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朱光女士一辯

宮寶榮

由南京大學文學院大三學生溫方伊創(chuàng)作、呂效平教授導演的《蔣公的面子》自2012年5月問世以來，幾乎巡演了大江南北，不僅經(jīng)濟效益了得，每一場演出總能收到盆滿缽滿，而且社會影響也是與日俱增，十分博人眼球。據(jù)載，該劇已經(jīng)累計上演了逾百場，創(chuàng)下了近年來中國校園戲劇的紀錄。只不過，從戲劇藝術自身的角度來看，這部戲并沒有太多的過人之處，無論是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都沒有任何驚人之舉。正如呂效平教授自己所言，“它沒有給中國當代的劇場藝術帶來任何新東西，甚至在導演和舞臺設計藝術上還處于準專業(yè)的水準” 。可是，當這么一部戲來到上海之后，由于先后遭遇到中國劇協(xié)舉辦的“中國校園戲劇節(jié)”的拒絕和上戲劇院的毀約，呂效平教授心中難免憤懣。于是，在《新民晚報》記者朱光女士于2013年10月3日發(fā)表題為《戲劇應如何表現(xiàn)特殊歷史時期》一文，對其進行了含蓄的批評之后，便引發(fā)出南大著名教授與上海資深女記者之間展開的一場筆戰(zhàn)。

筆者向來不介入任何爭論，先前雖然聽說過但是并沒有讀過朱光女士的文章。然而，在讀了呂效平教授的大作《話劇<蔣公的面子>與上?！分?，還是感到了介入進去并為朱女士說幾句公道話的必要。由于沒有認真讀過劇本，所以本文并不涉及《蔣公的面子》的思想或藝術價值，針對的更多是呂效平教授反駁朱文的一些觀點。不當之處，也歡迎呂效平教授予以指正。

呂效平教授的文章共分三個部分，前兩個部分分別論述了《蔣公的面子》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和所產(chǎn)生的影響，雖然第二部分已有部分內(nèi)容針對朱光女士的說法，但更多的反駁則集中在第三部分。該部分劈頭便是一句“朱光的文章不值一駁”且獨立成段，可謂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盡管“不值一駁”，可他緊接著還是花費了大量筆墨對朱光女士的文章進行了逐一批駁。盡管沒有“文革體”文章常見的那種火藥味，但字里行間依然透露出某種咄咄逼人之氣。

在呂效平教授眼里，朱光女士文章的開篇首句便存在著三個錯誤。朱文的這句原話為：“戲劇，應是一味予人希望的‘良藥——哪怕一時找不到治愈心靈痼疾的方法，但總該帶給觀眾光明和溫暖?！?所謂三錯，一錯在認為戲劇應該是給人以希望的“良藥”，二錯在要求戲劇要為人找到“治愈心靈痼疾的方法”，三錯在主張戲劇應該“帶給觀眾光明與溫暖”。那么，這句話究竟是否如呂效平教授認為的那樣不僅有錯，而且錯誤多達三處呢？對于第一個錯，呂效平教授列舉了《俄狄浦斯王》《奧瑟羅》《群鬼》《海鷗》《雷雨》《等待戈多》等十多部劇名，幾乎囊括了中外戲劇史上的一流名劇，以此證明優(yōu)秀劇作都不是“予人希望”的。然而，呂效平教授列舉的其實大多屬于戲劇史上被稱為“悲劇”的一類，而事實上在戲劇藝術的范疇里還存在著另外一類，即與之相對的“喜劇”，以及將兩種情感混合在一起的“正劇”。無論是阿里斯托芬、莎士比亞、莫里哀還是博馬舍、哥爾多尼、雨果、梅特林克、契訶夫，這些戲劇史上的巨匠都曾留給后世“予人希望”的一流劇作的，如《鳥》《第十二夜》《費加羅的婚禮》《櫻桃園》等。這些經(jīng)典劇作，既然能夠“予人希望”，當然也就能夠帶給觀眾“光明和溫暖”。至于希望戲劇能夠“治愈心靈痼疾”，其實也是這一邏輯的順延而已。戲劇史誠然有不少劇作尤其是悲劇作品將矛頭對準了社會的黑暗、人性的罪惡，令觀眾對世界失去信心、對人性產(chǎn)生懷疑，然而同樣也存在著為數(shù)中可觀的頌揚社會進步、贊美人性美好并令觀眾對未來充滿信心的劇作。換句話說，呂效平教授所謂“世界戲劇史上的一流經(jīng)典，都是給人以對于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懷疑，而不是鞏固人們對這個世界的信心，‘予人希望的”，其實只說對了一半，因為還有那些一流經(jīng)典恰恰是與之相反，或者不如說與之互補。因此，呂效平教授在批評朱光女士的時候，其實自己也是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如果說朱光女士有錯，錯就錯在沒有把這句話說完整，或者說沒有加上諸如“原則上”或“大體上”之類的限定詞，而呂效平教授在駁斥時所犯的錯則如出一轍。至于說朱光女士在“公然地號召早已被魯迅先生痛斥過的‘瞞與‘騙”，無疑過了。呂效平教授毫無道理地上綱上線，認為朱光女士的說法比姚文元的還惡劣，反而讓人覺得這種做派難免擺脫不了“文革”時期大批判的遺風。

