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天法祖

/ 山西_張石山 魯順民

我們在這兒所說的“野”，首先有相對于城市的山鄉(xiāng)野里的意思。

張石山的家鄉(xiāng)盂縣，屬于太行山區(qū)，春秋時期曾經(jīng)建有一個狄族仇猶古國，但如今說來屬于相對的內(nèi)地。他自幼熟悉的村莊，名叫紅崖底，是個典型的偏遠山村。魯順民的家鄉(xiāng)河曲，屬于內(nèi)地人印象中的邊關(guān)。而他出生的村子，緊靠縣城，名叫護城樓，一面緊挨著城墻，一面靠攏古長城的一座關(guān)樓。長城外幾十步，黃河從村旁流過。

當然，“野”在這兒，更有相對于主流文化或曰官版文化的草根文化的意思。

大學專業(yè)或研究部門，有田野調(diào)查之說。這一概念借用過來，我們曾經(jīng)在故鄉(xiāng)生活多年，而后始終與故鄉(xiāng)緊密聯(lián)系不斷，放言之，我們都有幾十年的廣義的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歷。這是我們對談的堅實基礎所在。

張石山（以下簡稱“張”）：有句老話說，“無廟不成村”。像是民間俗語，幾乎可以叫做成語。說出了自古而然的存在，成為某種法則。即便有幾十年的強力破除迷信、誅神拆廟運動，廟宇依然伴隨著廣大鄉(xiāng)野的點點村落劫后余生、挺然崛立。在農(nóng)民的心目中，沒有廟宇的村莊是不可想象的。

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幾乎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工地。到處都在拆遷興建，鋼筋水泥的森林拔地而起。不知順民你注意到?jīng)]有？在歐美，即便是現(xiàn)代化程度極高的都會級城市里，與街區(qū)、教區(qū)共生，一定是有教堂的?！敖ㄖ悄痰臉氛隆?，這句話或許是針對建筑的外在形式美感而言的。其實，建筑是大文化，除了內(nèi)部格局的宜居舒適、整體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和諧，還承載滿足著人們的精神生活需求。中國人多數(shù)不信教，不能說中國人沒有類乎宗教的情感需求。不妨說，敬天法祖，就是中國人信奉的宗教。

對中國的現(xiàn)代化、城市化進程，整體給予評價是困難的。但如今大規(guī)模的城建，缺少宗教場所，或許決策者、設計者壓根在這方面的考慮就是空白，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缺失。

幾十年前，民國時代，中國在各方面也是努力與當時的現(xiàn)代化接軌的。傳統(tǒng)在接受挑戰(zhàn)，國人對自身傳統(tǒng)有所批判揚棄，但沒有太多的當局強力摧毀人為破壞，至少沒有大規(guī)模的誅神拆廟、毀滅文物。京城、省城、縣城，城垣保存完好，城里的廟宇保存完好。而且在每座城市，廟宇的數(shù)量、布局，一定是和人們的祭祀禮敬的需求相適恰的。當時的現(xiàn)代化，就呈現(xiàn)著某種循序漸進的狀態(tài)，不那么急功近利?，F(xiàn)代與傳統(tǒng)，有沖突、有摩擦，兩者之間存在張力，但沒有緊張到崩裂的程度。

魯順民（以下簡稱“魯”）：相對而言，人們總愛簡單評斷說是農(nóng)村保守落后。其實，作為傳統(tǒng)文化，多半具有恒定保守的性質(zhì)。正是農(nóng)民的保守，相對完整地保全下來許多古村落。

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古村落，可以看出廟宇在整個村落建設中屬于非常重要的公共設施。至少從建筑規(guī)劃的角度來看，村落里廟宇坐落的位置以及本身的建筑格局，成為村落民居安排的一個重要參照。山西人建房有講究，“廟前窮，廟后富，廟左廟右出寡婦”，這樣的民諺不必當真，事實上反映的是一種建筑理念。民居建筑與廟宇保持適度的距離，這就讓村落擁有相對開闊的公共活動空間。所以，山西的好多古村落都呈現(xiàn)出一種節(jié)奏與旋律感，廟宇建筑的存在是一個重要原因。

張老師你參與中青社組織的“走馬黃河”時，路經(jīng)河曲，我陪你到過我們村。我們那地方靠著黃河，沿河的村落其實就是明朝邊墻的堡寨，所以村落的名字多是堡、寨、營。翻開明朝的舊地圖，發(fā)現(xiàn)如今的村落分布，幾乎跟五百年前沒有什么太大的變更。當初守邊屯墾的邊民，漸漸定居當?shù)匦纬纱迓?，與內(nèi)地相比，這些村落也許不那么古久傳統(tǒng)，但是每一個村里都有廟。確實是無廟不村、無村不廟。城垣與廟宇，這樣的村莊建筑配合可能相對特殊，但恰恰烘托出一種普遍意義上的默契配合。一為物的護衛(wèi)，一為精神上的護衛(wèi)。城垣拱衛(wèi)，御匪防盜，廟堂迎神，禳災祛難。

當然，這是從建筑規(guī)劃角度來看廟宇建筑在鄉(xiāng)村社會中的作用，事實上，鄉(xiāng)村廟宇的功能絕不是這么單一，它非常深入地乃至是全方位地參與著人們的日常生活。

張：與依托邊墻也就是長城而擺列的那些堡、寨、營相比，你們村我看更為獨特。長城從偏頭關(guān)的老牛灣沿著黃河一路來到河曲，就在縣城這兒的黃河邊上到了端頭。然后，長城跨過黃河，從河對岸的墻頭鎮(zhèn)開始，就蜿蜒在陜北地面了。長城護衛(wèi)著內(nèi)地、護衛(wèi)著山西，尤其是那樣切近地護衛(wèi)著你們河曲縣城。長城在離開山西的最后端頭，建造了那樣一座雄偉的護城樓。你們村干脆就叫“護城樓村”。

當然，自從康熙三十六年（1697）打開邊關(guān)，大批內(nèi)地人走口外，你們河曲最出名的不是關(guān)城，而在于成了一個跨越黃河的著名渡口。你領我登上過護城樓，城樓內(nèi)供著儒釋道三教神祇，城樓上加蓋了一座玉帝廟，“明修長城清修廟”，在這兒有了一個最典型的實物具象。

不過，我去的那幾天，不知什么部門批準的，有人正在以開發(fā)為名胡亂破壞那座城樓。把村民們急得，幾乎發(fā)展到聚眾鬧事的程度了。

魯：我們這一代人，出生于“文革”時期，開始記事，光記得誅神拆廟了。對古長城、對關(guān)樓、對各種神廟文物古建的破壞，好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大殿里神像被搗毀，廟院里外滿目瓦礫。小時候，印象中的廟宇不是充做糧倉，就是作為批斗人的場所，或者紅旗招展，群眾集會，喜報、揭批、歡慶、誓師，不一而足。我們成長的那個年代，別人怎么感受我不知道，就我個人而言，六七十年代，永遠是一張模糊的亂糟糟的面孔，從來不曾清晰過。但是，鄉(xiāng)間敬神的習俗還是頑強地留存下來，印象倒深刻。

張：《左傳》上講，“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奔漓胩斓厣酱ú菽局?，祭奠追念先祖和國族賢人圣哲，成為自古而然的傳統(tǒng)。

建國前的土改運動，建國初的破除迷信，太多的廟宇被毀壞。我們家鄉(xiāng)也一樣，廟宇不是做了糧庫，就是做了學校。我在紅崖底念初小，學校是我村的主廟藥王廟；到神泉村走讀念高小，學校是那村的東岳廟；到太原來念中學，著名的太原三中占據(jù)的也是一所大廟，三中在太原舊城大南門以里，那廟的主神應該是火神祝融。念了十二年書，就沒有離開過廟。

