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別樣況味——淺析周作人西山小品

⊙張露晨［北京師范大學(xué)， 北京 100875]

作 者：張露晨，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周作人的一生所輻射出來的知識分子的困惑、人性的矛盾一直吸引著研究者。有時他的思想呈現(xiàn)出一種對生活、人生的徹悟，有時卻又讓人覺得某種“懶散”而顯得平庸，難道徹悟與平庸真的只有一墻之隔？這個接近于生命本體論的問題給周作人研究增添了幾許復(fù)雜，也使得周作人思想上的每一點轉(zhuǎn)變都變成了研究者所關(guān)注的焦點。

經(jīng)歷過“五四”的周作人當然懂得戰(zhàn)斗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正如錢理群所說，那是一種生命的強者之路，對于一貫主張人性自由發(fā)展、崇尚原始生命力的周作人來說，不可能不具有吸引力。然而正如魯迅面對著啟蒙發(fā)出“黑屋子”的感嘆，“夢醒了無路可走”，周作人因其固有思想與性格，也使他對于“五四”有著某種獨特的困惑。如果說這種困惑在“五四”發(fā)生時創(chuàng)作的文章中還不夠明顯的話，那么1920年底到1921年9月的大病，倒是給了他難得的靜思的時間與情景。他在病中創(chuàng)作的西山小品折射出了他內(nèi)心的某種細微轉(zhuǎn)變，周作人難得地讓人們感受到了他思想中的某些敏感與纖細。

周作人西山養(yǎng)病時創(chuàng)作的散文有：《勝業(yè)》《山中雜信》《西山小品》《一個鄉(xiāng)民的死》《賣汽水的人》。當然，幾篇散文不能也不可能將此時周作人的心境完全表露。但這絲毫不會影響這幾篇散文的價值與意義，因為當我們將這幾篇散文從周作人的這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除去的時候，就會很明顯地感覺到此時周作人思想研究上的空白與斷裂。

一、病中的周作人

1920年到1921年，周作人得了肋膜炎，周作人自己曾說那時發(fā)燒的狀態(tài)“似乎與作詩頗相宜，在疾病痛苦呻吟中，感情特別的銳敏，容易發(fā)詩思”。孫郁先生也曾在《苦夢——魯迅、周作人世界之一瞥》中提及此事：“病中的人，往往在與塵世稍隔的一瞬悟到些什么。像他這樣一種內(nèi)在敏感而又多學(xué)識的人，在那十個月的苦寂中，所獲得的，實超過常人的。我翻看他在西山養(yǎng)病時寫的小品，很驚異于他的大徹者的清雅淡素。那是怎樣的愛憐隱痛的人間情懷。以往厲言正色的論述一時隱去了，樂觀的理性勾勒也無跡可循。在他那兒，猛然間冒出那么多感傷而冷靜的詠嘆……我似乎一下子看到了他精神的原色?！雹俣斘铱粗茏魅说摹秳贅I(yè)》《山中雜信》《西山小品》時，也有一些相同的感受，特別是在看了周作人當時所作的《過去的生命》這首詩后，更是對于孫郁的“精神的原色”的提法有幾分向往。很多人將西山小品劃為散文詩，我倒是覺得更像是散文，所以這里也將其劃在其中。

我總覺得在西山養(yǎng)病時的文章是周作人思想轉(zhuǎn)變的一個顯露，對病中周作人思想的研究是有必要的。就像托爾斯泰在骯臟的旅館中首次體驗到了憂慮與死亡的恐怖，打破了他先前寧靜的心境，“阿爾扎馬斯的恐怖”伴隨了他其后的人生，對于他的影響無法估量。很多讀過周作人《過去的生命》《夢想者的悲哀》的人都會感同身受地無奈于時間的無限與生命的有限這樣的二律背反，挑起我們心中那根最為脆弱的神經(jīng)。離開了醫(yī)院后的周作人告別了那個寫《過去的生命》的地方，卻依然帶著對生命的留念和珍惜來到了安靜的西山，他需要對自己的思想進行一些新的整理與思考。

