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與佛印

/ 山西_介子平

東坡與佛印，一個(gè)名士，一個(gè)禪師；一個(gè)睿智機(jī)敏，一個(gè)幽默詼諧，由此演繹出了許多的逸事趣聞來。

東坡任職直史館時(shí)，佛印慕名拜訪，兩人一見如故，以論文賦詩遂成莫逆，且因東坡的一個(gè)信息，引發(fā)其一睹皇上尊榮之好奇，并由此剃度為僧。

據(jù)《東坡詩話》載：“佛印禪師姓謝氏，名瑞卿，江西饒州人。與寧州黃山谷友善，同山谷上東京應(yīng)舉。不第，因山谷而與東坡為友。佛印天才高妙，嗜酒能詩。東坡愛其才，留居署中，日以詩酒為樂。神宗熙寧初年，京師大旱。圣上躬自禱雨于禁中，命大相國寺高僧二十四人，入皇宮睿思殿，誦經(jīng)求雨。東坡學(xué)士與諸翰林，俱入內(nèi)禮佛拈香。佛印欲入皇宮觀玩，東坡曰：‘汝是白衣人，豈得入內(nèi)禁?！鹩」桃庖?。東坡曰：‘不如扮作僧人之侍者，雜入其中，擊鐘擂鼓，或可得見天顏?！鹩∫姥?，于是扮作侍者，隨僧眾徑入大內(nèi)。鋪設(shè)壇場方畢，圣上御駕親臨，望佛朝參。佛印擊鐘鳴鼓而作誦曰：‘四野荒荒禾黍焦，九重宵旰獨(dú)殷勞。甘霖應(yīng)逐真龍降，八部諸天擁圣老。’神宗作禮未畢，忽然陰云四合，大雨滂沱。群臣眾僧，俯伏帝前稱賀。帝見佛印，身長白面，狀貌魁梧，便問東坡：‘此侍者何方人氏？’東坡奏曰：‘此侍者姓謝，饒州人，大相國寺僧人智量侍者?！墼唬骸疄楹文觊L尚不披剃？’佛印奏曰：‘臣寄旅身貧，無力請牒，故日久未剃?！墼唬骸浞讲抛髡b，便有甘霖之應(yīng)。汝今再作一誦，朕當(dāng)為汝給牒?！鹩?yīng)聲而作偈曰：‘天垂甘澤潤枯焦，帝為蒼生不憚勞。不是皇仁勤雨露，小臣安得觀神堯?！墼唬骸^卿才思敏捷，可謂詩僧矣?！瘜?shí)時(shí)賜錢十萬，命禮部官給與度牒，欽賜法名了元，字曰佛印，剃發(fā)賜衣，即拜智量為師。謝恩而退?！?/p>

發(fā)端無緒，入門一差，佛印為僧，非其本意，原非遁入，實(shí)被推入。初時(shí)不悅，久而相安，從此功名雖無望，紅塵卻不斷。東坡哪里想到，自己的一句閑話，竟改變了一個(gè)人的命運(yùn)，心中滋味不滋味。東坡生平有一大好，即參禪道佛，且自視居士，這是否與好友佛印有關(guān)？出家后，佛印先后在江州承天寺、廬山開先寺、潤州焦山寺出家，從此慈悲為筏，濟(jì)人苦海，接人離恨。佛印也頗具慧根，又經(jīng)一番苦心修道，精通佛法，升為潤州金山寺住持，終成江南一代名僧。

初出家，頗不適應(yīng)，益與坡公往來院署，詩酒盤桓，縱樂無拘。一日東坡謂佛印曰：“汝嘗稱古人詩云：‘時(shí)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衷疲骸B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拜呉曾B對僧，不無薄僧之意。不意長老，身自居之。”佛印曰：“山僧亦悔當(dāng)日之言，所以如今罰對學(xué)士耳?！睎|坡大笑而作詩曰：