印象最深的當然是我們村的藥王廟。藥王廟有三個神龕，供奉著藥王、山神和文昌帝君。神龕前面一株老榆樹，那就是藥王的一株大藥材。我們在教室里上著課，廟院里誰家就來燒香上供，有病人的，撿拾一些榆樹葉回去熬藥。重要節(jié)日，還愿求藥，孩子滿月周歲，乃至普通初一十五，好多人家都來祭拜。神龕里石頭刻制的香爐里香灰總是滿的，神龕對面一棵松樹的斜枝上掛著的一口老鐘，不時敲擊出悠遠的鐘聲。我們的老師就開始詛咒臭罵，說一些詆毀神祇的進步大話，口沫飛濺給我們宣講破除迷信云云，但孩子們都沉默著。家庭教育和村里的傳統(tǒng)習俗，那作用比老師的宣傳作用更大。比如我，大娘犯了心口疼，或者就是一個普通的初一，家里要吃糕，奶奶令我上廟來燒香，端上黃米糕來供獻，我便沒有抵制的主觀。

重大節(jié)日，家家做糕，同學們迤邐上廟祭祀。祭祀過后，每家要給老師禮送幾只油糕，這時，我們老師笑得合不攏嘴，不再宣傳破除迷信。

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由姥娘帶著過河住姥娘家，姥爺姥娘的村子與我家一河之隔。早年黃河對面十二村還是屬于河曲縣的一個鄉(xiāng)，如今劃歸內(nèi)蒙古準格爾旗。姥娘家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小村落，革命的語言在村子里顯得遲鈍而顢頇。那是上世紀70年代“文革”當中，在二月二那一天，家家戶戶要領著小孩子到河邊去接引“乾隆爺”。那是隔河兩岸老鄉(xiāng)共同守護的一個地方鄉(xiāng)俗。

記得跟姥爺?shù)胶舆呌印扒敗?，他提著一只銅壺，壺嘴上塞了黍秸。壺里灌上黃河水，往回走的時候，姥爺刻意讓我走前頭，他在后面一邊走一邊把壺里的水順壺嘴傾出，流成一股細水，灑在我剛剛踩下的腳印里。一老一少在黃河灘上用黃河水為“乾隆爺”引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直引進家里。而到家里之后，一壺水剛好流完，然后焚香致敬，禮拜如儀。二月二，龍?zhí)ь^，可能在乾隆時期，黃河灘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令人難忘的豐稔年份，它以這樣一種形式沉淀在民間記憶里。

張：順民你說到回家后的家庭祭祀，不知你還記得多少細節(jié)？我們村里屬于大家共有的廟宇，除了藥王廟，還有一個五道廟。藥王廟養(yǎng)生，五道廟送死。具體到每家每戶，庭院堂屋，人們的生活從來沒有離開過祭祀，可以說大家始終和神靈生活在一塊。

我們家是一個普通四合院。大門板上貼著門神，往里走大門過道東廂一側(cè)是個土地神龕。土地神是一個和善的笑瞇瞇的小老頭，這兒的對聯(lián)寫的是：

土中生白玉

地內(nèi)出黃金

院里東廂立柱上，畫著天地大神的牌位，這兒的對聯(lián)是：

天高懸日月

地厚載山河

西廂則是水草大神牌位，對聯(lián)寫道：

水能潤萬物

草可養(yǎng)牲畜

對聯(lián)上的話語堪稱微言大義。

槽頭供著馬王爺，灶頭供著灶王爺。灶王爺是家家過年前買的木板印畫，麻紙上灶王爺兩口子喜洋洋端坐在中央。臘月二十三，有的地方叫小年，全中國農(nóng)民這一天都要送灶君上天，買些糖瓜來供獻。老百姓說是用糖餳糊住灶君的嘴，以便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灶君也可謂火神，火對于人類該有多么重要？這樣的祭祀活動，有感恩、有祈愿，還有一點中國人的幽默和人情味。平素拋米撒面，浪費糧食什么的，希望用供品來討好灶君不要搞小匯報。而其中的自警自省自律意味不言自明。

四合院的正房，所謂上房，那是一所院落最尊貴的處所。我們參觀那些著名的晉商大院，最后面的上房那是供奉祖宗牌位的神圣場所。一般百姓民居，搞不來那樣大的排場，但在長輩居住的上房正中也總要辟出地界，擺放供桌，上面供奉“天地君親師”牌位和歷代祖先的神主牌樓。年里節(jié)下，家里娶妻生子、添丁加口，莊禾豐收、孩子考取學校之類，都要祭祀表告。這實際上是古禮“告廟”儀式在民間的濫觴。

所謂化民成俗，道德教化變成日常風俗。祭拜天地神祇，表告祖宗先人，血脈繁衍的同時延續(xù)道德傳承，這確乎是一種非常美好的習俗。

在祭祀神靈的時候，擺放祭品、焚香禮敬，一般還要焚燒一張黃紙。老百姓叫做“黃表紙”，或者干脆就叫“表紙”。那上面按說是該有表告的文字的。但尋常莊戶人家難得識文斷字，敬神祭祖就焚燒一張空白表紙罷了。大家重在那種儀式，重在自己的虔誠心理，真?zhèn)€有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意思。自己一片誠摯，這就夠了。

當然，要是村社的集體祭祀活動，那要鄉(xiāng)間懂禮的長者來主持，相對而言要隆重得多。

魯：大型集體祭祀，天旱的時候，我們那兒要搞祈雨活動，祈雨要“領牲”?！邦I牲”似應寫作“澧牲”，上古時期就有的祭祀儀式。記得還在“文革”后期，領牲祈雨當然不敢明目張膽，生產(chǎn)隊的隊長或支書到時候會將村上的老人們叫在一起偷偷商量“領牲”，乞求老天爺下一場雨。

張：“文革”大破四舊，那該是多么瘋狂暴烈？但傳統(tǒng)和習俗又是那樣強韌。到改革開放之后，我們那兒天旱，老百姓又開始公然大搞祈雨活動，這樣全村百姓擁戴參與的活動，村支書和村主任要是表現(xiàn)不積極，那是要挨臭罵被戳墳頭操祖宗的。干部們本鄉(xiāng)地面的，特別是還有宗族家長的制約，他們且得學會妥協(xié)方才不會“脫離群眾”。至于澧牲、領牲，一音之轉(zhuǎn)，老百姓哪能像學者似的講究，他們知道那活動的精神實質(zhì)，具體操作層面不走樣就是。當然，這個字眼更應該是“酹”。澧，是甘美的意思；而酹，才有祭祀活動中用酒水澆灑三牲的意思。你接著說你們那兒的領牲。

魯：記得領牲是在背山洼里一座小廟里進行?，F(xiàn)在想起來，那一座小廟至少應該是清代單體建筑，體量并不大，印象里，神位上供奉著不止一位神圣。后來，村里一位不畏神靈的人將它拆掉了，結(jié)果這個人打了一輩子光棍，而且經(jīng)常渾身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病。村人自然認定這是報應。后來他覺得這樣的命運全由拆廟引發(fā)，于是個人傾盡全力將那小廟再建起來，也算是改惡從善、洗心革面。破除迷信的人，結(jié)果鬧得比誰都迷信。好在這個人有些手藝，木工泥工都來得，一個人用一個夏天將它重新恢復。這是后話。

整個活動，先做供獻。供獻并不豐盛，那時候只能從倉庫里找出一點白面做幾碗面條，搭上肉稍子，打開廟門，供在神位面前，焚香禮拜。然后，牽一只綿羊到廟前來，著一個后生提一桶井水站在廟臺之后，老者牽定羊念念有詞，祈禱完畢，后生將那一桶水猛然倒下來，全部澆在羊身上。那只羊如果無動于衷，說明乞雨不成功，如果它渾身一激靈，猛然抖一下，把水珠抖落，水珠頓時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彩暈，乞雨就算大功告成。

領牲，有“過命領牲”和“不過命領牲”的區(qū)別。過命領牲，要在廟前將羊殺掉供在神位面前；不過命領牲，則不必殺羊，只象征性地持刀在羊脖頸那里比劃一下，澆一桶涼井水。領牲羊猛然一激靈，想來受的刺激很大。

民歌里有這樣一句唱詞，叫做“聽見妹妹唱一聲，渾身打戰(zhàn)活領牲”。

供獻的肉稍子白面由生產(chǎn)隊長每碗里夾一筷子拋在小廟四圍，稱為“潑散”，打發(fā)廟外的神神鬼鬼，然后，所有的供獻由大家分而食之。

事實上，此前村里祈雨的程式要比這隆重而復雜，常常要持續(xù)幾天。請來龍王的塑像，由眾人抬著，一村青壯緊隨其后，社首則戴柳帽，揚柳枝，帶領一伙人轉(zhuǎn)遍三村四舍，走到哪一村吃到哪一村，祈雨變成一場狂歡。隊伍踏遍黃河灘，一直向北邊鄂爾多斯高原南緣的大山里進發(fā)，將龍王爺送進山里一個石滹巖下，焚香再拜，等香頭子上泛潮，才將龍王抬回廟里。