面對這個極缺少旺熱的、對文章追求一種平淡而山高水深境界的人，此時周作人的思考給予了研究者一個非常難得的透視他心理的機會。當然，人的刻骨銘心的真正屬于自己的生命體驗是不能用言語表達的，周作人自己曾聲稱，“自己一生所寫的文字不足為道”，所以對這幾篇散文的研究是無法達到“窺一孔而知全豹”的效果的。但1921年前后的周作人在思想上的明顯轉(zhuǎn)變，的確是需要我們給予足夠關(guān)注的，而這幾篇散文也恰好給了我們研究上的一個切入點。

二、開始走向“自己的園地”

1921年6月5日，在西山養(yǎng)病的周作人給孫伏園寫了一封信，即《山中雜信一》，周作人說：“清晨和黃昏時候的清澈的磬聲，仿佛催促我們無所信仰、無所歸依的人，揀定一條道路精進向前，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共產(chǎn)主義與善種學(xué)，耶佛孔老的教訓(xùn)與科學(xué)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將這各種思想，凌亂的堆在頭里，真是鄉(xiāng)間的雜貨一料店了?！蛘呤篱g本來沒有思想上的‘國道’，也未可知?！雹谄鋬?nèi)里掩飾不住經(jīng)過“五四”后，周作人自身內(nèi)心信仰的混亂與缺失。

我們都知道“五四”的一個大的特征是對人的發(fā)現(xiàn)，要求人的解放，這是“五四”知識分子批孔反儒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五四”知識分子看來，傳統(tǒng)儒家思想“存天理，滅人欲”。這里不管這種做法有多少合理之處，我們先回到儒家本身，儒家傳統(tǒng)中極為少見“展示隱秘思想、私人情感深層欲望和內(nèi)趨力的自傳式的文獻”③。因為要達到真正意義的存在，就需要深化主體，就需要不斷進行滅私欲的斗爭，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有超越各種的私的局限才能到達。儒家的真我是充滿社會公共精神的“大我”，是一個開放的自我。這種“大我”的展現(xiàn)需要伴隨“小我”的消融。這里儒家的小我和大我在概念上是互相依存的，它們是在一個完整的體系中，而并不矛盾。到了“五四”時期，反孔批儒的“五四”先驅(qū)們反對的出發(fā)點恰恰來自于他們的救亡意識，某種意義上與儒家的大我一脈相承，這就使得他們的思想走向了自我的矛盾，按李澤厚的話就是，“這些反孔批儒的戰(zhàn)士卻又仍然自覺不自覺地承續(xù)著自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承續(xù)著關(guān)心國事民瘼積極入世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傳統(tǒng)?！雹苤茏魅艘膊焕?，周作人的“人道主義”根本上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在一種“利己又利他”基礎(chǔ)之上，個人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無疑是首要的。既要保持對社會的那種“大我”精神，又要保持人個性的自由，這就有了立國與立人的矛盾。一方面把人看做是社會的一分子，要將社會責任放在第一位，把社會平等與民主的要求置于個性解放與自由之先；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個性不受社會束縛，達到人的自由解放。即便是到了1925年，周作人發(fā)表《十字街頭的塔》，表面上算是調(diào)和了矛盾，但表現(xiàn)出的“塔與十字街”的不可分倒是恰恰說明了二者關(guān)系的復(fù)雜。

封建專制對人性的壓制是周作人所深惡痛絕的，但是“五四”所具有的激進的性格難道就是周作人所真正接受的嗎？雖然“五四”出現(xiàn)了中國封建史上從未有過的自由，但是《女神》式的鳳凰涅槃般的喜悅，一切重新開始，一切充滿生機卻又失于了真實。周作人一生主張多樣，主張寬容，雖然他說“寬容決不是忍受”，但不甘忍受的結(jié)果絕不是虛妄的成功。周作人把自由當成是社會發(fā)展的目標，這種類似于烏托邦式的想法只能是理想，“五四”的成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聲譽，甚至一度成為“青年導(dǎo)師”，但同時這種所謂的成功帶來的結(jié)果與周作人的理想又存在著多少相近處呢？我想周作人不會不反省其中所有的虛名。此時這個對生命極關(guān)心的人對實在生命有著太多的珍惜，可能也感到了生命二律背反的恐懼與無奈，人生的“虛名”轉(zhuǎn)瞬即逝，唯有真實的享有才能永恒。

