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先秦詩》錯誤類型分析

楊偉旗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搜羅千余年詩歌篇什，征引數(shù)百種子史文集，“代表著建國以來古籍整理工作達(dá)到的新高度”［1］。中華書局在《出版說明》中明確指出該書五項明顯的優(yōu)點：取材廣博、資料詳實、異文齊備、考訂精審、編排得宜。但同時也指出：“本書原稿還曾有過其它一些缺點，像體例上前后有時矛盾，標(biāo)注出處往往誤書卷數(shù)，凡此我們都在讀稿時作了改正。原稿上的斷句有欠精當(dāng)，不少篇章未加點斷，已有的斷句偶見破讀，為了便于使用，我們已全部重新點過?！保?］但細(xì)讀先秦詩部分，仍有一些地方稍欠妥當(dāng)?，F(xiàn)以類別之稍加概括：

非歌辭而誤為歌辭：

概括說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誤將上下句當(dāng)作歌辭。如《漢書引逸詩》作：“四牡翼翼，以征不服。親省邊陲，用事所極?！卑矗骸稘h書·帝紀(jì)》：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立泰畤于甘泉。天子親郊見，朝日夕月。詔曰：“朕以眇身讬于王侯之上，德未能綏民，民或饑寒，故巡祭后土以祈豐年。冀州脽壤乃顯文鼎，獲薦于廟。渥洼水出馬，朕其御焉。戰(zhàn)戰(zhàn)兢兢，懼不克任，思昭天地，內(nèi)惟自新?！对姟吩疲骸哪狄硪恚哉鞑环??！H省邊陲，用事所極。望見泰一，修天文襢。辛卯夜，若景光十有二明。《易》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奚跄钅隁q未咸登，飭躬齋戒，丁酉，拜況于郊。”聯(lián)系語境，可見“四牡翼翼，以征不服”對應(yīng)的是“渥洼水出馬，朕其御焉”，以之來概括武帝的征戰(zhàn)。“親省邊陲，用事所極”既呼應(yīng)上文“天子親郊見”，“巡祭后土以祈豐年”，又承接下文“望見泰一，修天文襢”，“飭躬齋戒，丁酉，拜況于郊”，以此兩句來表明武帝所到邊陲，必行祭禮?！坝H省邊陲，用事所極”與“四牡翼翼，以征不服”意義上并沒有直接的承接關(guān)系，前者是敘述之語，后者乃征引之語，“親省邊陲，用事所極”屬詔文而非逸詩?！对娍肌?、《詩紀(jì)》前集九均只引前兩句。

還有一種是誤將對話當(dāng)作歌辭?！蹲髠鳌ば陚鳌罚骸耙廴嗽唬骸畯钠溆衅?，丹漆若何’”。 “從其有皮，丹漆若何”乃是“役人曰”之語，《宋城者謳》誤作歌辭而錄。再如《呂氏春秋·貴直》：“狐援曰：‘曷昏為哉？ ’于是乃言曰：‘有人自南方來，鮒入而??居，使人之朝為草國為墟。殷有比干，吳有子胥，齊有狐援。己不用若言，又?jǐn)僦畺|閭。每斮者以吾參夫二子者乎！ ’”按：《呂氏春秋》“使人之朝為草國為墟”句“草”下有“而”字，“?? ”作“鯢”，“己”作“已”?！坝腥俗阅戏絹怼痹圃颇嗽赞q之辭，《狐援辭》誤作歌辭而錄。

歌辭不完整：

《墨子引古語》：“謀而不得，則以往知來。 ”按：《墨子·非攻》：是故子墨子曰：“古者有語：‘謀而不得，則以往知來，以見知隱。’謀若此，可得而知矣。”“以見知隱”與“以往知來”句式相同、句意相近，系“古者有語”內(nèi)容。再如《戰(zhàn)國策引語》：“強(qiáng)者善，弱者不能自守?！卑矗骸稇?zhàn)國策·趙策》實作“強(qiáng)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和上文“秦雖善攻，不能取六城；趙雖不能守，而不至失六城”相呼應(yīng)。

