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與絕望的較量——論《吶喊》《彷徨》的結(jié)尾內(nèi)涵

⊙楊子雪［海南師范大學， 海口 571158］

作 者：楊子雪，海南師范大學2011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

“結(jié)句如撞鐘，清音有余?！比绻黄恼伦x者閱讀完之后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那么可能未必是一篇好文章，至少不是一篇讓人回味無窮的文章。葉圣陶認為：“結(jié)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結(jié)尾最忌的是真的完了?！雹佟秴群啊贰夺葆濉穾缀跛械钠露际茄砸驯M意無窮，這些文章的結(jié)尾能激起讀者的各種感情，給人以無限的遐想與情感的沖擊。閱讀《吶喊》《彷徨》就像滾滾波濤掩面而來，結(jié)尾就如波濤撞擊礁石，能在讀者心頭激起千堆雪。

魯迅創(chuàng)作的每一篇小說幾乎都是在胸有成竹的情況下一氣呵成的，結(jié)尾在他構(gòu)想之內(nèi)，不是偶然為之。魯迅寫文章，沒寫完，是不愿意放下筆的，他說：“寫小說是不能夠休息的，過了一夜，那個創(chuàng)造的人脾氣也許會兩樣，寫出來就不像預想的一樣，甚至會相反的了?！雹谕粼饕苍@樣認為：“往往有這種情況，小說通篇寫得不錯，可是結(jié)尾平常，于是前功盡棄。結(jié)尾于‘謀篇’時就要想好，至少大體想好。這樣整個小說才有個走向，不至于寫到哪里算哪里，成了沒有腦線的一風箏?！雹邸秴群啊贰夺葆濉穾缀趺恳黄恼露际亲髡叩囊淮胃星榻?jīng)歷，而文章的結(jié)尾，是他的感情指向，或充滿希望，或充滿絕望，或是希望與絕望的較量。不管如何，每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都是魯迅精心設(shè)置的。正如林紓所說：“為人重晚節(jié)，行文看結(jié)穴?！?/p>

一、希望的曙光

出色的結(jié)尾，能更好地體現(xiàn)作者的思想感情、立場態(tài)度、心靈的曲折和意識的流動等。讀魯迅的小說，如果不讀完最后一句，有可能是買櫝還珠。在魯迅的小說中，卒章顯志的篇章不多，《一件小事》和《故鄉(xiāng)》是最有代表性的，寄托著魯迅希望的車夫、宏兒及水生，都是單純真誠的人。

批判國民劣根性是魯迅小說的根本目的和主要特點，但魯迅并沒有全盤否定所有的中國人，“他總是說：‘我不能因為一個人做了賊，就疑心一切的人。’”④善良、正直、勤勞的勞動者形象還是存在于他的文章之中的。人力車夫、六一公公等就是其中的代表。尤其是《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車夫，他是作者在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前進的動力，文章結(jié)尾是這樣寫的：

這事到了現(xiàn)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⑤

這種直接熱烈頌揚老百姓的結(jié)尾在《吶喊》《彷徨》中僅有這一篇，結(jié)合作者寫作的時代背景，有研究者認為這是魯迅為了回應“五四”時期“勞工神圣”的時代命題而寫的。因為“五四”時期，作家們曾掀起一陣寫“勞工神圣”的狂潮：胡適和沈尹默于1918年1月15日在《新青年》第4卷第1號發(fā)表同題詩《人力車夫》，同年11月，李大釗在《新青年》第5卷第5號發(fā)表《勞工神圣》……因此有研究者認為：“如此強勢的時潮沖擊著魯迅，如此密集的‘勞工神圣’的呼喊影響著魯迅……為了響應這樣的時潮，為了回應這樣的呼喊，他（魯迅）暫時收斂了批判的鋒芒，走出了超道德的審視和揭示下層平民精神世界與靈魂弱質(zhì)的思維定式?！雹摁斞缸鳛橐粋€非常具有獨特個性的作家，他是否會放棄自己的原則迎合時代的呼喊，寫出違心的作品？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討論這個問題，先從“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這句入手，那么魯迅究竟有沒有從人力車夫身上得到“勇氣”，并且看到“希望”呢？

