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國
(山東大學 圖書館,山東 濟南 250100)
王夫之(1619~1692),湖南衡陽人,明末清初啟蒙學者,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字而農,號姜齋,晚年隱居衡陽石船山麓,自署船山老農、船山遺老,后人稱其為船山先生。王夫之著述甚多,他的著作主要有《周易外傳》、《周易內傳》、《尚書引義》、《張子正蒙注》、《讀四書大全說》、《詩廣傳》、《思問錄》、《老子衍》、《莊子通》、《黃書》、《續(xù)春秋左傳博議》、《讀通鑒論》、《宋論》等。王夫之學識極其淵博精深,舉凡經史子集、文字訓詁無不用心篤學深思,且見解獨到新奇,為常人所不及。他對天文歷數(shù)﹑醫(yī)理兵法乃至卜筮星象也多涉獵。章太炎船山遺書序:“當清之季,卓然能興起玩愞,以成光復之績者,獨賴而農一家言而已矣?!庇终率酷撜Z:“船山之書獨晚出,直至洪楊蕩定之后,吾知此后其被吾船山之影響者必無量,而必生出許多之波動,則敢斷言者,船山之史說宏論精義,可以振起吾國之國魂者極多”。
《中庸》上講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辯之、然后才是篤行之,是知先行后。宋朝的程頤認為,“須是識在所行之先”、“知了方行得”;朱熹也說,“義理不明,如何賤履”,其實質是割裂知和行的聯(lián)結,離行以為知。王夫之對此進行了批判:“天下之事固因預立,而亦無先知完了方才去行之理”,“有即事以窮理,無立理以限事”。王夫之的知行觀在知與行這一對立統(tǒng)一的體系中強調行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例如在他的著作《尚書引義》中說:“命中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千圣復起不易之言也,夫人近取之而自喻其甘苦者也。子曰仁者先難,明艱者必先也。先其難而易者從之,易矣。先其易而難者在后,力弱于中衰,情疑于未艾,氣驕于已得,矜覺悟以遺下學,其不倒行逆施于修途者鮮矣。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圣言決矣……且夫知也者,固以行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以得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蓖醴蛑J為,行包括知,統(tǒng)率知,行是知的基礎和動力。知源于行,力行而后有真知。知而不行,猶無知也。知者非真知也,力行而后知之真。王夫之雖然十分強調行對知的基礎作用,但也不忽視知對行的指導作用。知源于行,力行而后有真知,正因為正確的認識來源于實踐,是從艱苦的踐履力行中取得的對事物本質和規(guī)律的認識,所以才能反過來影響行﹑指導行?!捌渲灿鷱V大精微,則行之合轍者愈高明愈博厚矣”。陸九淵﹑王守仁的心學主張知行合一,王守仁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蓖醴蛑槍Υ诉M行了有力的批駁。《禮記章句》:“知行相資以為用,惟其各有其功,而亦各有其效,故相資以互用,則于其相互,益知其必分矣。同者不相為用,資于異者乃和同而起功,此定理也。不知其各有功效而相資,于是姚江王氏知行合一之說得籍口以惑世。”知和行各有功效,是相互區(qū)別的兩個不同的概念,不能混淆,這是對陸王知行合一﹑以知為行的有力的批駁。他同時又指出正因為知行互異,所以才相資互用,知和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結,是有機統(tǒng)一的,不可截然分割?!蹲x四書大全說》:“知行始終不相離……更不可分一事為知而非行,行而非知?!弊罱K結論是行可兼知,知行相資以為用,且并進而有功,形成了明清之際比較完備的樸素唯物主義的知行統(tǒng)一學說。辯證唯物主義的知行觀認為,實踐是人類社會有目的有意識的物質感性活動,實踐是認識的來源,沒有實踐就不會有認識。實踐是認識的出發(fā)點﹑動力﹑條件和歸宿,人在實踐中才能獲得感性認識和經驗,感性認識不能滿足實踐的需要,又在實踐的推動下并依賴于實踐所提供的條件上升為理性認識和理論。即對實踐對象和實踐條件的本質和規(guī)律的把握。理性認識的目的在于為實踐服務,理論的真理性和價值有待于實踐的檢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同時又不否認理論對實踐的指導作用,正確的認識對于實踐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毛主席說過要通過實踐去發(fā)現(xiàn)真理,又要通過實踐去證實真理和發(fā)展真理。
