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軍
(長春大學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關于“東北”名稱史學大師金毓黻先生,在《東北通史》中這樣解釋:“東北這一詞,即中國東北部之簡稱?!鼻逦貏澐?東北則是指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這里的地域文化,又稱為“關東文化”、“黑土文化”、“邊陲文化”等,在一方水土上孕育出了充滿獨特風情和人文特色的文化。東北民俗文化具有經(jīng)久的生命力和藝術感染力,特別是全國知名的“二人轉藝術”,散發(fā)出的生活氣息讓東北人民數(shù)百年來為之癡狂?!皩幧嵋活D飯,不舍二人轉”、“萬人圍著二人轉”等民諺則是非常形象的佐證。從藝術審美的角度來考慮,如果用“俗”來概括其藝術審美的特點,顯然不能很好地理解“二人轉藝術”的文化價值。當然,這里提到的“二人轉”是傳統(tǒng)的東北“二人轉藝術”,有別于當下已被暗中改變本質(zhì)的“東北二人秀”,因兩者的區(qū)別不是本題論述的重點,故此處不贅。筆者以為,只有置身于傳統(tǒng)儒教理性精神的文化氛圍中,才能很好地闡釋“二人轉”體現(xiàn)出的文化價值和美學追求。
“二人轉”洋溢著自由自在、隨意不拘的氣氛。“二人轉”有三種固定的表演形式,其中最常見則是“雙玩藝”。在舞臺上男女兩個人,男的化妝成丑角,女的扮成旦角,丑角負責“逗哏”,旦角負責“捧哏”,三分旦七分丑,兩人邊說邊唱,邊唱邊跳;一種是一個人邊唱邊跳,被稱作“單出頭”,這可需要演員功底非凡;一種是主要演員用各種不同的角色在舞臺上唱戲,這叫“拉戲場”。這三種表演形式的共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大伙樂呵。在日常情感主導下,把詼諧、玩笑、物質(zhì)——肉體生活的愜意與快樂很好地表達了出來,與之相關的一切都變得輕松起來。其唱詞具有俗中帶雅,雅中露俗,雅俗共賞的特點,令觀眾不禁為之捧腹。比如《梁?!?演員演著演著,忽然跳出戲外聊起天來。一個說:“大哥,我不明白!梁山伯和祝英臺同窗三年,咋就沒發(fā)現(xiàn)她是個女的呢?”另一個答:“那時候人封建唄。”“要擱現(xiàn)在呢?”“要擱現(xiàn)在,用不了仨小時就能分出來?!毕窳鹤5墓适?本來發(fā)生在江南,但在二人轉中,地點卻挪到了東北。十八相送,祝英臺唱:“粱兄啊,你看那——通紅的高梁長得高,金黃的大豆開口笑?!毕襁@樣活潑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放置于以儒教理性為統(tǒng)攝的文化中,顯然具有獨特的價值啟示。這種靈活多樣的藝術風格反映出東北民俗的文化品質(zhì),表現(xiàn)了東北人民熱愛生活、崇尚生命活力的精神追求,并在自己的文化譜系中構筑苦中作樂、自由不羈的美學品質(zhì)。“二人轉藝術”滲透了關東人文傳統(tǒng)中粗獷奔放、詼諧樂觀的‘集體潛意識’,特別是對專制強權的心理抵御,對自然本能的大膽宣泄,對生動、形象、幽默語言的熱衷以及對日常生活‘狂歡音符’的期盼與創(chuàng)造精神。東北由于地理特點遠離中原文化,幾千年來的禮教文化傳統(tǒng)沒有深入地滲透到這方精神血液中。對某種嚴肅文化的拒斥則是生活于這方土地中的集體無意識心理。巴赫金認為“嚴肅性”的文化氛圍往往“從內(nèi)部充滿恐懼、虛弱、順從、聽天由命、謊言、虛偽的成分,或者相反,充滿暴力、恐嚇、威脅、禁令的成分。嚴肅性借權勢之口恐嚇人、提要求、發(fā)禁令;在部下的嘴里則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溫良順從、過分贊揚、大唱贊歌?!盵1]而東北民間則講究寓教于樂,說教的時候,還不忘了幽默一回;他們喜歡嘮家常,家里嘮家常也就算了,干活的時候,嘴也不帶閑著;女人嘮家常,傳傳話,也是正常,男人也有時候會湊湊熱鬧。二人轉藝術植根于廣闊民間的沃土,它用詼諧、活潑、滑稽的精神風貌來反抗生活的無趣無味,讓觀眾從專權文化帶來的恐懼與緊張中暫時得以解脫,心靈的壓抑獲得釋放,并把最純樸最自然的精神狀態(tài)傳達給受眾。正因為始終洋溢著自然、輕松、活潑的精神因素,才使得“二人轉藝術”具有重要的價值啟示。柏格森曾言“在那表達個人精神狀態(tài)的言語背后,他們探索的是那個純粹樸素的情感,以及那個純粹樸素的精神狀態(tài)。為了誘導我們也在我們自己身上試作同樣的努力,他們想盡辦法來使我們看到一些他們所看到的東西,或者毋寧說暗示給我們?!盵2]對于禁錮精神的文化氛圍來說,“二人轉藝術”以自然奔放的藝術生命形式彰顯出了人性的活潑,同時也蘊含著自由的美學追求,其包含的現(xiàn)代價值也可能正體現(xiàn)在這里。