魯迅1919年創(chuàng)作《一件小事》之前，他日記里一共記了六則與人力車夫有關(guān)的事，如1912年8月7日：“午歸寓途中車仆墮地，左手右膝微傷。”⑦1913年2月8日：“上午赴部，車夫誤碾地上所置橡皮水管，有似巡警者及常服者三數(shù)人突來亂擊之，季世人性都如野狗，可嘆！”⑧1916年5月17日：“下午自部歸，券夾落車中，車夫以還，與之一元?！雹岬鹊取Ｒ陨先沼浿?，人力車夫勤勞善良的品質(zhì)可見一斑，也說明了魯迅歌頌人力車夫不是人云亦云，而是根據(jù)自己的親身體會。人力車夫的生活非常艱辛，但是他們勇敢面對，撞傷了老婦人，不是逃避責任，而是勇于承擔，即使他明知要面對的人是“巡警”。從魯迅日記里可以得知當時的巡警是什么樣的人，但人力車夫還是“毫不躊躇”地走向巡警分駐所。那么，人力車夫給我們帶來勇氣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事了。

許壽裳先生回憶魯迅和他在日本弘文學院學習時，經(jīng)常討論三個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當時我們覺得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與愛。”⑩“誠與愛”是中華民族未來的希望，一個沒有“誠與愛”的民族必然會滅亡。人力車夫用他們的行為證明了一部分中國人還具有“誠與愛”的優(yōu)秀品質(zhì)，這就是魯迅看到的“希望”!

同樣給讀者傳達希望之光的還有《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那句關(guān)于希望的經(jīng)典名言一直激勵著一代又一代追逐夢想的人：“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句話里浸透著魯迅的傷與痛，但更多的是“誠與愛”。這句話的前面一句是：“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這是一幅屬于少年閏土的美好圖景，而如今，它將隨著蒼老麻木的閏土成為“我”心頭痛苦的回憶。但是，還有希望——水生和宏兒，這兩個孩子“還是一氣”，他們彼此以誠相待。若干年后，這兩個孩子將是“我”和閏土的故事的重復，還是他們會有新的生活，“我”現(xiàn)在不知道，但是“我”會竭盡全力為下一代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并且希望更多的人加入戰(zhàn)斗的隊伍，這樣希望就不會太模糊，正所謂“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一件小事》和《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中，作者用詩一般的句子寫出了對未來的希望，慰藉著作者的心靈，也激勵著所有的開路人追逐希望的勇氣。“魯迅小說的結(jié)尾，對于作者來說，是積蓄感情和理智，完成和深化藝術(shù)境界的深潭，對于讀者來說，是體味小說的意境，汲取作家的感情和理智的暮鼓晨鐘。它成為作者和讀者進行深沉的心之交流的藝術(shù)中介物。”?楊義這兩句話很好地總結(jié)了魯迅小說結(jié)尾的獨特之處以及魅力之所在。

二、無奈的絕望

魯迅始終在懷疑中探索，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反抗。所謂文如其人，《吶喊》與《彷徨》的結(jié)尾也是如此。《一件小事》和《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充滿了希望的曙光，但一個個社會的犧牲品，又讓人感到窒息的絕望，有因封建科舉考試而致死的孔乙己、陳士成，也有被封建禮教害死的祥林嫂，還有在鬧劇般的革命中莫名死去的阿Q……

魯迅曾說過這樣的話：“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于愛才能文?！?死是為了更好地生，憎是為了更好地愛，正視黑暗，才能看到光明。

《孔乙己》的結(jié)尾只有一句話：“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看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白光》的結(jié)尾里，陳士成死了衣服都被剝光，臨死之前，還在水底拼命掙扎，“十個指甲都滿嵌著河底泥”?。