張：那年，我給右玉搞電視劇，老者們也說起當?shù)卦缒觊g祈雨的故事。他們那兒的龍王有趣，據(jù)說特別風流，喜歡“跳墻頭”。跳墻頭不用給山西人解釋，就是串門跑腿拉幫套搞婚外情。結(jié)果這位龍王跳墻頭摔斷了腿，成了個跛子。祈雨的時節(jié)，抬著牲豬酹羊各種供品的人，包括負責主祭的糾首鄉(xiāng)紳一地頭面，為了消除龍王爺?shù)男邞M，大家都得跛著腿。這還不算，祈雨要在廟院里給龍王唱戲，扮戲的最漂亮的坤角，演出之前還必須打扮整齊了當先要上去擁抱那老龍王。

魯：嚯！這個老龍王厲害！農(nóng)耕文明，包括游牧文明，最盼望的不過風調(diào)雨順。龍王河神，讓老百姓那么敬畏。

張：天下大旱，商湯周天子都要親自祈雨，而且要虔誠自省?！半薰凶?，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边@里有對大自然的敬畏，有執(zhí)政者的擔當和嚴格的自律自省。豈是簡單的迷信二字可以了得？

我們盂縣，有座藏山，是春秋時期著名的趙氏孤兒藏身之所。孤兒趙武的廟宇藏山廟，是我縣最宏偉的廟宇，老百姓稱做大王廟。除了每年陰歷四月十五例行廟會，天旱祈雨此處也成了縣民的首選。直到民國初年，清廉著名的盂縣知事王懿昌，也要帶了鄉(xiāng)紳吏屬僧道兩行代表官方參與主持祈雨活動。頭戴柳編，腳蹬草鞋，從縣城步行四十里，前來祭拜藏山大王。

縣志記載，歷來啟動全縣的祈雨活動，祈雨的隊伍自然是走到哪村就吃喝到哪村。祈雨沒有效果，大家要抬上大王爺?shù)乃芟裱惨暫登?。大家戴著柳編，給神像也搭著涼棚；如是三天，還不下雨，人和神都撤去遮蓋，老百姓急了眼啦！你不給下雨，你就和咱們都曬著吧！這時，哪家財迷富戶招待不周、言語不和，漢子們掄起抬杠木棒一氣打?qū)⑦M去吃富戶，那就是激出民變了。

在一地當縣宰，可不慎哉。咱們呂梁地區(qū)的臨縣，流行傘頭秧歌。當?shù)仫L俗，拜年的時候，帶隊的傘頭要唱秧歌祝福，主家也得唱幾句來答謝。來這兒當縣太爺?shù)?，也得依從此地風俗。你要是端架子，不唱歌，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得，那你就準備卷鋪蓋走人吧！

魯：各地祈雨的目的地因地而易，五寨、岢嵐、神池一帶，祈雨要穿過莽莽林海上蘆芽山，崞縣、代縣一帶，則要抬著龍王上到石鼓山、五臺山。

主持祈雨的社首是一個苦差使，說起來很悲壯。小時候在姥爺家里發(fā)現(xiàn)有幾把小刀，樣子跟殺豬刀一模一樣，只有一寸多長，木柄，彎刃，比鉛筆刀還要小。老人們說，這是過去祈雨時用的，前往祈雨目的地的路上，十幾把二十幾把小刀子要扎在社首的胳膊上，就那么走一上午或者更長時間。不僅如此，還要用三口鍘刀綁一副鐵枷戴在脖子上，以此宣示對蒼天的虔誠，罰懲自身的罪愆。

開始以為，我們那地方十年九旱，盼一場雨不容易，所以才有這種極端原始的禮儀，后來讀李漁的《資治新書》，里面收了一些江南地方的祈雨禱文，蒼涼、悲壯，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晉南臨猗有“扎馬角”祈雨儀式，更極端，更血腥，也更壯烈。扮“馬角”的人，使一根半尺長的細鐵釬穿透兩個腮幫子，執(zhí)鞭呼喊，在鄉(xiāng)民的簇擁之下到黃河邊汲水祭拜。

“領牲”不獨為祈雨，若某一年鬧蝗災或蟲災，也要“領牲”?？梢姟邦I牲”這種儀式具有廣泛適用性，凡關(guān)乎農(nóng)事，“領牲”是最隆重的禮儀了。

張：一村一鄉(xiāng)，集體祭祀活動推舉出一名糾首，那其實是一種民間組織的選舉。那人平素急公好義，或者早已是什么公益團體的團頭、固定結(jié)社的社首。有威信，勇?lián)敗＞唧w的某次祭祀活動，是民間社團組織能力的一次檢閱。

酹牲或領牲吧，要殺豬宰羊，顯出祭祀的莊重，當然也一定是村人遇到了大事。你到過我們村，村子叫個紅崖底，屬于指地為村。我們村張家是大姓，根上是從溝里的張家莊繁衍出來的，張家莊則是指姓為村。那座紅崖，中間高、兩廂低下來，簸箕似的圍攏了村莊。村外通向溝口方位，另有一座小紅崖，天成照壁一般聳在村邊。但這小紅崖另有一個名稱叫“虸蚄垴”。老年間偶爾鬧蝗蟲、玉米螟之類天災，害蟲們從溝外飛來的嘛，村人就在小紅崖頂上祭祀——神，最終小紅崖有了一個通用的別稱。

人們斗不過小小的害蟲，還得賠了小心來祭祀它?？磥?，神也分善惡，有兇神煞神之類。敬畏神靈，這兒有了別樣意味上的敬畏。祈雨不管用，祭神管不了蝗蟲，老百姓多半會歸于命運，天降災異。往后天旱，照樣祈雨。我們只能評價說，謙卑的老百姓懂得在天地自然面前人類的渺小?？礆W美電影，凡遇到人類無法抗衡的巨大災禍，人們會更加虔誠地皈依上帝。誰能去貶低那樣的精神皈依呢？

魯：倘若老天總算落了雨，大家會認為這是虔誠的祈禱起了作用，感動了神靈。如果祈雨歸入“春祈”，與春祈相對應的則是“秋報”。要舉辦相應規(guī)模的盛大祭祀來報答神靈，報答蒼天大地的賜予。

山西各地，春祈秋報的對象并不固定統(tǒng)一。有龍王，有土地，有道教的呂祖、佛教的觀音菩薩等等。山西沁河流域湯廟遍及鄉(xiāng)野，上黨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則多供奉炎帝，晉南地方當然首推關(guān)帝。秋報不在秋收之后舉行，而在掛鋤之后到秋收開鐮，莊稼灌漿到成熟這一時段集中舉行。村村要舉辦廟會，每一村有固定的日子，這一村唱罷那一村的鑼鼓會準時敲響，七大姑八大姨走罷這個村子的親戚，接著又搬閨女叫女婿到下一個村落的親戚家里。

張：祈與報，應該是對應的。祈禱了，應驗了，當然要報答神靈。而即便是尋常年景，沒有什么大災大禍，傳統(tǒng)上也要進行慣常的春祭、秋祭。過去國家要舉辦春秋大祭，推及整個社會，各地也要舉辦春秋二祭。具體日子不等，但約定俗成春祭多在清明，秋祭則在陰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咱們晉南萬榮縣的后土祠，傳說是黃帝在汾陰掃地為壇祭祀后土大神的地方，后來成為歷朝歷代皇家祭地的場所?；始壹漓牒笸?，也是春秋二祭。推及到民間村落，有春社秋社活動，社神，也就是土地神。

我記事的時節(jié)，在上世紀50年代初，那時還沒有搞合作化，沒有什么農(nóng)業(yè)社集體化。記得我們村辦過春社。在村東一片靠崖的空地上，搭起了神棚，有柏枝點綴。長老們在神棚底莊嚴祭祀。焚過黃表紙，鐘磬一敲再敲。然后是本村的高蹺、旱船等社火班子打開場子表演，娛神兼而娛人。還有蹺蹺板、登鐵腳大車的車輪之類的游戲。像你說的成了集體狂歡。然后，各家都要吃好的。成人們還要喝酒，仿佛古詩的情景再現(xiàn)：“桑柘影斜村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p>

