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浙西詩文創(chuàng)作新探

傅紹磊

（寧波大紅鷹學(xué)院，浙江 寧波 315175）

會昌六年九月，杜牧由池州刺史轉(zhuǎn)睦州刺史，大中二年八月，回長安，四年秋，出任湖州刺史，五年秋，回長安。睦州、湖州屬浙西，浙西時期是杜牧重要創(chuàng)作時期，繆鉞先生《杜牧傳》完整勾勒了杜牧在浙西的行程和創(chuàng)作，導(dǎo)夫先路［1］88-108。但是，并沒有引起學(xué)界足夠的重視，所以，后續(xù)研究極為罕見。

會昌六年三月，武宗崩，宣宗繼位，政治局勢風(fēng)云大變，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杜牧浙西時期的詩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全新的面貌，睦州時期，基于對新的政治局勢的憧憬，杜牧逐漸流露出對李德裕的不滿，原來的抑郁情思逐漸消退，輕松心境成為主導(dǎo)，但是，返回長安的心情越來越急切。湖州時期，因為對大中政治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杜牧的政治熱情冷卻，產(chǎn)生了強烈的知天命意識，從詩文創(chuàng)作來看，浙西時期是杜牧思想最終定型時期。

一、杜牧睦州時期創(chuàng)作

會昌年間，杜牧由比部員外郎出任黃州刺史、池州刺史，《祭周相公文》：會昌之政，柄者為誰？忿忍陰?，多逐良善。牧實忝幸，亦在遣中。黃岡大澤，葭葦之場，繼來池陽，棲在孤島。僻左五歲，遭逢圣明。收拾冤沈，誅破罪惡。會昌之政，柄者為李德裕，杜牧之言即指自己為李德裕所抑。而且，大中年間，杜牧又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表達對李德裕在會昌年間排斥異己的不滿，《唐故太子少師奇章郡開國公贈太尉牛公墓志銘》：時李太尉專柄五年，多逐賢士，天下恨怨，以公德全畏之。《唐故東川節(jié)度使檢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墓志銘》：李太尉德裕伺公纖失，四年不得，知愈治不可蓋抑，遷公江西觀察使、兼御史大夫。在這里，杜牧對李德裕的怨恨之情躍然紙上，但是，會昌年間，李德裕一相獨大，所以，杜牧空有怨恨而無可奈何，抑郁情思由此而來，這在黃州、池州時期詩文創(chuàng)作中多有體現(xiàn)，學(xué)界也有論述，此不贅。

會昌六年三月，武宗崩，宣宗繼位，四月，李德裕出任江陵尹、荊南節(jié)度使，十月，為東都留守，同時，大批牛黨成員紛紛得到重用，政治局勢風(fēng)云大變，顯而易見［2］613-615。正因為如此，杜牧對新的政治局勢滿懷憧憬，《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韻》：祝堯千萬壽，再拜揖余樽?！都膬?nèi)兄和州崔員外十二韻》：共祝中興主，高歌唱太平。當(dāng)時杜牧身在睦州，遠(yuǎn)離長安，而且，宣宗繼位不久，并沒有什么政績，“中興”、“太平”之言足以說明杜牧的喜悅之情，在這個過程中，杜牧逐漸流露出對李德裕的不滿，《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韻》：我實剛腸者，形甘短褐髡。曾經(jīng)觸蠆尾，猶得憑熊軒。暗指自己因為與李德裕之間的矛盾而遭到貶謫，《新定途中》：無端偶效張文紀(jì)，下杜鄉(xiāng)園別五秋。重過江南更千里，萬山深處一孤舟。時在赴睦州途中，杜牧以張文紀(jì)自比，等于是以梁翼比李德裕［3］1817?！洞伺e蔣系自代狀》：嘗為諫官，無所避忌；及領(lǐng)藩鎮(zhèn)，實惠疲羸。頃者不附權(quán)臣，例遭左官，今逢明代，猶典小州?！杜f唐書·蔣系傳》：“武宗朝，李德裕用事，惡李漢，以系與漢僚婿，出為桂管都護御觀察使?！保?］4029雖是代筆，但是，杜牧對蔣系的肯定一覽無余，尤其是肯定蔣系面對李德裕的風(fēng)骨。當(dāng)然，李德裕貶潮州司馬在大中元年十二月，所以，當(dāng)時杜牧對李德裕的不滿發(fā)而為詩多為暗諷。

