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艷梅
“我”是成長者。成長一詞源于生物學,是指動植物由小變大、由弱變強,直至成熟和衰老的過程。從一般意義上說,人從降臨世間到離開它的過程意味著個體的成長與發(fā)展。本文中的成長是對其一般意義的升華,書中的“我”從渴望成為一個馳騁疆場、奮勇殺敵、除暴安良、為國家建立功業(yè)的花木蘭到渴望成為在匈奴羌笛的伴奏下唱出悠揚和諧曲子的蔡琰,這表明作者逐漸脫離了孩子的稚氣走向了成熟,從一個堅決不做飯,不得不洗碗時就打碎它一兩個,立志到俄勒岡去伐木的稚氣、調(diào)皮的華裔美國小女孩一步步成長為一名融合中西、深諳世事、心胸開闊、腳踏實地、聲明斐然的女中豪杰。
“我”是反思者。反思,即后思、反過來思考、回頭看,至少包括日常反思、科學反思和哲學反思三個層次,常識概念的反思即反省,指主體對自己的思想和行為的評價和檢查。相對于常識的科學反思是思想的自我反思,即主體對思想的思想,對認識的認識或理論的理論。思想的自我反思包括思想對自己的思想內(nèi)容的反思和思想對構(gòu)成自己的根據(jù)和原則的反思?!杜率俊分械摹拔摇弊鳛橹黧w一直在反思、比較、鑒別著傳統(tǒng)神話傳說和冷峻現(xiàn)實,反思和對比著母親的諄諄教誨和自己的生活體驗,經(jīng)驗真實和歷史真實,斗爭與和平,男人與女人,黃人與白人、黑人之間的異同以及造成這些異同的原因。
“我”是調(diào)適者。調(diào)適一詞的運用在我國可追溯到《淮南子·詮言訓》:“陽氣起於東北,盡於西南;陰氣起於西南,盡於東北。陰陽之始,皆調(diào)適相似?!边@里的調(diào)適是“協(xié)調(diào)”的意思;調(diào)適的另一個意思是“合適、適合”,如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孔墨的批判》中寫道:“在主觀的努力與客觀的世運相調(diào)適的時候,他是主張順應(yīng)的?!本同F(xiàn)代意義來看,調(diào)適一詞廣泛應(yīng)用于生理學、人類學和社會學方面,生理學中的調(diào)適是指人的眼睛焦點自某一點移動至另一點的改變過程;人類學中的調(diào)適是指有機體在其環(huán)境方面造成的變化與環(huán)境在有機體內(nèi)造成的變化之間的互動過程;從社會學的視角看,調(diào)適是指對沖突情境加以適應(yīng)的狀態(tài)或過程。在作品中,“我”是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之間的調(diào)適者,是家庭成員與美國各階層人士的調(diào)適者,是漢語與英語的調(diào)適者,唐人街的住所與美式學校、美國的中式學校之間的調(diào)適者,是沉默與唱吟和諧之曲的調(diào)適者,是妻子傭人和巾幗英雄的調(diào)適者……
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其中既有大量的精華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糟粕,這些都影響“我”形象的生成,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面對成長中的種種困惑和困難,“我”一直在尋求一種解脫辦法。媽媽所講的中國故事給了我很好的啟蒙,中國文化給了我力量。在母親的故事中,木蘭是一個女英雄,因此“我”在自我想象中成了“木蘭”:在為國家和家庭報仇的同時還能生育孩子,中國的古典神話使我向往成為一個堅強、勇敢、強大、溫柔、能借助男子力量來增加女子力量的女勇士;同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使我不滿足于自己現(xiàn)有生存狀態(tài),開始抵抗父權(quán)思想,從而清醒認識并重新回歸到中國的優(yōu)秀文化。