人死了，故事結(jié)束了，魯迅對封建舊式知識分子充滿了絕望，但他沒有議論這兩個人的對與錯，也沒有抒發(fā)對死者的感慨，卻讓讀者久久不能釋懷?？滓壹合胗谩皾M是泥”的雙手走出一條生路，但是結(jié)果還是死路一條。陳士成“十個指甲都滿嵌著河底泥”也無法掙扎出一條生路。他們掙扎的過程，何嘗不是魯迅心靈的掙扎過程。面對這些迂腐的不愿改進的舊式知識分子，魯迅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死或許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阿Q正傳》的結(jié)尾是人死了，故事沒有結(jié)束：

而城里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而且那時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

槍斃確實比不上殺頭好看，中國自古以來對待死囚就流行用殺頭的方法，夏瑜是被殺頭的，所以精彩得吸引了“一堆人……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梢韵胂螅@群人看殺頭事件是多么全神貫注。而槍斃速度太快了，一槍過去，囚犯一命嗚呼，并且尸首是完整的，沒有血淋淋的刺激性?！皹寯啦o殺頭這般好看”寫出了中國看客殘忍的人性，嗜血的性格，暴力的傾向。而且更讓看客氣憤的是：“一個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边@句話把看客丑陋的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魯迅沒有辦法挽救他們的靈魂和麻木的心靈，絕望縈繞在他的心頭。

《祝?！防锏慕Y(jié)尾是一片祥和的美景：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預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在這歡天喜地的時刻，祥林嫂在街頭孤獨死去，她的死不僅沒有得到人們的同情，還被稱為“謬種”，因為她不應該死在別人的“祝福”里。但是關(guān)于她的一切，過不了兩三天，魯鎮(zhèn)的人們便會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似的。作者對祥林嫂寄予深深的同情，這樣優(yōu)美的結(jié)尾是反語寫怒，每一個文字都猶如一只螞蟻，咬著作者和讀者的心。楊義認為：“用這樣反語寫出的意境，比正語直敘更為濃郁，更發(fā)人深省?！?祥林嫂默默死去的情景，使人想起魯迅在《兔與貓》里的一段文字：

那兩條小性命，竟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么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是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祥林嫂的生命也就猶如一只蠅子的生命，臨死的時候或許也會發(fā)出幾聲“吱吱的叫聲”，可這微弱的掙扎聲早已淹沒在“極響的爆竹聲”里，只留給作者與讀者對生命的思考與追問，對絕望的掙扎與抗爭。

《吶喊》《彷徨》的結(jié)尾，需要通過讀者的內(nèi)化、破釋，才能捉到潛在隱蔽的信息，挖掘出游離于字里行間的美學內(nèi)涵?！堕L明燈》以一首意味深長的自編兒歌結(jié)尾：

白蓬船，對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戲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點心吃一些。

戲文唱一出。

……………

………

…21

“他”對封建禮教所進行的不屈不撓的抗爭行為在孩子們隨口編派的歌聲中完全被消解，“他”的付出失去了意義。當一個人過激的行為不被理解時，“他”只能被定義為“瘋子”，并且成就了闊亭和方頭之輩的威風與滿足感，“他”成為孩子們嘲笑取樂的對象，更談不上解救下一代的生活。被關(guān)在屋子里的“他”除了憤怒和絕望，沒有任何方法能得到解救。一個人的力量如何抵得過一村人的力量，他的結(jié)局要么繼續(xù)被關(guān)著，要么像“狂人”一樣“清醒”過來，出來之后和闊亭與方頭之輩們一起保護“長明燈”萬年不熄。這首兒歌，沒有過多的修飾，只有童真的語言，卻給讀者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間，使讀者能夠進一步思考文字后面的內(nèi)容，加強了作品的內(nèi)涵與深度。這樣震撼人心的結(jié)尾藝術(shù)，正如古人所言：“一語為千萬語，因為筆頭上擔得千鈞?！?/p>