睦州戶口不足一萬，當(dāng)時只是下州，而且地處偏僻，《祭周相公文》：東下京江，難走千里。曲屈越嶂，如入洞穴。驚濤觸舟，幾至傾沒?？梢?，睦州環(huán)境閉塞，交通不便。但是，睦州山水在杜牧詩中卻頗為秀麗，《睦州四韻》：州在釣臺邊，溪山實可憐。有家皆掩映，無處不潺盢。好樹鳴幽鳥，晴樓入野煙。殘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方回評《睦州四韻》：“輕快俊逸?！奔o(jì)昀則認(rèn)為：“風(fēng)致宜人?！保?］402由景見情，可見當(dāng)時杜牧心境輕松，于是，當(dāng)時杜牧的詠史懷古詩也少了批判的鋒芒，《江南懷古》：車書混一業(yè)無窮，井邑山川今古同。戊辰年向金陵過，惆悵閑吟憶庾公。當(dāng)然，杜牧的輕松心境是基于自己能夠返回長安的認(rèn)識，所以，當(dāng)時杜牧返回長安的心情頗為急切，《朱坡絕句三首》：故國池塘倚御渠，江城三詔換魚書。賈生辭賦恨流落，只向長沙住歲余。自注：文帝歲余思賈生。分別以文帝、賈誼比宣宗、自己，隱約可見杜牧對自己在新的政治局勢中獲得重用的憧憬?！都臑栔輳埳崛说选罚哼b想紫泥封詔罷，夜深應(yīng)隔禁墻聞，是寫張笛何嘗不是對自己的期許？這種急切的心情甚至在杜牧啟程回長安的途中還存在。《夜泊桐廬先寄蘇臺盧郎中》：水檻桐廬館，歸舟系石根。笛吹孤戍月，犬吠隔溪村。十載違清裁，幽懷未一論。蘇臺菊花節(jié)，何處與開樽？

于是，杜牧多次主動上書權(quán)貴，請求提攜自己返回長安，《上刑部崔尚書狀》：某啟。某比於流輩，疏闊慵怠，不知趨向，唯好讀書，多忘，為文格卑。十年為幕府吏，每仲束於簿書宴游間。刺史七年，病弟孀妹，百口之家，經(jīng)營衣食，復(fù)有一州賦訟。私以貧苦焦慮，公以愚恐?jǐn)』?。仍有嗜酒多睡，廁於其間，是數(shù)者相遭於多忘格卑之中，書不得日讀，文不得專心，百不逮人。所尚業(yè)，復(fù)不能尺寸銖兩自強自進，乃庸人輩也，復(fù)何言哉！今者欲求為贄於大君子門下，尚可以為文而為其禮，《詩》所謂“有瞯面目，視人罔極”者也。謹(jǐn)敢繕寫所為文凡二十首，伏地汗赧，不知所云。謹(jǐn)狀。同樣的意思杜牧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上書中表達，《上吏部高尚書狀》：某啟。人惟樸賦，材實朽下，三守僻左，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郁誰訴。每遇時移節(jié)換，家遠(yuǎn)身孤，吊影自傷，向隅獨泣。將欲漁釣一壑，棲遲一邱，無易仕之田園，有仰食之骨肉。當(dāng)?shù)烂繃@，未路難循，進退唯艱，憤悱無告。今者大君繼統(tǒng)，賢相秉鈞，遺墜必舉，髦雋并作。伏惟尚書秩高天爵，德冠人倫，為縉紳之紀(jì)綱，作朝廷之標(biāo)表。

當(dāng)杜牧如愿以償?shù)鼗亻L安時，睦州的山水在杜牧的詩中再一次風(fēng)致宜人，《除官歸京睦州雨霽》：秋半?yún)翘祆V，清凝萬里光。水聲侵笑語，嵐翠撲衣裳。遠(yuǎn)樹疑羅帳，孤云認(rèn)粉囊。溪山侵兩越，時節(jié)到重陽。顧我能甘賤，無由得自強。誤曾公觸尾，不敢夜循墻。豈意籠飛鳥，還為錦帳郎。網(wǎng)今開傅燮，書舊識黃香。自注：曾在史館四年。姹女真虛語，饑兒欲一行。淺深須揭厲，休更學(xué)張綱。《秋晚早發(fā)新定》：解印書千軸，重陽酒百缸。涼風(fēng)滿紅樹，曉月下秋江。巖壑會歸去，塵埃終不降。懸纓未敢濯，嚴(yán)瀨碧淙淙。

二、杜牧湖州時期創(chuàng)作

將自己的貶謫歸咎于李德裕，既然李德裕已經(jīng)失勢，政治局勢就應(yīng)該煥然一新，自己也能夠獲得重用，這是杜牧的基本政治判斷。

雖然大中年間，務(wù)反會昌之政，但是，因為主導(dǎo)會昌、大中政治局勢的都是仇士良宦官集團，而這一宦官集團擁立宣宗繼位，在大中年間勢力猖獗，連宣宗都有強烈的掣肘感覺，大中之政并非善政［5］8055。杜牧很快就深刻地意識到政治局勢的實質(zhì)，因此在《長安雜題長句六首》中對當(dāng)時粉飾太平，權(quán)貴紙醉金迷的豪奢頗為不滿［1］101。值得注意的是，杜牧一生在長安仕途的時間并不長，大和二年十月，杜牧就出為沈傳師江西觀察使幕府幕僚，九年，數(shù)月在長安，隨即分司東都，開成四年，回長安，會昌二年，出任黃州刺史。杜牧在長安期間都是當(dāng)時政治局勢風(fēng)起云涌之時，大和九年的“甘露之變”、開成五年的文武朝代更替，而大中二年，政治局勢已經(jīng)穩(wěn)定，在這樣的背景下，并沒有出現(xiàn)杜牧覺得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善政，杜牧的思想終于定型，因此在《長安雜題長句六首》中雖有不滿但表達得頗為含蓄。

