵傾聽。然而，她又什么也沒聽見。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卷折門又響了下，比剛才那下更重更響。小滿什么都明白了，既然惡鬼找上了門，想躲也躲不脫。她拉亮電燈，溜下床，把剪刀藏在身上，回頭看一眼達達。達達睡得很沉很沉，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她俯下身子親吻著兒子的臉蛋，淚水就簌簌地滾下來。她一把擦去淚水，轉身向門邊走去。

小滿呼地一下抽開卷折門，看見門前果然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她彎腰把門關好走向轎車，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位上。姚經理定定地看著她，神色有些慌亂，他可能沒有料到這個女人這么從容地鉆到車上來。

說吧，姚經理，你想做什么？小滿開門見山地問。

我……我想跟你交……交個朋友。姚經理忽然把話說不順溜。

交朋友？小滿笑了一下，說，跟一個清潔工交朋友，不怕輕了自己？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我，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復。

我……我……

不好說是吧？那我就把我的要求告訴你，我要錢。我缺錢。五百塊錢一回，我現在就跟你走。否則我就回去，請你也回去，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方小滿說得斬釘截鐵。

黑色轎車啟動了，緩緩離開了錦泰花園小區(qū)。

第二天是星期天，約莫十點，達達摁響了張老師家門鈴，開門的是張老師的兒子鄭逸凡。鄭逸凡是達達的同班同學，見達達站在門口，驚訝地問，達達，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呀。達達賊賊地笑笑，走進門去，一雙小腳頓時把客廳里潔白的瓷磚印了幾個腳印。鄭逸凡朝衛(wèi)生間喊，媽，吳達達來了。張老師在衛(wèi)生間里應道，吳達達來了？他怎么找到我家來了？達達趕緊從懷里掏出一把嶄新的口琴塞給鄭逸凡，說，鄭逸凡，送你的。鄭逸凡接過口琴，臉上立即笑成一朵花。他有把口琴，可這把口琴上有好看的卡通畫——喜洋洋與大灰狼。鄭逸凡高興地說，謝謝你啊，吳達達。把口琴往嘴上一橫，吹起《世上只有媽媽好》。

張老師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達達頓時站起來叫張老師好。張老師說吳達達你怎么來了？還沒等達達回答，鄭逸凡把口琴往空中一揚，興高采烈地說，媽，吳達達送我的。你看這上面還有卡通畫，真漂亮。張老師看了看口琴，轉過臉問達達：吳達達，口琴哪來的？達達想了想說，我爸出門回來帶給我的，我不會吹，拿來送鄭逸凡，他吹得真好聽。張老師就沒再說什么，從立櫥里捧出糖果叫達達吃。達達剝了顆糖果丟進嘴里，坐在沙發(fā)上跟鄭逸凡一起看電視中的動畫片。

門鈴又響了，張老師去開門，見達達的媽提著兩包東西站在門口。

達達早上起床后見媽媽不在家，連早飯也沒吃，跑到世紀華聯買到口琴，去了張老師家。小滿收拾完十棟樓衛(wèi)生已經是十點多，回到家里不見了達達，估摸兒子是買口琴去了。她換了套衣服，洗了臉，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圓鏡照了照，那張白凈的稍短的瓜子臉出現在鏡子里，又拿起一把梳子梳梳頭，梳好，去了超市。她在超市里買了箱三十多塊的牛奶，一盒四十多塊的巧克力，兩瓶六十多塊的種子酒，來到了張老師家。

張老師見了達達的媽，愣了一下，問，你倆不是一起來的？

小滿從門里早望見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達達，也愣了一下，對張老師笑了笑。

進了門，小滿換上拖鞋，把手中的東西放到茶幾上時，瞟了一眼鄭逸凡手中那把嶄新的口琴，心里頓時明白了。她這才笑著回答張老師，說，本來是一起來的，路上碰見個熟人，達達先上了。小滿說完對達達笑笑，她已覺察到兒子的窘態(tài)了。張老師哦了一聲，露出一絲微笑，叫小滿坐。

見媽媽來了，達達著實吃了一驚，慌亂地喊了聲媽媽，臉上紅得像雞冠，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誰知媽媽巧妙地替他打了圓場，又對他笑笑，他忙來到媽媽身邊。

小滿沒坐，站在客廳里，用手撫著兒子的頭，說，張老師，達達基礎差，成績跟不上，要老師多費心，多關照。

張老師瞥了一眼茶幾上的東西，扶扶眼鏡，說，你是說座位的事吧？哎呀，說起這事我就頭痛，現在鄉(xiāng)下孩子都往城里涌，班級學生這么多，我真是有星難照月，吳達達的座位嘛，我盡量想辦法，盡量想辦法。爭取換一下，吳達達這孩子很不錯，你看，他把他爸出門帶回來的口琴拿來送給我兒子了。

