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莉,張鳳杰
(佳木斯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句子由主語、謂語加賓語構(gòu)成,也就是說主語是構(gòu)成句子的主要成分”,這是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語言都遵循的規(guī)則。在日本現(xiàn)行的學(xué)校語法教育中也是如此,但是日本語法學(xué)家三上章對此毅然提出了反駁,主張“主語廢除論”。繼三上章之后,金谷武洋又提出了“主語抹殺論”,支持其主張。他認為“日語的基本句中不需要主語,對此持有否定意見的人是因為擺脫不了學(xué)校教育中的‘句子是由主語和謂語構(gòu)成的’這一先入為主的觀念”。對于“主語廢除論”、“主語抹殺論”“主語支持論”等觀點,學(xué)者們各執(zhí)一詞,目前還尚未產(chǎn)生一致的結(jié)論。毋庸置疑,主語問題成為了日語語法最大問題之一。
三上章和金谷武洋等學(xué)者們之所以會提出這樣的主張,這和日語中主語省略之多,以及無主句之多是不無關(guān)系的。松尾扌舍治郎曾經(jīng)把“敬語多,語序自由和多省略”歸結(jié)為日語的三大特點??梢娖涫÷灾?而此中的省略要數(shù)主語省略為最。句中的主語省略現(xiàn)象是世界諸多語言的共性,并非日語獨有,但是其主語省略之普遍,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遠藤紹德在其論著《中←→日翻言尺表現(xiàn)文法》一書中對中日兩種語言的主語及構(gòu)句方式進了闡述。指出中日兩國語言中,主語對謂語都不具備支配的能力,并非是不可或缺的成分。日語中這種傾向比漢語更為明顯,甚至可以說日語中句子由謂語獨立支撐,以謂語為中心。
誠然,日語中主語并非是必不可少的成分,只要從上下文中能判斷出其所指,多數(shù)情況下都會被省略掉??疾熘髡Z省略要從語法和文化兩方面出發(fā),本論文以隱藏于主語省略表達背后的文化心理為視點展開考察。
日本著名小說家谷崎潤一郎在其《文章讀本》一書中,闡述日語及日本人的含蓄時,講述了自己的一個親身經(jīng)歷。在他和幾名研究日本文學(xué)的俄國學(xué)者一起進餐時,其中有一名正在翻譯他的戲曲作品《愛すればこそ》的俄國學(xué)者說,首先讓他覺得最為困惑的是這個標題“愛すればこそ”的翻譯問題。這位俄國學(xué)者問,“愛すればこそ”的主語是到底誰,是“私”,還是“彼女”,亦或是“世間一般の人”。谷崎潤一郎回答說,如果從此戲曲本身情節(jié)出發(fā)的話,這個主語應(yīng)該為“私”,所以在法語譯文中譯為了第一人稱的“私”,但是譯為“私”的話,總覺得文章所表達的意思就變得極為狹窄了。因而,此處的主語可以說是“私”,同時也可以說是“彼女”或者是“世間一般の人”,還可以是其他的什么人都可以。他說自己之所以沒有在“愛すればこそ”前面寫上主語,正是為了留有余地及抽象的感覺。谷崎潤一郎建議那位俄國學(xué)者最好在俄語譯文中也不要加入主語。
這正是日語語言表達的特別之處,也可以說是日本凹型文化的極好表現(xiàn)。若說其曖昧,確實是頗具曖昧之嫌,在其具體性的另一面,又可見其一般性。在其不直接言明的曖昧之間給聽者及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但是對于不十分了解日語語言及日本文化的外國人來說,理解起來可就并非易事了。
日本的文學(xué)作品中主語省略的地方也是比比皆是,在其中文譯本中因主語省略造成指代不明或誤解的情況也是不可以完全避免的。比如,在川端康成的《伊豆の踴子》中就有這樣一句話:
はしけはひどく搖れた。踴子はやはり唇をきっと閉じたまま一方を見つめていた。私が繩梯子に捉まろうとして振り返った時、さよう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それも止して、もう一ぺんただうなずいて見せた。はしけが歸って行った。(《伊豆の踴子》P101)
很顯然,在“さよう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的前面省略了主語,此處省略的主語到底是“我”還是“舞女”呢,試比較以下四種譯文,
譯文1:舢板搖晃得很厲害,歌女還是緊閉雙唇向一邊凝視著。我抓住繩梯回過頭來,想說一聲再見,可是也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點了點。舢板回去了。(《伊豆的歌女》侍桁,譯,P141)
譯文2:舢板猛烈地搖晃,舞娘仍緊閉著嘴凝視固定的地方。我要抓住云梯時,回頭欲道再見,但放棄了,再度點一下頭。舢板回頭駛?cè)ァ?《伊豆的歌女》朱佩蘭,譯,P251)
譯文3:舢板猛烈地搖晃著。舞女依然緊閉雙唇,凝視著一個方向。我抓住繩梯,回過頭去,舞女想說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后再次深深地點了點頭。舢板折回去了。(《伊豆舞女》葉渭渠,譯,P186)
譯文4:渡船搖晃得厲害。舞女依舊緊緊地抿著嘴,望著一邊。我抓住繩梯,回過頭去,她似乎想道一聲珍重,卻又打住了,只是再次點了點頭。渡船已經(jīng)返航歸去。(《伊豆舞女》艾蓮譯,P138)
