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嘩的時代，錯位的母愛——解讀《喧嘩與騷動》中的母親形象

夏妙月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510642)

母愛歷來是文學作品謳歌的一個重要主題，偉大的母親形象在眾多的中外文學經(jīng)典中頻頻出現(xiàn)。在母愛溫暖的懷抱里，孩子往往可以躲避外界的狂風暴雨，獲得心靈的寧靜。然而在福克納的意識流名作《喧嘩與騷動》中，作者卻塑造了三位性格各異，不同尋常的母親形象。透過三位母親的悲劇人生及其與子女的不融洽關(guān)系，?？思{將當時南方復(fù)雜的歷史變遷和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對人性的壓迫清晰地展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

一、康普生夫人——自私的母親

《喧嘩與騷動》通過不同的視角展現(xiàn)了康普生家族的沒落，而康普生夫人是這個家族中

四位孩子的親生母親，其地位可謂舉足輕重。然而令人悲嘆的是，她也是作品中最自私最不稱職的一位母親。她性格孤僻，怨天尤人，同時愛虛榮，好面子，對自己的所謂地位和尊嚴過度關(guān)注，而對于子女內(nèi)心和情感的需求卻往往無動于衷，極其冷漠，她的種種做法直接導致了其子女日后生活中的種種悲劇。

在四個子女中，小兒子班吉是最可憐最弱勢的。他天生癡呆，每天都恐懼地生活在渾渾噩噩中。令人驚愕的是，康普生夫人不但沒有用母親的博愛之心去用心照顧好他，反而覺得兒子的智障給自己帶來了恥辱，甚至損害了自己娘家的聲譽。在班吉剛出生的時候，康普生夫人給他取的是自己弟弟的名字毛萊。在她發(fā)現(xiàn)班吉是癡呆兒后，便毫不猶豫地給他改了名字，以切斷班吉與自己娘家的任何聯(lián)系?？梢哉f，在給班吉改名的時候，康普生夫人就已經(jīng)在精神上徹底遺棄了自己的這個兒子。之后，康普生夫人以班吉騷擾路過家門口的女生為借口，和杰生一起合謀把他閹割之后送進了瘋?cè)嗽?，讓他完全從自己的眼前消失?/p>

作為唯一的女兒，凱蒂也并未得到康普生夫人的任何垂愛。在凱蒂成長的重要階段，康普生夫人從未耐心地進行引導和幫助。她的冷漠迫使青春期的凱蒂轉(zhuǎn)而去向異性尋求心中的愛。在康普生夫人發(fā)現(xiàn)15歲的女兒與男孩子約會并接吻時，她根本沒有思考自己作為母親的責任與失職，而是斷定女兒已經(jīng)墮落?！暗诙煲徽焖┝藛史髁嗣婕喸谖葑永镛D(zhuǎn)來轉(zhuǎn)去，連父親也沒法讓她說出一句話，她僅僅是一面哭一面說她的小女兒死了”［1］(P255)。之后，她不顧凱蒂的感受，強迫她嫁給一個有錢但品行不端的男人。在凱蒂被丈夫趕出家門后，她不但沒有收留凱蒂，而且不允許家里人提凱蒂的名字，甚至不讓凱蒂與自己的女兒小昆丁見面，最終使凱蒂徹底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

大兒子昆丁之所以選擇以自殺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缺乏母愛的關(guān)懷?！白鳛闆]落的種植園主家庭的末代后裔，康普生家中的長子，一種沒落感始終籠罩著昆丁的心靈”。［2］(P148)他以貴族家庭為榮，因而對康普生家族的衰敗有一種切膚之痛。在昆丁的世界里，過去與現(xiàn)在，道德與墮落，榮耀與恥辱成為互相抗衡的勢力，形成其內(nèi)心世界情感沖突的基礎(chǔ)。然而康普生夫人除了從功利的角度考慮昆丁上完哈佛后可否給家族帶來榮譽和利益外，并未真正關(guān)心過這個身體和精神都極其孱弱的兒子，昆丁無法從她身上獲得母愛的溫暖，只能轉(zhuǎn)而將妹妹凱蒂作為他在家中唯一的精神慰藉。他在這個世界上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倍感疲憊和絕望。在凱蒂失貞后，他的精神就完全崩潰了，只能以投河自殺來獲得解脫。在自殺前，昆丁曾經(jīng)悲嘆，“如果我有母親我就可以說母親啊母親?！保?］(P127)字里行間無法掩飾對母親的極度失望之情。