三、“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哀莫大于心死”，絕望不是心死，錢理群這樣定義“絕望”：“所謂‘絕望’，實質(zhì)上就是走出麻木境界，丟掉一切自欺欺人的假面具，直面人生：一面正視現(xiàn)實的黑暗與人生的痛苦，一面正視自我主觀能動作用的局限，在現(xiàn)實世界中支配自我命運的有限性。”22這句話說得太精辟了，正視絕望，才能有希望，就像魯迅所說：“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濒斞笇Α敖^望”的理解是：“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23魯迅的偉大之處，在于當絕望和痛苦即將撕裂他的心靈，他總能在最后進行反抗，從絕望中走出來。所以在《吶喊》《彷徨》許多篇章的結(jié)尾，他總能從絕望、質(zhì)疑、痛苦中擺脫出來，尋找新的出路，使文章重新充滿力量，也讓讀者在絕望中看到希望，找到奮斗的勇氣。

《狂人日記》的結(jié)尾，當狂人意識到自己可能有著四千年吃人的履歷，甚至吃過自己妹子的肉，可想而知，這時他的心情是怎樣的恐懼與絕望。一般情況，人有了恐懼，首先想的是如何擺脫恐懼，而狂人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進行追問：“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然后吶喊：“救救孩子……”24魯迅借狂人之口喊出自己的愛與恨，魯迅對孩子從來都懷有一顆仁愛之心，恨吃人的禮教，更恨封建禮教在不知不覺中讓某些善良的人也變成吃人者?！熬染群⒆印笔撬麑ΧY教的反抗。有研究者認為：“作者在結(jié)尾處用極為疑慮的口吻發(fā)問……回答似乎又是否定的。”25那么魯迅的回答是否定還是肯定呢？其實如果是否定，回答的內(nèi)容就不是“救救孩子”，既然已經(jīng)沒有不吃人的孩子，那該如何“救”呢？其實，追問的本身就是一種前進！“救”是因為有希望的存在，為了希望而反抗吃人的禮教。

《藥》的結(jié)尾至今眾說紛紜，因為這是一個“極為含混的結(jié)尾”26，尤其是夏瑜墳上的“花圈”，以及那只謎一般的“烏鴉”。有研究者認為最后一個場景是作者對革命希望的表現(xiàn)，也有研究者認為那是魯迅為了遵從“聽將令”而特意為之。李歐梵卻認為：“‘是’或‘否’這兩種答案是對魯迅含糊的結(jié)尾藝術(shù)的簡單化。事實上，人們可以從各個角度來看這個場景?！?7的確，不能說哪一家的說法絕對正確，但通過分析，可以確定哪種說法更靠近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更接近事實。

《藥》是魯迅根據(jù)女革命家秋瑾英勇就義的事跡而寫的。民初小說《軒亭復活記》已把秋瑾的名字改為夏瑜。28既然夏瑜是個革命家，那么他絕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還有許多和他一起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他犧牲了，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給他送一個花圈，這符合實際情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懊鎸@樣沒有明確價值判斷的非常復雜的文體……每個讀者都可以把自己的生命體驗加入其中，從而使得小說文本更加豐富?！?9

同樣體現(xiàn)魯迅那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絕望還有《明天》和《孤獨者》?！睹魈臁返慕Y(jié)尾，寶兒死了，單四嫂子的生活失去精神支柱?！懊魈臁钡降滓馕吨Ｍ€是毀滅？魯迅在結(jié)尾時這樣寫道：“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外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0既然還能“奔波”，就有希望存在。這樣的結(jié)尾雖然模糊，但能感覺到黑暗中有股力量在往外竄，雖然有點微弱，但卻很執(zhí)著。

