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醒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湖北武漢 430064)
在哈貝馬斯看來,“合理性不是給定之物,而是通過與他人的溝通而持續(xù)獲致的”[1](P15)。社會和主體自身的存在離不開特定意義的標示。言語實踐是一種建構的積極媒介。語言不但描述與命名客觀實在的多樣化,也充分發(fā)揮文本的行動取向和建構性?!霸谏鐣饬x上,話語是建構性的,建構社會主體,建構社會關系,建構知識和信仰體系。”[2](P35)自然與社會世界中先于語言本身存在的物體、事件以及范疇也需要通過語言來建構自身在存在意義上的認同。行為尤其是言語行為的符號性在其中凸現(xiàn)了出來。所學來源于闡釋,儲備來源于論辯,社會通過話語而延續(xù),思想由勸說組成,這些都體現(xiàn)了運用語言的一種功能。
話語本身是一個內涵混亂且無法窮盡的術語。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在何種意義上使用這一術語的。目前多數學者都將話語作為語言學范疇的概念,包括兩種含義,一種是將話語和語言等同,這是一種占據主流地位的定義;另一種是將話語和文本等同,語用學和修辭學通常如此定義話語,有學者認為這種定位居于開放的層面,涵蓋了正式與非正式的各種言語互動和文本。法律話語中的話語是怎樣的一種模式?筆者認為,本文的“話語”一詞著重強調語言運用的社會實踐性和建構性——話語實踐本質上也是一種社會實踐。因此作為一種與語言相關的“社會變量”,話語就不僅僅局限于表達形式,也包含了行為的形式,不僅僅力圖分析口語的表達,同樣也涉及文本化的書面話語。所以,這里的話語是語用層面上的,超越了語言系統(tǒng)本身的語言使用的“言語”。
符號意義的傳遞源于主體溝通的需求。我們總是傾向于將對特定對象的理解通過某種方式凝固下來,以實現(xiàn)對其進行表述的目的。盡管對于特定現(xiàn)象的認知與判斷可能因時而變,但其用以表達的工具,即語言,卻是相對固定的符號化體系。話語具有描述和穩(wěn)固認知輪廓的作用。當然,有時信息的傳達并不依賴于具體意義上的主體存在,或者主體并不需要做出特定的身體動作,信息接受者的關注點在這一含義被理解之后已經從“誰說”轉移到了“說的什么”,并僅僅將發(fā)出話語的主體作為語義界定和加工接收的參考因素,而不是決定性的因素。此時可以推出,話語接受者并不一定要求一個特定的個人或者其他有語言功能的主體發(fā)出陳述了相關信息的話語,話語的接受往往是可以從多個渠道得出的。主體間的信息傳達將不僅僅限于文字或者口頭的直接表示,而擴展到了可能對行為模式選擇趨向產生影響的任何信息表示。當下社會是一個信息社會,作為認知元素的信息包圍了我們的生活,因此,對于海量信息的理解有必要通過主體間的互動與溝通得以實現(xiàn)?;谝陨戏治?,主體間的溝通應當認同這種區(qū)分——自發(fā)性的溝通和合理性的溝通。前者決定著“規(guī)則”或至少是對規(guī)則的解釋,如交通中的實際行為;后者則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在社會論辯合法化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語言符號陳述功能的四大要件主要包括話語主體、所指對象、關聯(lián)范圍以及話語印跡。第一,任何話語的發(fā)出都是基于個體的特定處境。此時他所占據的位置或者地位(而不是他本身)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話語陳述的效力和施為力量。第二,本文的話語指涉的對象本身將如何被具體描述不是最關鍵的,問題是必須要弄清這一客體是否因被命名、指稱或陳述而啟動了一個可能性行為規(guī)則被形構的進程。第三,一個句子的意義在語境中可以得到確切的解釋,一個命題能夠通過相應的邏輯規(guī)則推導出來,一個共存的言語場烘托出一個陳述的確切意旨。第四,話語得以傳播和重復,被不斷地分配、修正、轉換甚至取消依賴于特定的符號形態(tài),同時還有語法規(guī)則、聲音及其他言語支撐物。這些都構成了話語在空間中的印跡,也是確保其意義傳達的“物質”保障。