道與器是一對古老的哲學范疇,《周易·系辭上》: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宋明唯心主義理學家程朱陸王把本來寓于個別器中的一般的道,從器中游離出來,抽象出來作為在器之先﹑器之上﹑器之外的形而上的道理反過來決定器,派生器,說什么未有這事先有這理。對于這種唯心主義先驗論和形而上學的道器觀,王夫之進行了有力的批判。例如在他的著作《周易外傳》:“天下唯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道之器也。無其道則無其器,人類能言之。雖然,茍有其器矣,豈患無道哉?……人或昧于其道者其器不成,不成,非無器也,無其器則無其道,人鮮能言之,而固其誠然者也。洪荒無揖讓之道,唐虞無吊伐之道,漢唐無今日之道,則今日無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無射道,未有車馬而無御道,未有牢醴璧幣鐘磬管弦而無禮樂之道……故無其器則無其道,誠然之言也,而人特未察之耳。故古之圣人,能治器而不能治道,治器者則謂之道?!蓖醴蛑隙ㄊ篱g一切事物都是具體的存在,“終無虛懸孤致之道”,終究不會有那種脫離具體事物虛幻的孤零零的道理,“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道之器也”。個別現(xiàn)象包含一般的規(guī)律,一般的規(guī)律卻不能涵蓋所有的個別現(xiàn)象,個別的內容要比一般更豐富更生動。“據(jù)器而道存,離器而道毀”。離開了個別的器,一般的道就無所寓,沒有具體事物,就沒有那個事物的規(guī)律和道理,沒有弓和箭,便沒有射箭的規(guī)律和道理,沒有車與馬便不會有駕馭馬車的規(guī)律和道理,沒有管弦鐘鼓便不會有禮樂之道。只有這些具體的器具存在,才會有這些事情的道理和原則,離開了這些具體的器具,什么射道御道禮樂之道就無從談起。洪荒社會就沒有那種堯將帝位禪讓于舜的事情,唐堯虞舜的社會沒有吊伐之道。社會變了,那么社會制度﹑治理原則也要隨之改變,不會有那種永恒不變的治理原則,器變道也變。董仲舒﹑朱熹認為天不變,道也不變,王夫之對其進行了有力的批駁:“盡器則道在其中”,“盡器則道無不貫”。對個別事物有了詳盡的了解,那么就會對事物一般的規(guī)律和共同的本質有所認識和把握?!氨M道所以審器”深刻認識和掌握了事物的一般規(guī)律和本質特征,可以加深對器的認識和了解,審查這個別的器做的是否合乎標準,質量是好是壞。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指出認識的發(fā)展是一個從個別到一般,又由一般到個別的過程。首先通過個別去認識一般,即從大量個別事物的特殊規(guī)律中總結概括出事物的一般規(guī)律,個別上升為一般,再以一般規(guī)律為指導去認識那尚未加以研究的個別事物,即一般到個別,如此循環(huán)往復,使認識不斷深化和發(fā)展?!肮使胖ト耍苤纹鞫荒苤蔚馈?。人們只能制作某些具體器具,而不能去憑空捏造器具的原理和規(guī)律,對于包含在事物內部的原理和規(guī)律。只有通過治器的實踐活動才能發(fā)現(xiàn)它、把握它,治器必須遵循一定的原則方法,必須按客觀規(guī)律辦事才能獲得成功。所以王夫之又說治器者則謂之道,你如果會造弓箭,那自然懂得弓箭的結構和原理;你如果會造車,那自然懂得車的結構和原理。他強調不能離開治器的實踐活動,去單純的追求道,以此論證脫離具體事物虛幻的孤零零的道理是沒有的,這就是典型的唯物主義道器觀。
朱熹說:“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蓖醴蛑舱J為:“天下之變萬,而要歸于兩端,兩端歸于一致?!边@就是說社會自然界存在著一條普遍的規(guī)律即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也稱矛盾規(guī)律。王夫之《周易外傳》:“天下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對待之物乎?求之于天地,無有此也;求之于萬物,無有此也,反而求之于心,抑未諗其必然也?!馃瑒t液,水凍則堅,一剛柔之無畛也?!薄凹冋呦嘀?,雜者相遷,聽道之運行不滯者,以各極其致,而不憂其終相背而不相通,是以君子樂觀其反也……即此以推,反者有不反者存,而非積重難回,以孤行于一徑矣,反者疑乎其不相均也,疑乎其不相濟也。不相濟,則難乎其一揆;不相均則難乎其兩行。其惟君子乎,知其源同之無殊流,聲葉之有眾響也,故樂觀而利用之,以起主持分劑之大用。下此者,驚于相反,而無所不疑,道之所以違,性之所以缺,其妄滋矣”。對立的事物,或是事物矛盾的對立面并非截然分疆而不相出入,也不是截然分析而必相對待,而是有相互滲透﹑相互轉化的傾向和趨勢,“相反而固會其通”。舉例說固態(tài)的金屬加熱到一定溫度就會熔化為液態(tài),液態(tài)的水冷卻到一定程度就會凝固為固態(tài),借以說明剛柔沒有截然的界限。并且是相倚而不相離,互相排斥的對立面在一定條件下,相互依存,共居于一個統(tǒng)一體中,任何一方只有在與它相對立的一方的關聯(lián)中,或是通過對方的映現(xiàn)才能獲得自身的規(guī)定。相反的事物有著不相反的共同點,并非各走極端,一去不返,懷疑相反的事物不能保持均衡,不能相互補益﹑相互促成。其實不然,相反者,可以用一個道理來統(tǒng)一,并且可以并行不悖,雖然是不同的支流卻有一個共同的源頭,不同的聲響卻可以構成和諧的樂章,應該樂觀其反而利用之,正確的分析調解矛盾。在這里王夫之講矛盾的統(tǒng)一性講的過多,他看不到統(tǒng)一性是暫時的﹑相對的﹑有條件的,而斗爭性才是絕對的﹑無條件的,對立面之間相互排斥的斗爭必然要使原有的統(tǒng)一發(fā)生變化,以至最終打破事物自身的統(tǒng)一,即事物發(fā)生質變,建立起新的統(tǒng)一體。
王夫之樸素的唯物論之所以能達到這樣光輝的巔峰,這是他長期進行艱苦的哲理思辯的結果。他對古代先哲的經典不是單純的加以注解疏浚,而是借以抒發(fā)闡明自己的哲學觀點思想方法,這在中國哲學史上是不多見的,而且是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建立了許多新的哲學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