杰生可以說是康普生夫人唯一喜歡的子女，然而她的自私偏愛卻讓杰生成為了書中最丑惡的一個人物形象。福克納曾坦言，“對我來說，杰生純粹是惡的代表。依我看，從我的想象里產(chǎn)生出來的形象里，他是最最邪惡的一個。”［3］(P6)杰生從小貪婪自私，對兄弟姐妹毫無感情?？灯丈蛉藦膩聿慌u教導杰生，反而對他的自私卑劣行為處處縱容袒護。為了給他找份好工作，她強迫凱蒂嫁給自己并不喜歡的一個無賴。面對杰生對小昆丁的惡意迫害，她也只是哭哭啼啼，毫無主張。在迪爾西看不過去，問她為何總是向著杰生的時候，她便說，“我是想保護他，我一直想保護他，不讓他受到拖累?！保?］(P223)或許杰生受康普生夫人喜愛是因為他遺傳了母親自私冷漠，感情麻木，怨天尤人的性格特點，同時母親的護短也使他成為了利欲熏心，沒有理性的復(fù)仇狂與虐待狂。

從根本上說，康普生夫人的悲劇是南方父權(quán)思想造成的。南方社會信奉男尊女卑，婦女沒有自己獨立的身份與地位。雖然表面上，男人對女人彬彬有禮，處處表現(xiàn)關(guān)懷愛護女性的樣子。但實際上，社會要求女性對男性絕對服從，女性必須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和欲望，成為男人的附屬品。為了滿足男人的占有欲和虛榮心，女性要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貞操。在這種社會習俗的影響下，康普生夫人心甘情愿地放棄真正的自我，為維護所謂家庭榮譽拋棄親情，對女兒的失貞深惡痛絕，最終成為了“南方社會對婦女的各種清規(guī)戒律的忠實執(zhí)行者”。［4］(P34)

二、凱蒂——悲劇的母親

凱蒂作為《喧嘩與騷動》中的中心人物，其性格與母親康普生夫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從小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在康普生家族中代表著愛，同情，憐憫以及犧牲?？灯丈蛉似缫暟嗉?，把他當作是家庭榮譽的恥辱，凱蒂卻象母親似的關(guān)心照顧疼愛他。班吉對她的依戀和思念超過家中任何人。對其他兩位兄弟杰生和昆丁，凱蒂也是盡自己所能的真心付出。在很大意義上，凱蒂在三兄弟尤其是班吉心中代表著母愛。然而當凱蒂真正成為母親，有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小昆丁后，她卻并不能成為一位優(yōu)秀稱職的好母親，而只是一位悲劇的母親。

由于渴望擺脫無愛家庭的束縛，渴望獲得自由和真愛，凱蒂踏入了父權(quán)社會的女性禁區(qū)。小昆丁作為凱蒂失身懷孕之后的產(chǎn)物，也注定了悲劇的延續(xù)。

小昆丁出生后，由于被丈夫趕出家門，康普生夫人又將她拒之門外，凱蒂只能萬般無奈地以不與小昆丁見面為條件，將她寄養(yǎng)在自己的娘家，自己則在外艱難的掙錢謀生。盡管女兒不在身邊，凱蒂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她每月準時給女兒寄生活費，經(jīng)常寫信詢問女兒的成長狀況，努力滿足女兒的種種需求。為了見女兒一面，她只能強忍杰生的欺騙和敲詐。后來為了掙錢養(yǎng)育小昆丁，她甚至不惜墮落為妓女，母愛之心令人動容。然而可悲的是，凱蒂的付出并未獲得小昆丁對母親的尊重和理解。由于從小不在親生父母身邊，而是生活在一個缺乏愛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中，小昆丁的性格變得古怪叛逆。她經(jīng)常逃學，撒謊，對康普生家中的所有人以及處處關(guān)心愛護她的迪爾西都毫無感情。對于自己的母親，小昆丁關(guān)心的只是收到了多少匯款，對于母親信中的內(nèi)容卻連看都懶得看，更不用說懷著感恩之心想著與母親通信或者見面。到最后，小昆丁的墮落徹底摧毀了凱蒂心中的美好心愿，也使凱蒂失去了愛的能力。