《孤獨者》的結(jié)語是：“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磚上走，月光底下。”31此處做到古人所說：“結(jié)句須要放得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眲傞_始，魏連殳的死讓“我”的心情覺得沉重，“我”明白他是被黑暗的社會折磨而死的，而“我”面臨的社會壓力與魏連殳是一樣的，我怎樣才能繼續(xù)走下去呢？如果“我”對環(huán)境不進行反抗，下一個躺下去的也許就是“我”，所以“我”的“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32。“憤怒和悲哀”的“嚎叫”是“我”與絕望的抗爭，想要抓住心底深處那一絲希望，所以，“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磚上走，月光底下”。讀者也隨之松一口氣。魏連殳的死帶來的壓抑感也隨著“我”的心情轉(zhuǎn)好而減輕了。小說的結(jié)尾恢復了平靜。魯迅“把這種痛苦真正內(nèi)化了，隱藏到生命的、心靈的深處。也就是說，作者把所有驚心動魄的追問變成了長久的回味和更深遠的思索”33。

《在酒樓上》的結(jié)尾同樣表達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絕望感。當“我”問他以后準備怎么辦，他的回答讓人心寒：“以后？——我也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預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34黑暗沉滯的社會環(huán)境把人變得消極無能，呂緯甫的生活陷入迷茫和絕望之中。分開時，呂緯甫的“歸宿”與“我”的方向正相反。“我”獨自走向自己的方向，“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35。一個轉(zhuǎn)身，作者找到了希望，正如他所說：“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

社會撕毀了魏連殳和呂緯甫的人生理想，而“我”卻鍥而不舍地追求屬于“我”的人生道路，和苦難作斗爭，與絕望進行反抗，把別人的遭遇與痛苦化為自己前進的動力，懷著滿腔的悲憤去追求新的道路，只要有追求，才會有希望。

《吶喊》《彷徨》里大多數(shù)篇章的結(jié)尾，構(gòu)成魯迅對希望與絕望的較量，最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沒有巨大的人格力量和情感強度，《吶喊》《彷徨》壓抑、絕望的情緒會讓讀者看不到希望，但是魯迅之所以為魯迅，那是因為他總能進行最后的反抗，從絕望中擺脫出來，找到希望。所以說魯迅的希望是理性的，是經(jīng)過一番掙扎與思考的，是從絕望中迸發(fā)出來的火花，是經(jīng)過痛苦的煎熬與苦難的洗禮，而不是一種廉價的樂觀主義。正因為如此，魯迅小說的結(jié)尾才能觸動讀者的心靈，指引著讀者像“過客”一樣，永不停息地在人生道路上行走，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已，這是希望之所在。

① 葉圣陶：《葉圣陶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頁。

② 許廣平：《魯迅的寫作與生活》，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頁。

③ 汪曾祺：《思想·語言·結(jié)構(gòu)》，《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0頁。

④ 許廣平：《魯迅和青年們》，《魯迅回憶錄》（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55頁。

⑤ 魯迅：《一件小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3頁。

⑥ 25 朱壽桐：《孤獨的旗幟——論魯迅傳統(tǒng)及資源意義》，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第105頁。

⑦⑧⑨ 魯迅：《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第48頁，第227頁。

⑩ 許壽裳：《魯迅傳》，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24頁。

?? 魯迅：《故鄉(xiāng)》，《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10頁，第510頁。

? 28 楊義：《楊義文存·魯迅作品綜論》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6頁，第530頁。

? 魯迅：《七論“文人相輕”——兩傷》，《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頁。

? 魯迅：《孔乙己》，《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1頁。

? 魯迅：《白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5頁。

? 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2頁。

?? 魯迅：《祝?！罚遏斞溉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頁，第21頁。

? 魯迅：《兔與貓》，《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0頁。

21 魯迅：《長明燈》，《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頁。

22 錢理群：《心靈的探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頁。

23 魯迅：《希望》，《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頁

24 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4頁

26 27 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頁，第63頁。

29 33 錢理群：《魯迅九講》，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62頁，第171頁。

30 魯迅：《明天》，《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9頁。

31 32 魯迅：《孤獨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頁，第110頁。

34 35 魯迅：《在酒樓上》，《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頁，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