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石屏納入中央王朝版圖看秦漢中國的天下觀變局

許鎏源

（西南民族大學旅游與歷史文化學院，成都 610225）

引言

“石屏地處云南省南部，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西北部，距省城昆明241公里（公路），距州府所在地個舊①143公里（公路），東鄰建水，南接紅河，西連新平、元江，北交峨山、通海等縣?？偯娣e達3037平方公里，其中山地面積2874.7平方公里，占94.65%；壩子162平方公里，占5.35%。境內(nèi)主要民族有漢、彝、傣、哈尼、回族”[1]1。氣候總體為亞熱帶季風氣候，因此終年氣溫較為均衡，降水充沛“冬少霜雪，木葉不凋”。但是也有一日之內(nèi)數(shù)變的復雜天氣，故民間諺語中有“四時皆有夏，一雨便成冬”的說法。當?shù)仉m為哈尼族和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聚居之所，然其與中原王朝之交往，在先秦便已濫觴，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始被納入中央王朝版圖內(nèi)。此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這一地區(qū)立即被認為屬于《禹貢》九州中的梁州。這不僅僅是托古比附，而是出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關(guān)于石屏地理的論述，除正史中的《地理志》，歷朝所修總志和地方志外，近人方國瑜先生的《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2]11言之最詳，極具參考價值。此外，辛德勇先生的《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3]61雖未直接論述石屏地理，但其對于秦漢邊界地理的考證對這一地方的認知也頗可參考。在思想史方面，羅志田先生的《先秦的五服與古代的天下中國觀》[4]1-34一文和葛兆光先生的《中國思想史》 提供了切入的思路[5]1。

一 文獻記載中的石屏先秦至兩漢的地理沿革

石屏在正式以一個獨立的行政區(qū)域登上歷史舞臺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漫長的孕育過程?！敖袢罩玲嵢粻N然尚已！然逆溯至五百年前，則非今日之屏矣；又逆溯至數(shù)千年前，更非今日之屏矣；況推之萬年億年，孰能知屏之為屏果何如乎”[6]！此說確然。

按舊有縣志，自明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所修者皆言石屏屬于《尚書·禹貢》中九州之一的梁州。南宋淳熙四年（1177年）的《九州山川實證總圖》②已經(jīng)把云南畫在梁州的范圍以內(nèi)。石屏縣最早的考古發(fā)掘物為牛街鎮(zhèn)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石錛（《石屏縣志》1990年版附圖）。說明這個時候石屏已經(jīng)有了人類的活動，并且具有了一定的文明。

“戰(zhàn)國時，楚威王使莊蹻將兵略巴蜀、黔中以西，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奪黔中地，道塞不通，因以其眾王滇”[7]1。袁嘉谷在其主編的縣志中推斷，因為石屏距滇池僅僅數(shù)百里，所以石屏當在莊蹻的千里之國內(nèi)。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秦使常頞通五尺道（史記），據(jù)此，則屏在秦時或已置吏亦未可知[6]2?！鼻爻俏覈鴼v史上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朝代，不僅因為它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統(tǒng)一的封建王朝，也因為它奠定了我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一系列制度的基礎(chǔ)。在行政區(qū)劃上也是如此。因此，舊縣志的編纂者推測此時秦已在石屏置吏管理。

漢武帝時期，中國的版圖向四周大為擴張?！皾h武帝元鼎元年，遣中郎將郭昌、衛(wèi)廣將兵平西南夷，為牂牁郡。元封二年，巴、蜀兵擊滅勞深、靡莫，乘勝臨滇，滇王舉國降。賜王印，為益州郡[6]2?！痹馕迥?，漢武帝化天下為十三州，益州郡隸屬于益州。自此時至蜀漢之石屏，或曰為武帝所置之勝休縣，或曰為蜀漢后主所置之梁水縣，或曰遠離縣治，然其在益州境內(nèi)則無疑義也[2]76,453,31-32。

