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周有光,經(jīng)濟學教授,杰出的語言文字學家。張允和,昆曲研究家。兩人都出身于江南望族,他們的戀情也似水色江南……
我與張允和從認識到結(jié)婚的8年時間里,可以分3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很普通的往來,主要在蘇州;第二個階段,到了上海開始交朋友,但是還不算是戀愛;第三個階段,我在杭州教書,而她本來在上海讀書,正好趕上軍閥打仗,蘇州到上海的交通癱瘓了,于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學借讀。在杭州的一段時間,就是戀愛階段。
我跟她從做朋友到戀愛到結(jié)婚,可以說是很自然。也很巧,起初都在蘇州,我到上海讀書,她后來也到上海讀書。后來更巧的是我到杭州,她也到杭州。常在一起,慢慢地自然地發(fā)展,不是像現(xiàn)在“沖擊式”的戀愛,我們是“流水式”的戀愛,不是大風大浪的戀愛。
她家跟我家距離不太遠,因為她家跟學校是連起來的,我們常到她家去玩,所以她的家長早就見過我。她父母對我很好,她的父親當時是很開通的,對兒女是主張戀愛自由,許多人用舊的方法到她家說親,他的父親說:“婚姻讓他們自由決定,父母不管?!?/p>
我們真正戀愛是在杭州,在蘇州、在上海是朋友而已。開頭我一個姐姐也在上海教書,我寫了一封信給張允和,內(nèi)容大概是她們家托我姐姐帶什么東西給她,我寫信大概是問她收到了沒有。很普通的一封信,可是我們在一起應該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收到第一封信,她很緊張,就跟她一個年紀大的同學商量,她的同學一看,這個信是很普通的,說你不復他反而不好,就開始通信。
和張允和認識之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因為我讀書跟她讀書不在一個學校,我工作時她還在讀書。但是從前放假的時間很長,暑假在蘇州,常常在一起玩。特別是在杭州,我在工作,她在那邊讀書。杭州地方比較小,又方便,環(huán)境又好,我們周末到西湖玩,西湖是最適合談戀愛的。
有一個趣味的事情。一個星期天,我們一同到杭州靈隱寺,從山路步行上去。靈隱寺在當時規(guī)模很大,環(huán)境優(yōu)美,現(xiàn)在只剩下了當中幾間房子。當時戀愛跟現(xiàn)在不同,兩個人距離至少要有一尺,不能手牽手,那時候是男女自然戀愛的開頭,很拘束的。有趣的是,有一個和尚跟在我們后邊聽我們講話,我們走累了,就在一棵樹旁邊坐下來,和尚也跟著坐下來,聽我們講話。聽了半天,和尚問我:“這個外國人來到中國幾年了?”他以為張允和是外國人,可能因為張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我就開玩笑說:“她來中國3年了?!焙蜕杏谑钦f:“怪不得她的中國話講得那么好!”
張允和的嘴比較快,什么要隱瞞的話,她一下子就講出來了,人家說她是“快嘴李翠蓮”。張允和學歷史,她研究歷史有條件,因為古文底子好,從小讀古書,《孟子》能從頭到尾背出來。她小時候古文比我讀得多。她常常跟我講讀書的情況,她的讀書時代比我晚一點,因此比我更自由。老師鼓勵學生自己讀書,她讀了許多翻譯的外國文學,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比較大。可是另外一方面,她又受昆曲、中國古代文學影響。音樂方面,她喜歡中國古代音樂,我喜歡西洋音樂。她大學還沒有畢業(yè)時,我畢業(yè)了,大概是1927年或1928年,我跟她交朋友時,夏天請她到上海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在法租界的法國花園,一個人一個躺椅,躺著聽,很貴,兩個銀元一張票,躺了半天她睡著了。這是一個笑話。她對西洋音樂不像我這么有興趣,我對中國音樂不像她那么有興趣。結(jié)了婚,她聽中國音樂我去參加,我聽西洋音樂她去參加。
她的時代比我更自由開放,她是中國第一批女子進大學的。張允和從小就學風琴,那時候還沒有鋼琴。她的圖畫很好??墒俏覜]有學圖畫,我學拉小提琴,我不想做小提琴家,就是學著好玩,學了再聽小提琴就懂得什么是好壞。
我和張允和談戀愛時,社會上已經(jīng)提倡自由戀愛,特別是她的父親完全采取自由化??墒钱敃r戀愛不像現(xiàn)在,那時候和女朋友同出去,兩個人還要離開一段,不能勾肩搭背,還是比較拘束。一種社會風氣要改變,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