歌辭誤字：

如《左傳引逸詩》：“雖有絲麻，無棄管蒯；雖有姬姜，無棄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匱?！薄盁o棄管蒯”之“管”，《左傳成公九年傳》、《太平御覽》卷九九六、《詩紀(jì)》前集九作“菅”。 “菅”、“蒯”意義相近，皆為茅草之類，二字連用與上文“絲麻”呼應(yīng)，作“管”則不解，形近而誤。再如《荀子引逸詩》：“長夜慢兮，永思騫兮，太古之不慢兮，禮義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長夜慢兮”之“慢”，《荀子·正名》、《詩考》、《詩紀(jì)》前集九均作“漫”，謂漫漫長夜貌?！奥毕敌谓`。

歌辭校文錯誤：

《楚童謠》校文曰：“《家語·致思篇》引實、蜜二韻”，《家語·致思篇》實見完整歌謠；《晉書引逸詩》于“羽觴隨波”下校曰：“《初學(xué)記》‘波’上有‘流’字”，《初學(xué)記》實為‘波’下有‘流’字；《長水童謠》于“城門當(dāng)有血，城沒陷為湖”下注曰：“《搜神記》作‘城門有血，城常陷沒為湖’?！薄俺！保端焉裼洝肪硎龑嵶鳌爱?dāng)”；《禳田辭》：“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谷蕃熟，穰穰滿家。 ”第三句“五谷蕃熟”之“谷”下注曰：“《荀子》注作? ”，然出處注曰：“《荀子·效儒篇》注引《說苑》錄前兩句?！倍呙??！对娂o(jì)》前集六《禳田辭》作《田者?！?，收二首，其二引自《荀子》注，“谷”乃作“ ”。可見第三句參校的“《荀子》注”與前兩句參校的“《荀子》注”并非一致?！啊盾髯印纷⒆鳌?’”當(dāng)改為“《詩紀(jì)》引《荀子》注作‘ ’”。

歌辭參校文獻(xiàn)版本不明：

如《西王母吟》：“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于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將去予。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卞钟凇搬薇恕毕伦ⅲ骸啊赌绿熳觽鳌纷鳌柔蕖?。 四部叢刊本如是，平津館本作“徂彼”；于“我惟帝女”句下注：“《穆天子傳》無‘女’字”。四部叢刊本如是，平津館本有“女”字；于“彼何世民，又將去予”兩句下注：“《穆天子傳》作：‘天子大命而不可稱顧世民之恩流涕芔隕’?！彼牟繀部救缡牵浇蝠^本作“彼何世民，又將去子”。綜上，不解逯據(jù)《穆天子傳》何種版本。書前引用書目《穆天子傳》注以平津館本，然所出校文皆與之不符，疑實據(jù)四部叢刊本。

歌辭重要文獻(xiàn)失校：

首先，重要書籍失校。如《曳杖歌》：“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其歌辭未參校《史記》?！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翱鬃硬?，子貢請見?？鬃臃截?fù)杖逍遙于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殆殷人也?！笃呷兆洹！痹偃纭冻扇烁琛肺磪⑿！栋资狭骂惣肪砹?，《藝文類聚》卷九七，《太平御覽》卷二六七、五四七、八二五、九四二；《秦始皇時民謠》未參?！段锢碚摗?。其次，同書異卷失校。如《去魯歌》出處《太平御覽》僅列卷四六五，未參校卷五七一?！氨藡D之謁，可以死敗”句，“謁”，卷四六五作“謁”，卷五七一作“請”；“死敗”，卷四六五作“敗死”，卷五七一作“死敗”。這種情況非常多，不再贅述。

歌辭出處錯誤：

出處文獻(xiàn)標(biāo)注誤者，如《楚人謠》注以《風(fēng)俗通·王霸篇》，“王霸”當(dāng)為“皇霸”；《孔叢子引遺諺》注以《孔叢子·儒道篇》，“儒道”當(dāng)為“儒服”；再如《豐歌》出處注以《詩經(jīng)·大雅·文王》疏，但其文只見“文王在豐，豐人一朝扶老至者八十萬戶”云云，未見其辭“鳳皇下豐”。

另有出處文獻(xiàn)不夠具體者，如《嘏辭》出處注以《儀禮·祭禮》?！秲x禮》中專言祭禮者凡三篇：《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有司撤》。 《嘏辭》出自《少牢饋食禮》。