東漢時石屏一地仍屬益州郡統(tǒng)轄，益州郡隸屬益州。

《晉書·地理志》對先秦至兩漢益州郡的地理沿革做了總結(jié)性的描述?！耙嬷荨０础队碡暋芳八词辆銥榱褐葜?，周合梁于雍，則又為雍州之地?！洞呵镌吩疲骸畢⒎チ鳛橐嬷?，益之為言阨也?！云渌谥仉U阨也，亦曰疆壤益大，故以為名焉。始秦惠王滅蜀，置郡，以張若為蜀守。及始皇置三十六郡，蜀郡之名不改。漢初有漢中、巴蜀。高祖六年，分置廣漢，凡為四郡。武帝開西南夷，更置犍為、牂牁、越巂、益州四郡，凡八郡，遂置益州統(tǒng)焉，益州蓋始此也?！瓌⒍U建興二年，改益州郡為建寧郡，廣漢屬國為陰平郡，分建寧永昌立云南郡，分建寧牂牁立興古郡，分廣漢立東廣漢郡[9]438-439。”

自先秦至兩漢，石屏一地所屬行政區(qū)域的地理沿革大抵如是。石屏一地在元朝至元七年（公元1270）始置州，成為確定無疑的地方一級行政區(qū)劃。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始有今名，沿用至今。以此為限，此前地理沿革之記載多略而失，此后之記載則詳而備，幾臻無缺。故自遠古至兩漢之際，只可見其大略而難窺其堂奧矣。

二 石屏二題辨

關(guān)于石屏自先秦至兩漢時期的地理沿革，有兩個重要的問題需要搞清楚。一是石屏是否在莊蹻的“千里之國”內(nèi)？一是石屏納入中央王朝版圖的時間到底是何時？弄清這兩個問題，對我們最終闡明本文的主旨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

首先來探討石屏是否在莊蹻的“千里之國”內(nèi)的問題。管學宣主編的《石屏州志》和袁嘉谷主編的《石屏縣志》的《沿革志》中都有一段文字完全相同的記載，即前文所述之楚威王時莊蹻王滇之事。因為石屏距滇池僅數(shù)百里，所以袁嘉谷在其主編的縣志中推測，石屏當在莊蹻的千里之國內(nèi)。

管、袁二人的這段材料是由《史記》承襲而來?！妒酚洝份d：“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徇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以兵威定屬楚。[10]2993”

還原到《史記》的原文就會產(chǎn)生一個問題，即滇池“肥饒數(shù)千里”的“千”是否為“十”之誤？

方國瑜先生言：“……《史記》殿本‘地方三百里’，百衲本‘地’字作‘池’，是也。又《史記》‘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漢書》同，顏師古注曰：‘池旁之地也’，則數(shù)千里，為數(shù)十里之誤”[13]。我認為其說可從。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袁嘉谷是基于莊蹻有“千里之國”的基礎(chǔ)上來推測當時的石屏在莊蹻的控制范圍內(nèi)，而且只是推測而不是肯定。那么，一旦莊蹻的“千里之國”一變而為“十里之國”，而西南夷地區(qū)本就地方以千里，君長以數(shù)十，則完全可以肯定，當時的石屏不在莊蹻的控制之下。所以盡管此時西南夷地區(qū)已經(jīng)與戰(zhàn)國七雄之一的楚國發(fā)生聯(lián)系，但石屏尚不在此區(qū)域內(nèi)。

其次來看第二個問題：石屏納入中央王朝版圖的確切時間。

《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秦使常額頗通五尺道”[14]則袁嘉谷主編的《石屏縣志》認為“據(jù)此，則屏在秦時或已置吏亦未可知”。另外，《華陽國志·南中志·總序》中也有：“秦并蜀，通五尺道，置吏主之。漢興遂不賓”[7]335的記載。

這樣一來，秦在石屏地區(qū)置吏的推測看似可以得到證實了，其實不然。因為《史記》后文中的記載與前文發(fā)生了極大的矛盾。

《史記》在后文即記載了家喻戶曉的“夜郎自大”的故事?！暗嵬跖c漢使言曰：‘漢與我孰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為一州之主，不知漢廣大。使者還，盛言滇大國，足事親附。天子注意焉”[10]2996。

這段文字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為以下兩點。一，滇王和夜郎侯“不知漢廣大”，而漢此前同樣也不甚了解西南夷地區(qū)，更談不上“注意”，所以此時才會有使者“盛言滇大國”和“天子注意焉”的記載。二，這段文字直接寫滇王，所處之地與石屏已經(jīng)甚為接近，且明言：“以道不通故，各自為一州之主，不知漢廣大”。