饑鳥傍檐鳴，饑僧向客吟。

山僧與山鳥，總是一般心。

成書于南宋的《東坡詩話》，記錄了許多東坡與佛印交往的故事。

其一：

佛印住錫金山，一日，值其開講。東坡乃便服，入方丈見之。佛印曰：“內(nèi)翰何來？此間無坐處矣?！逼鹿唬骸敖韬蜕兴拇?，用作禪床?！狈鹩≡唬骸吧缴幸晦D(zhuǎn)語，內(nèi)翰言下即答，當(dāng)從所命。如機(jī)鋒稍遲，請內(nèi)翰所系玉帶，留鎮(zhèn)山門，以為法寶?！逼鹿Z，便以帶置幾上曰：“請道?！狈鹩≡唬骸吧缴逄N(yùn)，非有四大，本無內(nèi)翰，欲何處坐？”坡公擬議，未即答。佛印亟呼侍者曰：“取內(nèi)翰帶來?！惫c之。佛印回贈(zèng)衲裙一具，坡公作詩曰：

病體難堪玉帶圍，

鈍根仍落箭鐘機(jī)。

欲教乞食欲姬院，

故與云山舊衲衣。

其一：

東坡與山谷同訪佛印，見齋頭一冊。山谷念其簽頭曰“參禪訣”，東坡曰“硬如鐵”，佛印曰“誰得知”，東坡曰“徒弟說”。佛印曰：“休亂話。貧僧臥房，要起一個(gè)齋名，請學(xué)士道來?！逼鹿唬骸翱擅鐾ㄜ帯！狈鹩≡唬骸昂瘟x？”坡公曰：“增者增長智能，通者通暢釋機(jī)。”佛印喜曰：“就請學(xué)士揮毫。”山谷知坡公誚之，乃曰：“不要聽他，此以四聲調(diào)韻浹要□□：增怎贈(zèng)賊，通統(tǒng)慟禿，軒顯現(xiàn)歇。切到三個(gè)入聲，乃‘賊禿歇’也。”三人皆大笑。

其一：

佛印過訪東坡，朝云時(shí)年十三，在旁供侍。坡公曰：“此女頗能對句，汝可出一對試之?！狈鹩≡唬骸氨碳啂だ锱P佳人煙籠芍藥?！背萍磳υ唬骸扒嗖莩剡叧睾蜕兴J?！狈鹩∮殖鲆粚υ唬骸盁o山得似巫山秀?！逼鹿珜υ唬骸昂稳~能如荷葉圓?！背茖υ唬骸昂嗡苋绾铀??！?/p>

其一：

東坡留佛印小飲，適山谷亦至。未幾，佛印告辭。坡公問：“甚事忙？”佛印答以：“小便忙?！逼鹿葱幸幻ψ至钤唬?/p>

我有百畝田，全無一葉秧。夏時(shí)已將半，問君忙不忙？

山谷曰：

我有百筐蠶，全無一葉桑。春色已將半，問君忙不忙？

佛印曰：

和尚養(yǎng)婆娘，相逢正上床。夫主門外叫，問君忙不忙？

東坡又行一急字令，佛印曰：“請道?！?/p>

東坡曰：

急急急，穿靴水上立，走馬到安邑，走馬卻回來，靴尖猶未濕。

山谷曰：

急急急，連箭射粉墻，走馬到南場，走馬卻回來，箭頭未點(diǎn)墻。

佛印曰：

急急急，娘子放個(gè)屁，走馬到西市，走馬卻回來，屁門猶未閉。

其一：

東坡與佛印游寺，見奉佛者羅列齋供，問佛印曰：“金剛身大，而齋供不及，何也？”佛印曰：“彼司門戶，恃勢仗威，有何功德而享齋供耶。”東坡作金剛詩曰：

張眉弩目挺精神，

捏合從來假作真。

倚仗法門權(quán)借勢，

不知身自是泥人。

又問：“觀音持念珠，所念何佛？”佛印曰：“念的是觀世音。”坡公曰：“為何自念佛？”佛印曰：“自古道，求人不如求己?！逼鹿髻试唬?/p>

南海觀音真奇絕，

手持串珠一百八。

始知求己勝求人，

自念觀世音菩薩。

《東坡詩話》之外，尚有許多二人交往的故事，其中多含戲謔。

東坡與佛印曾泛舟江上，吟詩作對。東坡見河邊有一狗啃骨頭，計(jì)上心頭：“狗啃河上（和尚）骨?！蹦樕项H有得意之色。佛印知東坡又在捉弄他，遂把題有東坡詩詞的扇子，扔至河里：“水流東坡詩（尸）。”妙接了東坡的上聯(lián)。

