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大鐵門(短篇小說)

“最沉重的枷鎖，是人們自己的心?！?/p>

——雨果

一

近幾年，許多裝修后的人家都安裝了雙重大鐵門，既固若金湯，又豪華氣派。然而，俗話說：“防路賊易，防心賊難。”我家的故事就是如此。

直到看見一群和尚到602號去做法事，我才知道阿炳師傅去世已經七天了。

在隱隱約約的誦經聲中，住在401的我，浮想起與阿炳曾經是二十幾年的鄰居，受過他不少關照，可他走的時候，自己竟然不知道，心里頓時覺得很不是滋味。

我和阿炳叔在搬進這棟樓以前就是鄰居了。那時我還是個中學生，扎著兩條羊角辮。每天放學就忙著當“雞司令”，到樓下自家蓋的雞舍里喂雞，或者到附近的菜田里撿一些收割后落下的菜葉。經過樓梯口的時候，常碰上去上夜班的阿炳叔。那時，他在一家工廠當技工，心靈手巧，樂于助人，是我們樓的樓長。誰家自來水龍頭壞了，或者電燈出了毛病，只要阿炳叔在，幾分鐘就能解決。他是我們樓公認的“活雷鋒”。那回我爸病了，要到上海去就醫(yī)，媽和姐姐陪他去，我留在家里，要是蜂窩爐滅了，就找阿炳叔換塊煤，忘了拿鑰匙，就請他幫忙開門……

那時，阿炳叔的老伴在食堂工作，兩個女兒，老大下鄉(xiāng)了，老二做裁縫。我爸去世的時候，他二女兒還來幫過忙。

后來舊房拆遷，我們都搬了家，碰巧和阿炳叔又住在同一棟樓里，我在這里成了家，一住就是18年。

我高中畢業(yè)前一年恢復了高考，我讀了一年書，沒考上大學，就在附近一家銀行就了業(yè)。接著，經人介紹，跟一個大學生談戀愛，他畢業(yè)不久我們就結了婚。如今，女兒林朗都上初三了。

都是我丈夫林國慶有外遇，才使我昏了頭，連阿炳叔的死都不知道。

二

“嘀嘀嘀”，國慶的手機聲把我從沉思中拉回現(xiàn)實。這死鬼，被狐貍精勾了魂，連手機都忘了帶。

“喂，老林嗎？”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

“他不在。什么事？”

“沒事?！?/p>

對方掛斷了。她是誰？國慶是個內向寡言的人，朋友很少，更不用說異性朋友了。會不會是同事？又不大像。

國慶在工商行政管理局當處長，這可是個肥缺。他原來是學計算機的，幾年前迷上了上網，一回家就開電腦，好像這個家的主婦是它而不是我。我們婚后的生活本來平平淡淡，溫溫吞吞的。我在銀行只要上半天班，每天6小時，剩下的時間就泡在家里，織毛衣看電視，再看些《讀者》《家庭》之類的雜志。國慶回家要么看些業(yè)務書，要么教女兒讀書。他是個顧家的人，房子也裝修過了，又買了套新房。以前我媽在的時候他挺孝順的，對我姐一家也不錯。不足之處就是跟我在一起聊天的時間很少，用時髦的話說我們之間缺少共同語言。

“我看見國慶跟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在一起，勾肩搭背地坐在公園里。”姐姐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么老實的丈夫竟然背叛我。她是誰？上床了沒有？天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只是聽人說不少男人40歲以后才變壞的，因為年輕時沒有作孽的資本。林國慶從不吃喝嫖賭，連煙都不抽，居然有情人了。

“你怎么見到的？”我問，還不死心。

“下午我路過公園碰巧撞上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估計是看見了?！?/p>

這可怎么辦？他會離婚嗎？我……我畢竟四十五歲了，離了婚還怎么過？我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著，不時走到鏡子前看看。鏡子里的我，從鼻翼到嘴角被歲月刻上了兩道深痕。我不年輕不漂亮了，真的就無法拴住男人的心了？怪不得這兩個月他回來得晚，周末也不在家。