因此，我們可以作這樣的思考。如果秦時在這一地區(qū)已經(jīng)置吏，即使如《華陽國志》所說“漢興遂不賓”，何以至兩不相知如此之甚？而且，《史記》前文和《華陽國志》皆言秦時“通五尺道”而《史記》后文又言“以道不通故，各自為一州之主，不知漢廣大”，豈非咄咄怪事？因此，我便不免對秦時在這一地區(qū)置吏一事認為其非真。據(jù)今人辛德勇先生《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3]61，秦時西南邊郡，蜀郡、巴郡、長沙和黔中四郡，距云南皆為遠矣。故當時的石屏遠在秦政權(quán)所能控制的范圍之外，置吏之說更無從談起。至于司馬遷和常璩為何相沿此說，恐司馬遷采名間傳說，常璩信之。司馬遷著《史記》的資料來源中有一部分是從熟知往事的長老處聽來的，如《五帝本紀》中就有“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的記載，難保傳說無誤。

既然在秦時置吏之說已不可信，那么石屏一地始受中央王朝統(tǒng)轄的時間就只有唯一一個了，即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為中央王朝派兵征服。史籍中各處記載皆相合無異?！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份d：“元封二年，天子發(fā)兵擊滅勞浸、靡莫，以兵臨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誅。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請置吏入朝。于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印，復長其民。[10]2997”《漢書·武帝紀》亦云，元封二年秋“遣將軍郭昌、中郎將衛(wèi)廣發(fā)巴蜀兵平西南夷未服者，以為益州郡”。 袁嘉谷主編的《石屏縣志》也說：“漢武帝元鼎元年，遣中郎將郭昌、衛(wèi)廣將兵平西南夷，為牂牁郡。元封二年，巴、蜀兵擊勞深、靡莫，乘勝臨滇，滇王舉國降。賜滇王印，為益州郡。[11]194”石屏隸屬益州郡。時已置勝休縣，蜀漢后主劉禪又置梁水縣，石屏在益州郡內(nèi)無疑義，然具體當為當時之何縣，則如前述，諸家持論不一。

根據(jù)以上論述，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一，石屏不在莊蹻的“千里之國”內(nèi)；二，石屏至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始為中央王朝所統(tǒng)轄。

三 天下觀的變局

石屏自漢武帝元封二年被納入漢朝版圖以后，其歷史淵源立即在短時間內(nèi)被迅速的中央王朝化。西南夷地區(qū)原是遠離諸夏活動區(qū)域的，而至班固著《漢書》時，這些地方已經(jīng)被認為屬于古代九州中的梁州了。從《漢書·地理志》到1990年出版的《石屏縣志》都無一例外地認為石屏一定屬于九州中的梁州。1990年出版的《石屏縣志》中這樣一句話：“本區(qū)域早在夏商時屬中華九州之梁州”[20]?？梢娺@一觀念在當?shù)厝四X海中是如何地根深蒂固。我認為，這絕對不是我們以往簡單理解的托古比附，它有著悠久的思想淵源，反映著中國思想史和政治史發(fā)展的軌跡。因為漢代實際上在武帝劃天下為十三州以前，“至遲從漢文帝十三年起一直到武帝元鼎年間”，在行政區(qū)劃上是按照過《禹貢》中的九州來劃分的[3]102。