記憶中，還見過大伯們祭祀山神。當年，土地私有，伴隨土地所有權(quán)，山溝里梯田兩側(cè)的坡梁也都是有主兒的。別家割點柴禾燒火是可以的，砍伐成材的樹木當然不被允許，開山取石就更加不成。大山是大地的龍骨，哪能像如今似的隨便開采破壞。村里有固定的采石場，誰家起房蓋屋要開采石料，須得通告村人，還必須祭拜山神。

我爹當年回老家出資給弟兄們蓋房，要開山采石，這就有了大伯們祭祀山神的事兒。初春天氣，大伯沒有長衫，可天可地穿了一件棉袍，腦袋上帶了瓜棱小帽，過年似的，因為這樣的裝扮才夠莊重。上藥王廟主祭了山神，當然同時不能冷落中間神龕的藥王和那面的文昌帝君。上香祭拜作揖行禮之前，盡管沒有提前沐浴，大伯還要用手干搓兩把臉，當做凈面。隨后，在開山取石的采石場，還要燒香焚表，燃放鞭炮，掛紅，饅頭糕團四下拋撒，也就是你說的潑散。有過禮敬如儀的種種祭祀表告活動，這才開始采石。包括起房蓋屋、建墳造墓，所謂動土，老百姓都要祭祀。對土地山川有所驚動、損毀，人們懷著某種敬畏與歉疚。大家無須什么“保護環(huán)境、締造和諧”的口號，甚至不知道這些偉乎其大的概念，但自然而然依從著這樣的風俗。正是化民成俗，我們民族的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理念，早已深入人心，變成了普遍的規(guī)矩和習俗。

魯：大致上來說，這些儀式帶有濃厚的農(nóng)耕色彩，農(nóng)耕旋律沿四季展開，各種祭祀都有定期。除農(nóng)耕色彩濃厚的春祈秋報，各種行業(yè)性的民間宗教也很多。前些年跟朋友到代縣、繁峙、五臺和定襄一帶采訪，發(fā)現(xiàn)那里的木作和泥瓦石刻藝人特別多，手藝也特別高超。據(jù)說這一帶的匠作藝人，都是明代修完故宮之后遷到山西定居的。他們都供奉魯班爺，魯班爺?shù)男蜗罂瓷先ハ褚粋€黑木樁子，說是魯班爺天天在陽婆底下曬著，臉白不了。但正月十四或十五，祭祀祖師爺?shù)膬x式卻很莊重。要公布這一年已經(jīng)預定的工程，依據(jù)行業(yè)的行情，大小匠作的工錢將在這一天確定下來。在魯班爺神靈前就有了一個定約。誰如果壞了約定，來年就很難在業(yè)行里立腳生存了。

鐵匠也供魯班。戲班、鼓班供唐明皇，紙坊供蔡倫爺，商家敬奉關(guān)公。在過去這些行業(yè)實際上還是農(nóng)耕文明的一個延伸，集村成鎮(zhèn)，集鎮(zhèn)成城，市井生焉。這些神明起到一個行業(yè)號召的作用，成行幫，興商會，定行規(guī)，行業(yè)在這樣的約束下才能夠凝聚起來、發(fā)展下去。

張：說到五臺、定襄一代的匠作藝人，其實離不開五臺山這個列于佛教四大名山兩千年來的巨大存在。宏偉規(guī)范的廟宇建筑，精美絕倫的木雕石刻，都是出自當?shù)孛耖g藝人之手。說是藝人們修建故宮之后流落山西，恐怕是想要張大其事，其實是某種誤傳和顛倒。京城、故宮的整體設計不知何許人也，但參與建造的工匠卻多數(shù)是從五臺、定襄一帶征召去的。直到1958年國家在北京興建人民大會堂等十大建筑，動用的還是我們這一帶的匠人。

五行八作，都有各自的行業(yè)守護神。鐵匠、小爐匠、鋦鍋匠們，多數(shù)是供奉太上老君的吧？供奉魯班的或者也有？木作鐵匠把魯班、老君作為守護神，也是追根溯源尊奉祖師爺。便是在監(jiān)獄那樣暗無天日的地方，也要供奉獄神皋陶。人命關(guān)天，持法能否公平，供奉獄神本身，對獄卒監(jiān)管照樣有某種警示和約束。這兒，表面的神靈崇拜，透出的是對人自身的關(guān)懷。

敬天法祖深入人心，統(tǒng)馭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天地山川草木之神，我們國人古來祭祀的神祇幾乎都是民族的初祖、偉烈和圣哲，都是我們的祖先。軒轅女媧、炎黃二帝、堯舜禹三王，商湯文武，概無例外。敬天與法祖，敬神與祭祖，分解不清也無須分清。行業(yè)的，整個社區(qū)的，包括家族的祭祀活動，其道德教化、行為約束、類宗教情感的發(fā)抒，我看其中的積極意義怎么估量都不過分。共同敬奉行業(yè)神，事實上強化了行業(yè)凝聚力，好比家族里的共同祭祖活動，強化了原有的血緣紐帶。

而且，祭祀的禮儀形式之中，蘊涵著人們對大忠大孝的推崇、對大美大善的服膺。就像批判孔子打倒孔家店，轟轟烈烈搞了一百年，孔子和他的偉大學術(shù)依然屹立在東方；伴隨著層出不窮的革命運動，誅神拆廟、打倒神權(quán)搞了幾十年，結(jié)果怎么樣？老百姓依托的是數(shù)千載的文明傳承，敬天法祖的觀念那叫根深蒂固。

我姥爺是八路軍來山西開辟根據(jù)地時候的老黨員，但在我的記憶中，姥爺姥娘敬奉神明的狀況比我奶奶大大有過之而無不及。姥爺?shù)拇遄邮俏覀兛h有名的集鎮(zhèn)萇池鎮(zhèn)，盡管建國后神廟多數(shù)被拆毀占用，神靈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并沒有降低。萇池是平川地面，與祈雨相伴，同時怕的是發(fā)水鬧水災。平川走水困難，三個自然村圍攏成的一個大鎮(zhèn)子的中央，古來就有個巨大的長條形水洼，所謂萇池。東村一座古柏叢生的山包上，建有白龍王廟；南村在池子端頭，建有一座鎮(zhèn)池寺；姥爺家是西村，村邊山垴上供奉南海觀音，都和水有關(guān)系。記得你們縣在老城那面黃土峁梁上有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海潮庵，旱塬上的寺庵何以名之曰海潮？原來供奉的也是南海觀音。

魯：那是老縣城的遺存?，F(xiàn)今的河曲縣城是走西口轟轟烈烈的年代，在黃河渡口上繁榮出的一座城池。也算是當時的政府與時俱進，適應大勢吧。河曲老縣城，在火山，就是楊家將楊繼業(yè)的老家。海潮庵是靠近老城的寺廟，幸虧地處偏遠，當糧庫用了，要不然也保存不下來。

張：八路軍開辟根據(jù)地，打鬼子，老百姓自然擁護?？墒牵_辟工作之初，首先要誅神拆廟，造成恐怖氣氛，建立權(quán)威，老百姓就始終難以接受。那時留下的順口溜敘述，這些人干些什么、吃喝什么？

吃的是“合理負擔”（按照土地多寡，納稅繳公糧），穿的是洋貨布莊（打進城鎮(zhèn)，商家自然要支出貨品白洋），燒的是廟樹禁山（廟里的古樹，鄉(xiāng)俗禁止砍伐的山林，隨便砍來當燃料），不高興了砸的是老財漢奸（這兒用一個砸字，不用槍斃砍頭，就是用大石頭砸爛腦瓜，老百姓至今還說那是“砸核桃仁兒”）。