更為重要的是,中國文化中蔡琰的故事幫“我”走出了成長困境。聰慧勇敢、技藝高超的西漢女詩人蔡琰被匈奴抓去后并未放棄奮斗,迷失自我,依然在心中堅守漢族的語言和傳統(tǒng)文化,最終贏得了匈奴人的理解和自己兩個孩子的認可,她曾吟唱的《胡笳十八拍》流傳至今。由此可見,中國文化使作者深深地領(lǐng)悟到要想消除文化之間的差異需要溝通和文化融合,而不是種族對抗和沖突。她也已經(jīng)意識到了忍耐的重要性,懂得了兩種文化之間交流和溝通的重要性,從而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化認同觀,在內(nèi)心深處尋求到了平衡兩種文化的支點。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女人不如男人”是一種共識性的社會倫理和道德原則。朱立元教授認為: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男性和女性的二元對立意味著男性代表肯定的特點,女性被排除在中心之外,只是作為證明男性存在和價值的工具與符號 。[1]女性的受壓制和邊緣化被視作是一種理所當然。
作為一個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母親,她經(jīng)常向“我”講述中國女性的故事,在這之中,“無名姑姑”的故事對我印象最深,在丈夫外出的日子里,姑姑懷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與傳統(tǒng)道德不符,因此她成了整個社會遺棄的對象。沒有人關(guān)心她,更沒有人為她正名,只是不論青紅皂白把她歸入壞女人的行列。嬰兒即將分娩,她的家人依然不管不問,全村人到家里襲擊,扔污泥、石塊、殺牲口……第二天,家人發(fā)現(xiàn)她已抱著孩子投井自盡了。媽媽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目的是警告“我”不要重蹈這些人的骯臟、錯誤的覆轍,從而為家人和祖宗抹黑。而“我”卻認為:在姑姑那個時代,中國女性沒有被社會當作完整和獨立的個人看待,從小她們就得學會順從:婚前順從父親,婚后順從丈夫,丈夫死后順從兒子,“三從四德”的封建思想依然根深蒂固。不僅如此,出生在美國的“我”為姑姑而自豪,因為她用自己的死有力控訴了她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社會,喚醒“我”去反思和質(zhì)疑,從而促進了“我”的成長。
我是一個在兩種文化影響下的中國人后裔,處于保全自我的本能,總想弄明白美國主流文化的內(nèi)涵并被主流社會所接受。但從一個以美國標準一年級時智商為零的女童到被主流社會所接受的高能人的過程是與困難和痛苦相伴的,因為我接觸不到純粹的美國環(huán)境。媽媽在生活中不斷告訴我的中國元素使我非常困惑:媽媽是想讓我排除在中國文化之外還是讓我雖身處美國但不能忘卻自己的根。我所聽到的中國故事充滿了矛盾,有時媽媽希望我成為一個不受男人壓制的獨立人,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同時,“我”又擔心回到中國后,父母會把自己賣掉;但又不讓我告訴別人姑姑死去的真實情況。然而,我無法從父母那得到滿意的答案,他們總是選擇不說,或說得含糊不清。我曾抱怨父母不要再給我講沒有邏輯的故事:作為華裔美國人,當你們希望了解在你們身上還有哪些中國特征時,你們怎樣把童年、貧困、愚蠢、一個家庭、用故事教育你們成長的母親等等特殊性與中國的事物區(qū)別開來?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什么是電影故事?父母總是埋怨說我傻,弄不清什么是故事什么是真實。身處華人移民家庭,不少中國文化并不出現(xiàn)在我的日常生活中。脫離了中國文化大背景,我只能聽到一些簡單的解釋,而這只能使我在行為中更加困惑但卻無法適應(yīng)。