周作人在自己的《山中雜信六》（1921年9月3日）中說：“我的思想實在混亂極了，對于很多問題都要思索，卻又一樣的沒有歸結(jié)，因此覺得要說的話雖多，但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現(xiàn)在決定放任，并不硬去同一，姑且看書消遣，這倒也還罷了?！雹菸覀兛梢哉f這是周作人的妥協(xié)，卻也可以說正是周作人時刻以“人”為本位，他才會妥協(xié)。因為如此，我們才可能理解周作人同時“喜歡尊重”托爾斯泰的無我、尼采的超人哲學(xué)、共產(chǎn)主義等這些在內(nèi)里深處有著很大沖突的思想，我們才可以正確地理解他后來的一些行為和想法。

很多人在談到周作人后來的《自己的園地》《閉戶讀書論》等文章時，認為這是周作人逃避社會，他歸隱到自己的苦雨齋，只希望自己得體活著而已。研究者時常將周作人與魯迅進行比較，都不由得有一些先入為主地批評周作人這種“逃避”。盡管不少學(xué)者提出這種現(xiàn)象（如黃開發(fā)提出的“因人廢文”的現(xiàn)象，錢理群對自己周作人研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轉(zhuǎn)折詞的苦惱），但似乎根本沒有辦法杜絕。我們每個人都自以為像上帝一樣，批評著周作人的“軟弱”。好像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一生，擁有了他一生的資料，有意無意地驕傲于我們腦中早已形成的定位，根據(jù)他的果去尋找我們所認為的因；完全忘卻了此時周作人提出的“得體的活著”，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尊重“人”本身。

1921年7月，周作人寫了一篇題為“勝業(yè)”的文章。他說：“我的勝業(yè)，是在于停止制造（高談闊論的話），而實做行販。別人的思想，總比我的高明；別人的文章，總比我的美妙；我如棄暗投明，豈不是最勝的勝業(yè)嗎？”他表示：“野和尚登高座妄談般若，還不如在僧房里譯述幾章法句”，因此“決心要去修自己的勝業(yè)去了”⑥。錢理群曾對此進行過一些分析，“當相當部分知識分子從五四運動的救亡圖存的政治層面出發(fā)，把五四思想革命轉(zhuǎn)向以推翻反動國家機器為中心的實際政治革命時，周作人及其同類知識分子卻堅持從學(xué)理上發(fā)展五四精神，轉(zhuǎn)向更深入、廣泛的學(xué)術(shù)研究與學(xué)科建設(shè)?！雹?/p>

這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也許還可以有一些補充。記得在這不久之前周作人曾作了《夢想者的悲哀》這首詩，在詩中，病中的沉思如同黑夜中“外面敲門的聲音”，使人不寒而栗的同時也似乎喚醒了在夢中遐想的人們，他們忽然間意識到溫暖的屋的外面有著無盡的黑暗與寒冷，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屋而言只是個寄子罷了，古人也說過“客里似家家似寄”。人是可憐的，他是這個世上唯一知道自己會離開的人，“和光同塵”這個對其他動植物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對于人類這個高級動物而言永遠是一種至境，令人望而興嘆?；罨厝吮旧怼ⅰ靶拮约旱膭贅I(yè)”也許就顯得更為重要了。某種意義上，這顯示了周作人的超越時代的思想，但是又與時代步伐不一致了。人們譴責著周作人的軟弱，卻忽略了這本身只是一個人選擇。

三、寂寞的“追尋”