清人趙翼嘗言：“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12]36”這一變局，不只反映在趙翼論述的漢初布衣將相之局上，同時也反映在中國古代的天下觀念上，即此時中國的天下觀念處于由文化認同到政治控制的轉(zhuǎn)折時期?！爱敃r人己指出秦統(tǒng)一是‘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史記·秦始皇本紀》）。周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是建立在天子被遵為共主（至少是象征性的）這一前提之下的，普天之下的中央四方也就是天子統(tǒng)治的全境。當夷狄自外于諸夏而不欲為‘王臣’之時，天下皆為王土的概念實已受到潛在挑戰(zhàn)。但因天下之共主多數(shù)時是虛位的，象征多于現(xiàn)實，四方實際上是否服從共主是可以有較大的伸縮的。若無公開的反叛，在共主及諸侯的認知中，都可以視天下為一家。秦統(tǒng)一使天子由共主而成唯一之治主，天下四方是否真正在天子治下就成為實際問題了。所謂政教所及之區(qū)，其意義已由文化的變?yōu)橹饕钦蔚摹Ｖ袊蛇^去實操國政的諸侯尊奉一個主要是象征性的共主天下這樣一種層級性向心政治體制，轉(zhuǎn)為秦漢以降的禮樂征伐和國政均由中央政府直接掌握的政治體制”[4]30。這一觀念，于戰(zhàn)國時期就具有了比較完善的思想體系。其中以孟子和鄒衍為代表。我們固然不否認春秋以后“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但是在分裂的過程中也孕育著重新走向統(tǒng)一的因素。因此，“一”這一個數(shù)字在當時人看來是政治上奮斗的一個目標。

梁襄王問孟子：“天下惡乎定？”孟子回答說：“定于一。[13]”可見當時經(jīng)過長期的列國混戰(zhàn)后，人心期待金甌一統(tǒng)。這種“一”的思想繼續(xù)往前追溯的話，就涉及到了中國古人看待事物起源的觀念。所謂“維出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4]7。既然萬事萬物都是由“一”衍生而來，那么列國復歸一統(tǒng)則是符合天道的。

孟子以后的鄒衍提出了“大九州”和“小九州”說。在鄒衍看來，凡事“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為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者，乃為一州。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10]2344。此乃鄒衍大小九州之要旨。

對于這一理論，長期以來主流的觀點認為“陰陽五行家以齊地為根據(jù)地。蓋其地濱海，其人較多新異見聞，故其人長于荒誕之談”[15]。這一論點繼承了《孟子》、《莊子》和《漢書》等書的觀點，指出了自然環(huán)境對陰陽家思想形成的原因，但是卻忽視了其立足于現(xiàn)實政治這一根本出發(fā)點。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考察，當別開生面?！皷|方齊魯學人，大率尚文化，重歷史，其學風對象，以整個社會為主。重一般之人生，不以狹義的國家富強為出發(fā)點。故其議論思想，往往求為整個社會謀徹底之改進”[16]。此種觀點亦正合于《史記》所言：“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另外，班固雖然認為陰陽家“牽于禁忌，泥于小數(shù)，舍人事而任鬼神”，但也認為其長處在于“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11]1734-1735。也就是說，以鄒衍為代表的陰陽家的理論來源并不純是虛妄的，在一定的程度上是建立在自然觀測上的。其實，這也正反映了當時的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觀念?！皯?zhàn)國時人對時空的思考已經(jīng)超出了一國一地的具體實測與計算，但是其技術(shù)水準又不可能對大地或天空進行廣泛實際的測量和觀察，他們的思維水平已經(jīng)深入到追問歷史起源的地步，但又不可能理智地對人類歷史進行公正冷靜的描述，所以往往先以經(jīng)驗把世界紛紜的現(xiàn)象歸納為基本的‘數(shù)’，在這些推測和想象中得到一些籠統(tǒng)的觀念，并以此作為基礎(chǔ)對更廣泛的世界再進行由此及彼的推測和想象，這就是‘推而大之’的方法”[5]152。

按照這一理論，鄒衍的“先驗小物”即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觀測，然后“推而大之，以至無垠”即是對這種現(xiàn)實觀測的推廣，直至九州的起源。那么這種思維方式應用到現(xiàn)實政治上又是怎樣的呢？