在傳統(tǒng)思想影響下,中國父母總教育孩子要順從。即使像我這樣的華裔美國人也逃脫不了這種標準。母親經(jīng)常說“災(zāi)從口入”、“沉默是金”,沉默能夠保護自己。但恰恰是這條標準培養(yǎng)了我的自尊,從幼兒園開始我就敢說英語并用英語提問題。我最喜歡黑人同學,因為他們與我談話,似乎認為我和他們一樣敢于講話。在六年級時,我還曾威脅過一個不敢大聲說話的華人女孩,盡管失敗了,依然可看作是我確立自我形象的開始。這次的失敗也讓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所受的歧視和排斥,感受到自己和美國人根本無法平等,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完全融入美國社會。所以,中國女孩能做到的只有用溫和,甚至比美國女士還溫和的說話方式來表現(xiàn)自己的美國人氣質(zhì)。面對這些歧視,我總夢想手持寶劍刺開他們的胸膛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以上這些都表明,華裔美國人在美國遭受了種種苦難:我不愿處在這個國家的邊緣位置,而是要恢復自身的尊嚴和價值。
湯婷婷的母親是中國知識女性在美國生存狀況的代表。放棄了傳統(tǒng)中國女性角色,母親到廣州進入了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成為一位受當?shù)厝俗鹁吹尼t(yī)生和助產(chǎn)師。然而,當她來到美國,發(fā)現(xiàn)自己又和當醫(yī)生之前一樣,只不過是當當別人的妻子或傭人,連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洗衣店也保不住,在拆遷中被無緣無故地扒掉改建成了停車場。
月蘭姨媽是沒有知識的中國女性來美國后不幸遭遇的典型。月蘭在勇蘭的幫助下歷經(jīng)千辛萬苦來到美國,然而,自己的丈夫已被另一個美國女人奪走,恬淡隱忍的月蘭不愿因自己而影響了丈夫的幸福生活。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脆弱的精神狀態(tài),加上丈夫明言拋棄自己的強烈打擊,月蘭精神失常,最后獨自一人苦死在加利福尼亞州立瘋?cè)嗽骸?/p>
母親和月蘭姨媽的經(jīng)歷使我不斷反思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和男性相比,第三世界的女性來到美國,除了受到第一、二世界人的歧視外還遭受著父權(quán)的壓迫,她們變成了一種沒有言論自由的工具,成了殖民主義和父權(quán)的犧牲品。和許多二代移民一樣,作者希望能夠得到美國人的心理認同,但同時也認識到,在美國,對于土生土長的白人女性來說,真正意義上男女平等的實現(xiàn)依然任重而道遠,正如美國作家凱特·米利特所說:“也許我們……能夠把性別從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中剝離出來,但是這要等到我們從現(xiàn)在所居住的沙漠里創(chuàng)造出一個我們能夠忍受的世界時才能實現(xiàn)?!盵2]所以,作為美國少數(shù)民族中的一員,得到美國人的心理認同是獲得其它權(quán)利的基礎(chǔ),但這一低微要求的實現(xiàn)也并非易事,所以,“我”渴望成為能打破男與女、黑人與白人、個體和集體的差異這種二元邏輯的女勇士。
“我”與父母輩的一個明顯區(qū)別是他們的容忍和我的俠義。父親及其兄弟,爺爺及其兄弟,包括姑姑的新婚丈夫是1924年從中國靠偷渡的方式來到了舊金山。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大動蕩大混亂的時期,巴黎和會上中國政府妥協(xié)退讓,1922年華盛頓會議及《九國公約》的簽訂,使美、英等幾個主要的帝國主義列強打著“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旗號共同加劇對中國的侵略;直系、奉系、皖系等軍閥割據(jù)一方,連年混戰(zhàn)不休,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所以,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這些移民,來到美國的主要目的是在保障自己活命的基礎(chǔ)上給國內(nèi)的家人寄錢,使他們能夠活下去。所以,這些移民發(fā)揚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勤勞、善良,遵紀守法,給美國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社會財富,但在美國白人的歧視、壓迫和凌辱面前,受保命的生存目的和息事寧人的文化價值觀的影響,加上語言方面的原因,這些昔日的金山英雄們總是選擇沉默、容忍和退讓,而不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似的暴力抵抗。