至于這時期的另兩篇散文《一個鄉(xiāng)民的死》《賣汽水的人》，似乎沒有了像《山中雜信》《勝業(yè)》那樣直接地將他的思想困惑展現(xiàn)出來。周作人自己曾在將這兩篇小品重新翻譯成中文時（開始這兩篇散文因為是寄給日本人辦的《生長的星之群》，所以是用日文寫的）說：“中間隔了一段時光，本人的心情已經(jīng)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喚回那時的情調(diào)了?！雹嘀茏魅藳r且如此，我們在感受這兩篇小品時更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在其中看見了周作人散文一貫的淡雅的同時也看見了一種別樣的悲憫、別樣的寂寥。最平常、最底層的人的最普通的生活片段觸動了周作人的心。雖然他寫得那么平淡，但事實上卻如同那個賣汽水的人一樣，“故意的想隱藏過他的憂郁的心情”，他與那個“寂寞的后影”一起寂寞著。

一個人默默地死了，被埋在了“山門外馬路旁的田野里葬了完事”，“我”不知道他是誰，也永遠不將得知。一個人顛簸、麻木于自己艱辛的生計，空虛地活著而無動于衷，而“我”也只有寂寥地看著他。我倒不覺得周作人在刻意諷刺什么，因為文中的那個“我”像是一個無奈的觀者，一切的一切他只有悲憫地看著。他沒有辦法使那個陌生人不要死去，也沒有辦法使活在空虛中的人充實。他這看似并不刨根究底的詢問世界的背后，卻是在詢問生存的應(yīng)有的方式與意義。

錢理群曾批評周作人缺乏面對形而上的自我拷問精神，“由此造成周作人思想淺嘗即止的膚淺性”⑨。當然錢理群也并不是完全否定周作人對于形而上問題的涉及，但是我總覺得在周作人研究中，魯迅永遠像面鏡子，照著周作人的“好”與“壞”。沒有明顯地、直面地對形而上進行探尋，不代表周作人沒有經(jīng)過“酷烈的精神痛苦與自我靈魂的拷打與煎熬”，不代表他因為這種煎熬的存在而不去思考形而上的問題?！氨娀罄酥?，不喜亦不懼”其實也是一種對待生存的態(tài)度，是一種煎熬后的解脫。

同時生存是否一定該有它本來應(yīng)有的方式與意義，這個同樣屬于形而上的問題是需要我們進一步思考的。也許正是因為周作人也曾執(zhí)著于這些問題、困惑于這些問題，他才會回到生存本身、執(zhí)著于踏實地活著。死之于回歸自然，而生之痛才是人生的大問題，“苦痛比死還可怕”。生命的無端逝去引起了他的思考，漸近自然的性格使他自然地走向“通達”，他提出“得體的活著”、“在剎那間體會永久”。

有人說“周作人是一面鏡子，在社會動蕩的歲月里，他尤其具有一種警覺的價值。中國知識分子倘不解決周作人似的矛盾，要建立新型的人格，大概是困難的”。周作人一直在試圖回答做“人”的問題，他希望能夠?qū)τ谏钣幸环N徹悟，但過于的冷靜反倒使他帶有了某種世人眼中的“平庸”，正是這種“平庸”有時候讓他充滿智慧，有時候讓他墜落到無底的深淵，讓人遺憾，惋惜。

① 孫郁：《苦夢——魯迅、周作人世界之一瞥》，載自《魯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8期。

②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雨天的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33頁。

③ 杜維明：《儒家思想：以創(chuàng)造轉(zhuǎn)化為自我認同》，東大圖書公司1996年11月第1版，第59頁。

④ 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頁。

⑤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選自《雨天的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43頁。

⑥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選自《知堂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2頁。

⑦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1月第2版，第220頁。

⑧ 周作人著，止庵校訂，選自《過去的生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50頁。

⑨ 錢理群：《動蕩時代人生路的追尋與困惑——周作人、魯迅人生哲學(xué)的比較》，選自程光煒編《周作人評說八十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5年7月第2版，第331頁。

[1]孫席珍.論現(xiàn)代中國散文[A].現(xiàn)代作家談散文[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

[2]周作人著，止庵校訂.周作人自編文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杜維明.現(xiàn)代精神與儒家傳統(tǒng)[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