盡管凱蒂與小昆丁之間由始到終都未形成和諧的母女關(guān)系，甚至從未在一起生活，但母女兩人的悲劇命運卻是相似的。同樣處于親情缺失的家庭中，母女兩人都具有逃離家庭的反抗意識，只不過凱蒂出于對兄弟的關(guān)心，在反抗時猶豫不決，有時甚至聽任家人的擺布，而昆丁的反抗意識則更加強烈和堅決。在杰生威脅她說，“你要是不喜歡這兒，小姐，你滿可以走嘛?！保?］(P287)小昆丁堅決地反擊，“我是要走的，這可不用你那么操心。”［1］(P287)之后很快便帶著錢逃離了家庭地牢籠。在走向墮落的過程中，母女兩人都與“樹”這個意象緊緊相連。凱蒂小的時候有一次爬樹弄臟了褲子，而褲子上的污漬正是凱蒂墮落之路開始的象征。在凱蒂失貞之前，班吉經(jīng)常提到凱蒂身上有樹一樣的香味。在凱蒂失貞之后，班吉因為聞不到她身上樹的香味而哭鬧不止。而小昆丁的墮落私奔之路也是通過樹這個媒介完成的，“那黑影從昆丁那間房的窗子里爬出來，我們看見那顆樹在搖晃。搖晃的地方在一點點往下落，接著那黑影離開了樹，我們看見它穿過草地。這以后我們就看不見它了?！保?］(P295)通過這顆樹，小昆丁正式結(jié)束了在康普生家的生活，走向了流浪毀滅的道路。

凱蒂母女完全是南方父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在當時的南方社會中，女性無力戰(zhàn)勝和超越男權(quán)意識，有女權(quán)主義者曾指出，“真正的悲劇在于婦女已在這些觀點的影響下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因而她們已將這些觀點看作是對女性的真正評價，從而陷入受男子壓迫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保?］(P13)凱蒂在追求情感自由與需求的過程中，由于自己的行為得不到社會的認同，在頭腦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罪惡感，她沒有堅持自己的權(quán)利，而是認同了男權(quán)社會的觀點，認為自己應(yīng)當受到懲罰，在強大的社會和家庭壓力下，凱蒂走上了墮落的道路，她對女兒的保護自然也有心無力，最終只能作為悲劇的母親將不幸延續(xù)給了女兒。

三、迪爾西——他人的母親

迪爾西是?？思{在《喧嘩與騷動》中塑造的一個正面黑人保姆形象。在康普生太太虛榮、虛偽與自私自利性格的映襯下，迪爾西作為黑人的純真與率直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思{曾說過，“迪爾西是我最喜愛的人物之一，因為她勇敢、大膽、豪爽、溫存、誠實。”［3］(P7)在康普生家族逐漸衰敗之后，迪爾西一如既往地對康普生一家盡職盡責，毫無怨言。她用自己的勤勞與能干堅強地苦苦支撐著康普生家族這座即將傾倒的大廈。對于作為主人的白人而言，迪爾西是忠心耿耿的好仆人。在很大程度上，迪爾西甚至代替康普生夫人扮演了凱蒂兄妹以及小昆丁的母親的角色。然而，迪爾西對自己的黑人孩子卻難以全心全意盡到母親的責任，對自己孩子的感受她經(jīng)常無暇顧及。內(nèi)化了的種族偏見甚至使迪爾西嚴厲地要求自己的孩子繼續(xù)履行康普生一家仆人的角色，她只允許主人的孩子欺負自己的孩子，而“決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們有絲毫越軌行為”。［6］(P26)