西村的南海觀音廟被破壞了，姥爺姥娘在家里偷偷供起了觀音老母。那是日日三餐都要上香。我玩鬧得餓了，再著急要吃飯，姥娘也得先祭祀了神仙。運動來了，姥爺會拿一張偉人像貼在堂屋正中，堪堪遮蓋了觀音老母的畫像。我要是受寒了，吃多了，鬧點小毛病，姥爺顯得焦心，外甥子嘛，畢竟是人家紅崖底的人，姥娘總是一派坦然寬心的樣子。她不怕，家里供著觀音，觀音老母救百難，這點小病算什么？上過香，禱告彌念一番，一撮香灰面，開水沖了香灰，那就是治病的靈藥。想起來，打小香灰面可是喝得多了去啦！小病小痛，其實睡一覺就好。姥娘滿自得，姥爺也笑呵呵的，連連夸贊神仙靈驗，果然有求必應。

魯：千百萬人的習慣傳統(tǒng)，心理寄托，硬要用行政權(quán)力強行摧毀，毀壞古建文物是一方面，對人心人性方面的損毀更加貽害無窮。

張：好說一句話“不破不立”，歷次運動卻是只破不立。伴隨著廟宇傾圮，是人心的荒漠化。好在如今這方面有所恢復。無論是號稱打造文化品牌、發(fā)展旅游產(chǎn)業(yè)，還是保護文化傳統(tǒng)、修復文物古跡，在老百姓心目中，還是敬天法祖。

魯：到我讀中學，也就改革開放了。我們村上下，沿河村落種地的農(nóng)民相當一部分兼做扳船漢。記憶中，每年桃花汛期開船，都要在城西古渡口河神廟舉行盛大祭祀，每年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要放河燈。河神廟供奉的是大禹，我們那地方沿河有好幾座禹廟，但都不稱為禹廟。為什么民間在習慣上一直把這座禹廟稱為河神廟呢？大概里面真的供過河神。

河神，應該就是河伯。河是黃河的專稱，河伯當然是黃河的專神。在民間，大家賦予他掌管一年黃河河道的天氣與水情的功能。

張：你專門邀請我去參加過七月十五放河燈的活動，那座廟宇的形制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幾乎所有廟宇的正殿，都是坐北朝南。主神南面而坐，顯著方位上的尊貴。西口古渡那座河神廟規(guī)模宏大，但卻是依黃河的走勢而建。禹王大殿面北，面向大殿必有的娛神的戲臺背靠黃河，坐北向南。禹王北面而坐，或者就突出了君臨專管這條大河的職司功能。

大禹廟，在全國范圍那就太多了。大禹治水，給華夏民族立了無與倫比的大功，老百姓怎么能忘了他？不過，我認為，大禹治水盡管被后人神化了，其實那是一種農(nóng)耕文明集體治水的經(jīng)驗累積。要說治水，最先治水的史上有據(jù)的該是臺駘治理汾河。臺駘是上古帝嚳時候的水官，是我們晉人張氏的第三代初祖。臺駘治理汾河大獲成功，沿汾河從源頭寧武到下游晉南有好多座臺駘廟。當然，相比于長江黃河，汾河只是黃河的支流。從整個中國大地格局看，過去直接入海的四大河流是為江河淮濟，與“五岳”并列，統(tǒng)稱 “四瀆”，歷代王朝都有封贈，稱侯稱王。至于許多地方把河伯河神具象化為治水的大禹，猶如汾河沿岸的臺駘廟也被稱做河神廟一樣，完全可以理解。

魯：我們那地方從清代到民國初年，伴隨走西口，黃河航運特別發(fā)達。清代將縣治從老城遷到如今的河曲縣城，與此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h城人口一度達到五萬之巨，民國時代西口碼頭的稅收有一年居然為山西省第一。你到過那個西口碼頭，見過那座河神廟。即便到上世紀70年代，每天碼頭上還都聚集著從包頭、河套那一帶放下來的船，每天都在三四十只以上。那真是帆檣林立，一派熱鬧繁忙。運煤、運磺、運鹽、運堿，扳船放木筏，從桃花汛期開河到初冬流凌抽船，一年里一只船只能跑兩趟往返。艄公扳船漢在浪林濤山里討生活，腳踩陰陽兩界，對河神的崇拜無以復加。當然，河神也起行業(yè)神的作用，船只的運價，船漢人員的分配，甚至貨源配給，都要在河神廟商定。

你到我們那地方的時候，已經(jīng)沒什么船了，航運衰落，風光不再。但河神廟的香火并未斷絕，鄉(xiāng)民每年都要給河神唱戲，祭拜，在那里祈求平安。大家固執(zhí)地認為，河神還是一位乖戾異常的神，每一年河里都要“收人”，不淹死兩三個絕不罷休。事情也怪異，沿河一帶每年都有人失足溺亡，或投河自殺。這樣的話，大家又固執(zhí)地認為，每年放河燈顯得非常必要。據(jù)我們村里的老人講，日本人打到晉綏的1938年之前，是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二起廟會、放河燈，祭拜水鬼亡魂。隔了四十多年之后恢復起來，改到七月十五，與政府組織的物資交流會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地方的旅游品牌。事實上它有著佛教里的盂蘭盆會的影子，或者就是盂蘭盆會。泛神之下，面孔模糊。

張：說到佛教，傳入東土兩千年，它對華夏文明的影響是太大了。其深入民間生活的程度，幾乎是無孔不入。或者說，敬神信佛，已經(jīng)融為一體。在東亞板塊，特別是在黃土高原，農(nóng)耕文明與游牧文明千萬年的沖突、碰撞、互動、交融，書寫了華夏文明史上厚重激越的華麗篇章。但這一交融的過程，顯出內(nèi)地的農(nóng)耕文明屬于強勢。文化的流動總是強勢文化或曰高等文明更具同化他者的可能。佛教東來，我們的本土文明不是居高臨下同化對方，而是等量齊觀吸納對方的一個過程。中國的廟宇建筑，佛塔寺觀，雕塑壁畫，佛經(jīng)佛樂，多方面的輝煌建樹，不能不承認是拜佛教所賜。翻看一些古籍，中國古來的祭祀活動，是不設偶像的。便是王室諸侯太廟祭祖，祼祭禘祭那樣隆重的祭禮，頂多也是令人扮演頂替祖先，在那兒接受祭拜，所謂“尸位素餐”。太廟家廟祭祖，包括諸侯盟會表告天地山川之神，都是立起一個神主，也就是牌位罷了。石窟雕塑，廟宇塑像，我們都能看到印度古文明乃至埃及古文明濫觴的影子。當年“南朝四百八十寺”，果然“天下名山僧占多”。佛教東來，刺激了中國原有宗教道教，史上兩教多少次你死我活，末了是三教合一，共存共榮。儒釋道三家的神靈偶像，和平共處，一起接受善男信女的祭拜禮敬。

至于民間節(jié)慶，道教的中元節(jié)和佛教的盂蘭盆節(jié)，老百姓早已混為一談。反正是禮佛敬神，祈愿禱告，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誰還去分他那么清楚。比如臘八節(jié)，家家吃臘八粥，我們小時候還要到山泉、麻池里去打冰，抬回老大不小的冰塊來祭神。冰塊和粥飯一塊擺放到各路神仙跟前，知道的說是冰塊像銀子，能保佑人們發(fā)財，不知道的也打冰，反正成了民俗。本來是紀念佛祖食粥悟道的“本事”，淹沒在民俗儀式之中了。

魯：河邊長大，我六歲就在河里泡。村里叫做“耍水”，泳姿無章法，能漂得住罷了。上學之后，每到暑期，學生的安全成了學校一樁特別頭疼的事情，老師每天中午輪流在河邊巡行，就怕出事情。我們怎么能不知道黃河的深淺？下水格外小心。說起來很不厚道，每天直起耳朵聽，哪哪有人落水淹死啦，誰誰家兩口子鬧饑荒跳河啦，大家聽了心花怒放，覺得河神爺爺已經(jīng)收夠了人，河上從此平安，下河就沒有性命之憂了。躲過河神收人之虞，卻躲不過老師巡行被抓，老師抓上來不會有好果子，讓訓個六門到底。同學們都覺得很無辜：今年河神爺爺已經(jīng)收夠人了嘛！老師哭笑不得，打打不是罵罵不是：狗日的們，那一河的水里可盛貨呢！