譯文1和2在“想說一聲再見”和“回頭欲道再見”的前面也同樣省略了主語,這樣一來,“想說一聲再見卻沒說出口,只是又一次點了點”的人無疑就成了“我”了。而原文呢,當然是“舞女”要道聲再見卻未能說出口,只是無奈的點點頭,與自己心儀的“我”憂傷的道別的。再看譯文3和4,分別在“想說聲再見”和“似乎想道一聲珍重”前面補充上了“舞女”和代詞“她”,這樣就不會引起歧義或誤解了。
造成這樣的歧義或誤解的原因,除了存在于中日語言語法方面的不同之處以外,還有就是中日兩國在文化方面也存在著的差異。
半個多世紀前,本尼迪克特在其《菊與刀》一書中,對于日本民族的文化類型,作了極為精辟的闡述,一直以來其“恥文化”之說最具權(quán)威性。認為日本人是一個極端自尊,在乎名譽,害怕失敗,害怕譏笑的民族。他們凡事謹小慎微,力圖把事情做得完美,認為知恥是一種美德?!皭u文化”作為大和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支配著人們的思維與行動,影響著人們的語言表達。
繼本尼迪克特的“恥文化”一說之后,芳賀綏于2004年通過研讀鯖田豐之與石田英一郎的觀點,將日本文化類型總結(jié)為:“與外向相比,更傾向于內(nèi)向,與進攻相比,更傾向于忍受,與對立相比,更傾向于友好,與原則原理相比,更傾向于順應(yīng)現(xiàn)實,比起達成目標更傾向于維護集體利益,不是剛而是柔,總之就是‘凹型文化’的民族?!?/p>
本尼迪克特的“恥文化”之說與芳賀綏的“凹型文化”之說都比較準確地概括出了日本文化的特點。本尼迪克特的“恥文化”應(yīng)該理解為日本民族文化的內(nèi)在本質(zhì)特征。芳賀綏的“凹型文化”應(yīng)該理解為日本民族文化的外在表現(xiàn)特征。正是由于內(nèi)在的“恥感”約束與支配著人們的處世原則與日常行動,影響著人們的思維習(xí)慣與語言心理,使其表現(xiàn)為穩(wěn)重細膩,謹慎小心,容忍內(nèi)向的內(nèi)斂式凹型文化性格。
文化人類學(xué)者經(jīng)常說,“文化是語言的載體”,那么,個別選定的單詞則可謂是“文化的索引”,每種語言中都有這樣的單詞。日語中,如,“懷かしい”、“やるせない” 、“仕方 ない”、“義理”、“世間體”、“先輩” 、“後輩、“勘”、“ きめ” 、“肌合 い” 、“湯上 り”、“風情”、“ いそしむ” 、“頑張る” 、“仄めかす”,分別可譯為“懷念”“郁郁不樂” 、“無奈” 、“人情義理” 、“知恥” 、“面子” 、“學(xué)長” 、“學(xué)弟學(xué)妹” 、“直覺” 、“細致” 、“性格氣質(zhì)” 、“愛洗澡”、“風情余情”、“勤奮”、“努力”、“暗示”等,這些都可以說是歸納了日本民族特性的關(guān)鍵詞,即民族特性語。此外有些慣用句也可以充分體現(xiàn)日本民族的色彩,如“言わず語らず”、“目は口ほど”、“その節(jié)はどうも”、“すみません”、“しこりが殘る”、“沈默は金”,即“沉默不語”、“眉目傳情” 、“上次多謝” 、“對不起”、“隔閡” 、“沉默是金”等 。從這些單詞及慣用語中也可窺視出日本民族的文化特點,即害羞內(nèi)斂,謙虛謹慎的性格,而這些語言中有多個詞都可以聯(lián)想到日語語言中的省略現(xiàn)象。因而說日語的省略表達與其凹型文化心理密不可分。當然除省略表達之外,日語所具有的其他特性也都可以從凹型文化心理的視點來得以驗證。
在凹型文化心理的影響下,日本人不喜歡明確表達自己的主張,更不喜歡張揚個性。講話留有余地余韻,采取暗示,多省略的形式,有許多很模糊曖昧、模棱兩可的地方。末尾多采取委婉的方式來結(jié)句,聽者要依靠語氣、詞匯、敬語乃至上下文來判斷其所示含義。比起在語言上進行明確的表達,日本人更傾向于體會那種“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感覺。在很多情況下,外國人覺得費解、不可思議的地方,而日本人之間早已心照不宣,心領(lǐng)神會了,也就是經(jīng)常講的“以心傳心”。由此,日本人經(jīng)常給人一種不善言表、曖昧、令人琢磨不透的印象,在交往過程中不免會產(chǎn)生許多誤解。而日本人則把這種在語言與現(xiàn)實之間留層紙的這種做法視為一種美德,將余味留給對方去品味,讓對方去品味這種心領(lǐng)神會的意境。
[1]金田一春彥.日本語[M].東京:巖波書店,昭和32年.
[2]芳賀綏.日本人らしさの構(gòu)造[M].東京:大修館書店,2004.
[4]森田良行.日本人の 想、日本人の表現(xiàn)[M].東京:中央公論社,1998.
[5]金谷武洋.日本語に主語はいらない[M].東京:株式會講談社,2002.
[6]三上章.文法小論集[M].東京:くろしお出版,2002.
[7]森本順子.日本語の言迷を探る——外國人教育の視點から[M].東京:筑摩書房,2002.
[8]小川泰生.日漢翻譯時的主語省略問題[J].漢語學(xué)習(xí),1997,(5).
[9]金田一春彥.日本語の特質(zhì)[M].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xié)會,1991.
[10]山口明禾惠.國語の論理[M].東京:東京大學(xué)出版會,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