從根本上來說,法律是語言的。任何存在并存在被認知需求的事物都離不開語言。非語言的意義表征(姿態(tài)、畫面、符號、場景等)是無法完全擺脫語言表達方式而存在的,甚至可以說,語言是我們唯一可以假以實現(xiàn)對于思想的理解和表達的方式。談論思想本身實質上就是在討論語言。法律是語言體系的一種特殊表達,法律以語言來指涉社會和歷史的起源,并通過法律文本與言語來作為社會控制的工具,因而法律通過語言而存在。法律人離不開作為工具的語言,以實現(xiàn)對自身角色必須的表達需要。例如,立法者制定法律需要語言,檢察官對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需要語言,法官審判案件以及雙方當事人的論辯話語離不開語言,法學研究者也需要語言表達其思辨的階段和得出的結論。那“法和語言間的不可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同時也表明語言對法的制定和使用產生的影響:法的優(yōu)劣直接取決于表達并傳播法的語言的優(yōu)劣”[3](P71)。因而,法律又不僅是表明特定精神和原則的純粹媒介,還是社會關系中存在的協(xié)商、分歧、糾紛、沖突甚至壓制、脅迫、震懾等權力關系的展示平臺和本質體現(xiàn)。此時法律倚靠的就已經是超越了靜態(tài)文本的作為話語的動態(tài)語言。在多數時候,法律是交談:當事人之間的交談,律師和委托人之間的交談,律師、當事人和證人之間的法庭交談,歸約為法條和司法意見的書面形式的法律交談,還有法學研究者參與的所有這些其他談話所做的評論。任何法律行為,尤其是法庭語境下的司法審判過程,遠遠不僅限于特定規(guī)則的分析、運用與導引,而更多表征為一系列的話語過程,甚至可以根據特定物體(法袍、法槌)、事件(糾紛、案件)、行為(控訴、審理、抗辯)的符號化和法律語言的范疇化來分析、整理和再現(xiàn)這一話語互動行為。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發(fā)掘其中的策略性、指向性因素,辨析其中的利益計算、價值評判以及行為效果,并進而發(fā)現(xiàn)話語中隱含的可能對日后類似的或者其他行為具有意義的規(guī)范性要素。“人將語言當做真實的建構,透過語言的媒介,使人類控制世界并控制他的同輩。透過語言,人行使權力,而且以違背意圖表述的自然方式使思想變得模糊化等,人們不再試圖說明它,而只將事前所勾畫的假設想法表達出來,并通過一種話語規(guī)則或者信息呼吁力量的壓制,達到操控意見的目的?!保?](P169-170)法律的形成與發(fā)展在法律實踐中進行,法律實踐本身需要通過語言的說服力量,即話語的說理性和正當性來實現(xiàn)話語可接受性和實效性的目的。
1.主體間性理論
哈貝馬斯在胡塞爾的基礎上對主體間性理論進行了深入研究。主體間性從寬泛的意義上來講就是指主體與他者在交往行為中的一種關聯(lián)性。主體本身可以解釋為由于與他人的社會關聯(lián)成為社會化產物的人。意識哲學中經驗自我與先驗自我可以通過主體間性聯(lián)系起來。具備理性的認知、言語和行為能力的主體通過對前理論的解釋與運用重建自身,此時,主體置身于言語互動參與者形成的關系架構當中。通過融合經驗與先驗的內涵,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就轉換成為主體間性的模式。對任何法律理論而言,其焦點必須是人的互動與溝通,而不是個體或者法律系統(tǒng)本身。主體通過與他人的認知、對話、反饋才能認知自我,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之間是平等的、共生的和交流的關系,這其中包涵了對他人和自我共存的相互尊重的倫理要求。因此,話語至少需要兩個或者兩個以上主體的意義溝通才具備了形成社會性的行為和事件的條件。話語聯(lián)通并將社會生活符號化于主體間的認知,從而法律作為文字符號系統(tǒng)也產生于話語,并且是在話語的互動之中。因為絕對的獨白是無法產生規(guī)范性制度的,即使是處在專制集權社會中?!叭酥阅軌蛏娴浆F(xiàn)在,是因為他的交流能力……他之所以能夠取得勝利,是因為他能夠獲取和交流知識,也因為他能夠有意識地、精心謀劃地促成與其他人的通力合作。如果將來人類能夠克服自己的自我毀滅能力而存活下來,這也必定是因為他能與自己的同類進行交流并且達成相互理解。”[5](P215)
2.主體間通過理解與服從促成一種關于規(guī)則的共識
對于已然狀態(tài)下的法律制度來說,這些法律代碼提供的選擇是包涵著顯而易見的價值指向的,法律主體只能夠根據法律當中表達的交往權利與參與權利來確定自己行為的自由,以及是否或者在怎樣的程度上運用這些權利。這些法律的承受者應當明了,其可以自由地決定是否要以法律創(chuàng)制者的身份來運用自己的交往意志,通過這種視角上的轉變來預期在與對方的理性商談(無論是基于對特定問題理解的探討還是對相互之間利益糾葛的協(xié)調與談判)中對于商談最終結論的體會與總結,并轉向對可普遍同意之規(guī)范的理解。