張：我們村古來缺水，干旱山區(qū)，但大家小時候也耍水。老百姓長年取土墊圈，村南就形成一個大土坑，名叫淤土圪洞；每年發(fā)山洪，村西河槽邊還建了一座蓄水的池塘，三五丈大小，取名大麻河；伏天假裝午休睡著了，然后偷偷翻墻出去耍水。家家大人發(fā)現(xiàn)了，都是一頓暴打。我結(jié)結(jié)實實挨過大伯一回痛揍，就是因為耍水。二尺深一個土坑，至于出人命嗎？山里人就那樣，孩子們爬崖上樹，摔得血肉模糊，沒人恐懼，也沒人可憐，山里孩子，上山滾了坡，只會落人笑話。

且說就那么個漚麻的池子，面向河槽的石砌的壩堰上，也要修出一個小小神龕，說是供著河神。尋常人家也不去祭祀，只有特別懂得規(guī)矩禮法的老者，年里節(jié)下會去燒香上供?？粗先耸烛吹臉幼?，大家往往就覺得自慚形穢起來。老人有時揪住隨便往麻池里撒尿的小伙伴們，會來一通現(xiàn)場教育：頭上三尺有神明，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娃娃們，可是不敢、可是不該呀！

小伙伴們六七歲上山砍柴割草，碰上狼怎么辦？許多山洼山垴上，不知是哪個有心人用三塊石板支架起一個小石龕來，也算是簡陋的山神廟。人們說，狼是山神爺?shù)目撮T狗，我們凡路經(jīng)此處，往往都要駐足禮敬，小心眼里悄悄禱告幾句，有的，會掰下一小塊干糧拋撒潑散。仿佛覺得有了山神的護佑，不再那么恐懼了。

魯：黃河邊上的百姓，對于河流的敬畏化作對神明的敬畏，還體現(xiàn)在許多禁忌上面。崇拜與禁忌就像面子和里子，不可分割。你剛才說到你村里對山神的崇拜，山神對應著山林，實則是對山林的尊重，鄉(xiāng)民對山林性格的理解常常附會在山神身上。

張：臨汾市下屬蒲縣，是西戎老師的故鄉(xiāng)，咱們院的作家李銳曾經(jīng)在那兒插隊，我老早就聽說過蒲縣著名的柏山東岳廟。東岳大帝，在道教神仙譜上，是封神演義里的黃飛虎，負責掌管地府，結(jié)果后來和佛教的掌管陰曹的閻羅王混為一談了。那座柏山廟依山而建，后殿井窖似的凹陷下去，塑著上刀山、下油鍋等等描述地府懲罰生前作惡不善的恐怖刑罰的形象。我輩讀書人，當然不會相信這個。我早早感興趣的是那廟門上的一副對聯(lián)。李銳給我念叨過，印象極深。柏山廟外柏樹滿坡，仿佛交城著名的卦山天寧寺的古柏，由于風力作用，樹身扭轉(zhuǎn)紋理盤曲，叫做扭腰柏。古樹保護得比較好，甚至在“大躍進”那樣的瘋狂年代，砍掉古松廟槐大煉鋼鐵，這兒的樹木都得以幸存，實在多多得益于那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以山神的口吻斷然說道：

伐吾山林吾無語

要爾性命爾難逃

對于善男信女乃至一般當?shù)匕傩眨鞘呛蔚鹊恼饝亓α俊?/p>

魯：同樣，船工與沿河村落的鄉(xiāng)民對河流性格的理解也附會到了河神身上。黃河不僅承擔航運，還是沿河村落的水源，所以禁忌特別多。垃圾不可以扔進河里，山洪沖下來的死豬死羊盡快撈上來就地掩埋，發(fā)現(xiàn)死尸要趕快處理。我們村和縣城許多居民，直接飲用黃河水一直持續(xù)到1992年自來水入戶。但從此之后，城市不斷擴大，黃河變成了下水道、垃圾場，污濁不堪。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記得有一年，我們幾個耍完水，有一個孩子往河水里撒了一泡尿，當老子的提一根濕柳棒追著就打，父子兩個都一絲不掛，滿河灘跑。

種種民俗禁忌應當視做鄉(xiāng)村宗教儀式的延續(xù)。祭拜有時，而禁忌常在，抬頭三尺有神明，禁忌的那一頭，一定有善報或惡報對應在那里，約束力非常強大。

山川有靈，山川皆富神性，這是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個非常樸素的自然觀。而職業(yè)和行業(yè)又各有神祇護佑，實際是對職業(yè)和行業(yè)的尊重，這讓人非常感慨。

張：儒學的治家格言，比如“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這是中國士子的理性教育。老百姓對孩子的教育，鄉(xiāng)村風俗那種禁忌的存在，成為一種殊途同歸的輔助手段。比如我奶奶，農(nóng)家老太太，一輩子勤儉度日，我們拋米撒面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糧食可惜，一米度三關(guān)，這些說法之外，老人家還會恐嚇孩子們：可不敢糟蹋糧食，糟踐一顆米將來到了陰曹，閻王爺要罰你吃一條蛆哩！我打小不信這個，但老人的鄭重其事那種嚴肅，確實形成某種約束。至今我喝稀飯的時候，碗底會刮得干干凈凈，不剩一粒米。包括我那兩個大孩子，大學里的教書先生了，大米粒掉在餐桌上，也會撿起來吃掉。同事與學生或者會暗暗嘲笑，而我為他們哪怕保持了這樣一點習慣感到驕傲。

還有，小時候總要問大人，到底有沒有鬼神？這實在是孩童的天問。形而上的問題非要一個形而下的答案。這樣的問題，孔夫子都緘口不言。但孔夫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那是一種理性的敬畏。前些年，父母前后下世，出殯、盡七、百日、周年，鄉(xiāng)俗有許多祭祀活動，這樣的特定時刻，我才真正體會到“祭如在”的情感狀況。他們?nèi)ナ懒?，但他們確實音容宛在；生前的諄諄教誨如在耳邊，仿佛他們在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如何處世做人。我寧可相信，在那樣的莊嚴的祭祀過程中，他們的人格風范化作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

魯：你在開篇說到歐美國家現(xiàn)代的街區(qū)與教區(qū)共生的情形。在一些發(fā)達的城市，教堂建筑在城建規(guī)劃中起著非常重要的地標參考作用。其實在我們山西過去傳統(tǒng)的建筑規(guī)劃中，廟宇的位置，照樣很有講究，天人合一的觀念常常讓人瞠目結(jié)舌，嘆為觀止。

仍以我家鄉(xiāng)河曲縣為例，它應該算是一座很年輕的城池，建于清乾隆年間。我家居住的護城樓村位于城北，護城樓旁邊有一座白龍廟，沿白龍廟南去軸線上，城里有龍王廟，城南則有老龍廟。三座司雨的廟其實就在一條直線上，由北而南，恰恰是夏秋雨來雨去的軌跡。永福寺、白衣廟、圓通庵三座佛寺則分別位于城東、城中、城西，護佑城池。六座廟，兩條線，相交而成一個坐標，其他廟宇則分列在這個坐標體系之內(nèi)。城東有奎星樓，沿直線向東，東山上又建了文筆塔，奎閣文峰遙相呼應。據(jù)說到夏至那一天的早晨，太陽會將文筆塔的影子直接送過黃河對岸的一座硯臺山上面去。

前面咱們談過的禹廟當然建于水西門碼頭。南門之外，關(guān)帝武廟居于左，文廟書院置于右。送子的張仙供在城外風水出口，關(guān)城的盡頭與張仙廟相呼應的是一座風神廟。河曲新城依托明代的營堡而建，營盤里駐有兵馬，馬王廟必不可少。城隍駐城北，三皇居其東，財神廟居其西，之外還有人神廟與白衣廟相鄰。專司天文、地理、水利的三官廟則遠處河灘田野之中。照舊縣志數(shù)了一下，這座清代所建的新城，共有大型廟宇二十二座之多。加上朝廷旌表的牌樓石坊，城池形制應有的鐘樓鼓樓，古塔和祭壇，構(gòu)架起龐大的民間宗教祭祀體系。

這些廟宇無論體量、色彩與建筑形制，自然不同于民居和其他建筑。他們像是一篇大文章的小標題，起承轉(zhuǎn)合，不僅讓城池具有空間感，而且讓城池具有節(jié)奏感。城內(nèi)衙署儼然，沿南門斜斜一線是商鋪牽連，萬家燈火，人煙輻輳，河流靜靜地從城池邊緣流過。

