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兵 李明宇
(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費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19世紀俄國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兒童形象給予了極大的關(guān)注,兒童形象尤其是邊緣化兒童形象在其作品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所謂邊緣化,就是非中心,非主流,或者說被主流社會、主流人群、主流意識形態(tài)、主流文化、主流經(jīng)濟所排斥?!氨慌懦狻辈⒉灰馕吨惶蕴瑴蚀_地說,邊緣化就是不入主流,沒有號召力,沒有影響力,沒有權(quán)威性,且容易被忽視和冷落。邊緣化兒童和一般兒童形象有很大的差別,他們是“長于經(jīng)驗世界的形形色色”,[1](P276)往往并不具有一般兒童形象的心理緯度,即便有心理緯度也是單一的、僵化的,或者說他們往往只有兒童的身份,不具有任何完整的兒童性格,只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一個兒童符號,在作品敘事進程中往往轉(zhuǎn)瞬即逝,對推動作品情節(jié)的發(fā)展沒有太大的影響,通常在作品中只出現(xiàn)一次,甚至點到為止;他們在作品中往往連姓名都沒有,是消極被動的存在,因此往往是喪失話語權(quán)的??傊?,關(guān)于他們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英國著名批評家福斯特在他那本被譽為“20世紀分析小說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Literature,1966)中提出了著名的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理論。他認為,扁平人物往往只有一種或很少幾種特性,其性格無發(fā)展變化,可以用幾個字或一句話來描述;圓形人物則具有多種特征,包括一些互相沖突或矛盾的特征,其性格具有不確定性和多面性,讀者是難以預測其發(fā)展變化的。按照福斯特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作品中的邊緣化兒童屬于扁平人物范疇,但我們絕不能因此而忽略邊緣化兒童的作用,認為他們在文本中可有可無,因為“任何一種理論和批評模式都有其合理性和局限性,尤其是在關(guān)注面上,都有其重點和盲點,各個批評理論派別之間往往呈現(xiàn)一種互為補充的關(guān)系”。[2](P2)一部作品中往往是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共存、相互映襯和補充,我們不能只重視、肯定圓形人物的審美價值而忽視扁平人物的審美功效。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扁平人物如果處理得好,同樣可以達到藝術(shù)所追求的高度,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邊緣化兒童,經(jīng)過作家的審美創(chuàng)作變成了一個個“意象化”了的兒童。所謂意象是指自然界中的物象,但是這一物象在被引入文學作品時,已經(jīng)蘊涵著藝術(shù)家的理念,因此意象實際上是有寓意的物象。所以,被意象化的邊緣化兒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既作為人物存在,同時又被符碼化、抽象化,對敘事起著點綴、裝飾的作用,并常常指向小說的某一主題,是作家書寫兒童的一種方式。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存在著許多邊緣化兒童形象,如《窮人》中戈爾什科夫家的孩子,《罪與罰》中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孩子,《白癡》中居住在瑞士小山村的孩子,《冬天里的夏日印象》和《罪與罰》里面出現(xiàn)的小妓女以及斯維德里蓋洛夫夢中那個五歲的孩子,《群魔》中瑪麗亞·莎托娃的男孩,《圣誕晚會與婚禮》中主人和家庭教師的孩子以及那個有著三十萬盧布嫁妝的小姑娘,《一個荒唐人的夢》中荒唐人在街上遇見的小乞丐,《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米卡夢中躺在母親的懷抱啼哭的嬰兒。上面列舉的種種邊緣化兒童形象在情節(jié)上似乎還和主人公有一點聯(lián)系,但都如曇花一現(xiàn),如在《白癡》中提到了梅詩金公爵發(fā)動瑞士山村的孩子們一起拯救被遺棄的女孩瑪麗的故事,但在小說文本最后這些兒童也僅僅停留在梅詩金公爵的回憶中;而在《卡拉馬佐夫兄弟》老二伊凡的逸聞中出現(xiàn)的邊緣化兒童,如被土耳其侵略者屠殺的嬰兒,連豬飼料都難吃到的小理查,被親生父母虐待的小姑娘以及被狗撕裂的小男孩,甚至在情節(jié)上和主人公根本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似乎這些兒童都是被強加到文本中來的,因為這些逸聞都是伊凡從報紙上直接得來的,不是他親眼所見。