于是，杜牧主動要求出任外州刺史，《上宰相求杭州啟》、《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啟》、《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上宰相求湖州第三啟》，竟然臉上四啟，可見杜牧外出決心之強烈?！缎罗D(zhuǎn)南曹未敘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吳興書此篇以自見志》：捧詔汀洲去，全家羽翼飛。喜拋新錦帳，榮借舊朱衣。且免材為累，何妨拙有機。宋株聊自守，魯酒怕旁圍。清尚寧無素，光陰亦未晞。一杯寬幕席，五字弄珠璣。越浦黃柑嫩，吳溪紫蟹肥。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魚歸。杜牧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额}白蘋洲》：山鳥飛紅帶，亭薇拆紫花。溪光初透徹，秋色正清華。靜處知生樂，喧中見死夸。無多皀組累，終不負(fù)煙霞。在湖州山水中，杜牧頗有從政治中解脫的愉悅。《題茶山》：重游難自克，俯首入塵埃?！恫枭较伦鳌罚捍猴L(fēng)最窈窕，日曉柳村西。嬌云光占岫，健水鳴分溪。燎巖野花遠(yuǎn)，戛瑟幽鳥啼。把酒坐芳草，亦有佳人攜。倚溪侵嶺多高樹，夸酒書旗有小樓。驚起鴛鴦豈無恨，一雙飛去卻回頭?！洞喝詹枭讲〔伙嬀埔虺寿e客》：笙歌登畫船，十日清明前。山秀白云膩，溪光紅粉鮮。欲開未開花，半陰半晴天。誰知病太守，猶得作茶仙。湖州產(chǎn)茶，杜牧沉醉于茶山中，流連忘返，當(dāng)時的杜牧政治熱情已經(jīng)冷卻，所以，對于湖州山水的感情就極為真摯，以至于臨別之時，依依不舍，《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較溪館因題長句四韻》：景物登臨閑始見，愿為閑客此閑行。

杜牧政治熱情的冷卻是因為強烈的知天命意識，《自撰墓志銘》：去歲七月十日，在吳興，夢人告曰：“爾當(dāng)作小行郎。”復(fù)問其次，曰：“禮部考功，為小行矣。”言其終典耳。今歲九月十九日歸，夜困，亥初就枕寢，得被勢久，酣而不夢，有人朗告曰：“爾改名畢?！笔露眨榿硌浴按秾⑹礻盗选?。予曰：“皆不祥也?！笔辉率眨瑝魰垺梆ò遵x，在彼空谷”，傍有人曰：“空谷，非也，過隙也。”予生于角，星昴畢于角為第八宮，曰病厄?qū)m，亦曰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工楊晞曰：“木在張于角為第十一福德宮，木為福德大君子，救于其旁，無虞也?！庇柙唬骸白院夭恢軞q，遷舍人，木還福于角足矣，土火還死于角，宜哉！”復(fù)自視其形，視流而疾，鼻折山根，年五十，斯壽矣。從來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杜牧竟然在晚年以如此戲謔的形式對自己的人生進行總結(jié)，看透政治的杜牧已經(jīng)不在乎政治的得失，關(guān)心的只有自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裴延翰《樊川文集序》：上五年冬，仲舅自吳興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誥，盡吳興俸錢，創(chuàng)治其墅。出中書直，亟召昵密，往游其地。一旦談啁酒酣，顧延翰曰：“司馬遷云，自古富貴，其名磨滅者，不可勝紀(jì)。我適稚走于此，得官受俸，再治完具，俄及老為樊上翁。既不自期富貴，要有數(shù)百首文章，異日爾為我序，號《樊川集》，如此顧樊川一禽魚一草木無恨矣，庶千百年未隨此磨滅邪！”時在杜牧自湖州返回長安之時，可見，當(dāng)時杜牧思想已經(jīng)最終定型，而這在杜牧湖州時期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可見一斑。

［1］繆鉞.杜牧傳·杜牧年譜［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劉籧等.舊唐書［Z］.北京：中華書局，1975.

［3］范曄.后漢書［Z］.北京：中華書局，1965.

［4］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Z］.北京：中華書局，2008.

［5］司馬光.資治通鑒［Z］.北京：中華書局，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