除了活力與自然因素的顯現(xiàn)之外,“二人轉”還具有“詼諧”的基本特色,反映了東北人剛健豪爽、清新灑脫的精神品質(zhì)。所謂“詼諧”,是對嚴肅的事物加以滑稽改變,找到某種發(fā)笑或者逗人為樂的特征,使之與肉體感官之樂聯(lián)系起來。比如像《妙玉思春》這出小戲,賈寶玉喝完茶走后,妙玉捧著寶玉用過的茶杯,芳心亂跳。她有潔癖,不想讓朱唇沾到男人的唾液,于是,把玩著茶杯自言自語:“他是從這邊喝的?還是從這邊喝的?”這時候,后臺有個幫腔,大聲說:“他是轉著圈喝的。”在“二人轉”中,詼諧的特征與追求一種屬于東北黑土地的“俗文化”很好地結合了起來,具有本色而鮮亮的審美特色。“詼諧”品質(zhì)透露出的是從生存的嚴肅性和沉重的羈絆之中掙脫出來的精神歡歌,是從冰凍的大地之上綻放的人性之花。考察東北民俗文化,不僅要從東北地域文化的角度來考察,還應該置身于整個民族“苦難史”進程來思考。近三百年來東北的發(fā)展歷史,既是民族融合及多元文化相互兼容的歷史,也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戰(zhàn)亂和苦難的歷史。在強調(diào)東北大地厚重歷史積淀的同時,不能回避這片土地的寒凝、沉重、荒涼、原始、封閉的特征。嚴酷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加上戰(zhàn)亂不斷,生活在黑土地上的人民備受其苦?!岸宿D”藝術實際上是這片苦難大地上孕育出撫慰心靈的良藥,具有調(diào)節(jié)生活、輕松精神、淡化苦難、樂觀向上的精神風貌,恰好印證了“詼諧具有療效”的深刻之論。巴赫金認為“詼諧”能夠從生存艱難的壓迫中掙脫出來,讓人們超越苦難,而“與之對立的則是歡快而自由的看待世界?!盵3]在傳統(tǒng)的“二人轉藝術”中,不僅唱的好聽,舞的優(yōu)美,扮的逼真,而且逗得風趣。戲中反映出“詼諧”的藝術風格具有反抗某種禁錮的、莊嚴正統(tǒng)的性質(zhì),其價值追求深蘊其中,行之于外。
除了“二人轉”藝術之外,薩滿教文化堪稱東北民俗文化的核心代表,反映了生活在黑土地上的人們深刻的精神追求。薩滿文化根置于“天人合一”的思想范式,構筑出了太陽神崇拜的心理模式。其信仰萬物有靈論、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特別是薩滿教巫師被稱為神與人的中介者,他可以將人的祈求、愿望轉達給神,也可以將神的意志轉達給人。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去把握至高生命的秘密和能力,獲取這些神秘和神靈啟示則是薩滿教文化的深度和高度所在。“天命觀”是薩滿文化中的重要價值體現(xiàn),其背后彰顯了對生命存在的悲劇意識和信仰維度,這是極富洞見的思想范疇,構建起了東北民俗文化傳統(tǒng)中最值得深入研究的價值系統(tǒng)。愛因斯坦曾言,在一切情感之中最美的情感是神秘。神秘是對無限、至善之神的把握,這種對超越性精神存在的玄思與膜拜,無疑會提升整個民族文化心靈的高度和深度。特別是身處于大眾社會中的人們,由于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之苦,無法找到能夠象征過去時代深刻精神訴求的魯?shù)铎`光,因此有必要深入思考東北民俗文化傳統(tǒng)中的精髓所在。
研究東北民俗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實際上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信仰精神的解讀和認知,能夠啟發(fā)我們回歸到對神圣價值的仰望與尊崇之中。丹尼爾·貝爾認為文化傳統(tǒng)的重要性在于,它能“將人帶回到生存困境的探究的車輪,人對自身有限性和力量(對悲劇性弱點的超越)之無情局限的清醒認識,以及隨之而來的、想要達到一個內(nèi)在合理解釋的努力,以使以上兩者與人類境遇相和解。既然這種清醒認識觸及到意識的最深處,我相信,意識到探索世界有其界限的那種文化,會在某個時刻回到彰顯神圣的努力之中。”[4]在大眾文化喧囂的時代語境中,消費至上成了主導人們精神的核心價值,失去信仰的社會正沉溺于空前的道德滑落之中。沒有更高思想的燭照,沒有心靈家園的依歸,現(xiàn)代社會中散發(fā)著絕望與虛無的凈勝氣息。而薩滿文化則通過鼓語實現(xiàn)了人神對話,為薩滿信仰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神秘的話語系統(tǒng)。