朱光女士文章的標題為《戲劇應如何表現(xiàn)特殊歷史時期》，由于沒有直接點明“特殊歷史時期”所指主要是與《蔣公的面子》一劇所涉及的“文革”十年，因而引起了呂效平教授的不滿，以為她在躲閃什么，尤其是文革這一特殊時期。在這一點上，我想朱光女士應該不至于這么犯傻，既然劇本所指如此清楚，她又何必還要花費許多筆墨，兜那么大的一個圈子呢？筆者揣想，她之所以將整個20世紀的中國歷史都牽扯進來，無疑是想強調(diào)戲劇如何處理好不同的特殊歷史時期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換句話說，不管是針對民國時期、還是建國之后的各種特殊時期，戲劇都不應該“消費”本民族的苦難，不應該“忽悠”觀眾。朱光女士固然不應該如此含蓄或煞費苦心，但讀者只要認真通讀全文，都會委實感到她多少被呂效平教授過于“厚愛”，理由是全文并非完全沖著《蔣公的面子》而來，其中提到的劇本還有不少，如《活著》《驢得水》《寶島一村》等。也就是說，呂效平教授多少有點自作多情，以為朱文只是沖著《蔣公的面子》而來，卻沒有注意到朱光女士其實胸懷更寬廣、眼界更遠大。筆者雖然身在戲劇類高校，平時因為業(yè)務需要也看了不少戲，甚至朱光女士文中所提及的劇目也大多了解，但仍然錯過了一些。朱光女士身為報社文藝專欄記者，自然看到的更多，至少接觸到了來上海跑碼頭的大多數(shù)劇目，因而其視野之寬闊、其思維之活躍應該遠遠超出了吾輩，這既是自然的規(guī)律，更是社會的規(guī)律。因此，僅僅將朱文理解為針對一部劇目而作未免有些狹隘。

至于《蔣公的面子》是否在“忽悠”觀眾來“消費”民族的苦難，那就得好好讀讀原劇了。為了集中話題，本文不予展開。但筆者以為，朱光女士其實還是十分含蓄的，其所謂的“消費”苦難的戲劇，主要是指那些“把主人公安置在各個特殊歷史時期，貌似具有反思人生苦難的深刻沉重感”、骨子里卻是在追求票房的搞笑戲劇。緊接著，朱光女士又進一步明確指出，這些劇目“以‘調(diào)侃甚至‘改寫的輕浮態(tài)度，利用中老年觀眾對如何展現(xiàn)這些歷史時段的‘好奇抑或青少年對此段歷史的陌生，行‘綁架觀眾視聽、心靈和荷包之實”。毫無疑問，盡管《蔣公的面子》票房出奇的好，但無論是呂效平教授還是她的學生絕對不是沖著觀眾的荷包而來，更何況創(chuàng)作者們也沒有采取“輕浮”態(tài)度在調(diào)侃歷史。平心而論，《蔣公的面子》也許多少存在著些“負面要素”，但并沒有“硬生生地揭開社會傷疤”，更沒有將這些傷

疤“血淋淋地展示給觀眾為‘賣點”，從而產(chǎn)生“兩種危害性極強的精神誤導——或頓感人生無望，活著無聊；或引發(fā)莫名激憤、價值偏差、族群對立”。究竟朱光女士意指何劇，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呂效平老師認真思索這些文字的含義的話，也許不會主動地對號入座，更不至于憤然而起，將矛頭指向這么一個弱女子來。呂效平教授后面還寫道，朱光女士在短短的三千字文章中“引用了九名知名或非知名學者與戲劇家的話”，以至于“讀起來，像一個討論會紀要，不像一篇正常的文章”。不過，筆者讀后并沒有這樣的感覺，因為會議紀要總是在開篇將時間地點人物以及議題得基本要素交待清楚之后，然后是內(nèi)容的紀述。而讓呂效平教授產(chǎn)生文章像紀要的感覺，其原因主要在于引用了大量別人的句子。當然，呂效平教授作為學者，也是能夠理解寫文章時為何需要引用的。一般而言，當我們在論述某個觀點時，為了得到證實，往往會引用名人名言，這樣可以省卻煩瑣的論證過程。朱光女士之所以會在一篇短文中有多達9人次的引用，一方面說明了她的態(tài)度嚴謹，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她的專業(yè)能力。試問，當今的媒體人又有幾個像她這樣為了闡述自己的觀點會不辭辛勞地查閱專家的觀點并援引呢？更多的不是一些媒體人直接把別人寫好的稿子連著車馬費一起裝起兜里了事嗎？與此類行徑相比較，朱光女士的文風難道不更值得我們尊敬嗎？話說回來，在這樣的短文里，確實也不必引上這么多人的觀點，以至于讓呂效平教授讀來不爽。實際上，筆者本人也不喜歡動輒引經(jīng)據(jù)典，給人產(chǎn)生掉書袋的冬烘先生的感覺，但對朱光女士的做法還是能夠理解，畢竟她只是一位媒體人，而她面對的卻是令人仰止的高山，如果沒有些名人金句的撐腰，恐怕更沒有多少人能夠聽見她那微弱的聲音了。