過去城外南街有一大洞，亦即城池堡寨進出的洞閣，是進入河曲城的必經(jīng)陸路。門洞頂上供著文昌帝君，兩側(cè)對聯(lián)寫得精彩：

一曲河流支砥柱

萬家煙火集城蔭

張：你剛剛勾勒出的是一座清代新建的邊城，已經(jīng)令人非常感奮，覺得果真是嘆為觀止。想想當年中華大地上，多少座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府城、州城、省城星羅棋布，那是怎樣的宏偉壯麗景象。電視劇《亮劍》上，五萬人的部隊被即刻打垮，國軍將領悲嘆：就是五萬頭豬，殺滅也不會那么簡單。整個中華大地上，數(shù)不清的城池、廟宇被毀壞，那是怎樣的破壞力量啊！

農(nóng)耕文明，天人合一，天道循環(huán)，保守而穩(wěn)定、緩慢而有序地發(fā)展，有何不可？全球化、城市化，籠而統(tǒng)之叫現(xiàn)代化。看看全球格局，后進的發(fā)展中國家都被西方意義上的現(xiàn)代化綁架了?，F(xiàn)代化就是比快，比拼速度，整個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箭，不知伊于胡底。

還在1989年，我去過泰國游訪。除了關(guān)注民生、老百姓的幸福感，我對泰國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狀況頗多感觸。

泰國是個佛教作為國教的東南亞傳統(tǒng)國家。全國有兩萬多所寺廟，光首都曼谷就有大小寺廟六百余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高架橋凌空橫臥，與寺廟古建顯得錯落有致、相得益彰。泰國大皇宮建造不過百年，是開明的五世皇朱拉龍官主持修建，下面是西式大理石樓層，頂上是傳統(tǒng)的高聳披廈，成為一座東西結(jié)合天衣無縫的建筑精品。

泰國男子，一律要在年滿十四歲就近到寺廟里出家當和尚三年。三年里，學習佛經(jīng)戒律、天文歷算包括中國古代經(jīng)典，然后還俗，成家工作等等。現(xiàn)代大學的出現(xiàn)，并沒有改變這一悠久古老的傳統(tǒng)習俗。佛寺一般不起伙，和尚們一律托缽化緣，效仿佛祖；而由于家家都有孩子在寺廟修行，家家都樂于布施茶飯。宗教和生活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泰國人和我國的傣族同種同源，接受佛教之前有他們的原始宗教。原始宗教，信仰四面神。四面神應該是泰國早期母系社會的偶像，是個女性，民眾信仰的程度無以復加。幾乎家家院里都有四面神的神龕，仿佛咱們宅院里的土地神。除此而外，就在首都曼谷的大街上，幾乎每個重要的十字路口，在馬路界定的一個街角，也都建有四面神的高大神龕。四面神嘛，神龕四根立柱支撐了拱頂，四面神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接受連綿不斷、比肩繼踵來獻花、上香、還愿的人們瞻仰禮拜。1989年的曼谷，好像比我們當時的大都會還要現(xiàn)代一些。上下班時刻，馬路上小轎車、摩托車風馳電掣，十字路口四面神這兒梵樂悠揚，戴著尖頂寶幢的少女赤足舞蹈，替香客還愿。香煙繚繞，鮮花堆積，人們獻上的布施紙幣硬幣小山一般。

泰國人敬神而信佛，局外人都能感覺到他們服膺那樣的宗教而由衷的幸福與快樂。一塊出游的同行，有的用什么革命的先進的意識形態(tài)去衡量人家，評品別人迷信落后，那叫十足無聊。

當年，我就寫文章發(fā)過感慨：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文明并不是一定只有你死我活，傳統(tǒng)文明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完全能夠和平共處達于水乳交融，傳統(tǒng)文明能夠吸納消化別種文明而更加雍容博大。

任何人，誰能自外于傳統(tǒng)而存在？多少年誅神拆廟，不肖子孫肆意破壞文物古建的同時，那種否定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竭力詆毀本民族輝煌文明的做法，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魯：除了佛教傳入咱們國家較早，咱們中華文明消化吸納外來文明的有序進程，其實就沒有停止過。這方面我們應該是有經(jīng)驗的，有先例可循的。還拿我們河曲來說，進入清末，德國傳教士前來傳教，建有天主教堂，還建起了新式學堂和育嬰堂；挪威傳教士沒有建教堂，但建有醫(yī)院。這些不斷增益出來的建筑，被恰到好處地安排在城池中合適的地方，并不顯得隔澀，極其融洽地參與了關(guān)于城池的歷史敘述。

張：或者說，外來文明包括意識形態(tài)，早先從來沒有凌駕于本土文明之上。

拿佛教的情況來說，佛寺和中國廟宇在建筑形制上，不加留心幾乎就看不出多少差別。都是前后幾進院落，都有大殿鐘鼓樓，細分的話，才能看出差別。中式廟宇，大門這兒（帝王級的神祇叫端門）的護衛(wèi)神一般是畫像，仿佛百姓四合院的門神；而佛寺叫山門，山門過廳里塑四大金剛。中式廟宇，主神的正殿前面，必有獻殿、享亭和祭臺，正殿后面則是寢宮；佛寺的正殿叫大雄寶殿，后面當然不建寢宮，但要有藏經(jīng)樓。佛教初來中土，和尚們不事生產(chǎn)，全憑化緣，將世人的布施說成是最高的善舉。這當然引發(fā)出相當?shù)牟粷M，不勞而獲還要振振有詞，與崇奉節(jié)儉勤勞的本土民風大相徑庭。后來史上的佛教改革，建立了禪林制度，制度要求和尚們要親自耕作，號稱不勞動者不得食。文化的互動相互作用非常顯見。

2000年參與中青社組織的“走馬黃河”活動，我參觀過寧夏著名的納家戶清真寺。寺院的建筑看出來盡量靠攏了中土廟宇的形制，阿訇們召喚信徒誦經(jīng)禮拜的喚禮塔，仿照鐘鼓樓樣式，古蘭經(jīng)教義內(nèi)容則采用中式對聯(lián)的形式。大門內(nèi)側(cè)的對聯(lián)這樣寫道：

遵主命活潑中見真性

頌圣行精微處在無言

當然，伊斯蘭教不立偶像，正殿或曰經(jīng)堂里供奉的是穆罕默德的一句話，一句箴言：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派來的唯一使者。

不同的宗教信仰，盡管有著種種祭祀禮敬對象的差別，但教化眾生服膺道德、崇仰美善的功能殊途同歸。正是在這樣認知的高度，華夏文明吸納包容、和而不同，顯現(xiàn)出海納百川的氣度和雍容博大的胸襟。

——我個人總結(jié)出一個小秘訣，外觀看去差不多的廟宇，如何分出各屬什么宗教？我們的廟宇，正殿屋脊當央往往是一只鼎爐或聳立一支方天畫戟，佛寺屋脊上多是一只寶瓶，而清真寺則托起了新月形的標志。

魯：就我個人的調(diào)查，翻閱史料，天主教在我縣建立教堂學校醫(yī)院包括育嬰堂，推廣西醫(yī)和新學，救苦急難、扶助病弱，實在不好用“文化侵略、間諜活動”一言以蔽（斃）之。

張：革命辭藻，要的就是簡單粗暴。說起五千年文明史，那統(tǒng)統(tǒng)是“萬惡的舊社會”，說起中華文明，簡單概括成“一窮二白”。強勢語言，爭論不得、分說不得。

我是在太原市杏花嶺街口上的教會醫(yī)院出生的。我媽十六歲，一米五，我呢出生體重有十一斤半，當年只有那個醫(yī)院能做得了剖腹產(chǎn)手術(shù)。不是那樣一座醫(yī)院，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張石山其人了。每當路經(jīng)那兒，我的感激之情會油然而生。

當然，基督教文明東來，伴隨著殖民主義的炮艦政策，這個問題的復雜程度，正如同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沖突，不是幾句話可以捋清頭緒的。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樣一場碰撞，結(jié)果遠未分明，倒是呈現(xiàn)出方興未艾的態(tài)勢。