還有些書歌辭據(jù)以參校，但出處未列。如《鼓琴歌》參?！稌n》，但出處卻未注《書鈔》；《攻狄謠》參校《通鑒》，但出處未注《通鑒》。

卷次誤標(biāo)者，如《史記引諺》出處逯注以“《書鈔》百五十八引《大戴禮》”，“百五十八”當(dāng)為“百五十九”；再如《左傳引諺》“民保于信”出處逯注以“《左傳》定公十五年傳”，“十五年”當(dāng)為“十四年”。

出處文獻(xiàn)中亦有錯字者。如《優(yōu)孟歌》、《魯連子引諺》出處均注以《風(fēng)雅遺篇》，“遺”當(dāng)為“逸”。

題解概括有誤：

如《驪駒詩》題解引《漢書》曰：“王式為博士，既至止舍中，共持酒肉勞式。式謂歌吹諸生曰：‘歌《驪駒》。’”按：《漢書·王式傳》：“……皆素聞其賢，共薦式。詔除下為博士……既至，止舍中，會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勞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為《魯詩》宗，至江公著《孝經(jīng)說》，心嫉式，謂歌吹諸生曰：‘歌《驪駒》。 ’式曰：‘聞之于師：客歌《驪駒》，主人歌《客毋庸歸》。今日諸君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庇纱丝梢?，“謂歌吹諸生”的是江公，而非王式。此因混淆兩次《驪駒》出現(xiàn)的語境而致誤。

另有題解用事與引書不合者，如《鄴民歌》題解引《史記》曰：“魏襄王以史起為鄴令，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nèi)，而民作歌云”。然《史記》只有“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nèi)”數(shù)語?！拔合逋跻允菲馂猷捔睢痹圃茖嵆觥稘h書·溝洫志》。

題解征引錯誤：

如《有炎氏頌》題解引《莊子》曰：“北門城問于皇帝曰……”按：“北門城”，《莊子·天運篇》、《玉?！肪硪话偃?、《詩紀(jì)》前集三均作“北門成”。 《通志·氏族三》：“《左傳》有北門駟，《尸子》有北門子，《莊子》有北門成?！薄俺恰毕狄敉`。再如《五子歌》題解引《夏書》曰：“太康失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失位”，當(dāng)作“尸位”，謂居位而無所作為，與“以逸豫滅厥德”對應(yīng)?！笆弧币鉃槭ネ跷唬诖瞬煌?。還有一種比較特殊，即歌辭誤竄入題解。以《禱雨辭》為例，《詩紀(jì)》收《禱雨辭》題作《桑林禱辭》，且盡略去“何以不雨至斯極也”句，故在題解中曰：“湯旱而禱曰云云，何以不雨至斯極也”。而逯錄此辭盡收此句，已然是歌辭文本，然題解盡依《詩紀(jì)》，不妥，應(yīng)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句刪。

題解征引文獻(xiàn)時代較晚：

如《周宣王時謠》題解據(jù)《史記》，注明出處時又于《史記》上列《國語》；《鸜鵒謠》題解據(jù)《漢書》，注明出處時又于《漢書》之上列《左傳》。既是先秦謠，不如直接據(jù)先秦書?！稌x兒謠》題解據(jù)《漢書》所引《史記》語，不如直接據(jù)《史記》。

句讀不當(dāng)：

題解閱讀不當(dāng)者，如《彈鋏歌》題解引《史記》：“‘馮先生甚貧，惟有一劍耳，又蒯緱彈其劍而歌……’”“蒯緱”，用草繩纏結(jié)劍柄，用于形容劍之簡陋，宜屬前。

歌辭亦或見句讀不當(dāng)者，如《西王母吟》：“徂彼西土，爰居其野?；⒈獮槿?，于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將去予。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睆娜{四言來看，“吹笙鼓簧中心翱翔”斷為“吹笙鼓簧，中心翱翔”更妥；《成王冠辭》：“令月吉日，王始加元服。去王幼志服袞職。欽若昊天，六合是式。率爾祖考，永永無極?！薄叭ネ跤字痉柭殹睌酁椤叭ネ跤字?，服袞職”更妥。

［1］許逸民.古詩總集的新收獲——寫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出版之前［J］.中國古代、近代文學(xué)研究，1983（11）.

［2］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