薩滿的自然崇拜,是人們對于命運的無常、宇宙的定數(shù)和不可預測等因素的敬畏,反映了人在無限的大自然面前自感卑微渺小、柔弱無助,由對自然的崇拜所衍生的尊崇感則是薩滿教尤為博大的地方,體現(xiàn)了東北文化心靈深刻的形而上追求,反映了東北文化心靈的超越性特征。如果說傳統(tǒng)儒家文化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就是順從和適應,實用理性在文化中始終處于正統(tǒng)地位的話,而東北民俗文化中的薩滿教則體現(xiàn)出了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是可供我們深入研究并加以挖掘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
面對大眾文化的喧囂,西班牙著名學者奧爾特加·加塞特在其名作中對歐洲的現(xiàn)狀有一段憂憤之言:“一場鬧劇的狂飆目前正在以各種形式席卷整個歐洲大陸,人們所采取與宣稱的一切立場與姿態(tài)都是錯誤的;人們所做的唯一努力就是逃避我們真實的命運,對其顯著的跡象視而不見,對其深切的呼聲充耳不聞,避免直接面對‘我們不得不成為的’。我們在以一種喜劇的方式生活,生活的面具越是具有悲劇性,我們生活得越發(fā)像是鬧劇。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生活失去了不可或缺的根基——這是一個穩(wěn)固的立足點——鬧劇就會存在。大眾人不愿意扎根于其命運之確定不移的基石上,他寧愿選擇一種懸浮在空中的虛幻存在。因此,歐洲人從未像今天這樣過著一種失去重量、缺乏根基的生活,他們把生活從自己的命運中連根拔起,任憑自己在最輕微的氣流中漂浮……”[5]如何能夠走出封閉狹隘的自我世界,去面對我們自己深邃莫測的命運,這是加塞特極具洞察力的告誡,也是每一個生活在當下時代的人們應該深入反思的。
對于人類精神而言,最深刻的影響莫過于來自本民族的信仰,來自于文化傳統(tǒng)。研究人類歷史的變遷,會發(fā)現(xiàn)文化傳統(tǒng)顯示出的是潤物無聲、無遠弗屆的力量。當下東北地區(qū)所面臨的社會轉型同樣需要文化傳統(tǒng)的支撐,而這種內(nèi)在的驅(qū)動則蘊含在民俗文化之中,如果能夠很好地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和結構性的創(chuàng)新,那么無疑會激發(fā)出很大的精神動力。東北民俗文化的精髓扎根于這片黑色的土地之上,其詼諧、活力、超越的精神特質(zhì),既是東北人民對這片大地的深沉眷戀,也是對生活的無限熱愛,而這種精神品格經(jīng)過苦難的滌蕩而沉淀后,具有了厚重、深刻且形而上的精神質(zhì)素。因此,復興傳統(tǒng)信仰來拯救社會道德失范,帶回彰顯生存困境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就顯得尤為必要。文化的生命力來源于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傳統(tǒng)信仰之所以變得至關重要,在于它提供了體驗的連續(xù)性、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提供了解決精神危機和生存困境的超越模式。面對當下人們道德滑坡和信仰迷失的現(xiàn)狀,我們需要回歸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具有深度的價值啟示。東北民俗文化中蘊含的現(xiàn)代價值帶給我們以深刻的精神啟迪,對于當下的文化建設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1]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03.
[2]柏格森.笑——論滑稽的意義[M].徐繼曾,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95.
[3]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97.
[4]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M].嚴蓓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21.
[5]奧爾特加·加塞特.大眾的反叛[M].劉訓練,佟德志,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