人們所認知的中國范圍已經(jīng)隨著人們足跡的擴展而擴展，而中國又是中國之人所居之地，秦漢之際強大的中央集權(quán)的政府已經(jīng)建立起來，所以中國應當把中國之范圍置于一個統(tǒng)一政權(quán)的控置之下，對于原來周邊僅僅是要求從名義上服從的四夷則需要對其進行實際的征服，設(shè)置機構(gòu)進行實際的管理。而對于那些新開辟的疆土，為了讓其對中央王朝形成一種自內(nèi)心發(fā)出的向心力，則必須讓其認為從歷史起源上他們與中央王朝即是處于統(tǒng)一體系中密不可分的。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就必須消解他們原有的歷史認同，對歷史進行重新構(gòu)建。秦始皇的統(tǒng)一文字和度量衡、焚書坑儒和以吏為師已經(jīng)是中央政府的實際行為。逮至漢武帝時期，董仲舒又將這種實踐理論化，并漸成有識之士的一般共識。董仲舒提出：“古之造文者，三化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17]許慎又引之以解釋“王”字[14]9。正是體現(xiàn)了這一認識由特殊到一般的發(fā)展過程。董仲舒提出此論，意在尊君，尊君體現(xiàn)在對四夷的處置上，當然就要對其進行實際的控制。所以秦始皇和漢武帝伐匈奴，討南越，通西南夷，開疆拓土，設(shè)置郡縣。

這一構(gòu)建的過程在思想上，即是把原來九州的范圍加以擴展。這樣石屏一地的歷史淵源便被“推至無垠”，把新開辟的地區(qū)比附在九州的范圍之內(nèi)，正是為這一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理論。這實際上也是在歷史轉(zhuǎn)折點處常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即我們后世所認知的歷史已是如同神話般人為塑造的歷史，是為當時現(xiàn)實政治的改換提供理論依據(jù)的歷史，是一種現(xiàn)實訴求催生的歷史，而遠非歷史本身了。

在這樣的思想氛圍中，石屏，這一在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才新開辟的疆土，被迅速地納入到了《禹貢》九州的體系范圍之內(nèi)。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一地區(qū)的人們也認同了這一人為塑造的歷史，從內(nèi)心發(fā)出一種向心力，把自己當做了這一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中牢不可分的一員。

儒學自漢代被確定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后，一地對中央政府是否認同，思想上最深切著明者，便當看其是否尊奉儒學；中原文化的典籍魏晉六朝之后，以四部分之，一地受中原文化影響深淺與否，亦可從傳世之四部文獻中考察之。石屏四部文獻傳世和存目者，計經(jīng)部十六部，史部十五部，子部二十八部，集部一百四十五部[6]22。此外，當?shù)仫L俗亦崇科舉?！笆肯蚕?qū)W，講習惟勤”?！埃ㄠl(xiāng)試）每科七月內(nèi)出示，訂期傳啟一通，付首名科舉生員于儀門外，立月宮橋，堂上列宴。宴畢，簪花掛紅，步橋而出。知州送至化龍橋，吏目備盒酒餞之，送卷金贐儀，奉文載革，知州捐俸助之”?！懊繒嚿夏臧嗽聝?nèi)，知州于新舊舉人投啟各一通。公所設(shè)宴，送花幣贐儀。至起行日，餞化龍橋”[6]2。明清兩代，石屏共記出共計出特科人選五人、翰林十六人、進士七十六人、貢生七百六十一人、舉人六百四十人[1]791。至今有民諺曰：“對門兩進士，五步三翰林；舉人滿街走，秀才家家有?！背硕猓踔料惹貢r大行中國的鄉(xiāng)飲酒禮在明清時，石屏依然盛行?！懊繗q于正月十五、十月十五舉行。知州先期各投啟一通，備賓筵于明倫堂，其禮悉照布政司頒發(fā)儀注遵行”[6]2。這些雖然是明清時風俗，但一個地方風俗的形成與變遷，如縣志所言，“豈一朝一夕之故哉”。在近代的千年變局中，石屏的袁嘉谷先生喊出了：“吾中國人也，應有光大中國之作以報中國”的口號，便是這一人為塑造的歷史對當?shù)厝诵睦碚J同影響的最佳明證之一。

由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秦漢之際，石屏由西南夷地區(qū)被納入到中央王朝的版圖以后，隨即被中央王朝賦予了新的歷史起源。這一現(xiàn)象，不是單純的托古比附，而是出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意義十分重大，同時也啟發(fā)著我們?nèi)タ剂磕切┪覀冊?jīng)遺忘了的歷史角落。

注釋：

①紅河州州府已于2003年移于蒙自市.

②本圖出自禹貢山川地理圖,南宋陳大昌撰,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雕版墨印地圖實物,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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