法律未成形的狀態(tài)難免缺乏體系性,難免被忽視。規(guī)范性意義彌散于法律行為互動當中,體現(xiàn)為主體間話語對這一規(guī)范需求的涉及,依據主體的理性論證能力,其或許無法想象自己預期的是什么樣的普遍性場景,無法預料到將要產生的規(guī)則會是什么,或者他可能甚至會有意地、基于某種利益性策略考量去回避這一未然“法律”形成的實在趨勢和邏輯必然性。制度由人們的行為構成,其中有時包含較多的習慣性要素與較少的目的性要素。后者往往又具有千差萬別的面向和特點,這必然導致對制度本身的功能和原則的理解具有相當的多樣化。實際上,法律在接觸到其任何可能性之前,就已經事先被違犯而彰顯出規(guī)約這種越軌的必要性,因此,主體相互間以順從各自預期為商談基礎,這一預期并不否認針對特定關系的爭議的發(fā)生,因為每個人對于良心的預期必定和特定的價值觀密切聯(lián)系。
對話導向價值在一定程度上是不明確的。在空間和時間上連接起來的種種社會互動處于雙重偶然性的條件之下。對話不可能發(fā)生在無主體的抽象意義之中,而只可能出現(xiàn)在主體之間的言語互動當中,而這一互動伴隨的是意義的交流?!罢J為法律話語的對話性質僅僅是其外在語義預設和選擇的一個特征,而同時沒有表明法律語言整體是寓于機構化歷史中和各種語言、多種觀眾以及頻繁變化的交際和實踐效果之間的復雜的相互關系中,這種觀點是自相矛盾的?!保?](P163)所以,那種將法律語言僅視為可塑的、顯而易見的出于意識形態(tài)目的的工具的觀點是錯誤的。對話導向意義互動的價值并不一定遵循固有的互動規(guī)則,這種特點直接阻礙形式意義上的法律要百分之百合乎正義的要求,但排除這一靈活空間未必能夠真正實現(xiàn)嚴格意義上的正義,不可否認的是,即便通過頒布清晰易懂的規(guī)則,某些人一樣能夠實現(xiàn)邪惡的目的。法律內部的道德性無法僅僅根據法律本身體系是否完整、邏輯是否清晰嚴謹來判斷。會話包涵的現(xiàn)實利益分析中涉及多元因果模型,經過拆分離析和有目的性的選擇,必然在進入立法者視野下時融進導向明確的目的性。確立這一目的導向的法律在面對復雜的現(xiàn)實案例時,可能需要在新一輪的利益分析中進行選擇,這個實踐的選擇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更容易產生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法律??梢哉f,意義流轉具備相應的價值負載。語義在特定情景下對于某種可接受性的塑造,無論是從心理層面,還是從智性層面都需要從話語的議論性出發(fā),從法律話語的視野來看尤其如此。試圖確證單方主體的某一觀念的科學性是無法超越法律話語的互動性的。任何詞語都不可能僅僅在單一的一個方面同其指向的對象相聯(lián)系,因而詞語語形和其對象的具體形態(tài)之間、詞語和話語主體之間存在一個彈性的環(huán)境,盡管在意向上主體或許已經指向一個對象,確定了一個目標和方向。在對話目的指向的預期中,一種容易引發(fā)爭論的、負載了價值因素的條件會疊加其中。一切有價值的信條都是非唯理性的,而且具有激情的特征,因為它們不能來自于對世界的認知,而是從意志的思想經歷中升華并獲得生命。在這種經歷中,人們超越著所有世界認知。
言語行為目的中的價值判斷體現(xiàn)了隱含的規(guī)范意義,理性對話中會話含義的推導促進話語中機制化的意義互動和對特定價值共識的理解。當然,話語目的的不明確性使規(guī)范隱含的意義很難直接簡明地被予以歸納。雖然話語被用來表達某種目的性,但通常情況下,即使是在純粹的法律對話當中,如法庭語境下的辯論或法律理論的探討,分析和辨明話語當中是否存在著需要深度解釋的目的指向也并非具有顯而易見的方法。幾乎所有陳述都沒有預設已經貼好的標簽用以表明這一陳述所欲實現(xiàn)的目標。明確、簡單、直白地作為分析言語行為的純粹范例可以作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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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比]馬克·范·胡克.法律的溝通之維[M].孫國東,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
[2][英]諾曼·費爾克拉夫.話語與社會變遷[M].殷曉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3][德]魏德士.法理學[M].丁曉春,吳越,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4][德]考夫曼.法律哲學[M].劉幸義,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
[5][美]富勒.法律的道德性[M].鄭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6][美]彼得·古德里奇.法律話語[M].趙洪芳,毛鳳凡,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