小滿聽張老師這么說，看了達達一眼，達達也看了一眼媽媽。小滿說，達達，我們回去吧，不打擾張老師休息。

張老師看見小滿拉著達達要走，叫她把東西帶回去，說家里這些東西多的是，吃不了，浪費了。小滿瞟一眼張老師家的飯廳，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飯廳有一面墻是用玻璃做的壁櫥，壁櫥里全是劍南春、五糧液、茅臺。這些酒小滿在超市里見過，要幾百上千多塊錢一瓶。比起這些酒，她的兩瓶種子酒太輕微了。她不好意思地說，張老師，你收下，鄉(xiāng)下人做不起事，請你包涵。說罷，拉著達達出了門。

回到家里，小滿動手做飯，達達開始寫日記。

小滿把菜端到桌子上，達達驚訝地喊起來，哇，這么多菜呀！媽媽，今天過節(jié)嗎？小滿對達達一笑，說，哪里過什么節(jié)呀，看見我兒子長進了，特意獎賞你的。你不是早就想吃紅燒肉和烤鴨嗎？來，快吃。小滿夾了一只鴨腿放在達達碗里。桌上有四個菜，一碗紅燒肉，一碗炒雞蛋，一盤烤鴨，一盤清炒萵筍。小滿平時只燉一個雞蛋給達達做菜，今天這么豐盛，達達還是頭一回見到。他連忙抓起鴨腿，咬下一口，腮幫蠕動著，說，媽媽，真好吃。媽媽。我把日記念給你聽好不？小滿說，吃完飯再念吧。達達說，我邊吃邊念。他又咬了一口鴨腿，嫩聲嫩氣地念起來：

今天我一起床，在世紀華聯超市，終于買到了那口琴。

我把它送給了張老師的兒子鄭逸凡。鄭逸凡吹了《世上只有媽媽好》，聽著琴聲，我想起了媽媽。媽媽年輕、漂亮，為了帶我到城里念書，當了清潔工，每天天不亮起床，工作又臟又累又被人瞧不起，可是……

達達，別念了。小滿放下筷子，跑過去一把抱住兒子，淚水漣漣地說，你是媽媽的乖兒子，昨天是媽錯怪了你，不該打你。

達達說，媽，你別難過，我以后一定發(fā)狠念書，給媽長臉。

小滿高興地點點頭。

一個月后，在通往山區(qū)公路的一輛客車上，達達坐在車窗邊，透過窗玻璃，望見一群小鳥鳴叫著拍著翅膀飛翔在客車前面。望著這群歡樂的小鳥，達達哼起了歌曲“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啊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

昨天下午，上完最后一節(jié)語文課，達達終于鼓足勇氣跑到講臺上，對張老師說，張老師，我想換座位。張老師像沒聽見他的話，拿起課本、教案轉身走了。

達達回到家里，作業(yè)也不做，趴在桌子上哭。小滿正在做飯，見達達在哭，走過去問，怎么啦？考試又沒考好？達達不做聲，仍哭。小滿問，挨老師批評啦？達達還是不做聲，繼續(xù)哭。小滿又問，同學欺負你啦？達達仍不做聲，還在哭。到底怎么啦？我的小祖宗。小滿吼起來。達達忽地抬起頭，淚珠滾滾地沖著媽喊道，我不在這里念書了，我要轉回鄉(xiāng)下念。小滿一驚，問，回鄉(xiāng)下？你說回鄉(xiāng)下？達達說，對。不然我就不念。小滿沒問為什么，抱著兒子哭起來，邊哭邊說，對，回鄉(xiāng)下，明天就回去。小滿掏出手機撥通了達達在鎮(zhèn)上念書時的班主任李老師的電話，李老師說歡迎達達回去，說鎮(zhèn)上學校的學生現在可以住校，一星期家長只用接送一次。于是，他們回來了。

達達哼完歌，忽然對小滿說，媽，我想給班上同學寫封信。小滿問，寄給誰？達達說，寄給李小雅，她是班長。小滿點點頭。達達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本子一支筆，從本子上扯下一頁紙，把書包墊在雙腿上，把紙鋪在書包上，開始寫信：

李小雅及全班同學好：我回鄉(xiāng)下念書了，請原諒我沒有告別。同學三個多月，我記住了你們的名字，記得你們的好。希望你們也記得一個叫吳達達的男孩。秋天來了，我去山上采野毛栗，寄給你們吃。我回鄉(xiāng)下后，一定努力念書。五年后，我們在縣重點高中見。同學：吳達達。

將信寫好，小滿拿過去看了看，高興的一把將兒子摟在懷里。

客車在山間公路上往前奔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