東坡和黃庭堅(jiān)同住金山寺。一日，正打面餅吃。之前二人商量，此次打餅，不告訴寺中的佛印。不一會(huì)，餅熟，兩人算過數(shù)目，先把餅獻(xiàn)到觀音菩薩座前，殷勤下拜，禱告一番。不料佛印預(yù)先已藏于神帳中，趁二人下跪時(shí)，伸手偷了兩塊餅。東坡拜完后，起身一看，少了兩塊餅，便又跪下禱告：“觀音菩薩如此神通，吃了兩塊餅，為何不出來見面？”佛印帳中答道：“我若有面，就與你們合伙做幾塊吃吃，豈敢空來打擾？”

一次，東坡讓廚師做了道魚肴。廚師送來后，只見魚身上刀痕如柳。東坡食欲大開，正欲舉筷子品嘗，忽見窗外閃過一人，佛印來了。東坡心想：“好個(gè)趕飯的和尚，我偏不讓你吃，看怎么辦？”于是順手將這盤魚擱到書架上去了。佛印進(jìn)門，東坡笑嘻嘻讓座，問道：“大和尚不在寺院，到此有何見教？”對曰：“小弟今日特來請教一個(gè)字？”“何字？”“姓蘇的‘蘇’怎么寫？”東坡知其中定有名堂，便裝著認(rèn)真道：“‘蘇’字上面是個(gè)草字頭，下邊左是‘魚’，右是‘禾’字。”又問：“草頭下面左邊是‘禾’右邊是‘魚’呢？”“那還念‘蘇’？”“那么魚擱在草頭上邊呢？”“那可不行?！狈鹩」笮Γ骸澳蔷桶阳~拿下來吧?！?/p>

又一次，東坡真的請佛印上門吃“半魯”，佛印納悶，后來方知是“魚”。佛印回道：“明天也請你到我家吃‘半魯’?！币钊眨瑬|坡早早到來，佛印讓他一人在院中烈日下等了老半天。待佛印出來時(shí)，東坡問：“你請我吃的‘半魯’呢？”“你不是已經(jīng)吃過了嗎？”東坡恍然大悟。

放浪學(xué)士，遇酒肉和尚，謔而不虐，嬉而不俗，調(diào)侃捉弄之間，不圖將來，不追既往，排遣了各自的塊壘，也留下了千古佳話。

東坡戲謔，性格使然。不染污泥邁眾芳，曠世再無第二人，其一肚子的不合時(shí)宜，使之一生仕途跌宕，坎坷多舛，放在別人身上，千疊云山千疊愁，一天明月一天恨，放在東坡身上，因了這般豁達(dá)大度，云霞意氣，對厄運(yùn)劫難、不濟(jì)命運(yùn)，確系一種撫平創(chuàng)傷、減輕痛苦的排解，否則終日“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那還了得。諸多民間傳說附會(huì)其身，正表明民間對他的鐘情。林語堂在其《蘇東坡傳》序中歸納東坡：“蘇東坡是個(gè)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shí)驗(yàn)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珈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善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jiān)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墒沁@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庇辛诉@么多的愛好，哪有心思終日埋于苦悶，哪有工夫片刻沉溺舊惡？

更重要的是，東坡是一真人，且肯以本色示人。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督饎偨?jīng)》云：“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一切煩惱，皆屬自尋。笑對人生的幽默，乃智者風(fēng)范。聰明正直，死而為神，果然，民間以之為神久矣。禍福交織，休戚相關(guān)，若無這般悖運(yùn)，何以成就東坡之成就？若無這般巧合，何以機(jī)緣佛印之機(j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