其實，真正令呂效平教授惱火的原因是，“這些引用，有多處斷章取義，歪曲引申”，其中明確與《蔣公的面子》相關的則是對上海戲劇學院原院長、現(xiàn)代戲劇谷藝術總監(jiān)榮廣潤所說的那句話。榮廣潤先生的原話為，“雖然當下深入思考的戲較少，但是不能局限地以個人思考替代民眾思考。”然而，這句話引在前面那段有關孟京輝改編《活著》的文字里，十分明顯地與《面子》一劇并無關系，也不會讓人產(chǎn)生榮廣潤在批評該劇的聯(lián)想。更何況在緊接著的那段文字中，作者點明了榮廣潤先生的這句話“也適用于《蔣公的面子》”，可以說是借題發(fā)揮而已，并不會讓人產(chǎn)生“不知底細的讀者會以為她的批評得到了榮廣潤教授的支持”的錯覺，至少筆者就沒有。至于朱光女士的引申是否屬于“歪曲”，則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朱光女士在下文中主要列舉了兩個例證，一是作者將此劇列為“校史劇”，二是該劇在重大校長被任命為浙大校長所產(chǎn)生的風波中起到了“參照系”的作用，造成了“歷史與當下，兩個層面的視聽都被重度混淆”的后果。朱光女士的這兩點都被呂效平教授否定，因為該劇從一開始就沒有將自己定位為“校史劇”，而浙大新校長的任命讓人聯(lián)想到劇中有關蔣介石的任命一事，這確實與劇本本身沒有絲毫干系，這種聯(lián)想更多的出于偶然。從這兩點來看，不得不說朱光女士的文章確有不妥之處，沒有從劇本自身的內(nèi)容出發(fā)，反而引申到劇本之外的事件，難免不讓呂效平教授產(chǎn)生不滿。

然而，通讀全文，其實呂效平教授大可不必如此，因為朱光女士的文章其實并不僅僅針對《蔣公的面子》的批評，更多是對這一時期中國劇壇上的一些戲劇創(chuàng)作所作的思考。文章除了引用了9位名人或戲劇家的言論之外，還提到了包括《活著》《驢得水》以及《十四堂星期二的課》《搶錢的世界》《暗戀桃花源》《寶島一村》《短波》等在內(nèi)的這些大陸和臺灣的劇作。《蔣公的面子》雖然和《驢得水》一樣也占據(jù)了一個段落，但畢竟只有全文的十分之一，且文章對兩者批評的力度也不相等。筆者以為，《驢得水》的創(chuàng)作人員其實更有理由起身為自己辯護，呂效平教授完全不必對朱光女士感到“憤怒與嘲笑”，更沒有理由認為該文將成為其職務生涯中的一個“污點”。當然，朱光女士的短文并非沒有短處，諸如過分地傍名人、掉書袋，把一篇普通的戲劇評論變成“名人名言錄”；又如在評論《蔣公的面子》時缺乏深入的研究，不僅沒有緊扣劇作本身，反而擴展至與之無關的外部事件，從而不能言及要義，更不能讓人心悅誠服。

《蔣公的面子》在上海所引起的風波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它留給我們思考的地方很多。透過朱光女士和呂效平教授的文章，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名副其實的戲劇批評在中國依然稀缺，對戲劇作品的認識多數(shù)依然停留在表面的感覺和表層的劇情之上，許多評論依然脫離不了膚淺的社會學傾向，功利性、實用性依然是一些批評家的首要目標。正因為如此，我們非常贊同呂效平教授所言：“《蔣公的面子》是好是壞其實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戲劇的評價與引導要交給戲劇批評去做”，然而我們的戲劇批評真的承擔得起這樣的重任嗎？這倒是一個值得我們認真反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