而當我還是小孩子時,就立下了拯救許許多多家庭的宏偉夙愿。在理想王國中,我?guī)П鴳?zhàn)勝了巨人將領(lǐng)、財主,拯救了全村人。在現(xiàn)實世界里,當我被一家美術(shù)用品店的老板稱作“黃鬼”時,沒有像父輩一樣沉默,而是以小人物特有的聲調(diào)嘟囔道,“我可不喜歡這個詞兒?!盵3]我拒絕為堅持種族歧視的老板打請柬;當父母苦心經(jīng)營的洗衣店被用作停車場時,我總想有朝一日要復仇奪回洗衣店。這些都可看作是一種向世人控訴美國白人凌辱中國人的宣言,足以顯示出作者的反抗精神和意識,把俠義的品性付諸實際行動來捍衛(wèi)自身尊嚴。作者在《女勇士》中塑造了美國的各種各樣的鬼:“公車鬼”、“的士鬼”、“警察鬼”、“開槍鬼”、“查電表鬼”、“剪樹鬼”、“賣雜貨鬼”、“報童鬼”和“垃圾鬼”等,實際上,這些所謂的鬼意象生動地表達出面對美國人的種族優(yōu)秀論和種族歧視論導致他們排斥、孤立中國人的現(xiàn)實,作者對這種歧視和壓迫中國人的異質(zhì)文化的不滿和控訴。對于這些鬼和種族主義者,“我”會復仇,喚來天劍,“沖他肚子上來一下,一定會給他那身衣服加上些皺褶,添上點顏色。”[4]
當美國文化和中國文化出現(xiàn)矛盾時,我總是努力調(diào)適并希望建構(gòu)一種新的文化。例如,一次,一家小藥店誤把某種藥送到了我家。對此,母親為自己家中收到這種不祥之物大為惱火并讓我向該藥店老板要糖果以驅(qū)邪。為了媽媽不生氣,我不得不去藥店要糖,藥師雖然不理解真相卻依然給了我糖,而且只要我們進藥店每次都給糖。我在母親認為她教會了洋鬼子講禮節(jié)的自豪和自己一家人被美國藥師看作住在洗衣店后面的乞丐而帶來的不安中調(diào)試著。我為媽媽的迷信而感到慚愧,更為自己一家人被美國藥師看作住在洗衣店后面的乞丐而惱火,我盼望在藥店得到糖果成為一種禮節(jié),但不是建立在逼迫美國藥師的基礎(chǔ)上,更不是建立在被歧視的基礎(chǔ)上。再以說話的嗓音高低為例,雖然已離開他們過去隔著田野打招呼的村子好多年,華人婦女依然改不了高嗓門,一看到母親在圖書館或者電話亭之類的公共場所大嚷大叫我就感到尷尬。我在內(nèi)心深處喜歡美國婦女“說話輕”的方式。所以,與正常華人粗壯有威的聲音不同,我們?nèi)A裔美國女孩子只好細聲細氣,顯出我們的美國女性氣。但是,作者并未停滯在這種以說話聲音高低來論對錯的基礎(chǔ)上,而是接著說美國學校的老師每年都讓我和妹妹去接受語言障礙治療,而在醫(yī)生面前聲音又奇跡般恢復了正常。這折射出作者既不愿像在美的華人婦女那樣不能及時調(diào)整自我以適應(yīng)環(huán)境又明顯地在抱怨著美國教師對待華裔女孩在受教育方面的不公平。作者既期望華人婦女能及時自我調(diào)整以入鄉(xiāng)隨俗,適應(yīng)環(huán)境又期望美國的教師沒有偏見地平等對待華裔美國女學生,消除心理障礙,正常地講話,不以聲音的高低來論學生能力的高低。
[1]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35.
[2]Margaret Walters.女權(quán)主義簡史[M].朱剛等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 269.
[3][4]湯亭亭.女勇士[M].李劍波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4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