在凱蒂出走后，迪爾西是家中唯一關(guān)心愛護班吉的人。在班吉生日那天，迪爾西自己花錢買蛋糕給他慶祝生日，而作為親生母親的康普生夫人不但不記得兒子的生日，還惡毒地斥責迪爾西，“你是要用這種店里買來的蹩腳貨毒死他嗎?！保?］(P67)她的虛偽自私與迪爾西的關(guān)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康普生夫人和杰生冷酷無情地不讓凱蒂見自己的女兒時，也只有迪爾西敢仗義執(zhí)言，“讓可憐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這又有什么不好?！保?］(P232)迪爾西對小昆丁的照顧也是充滿慈愛，無微不至的。有一次，小昆丁逃學被發(fā)現(xiàn)后，杰生威脅用皮帶抽打她，只有迪爾西不顧自己年老體衰，勇敢地出來保護小昆丁，結(jié)果被杰生狠狠甩開，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桌子上。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決地告訴小昆丁，“只要俺在這兒，就不能讓他碰你?！保?］(P209)

可悲的是，一輩子全身心的付出似乎并未使迪爾西獲得主人的尊重和感恩，種族的偏見使得白人從骨子里鄙視黑人，把黑人的付出當作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稍有不如意甚至任意打罵黑人奴隸以及他們的子女。小昆丁在迪爾西的保護下逃過了杰生的鞭打，但是她卻厭惡地拒絕迪爾西善意的親近，甚至罵迪爾西為“老黑鬼”。杰生更是經(jīng)常辱罵迪爾西。主人的無情并沒有讓迪爾西介意，她不僅身體力行，還堅決地告誡自己的孩子及外孫不可對主人的孩子有任何的冒犯。在班吉生日那天，迪爾西就明確地要求自己的外孫勒斯特，“他要干什么，你就得順著他，你這黑小子?！保?］(P63)在發(fā)現(xiàn)勒斯特曾捉弄過班吉后，迪爾西便把勒斯特從屋角拖出來，使勁搖晃他，并且兇巴巴地訓斥他，“但愿我跟過去一樣年輕，那我就能把你治得光剩下半條命了。我一定要把你鎖進地窖，不讓你今天晚上去看演出。我一定要這樣干?！保?］(P65)昆丁經(jīng)常踢打迪爾西的小兒子T.P，甚至把他踢進豬兒吃食的木槽里面。T.P.只能自己傷心哭泣，而沒有反抗也沒有與母親迪爾西傾訴，因為他很清楚母親只會犧牲自己的孩子來為主人的孩子服務(wù)。

迪爾西是?？思{樹立的一個理想化的黑人女仆形象，這一形象反映了?？思{“或許有意無意流露出的一種愿望，想用這樣一種美好的主仆關(guān)系來代替奴隸制殘忍的一面，而不一定廢除奴隸制本身”。［7］(P44)盡管?？思{對奴隸制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但他并不想改變南方社會本身，不想改變白人高高在上，黑人溫順馴服為主人服務(wù)的社會格局。?？思{本身在種族觀念上的局限性注定了迪爾西這個善良的黑人女性只能做白人孩子的保姆，而不能為自己的黑人孩子遮風擋雨，做一個好母親。

?？思{在《喧嘩與騷動》中塑造的三位母親形象生動地闡釋了當時南方社會的女性生存現(xiàn)狀?？灯丈蛉藶榱擞夏戏礁笝?quán)社會對女性的苛刻要求，喪失了自我，成為了父權(quán)社會的幫兇，轉(zhuǎn)而壓迫自己的女兒，她是一位母親，卻根本沒有盡到母親應(yīng)盡的義務(wù)，反而使自己的孩子都遭受了各種不幸。凱蒂渴望真愛，尋求精神的獨立與自由，但社會與家庭的雙重壓迫最終使她徹底失去信心，走上了墮落的不歸之路，并把自己的不幸命運延續(xù)給了她極度渴望保護的女兒，成為了一個悲劇的母親。迪爾西的形象則體現(xiàn)了作者?？思{對黑人以及奴隸制的態(tài)度，在種族歧視無法消除的社會，擁有一個合格的母親對黑人來說只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1］威廉.?？思{.喧嘩與騷動［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2］江智利.精神的再生之美——解讀?？思{《喧嘩與騷動》中的“昆丁”［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7(6):148-150.

［3］李文俊.喧嘩與騷動.前言［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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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羅德.霍頓.美國文學思想背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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