單從天主堂的建筑形制來看，我們看不出有吸納中國建筑文化元素的跡象。高聳的尖頂沖云直上，欲要刺破青天，給人的感覺和同樣高聳的佛塔完全不同。顯示著外來殖民文化的強勢與傲慢，特別是在過去中國高層建筑缺乏的年代，天主堂在整個建筑格局中在人們的視界里顯得那樣另類而不協(xié)調(diào)。反過來說，這樣的不協(xié)調(diào)或者正是某種標志：華夏文明真正吸納消化強勢的歐洲文明，轉(zhuǎn)化為滋補的營養(yǎng)而達于強壯自身的效果，尚還需要假以時日。

魯：年輕人，特別是大城市的年輕人，說新潮也罷，說逆反也好，這兩年格外熱心過圣誕節(jié)。乃至飯店商鋪，都有專門應對的營銷策略。還有感恩節(jié)、復活節(jié)什么的，中小學生比我們還知曉在意。

張：其實，這些年輕人并不信教，天主基督是怎么回事，一問三瞪眼。他就是追潮流、趕時髦。這樣的跟風趕潮，是無知盲從的另一面?！拔幕蟾锩碑斨?，天主堂清真寺照樣在劫難逃，被那些讓煽動起來的革命群眾紅衛(wèi)兵給砸了個一塌糊涂。話說回來，這又不能怪年輕人。我們的革命運動，戰(zhàn)天斗地，把自家的道德傳統(tǒng)、國之四維都踐踏在地，傳統(tǒng)節(jié)日都破四舊破掉了，年輕人只好去過圣誕節(jié)、去禮拜西方的上帝。

清明節(jié)、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俗稱傳統(tǒng)三大鬼節(jié)。是子孫們祭祀追念逝去的父母先人的重要節(jié)日。有好幾年了吧，每當這些節(jié)日來臨，咱們太原市的許多十字路口，到晚間時分，迤邐不絕的人們都在燒紙祭奠。人們有這樣的精神需求，要表達的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心愿，偌大一座省城，卻沒有提供出任何一處可供祭祀先祖的地界場所。大家住在鋼筋水泥格子籠里，房間里外在設計上也壓根沒有過這方面的考量。

寒風悉索，紙灰亂飛，人們悄悄的幾分畏怯的，不能跪、不能拜，仿佛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那樣的場景，令人酸嘶慘惻。

禮失求諸野，我們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鄉(xiāng)野。最低限度，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廣大的鄉(xiāng)村，大家還沒有去過什么別人的圣誕節(jié)。

魯：前頭咱們談到我們那地方護城樓被隨意改造的情形，有關(guān)當局的出發(fā)點是要搞旅游、要發(fā)展文化，只是感覺缺乏整體考量定位。老百姓呢，顯現(xiàn)出沉淀在骨子里的建廟熱情，主管方面又不管不顧，我行我素，沒有好生整合當?shù)卮迕竦脑V求。

前些天在某市，突然看見一座現(xiàn)代水泥高塔凌空而起，遠看像黃鶴樓，近前看去則不然。它被放置在這個市最好中學的東頭，說是當?shù)卣衽d一方文脈，這個建筑稱為“狀元塔”。咱們目擊所見的各地情形差不多少，不能說沒有熱情，但沒有章法。文峰塔、文筆塔，或者應高踞山巔，或者至少與學校場所間隔一段距離，起到擴展視覺空間的作用。就那么驀然兀立在校園近邊，反而使空間更加擁擠。感覺不倫不類。

張：咱們省代縣有座文廟，是全省乃至全國保存下來的不多的幾座文廟之一。文廟，有大成門、大成殿，是祭祀孔夫子的地方。配享的有顏回、曾子、子思、孟子“四配”和子路、子貢、閔子騫、冉伯牛等十二哲。但孔廟歷來不設偶像，學宮學府和學子士人們祭祀供奉的是木主牌位。那是一種充滿理性的追念敬仰，與善男信女的求神禱告祈愿消災不可同日而語。代縣文廟前些年去過，雖則破敗，還保全著當年格局。去年順路又去參觀，大殿整修一新，金碧輝煌的，特別是在大殿里搞了塑像，供桌前有跪拜的墊子，還有大大的一個功德箱?？粗粋惒活?，最直接的聯(lián)想就是：要迫不及待拿孔夫子來賣門票、化布施。

名山大川、古跡名勝、佛寺道觀、文廟武廟，過去都是任人參觀瞻仰，心生敬仰善念，是為隨喜。廟里也收香火錢，但多數(shù)出于善男信女的自愿。貧寒士子，落魄文人，往往還能獲得寺觀的資助，管吃管住，乃至幫忙籌集讀書的燈火錢、趕考的差旅費。僧道兩行，勸人向善，自身首先就行善。

魯：如今叫一切向錢看。要政績，要經(jīng)濟增長百分比。

張：教育事業(yè)，文化事業(yè)，我的理解是要投入，要在這些關(guān)乎民族文化道德、民族性格塑造方面舍得花錢。在革命的名義下，記得批孔的年代極力夸贊過，農(nóng)民起義軍如何在孔廟喂馬、隨地解溲。那是以暴虐、破敗為榮。而在繁榮文化的名義下，迫不及待要拿各路神仙包括孔夫子來賺錢，也實在不好表揚。毀滅文化的所謂“文化大革命”，始終沒有獲得清算清理，文化重建確實是任重道遠。

當然，重視文化，不再誅神拆廟，而是容忍民眾敬神信佛，乃至政府出面牽頭重修古跡、保護文物、珍視扶持種種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到底是值得鼓勵的事。

魯：一些場合，包括咱們文人圈子，一說敬天法祖，就有個別人以為是鬧迷信。

張：持久的革命宣傳，不可小覷。簡單粗暴，給人扣帽子，號稱政治正確。

魯：張老師你和我咱們對鄉(xiāng)村還算熟悉，沒有剪斷臍帶；孩子們，生活在城市，他們陶然自樂，我是不免擔心他們沒了地氣根基。

張：從整體情況來看，中國到底還是農(nóng)耕文明傳統(tǒng)悠久的國家，反哺農(nóng)業(yè)、重視三農(nóng)問題，政策層面上轉(zhuǎn)捩的態(tài)勢也不錯。再城市化，能消滅了廣大鄉(xiāng)村嗎？你的擔心，我也有。讀書人吧，憂國憂民，終歸是一個士子的傳統(tǒng)。

擔心悲觀的同時，我抱有相當?shù)臉酚^。大地在，山河在，農(nóng)耕文明的土壤還在。“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無數(shù)人開始關(guān)注重新認識咱們的傳統(tǒng)文明，假以時日，一定會生出積極的效果來的。

魯：那么，我們的對談到底還是有意義的。

張：平時作協(xié)院里咱們幾個接觸談論比較多，稍作分析歸攏，或有程度不等，但大家對傳統(tǒng)文明、東方文化不僅熱愛，而且多是充滿了理性的認知判斷。我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但敬天法祖有著類乎宗教般的情感。相比幾大宗教，我們的圣人在先秦時代所謂軸心期所確立的道統(tǒng)，有著偉大的理性。讀書人不相信什么三生來世、天堂地獄，便是人人無可逃遁的死亡，也理性地歸納說是“生寄死歸”。秉持仁義道德，“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并不是為了死后進天堂的功利目的，這樣的境界我以為更高。

魯：說的是，讀書人的這種理性，并不居高臨下排拒貶低廣大老百姓的敬神信佛。寄托精神、追求美善，就說他是迷信，這迷信也總比迷信作惡破壞的“不斷革命”好得多。

張：老子說“道法自然”，孔子講“仁者愛人”，古來圣賢給咱們確立的道統(tǒng)，其實不外天理人情。敬天，是天人合一、順應自然；法祖，是血緣親情孝道的延伸。只要華夏大地沒有陸沉，這樣的道統(tǒng)不會滅絕消亡。這樣悠久而偉大的歷史存在，這樣的文明，我樂觀地相信它有自我修復的功能。就像森林和草原，不去糟害它，自然就能林木繁茂、花草葳蕤。

再者，我們放眼全球，越是移居海外離開故土家園的人，越是保全了我們民族傳統(tǒng)的禮儀文明、風俗習慣。遍布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像是一塊塊華夏文明的“飛地”，保全了敬天法祖的傳統(tǒng)，也就保全了文明的火種。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魯：所以，還有這樣一句話——我們在哪兒，哪兒就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