邊緣化兒童很少直接參與故事情節(jié)的建構(gòu),所以,在邊緣化兒童身上,作家“不奢望讀者能從中獲得更多的生活表象的逼真感,也不講究讀者是否從精確無誤的生活細節(jié)中產(chǎn)生真實感,更不考慮讀者在身臨其境的歷史真實中產(chǎn)生親近感”,[3]但是他們所起到的作用卻是不容忽視的。正是在他們身上,作家賦予了外在于經(jīng)驗兒童的某種形而上的象征或隱喻意義,寄托和表達了主體的(這個主體有時是作為寫作主體的作家本人,有時是小說的某個人物)情感、心境,這些意義才是這些邊緣化兒童在敘事情境中存在的真正理由。他們的存在常常會使整篇小說的主題得以升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邊緣化兒童,除個別如《白癡》里的瑞士村莊的孩子們,大部分都是貧困的兒童,處在被欺凌與被侮辱的境界,他們無辜、柔弱,十分可愛,他們對成人往往起著反哺的作用?!蹲锱c罰》中,當淫棍斯維德里蓋洛夫在夢中看到那個五歲女孩臉上的表情時,恍然醒悟,反省自己所犯下的種種罪惡,開始走向了自救的道路——而這也正是他決意自殺的原因?!犊ɡR佐夫兄弟》中,正是夢中那匍匐在母親的懷抱里嗷嗷待哺的嬰兒這一場景,使長兄米卡最終甘愿為孩子、為大家接受任何判決。伊凡也正是通過描述種種虐待邊緣化兒童的行為來表達自己否定上帝的思想,“假使大家都該受苦,以便用痛苦來換取永恒的和諧,那么小孩子跟這有什么相干呢?請你對我說說!我完全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矐?yīng)該受苦,他們?yōu)槭裁匆猛纯嗳Q取和諧?”[4](P365)所以,伊凡“決不接受最高的和諧,這種和諧的價值還抵不上一個受苦孩子的眼淚”[4](P366)。米卡為了孩子相信上帝的存在,甘愿受罰來凈化自己的靈魂,最終在精神上得以復活;而伊凡也是為了孩子背叛、否定上帝及其創(chuàng)造的世界,他雖然表達了對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抗議,但沒有信心改變這種狀況,以至于最后在精神上完全墮落。在米卡、伊凡看來,兒童(孩子)其實已經(jīng)不是一個個具體的、個別的形象,在他們心中,兒童所指的對象、內(nèi)容、意義都具有抽象化的特點,甚至成為某種品格的象征而具有超越其自身的意義,成為人類苦難、罪惡以及世界和諧的代名詞。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邊緣化兒童具有明顯的特點:一是作家盡力刪除生活形態(tài)中多余和不相干的細節(jié),淡化、消除兒童的實指性表征;二是強化兒童形而上的概括性或者說高度的理性和觀念性,使兒童成為一個符號、一個象征的載體,從而實現(xiàn)主體對其要表達內(nèi)容的本質(zhì)的把握。任何作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都會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思考融入到其作品中的形象創(chuàng)造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例外,他的諸多哲學、宗教思想觀念都是通過書寫兒童得以闡釋的。筆者認為,其中邊緣化兒童在眾多形象和書寫方式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在邊緣化兒童身上,我們可以深刻感受和體會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不為人知的復雜的精神世界。
[1]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2](美)戴衛(wèi)·赫爾曼.新敘事學[M].馬海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常勤毅.評人物性格“多層次”論[J].寧波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0(1).
[4](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M].耿濟之,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