正當我腦子里一團亂麻的時候，女兒進門了。孩子很崇拜她的爸爸。是那么天真、那么單純的一個孩子，喜歡看郭敬明的書。我該怎么跟她說呢。還是先瞞著她。

“林朗，把你的狗熊拿到你房間去。把地掃一下?！蔽已陲椫约旱那榫w。

“等吃過飯再掃吧！”女兒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我懶得理她，踅進廚房做晚飯。

晚飯好了的時候國慶也回來了，還買了兩包同安的馬蹄酥，我覺得有點像在討好孩子的味道。我看他一副尷尬的樣子，當著孩子的面也不好說什么，就自己埋頭吃飯，裝著沒事的樣子。

現(xiàn)在的電視里盡是些三角戀愛、多角關系，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也難怪國慶變了。晚上在床上的時候，我主動向國慶求歡，但我感到他是在應付我。

“你有外遇，我知道了。你怎么勾搭上的？”

“她被男友甩了，很痛苦，在網上和我聊天，就認識了?！?/p>

“她干什么的？”

“一家企業(yè)的白領?！?/p>

“今天還約會，大白天的，夠浪漫的！”我心里酸溜溜的。“這個家你還要嗎？”我盯著他的眼睛。

“要。家怎么能不要呢。我和她分手了！”他別過臉去。

我想國慶是個顧家的人，對這個家貢獻也不小，可能不會丟掉家。我不能逼得太緊。只要家里紅旗不倒，外頭彩旗飄飄也飄不久的。

三

星期天一大早，電話就響了。一拿起來，是黃同蘭的聲音：“喂，晶晶嗎？富士山的高度是多少？”

我一聽氣昏了。這個同蘭，自己不休息也不想讓人休息。便不耐煩地說：“你去查《辭?！仿??！?/p>

“我家沒有。我兒子的作業(yè)題目，你幫我查一下吧?！?/p>

“我家也沒有！”我沒好氣地說。

同蘭是我中學同學，7年前離了婚，一直自己過。她未婚先孕，懷上孩子后跟老公結婚，可孩子生下才兩個月，就到法院去訴訟離婚，法院到孩子一歲時判離，兒子是判給男方的，她每個月付500元撫養(yǎng)費?？伤判牟幌潞⒆?，每周都把孩子接回來，現(xiàn)在她下崗了，帶孩子就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同蘭幼年喪母，她讀高中時父親續(xù)了弦。后母是個老姑娘，父親退休后就住到后母家里。

同蘭喜歡看愛情小說。上高中那會兒“四人幫”還沒粉碎，她就看巴金的《家》《春天里的秋天》等書，有回上課時偷看，被老師沒收了。老師在全班面前批評了她一頓，說她“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她寫了檢查，哭了鼻子，好不容易才過了關。

對文藝的愛好使她對愛情充滿幻想。她愛唱歌，是班上的文娛委員。盡管她長得不漂亮，小眼睛，豁嘴唇，瘦小單薄，胸部像“飛機場”，男人可以一手掌握，這使她感到深深地自卑。幸運的是，她有個杰出的父親。她的父親是大學里的名教授，高大英俊。她的心目中的第一個“白馬王子”長得有點像父親，是班上的物理科代表，因此，她的物理學得格外用心。她不聰明，連考了三次大學，才考進一所三流大學的機械系。讀大學的時候，又暗戀班長，常在夢里和班長柔情繾綣，可在現(xiàn)實中又不敢表白，常常獨自在校園里徘徊，希望能夠邂逅自己的夢中情人。那時大學里談戀愛的不多，由于在班上年紀較大，她看著比自己小的同窗，覺得有點隔閡，不能找到知音和可傾訴的對象，她覺得自己快瘋了。

四

本來星期天早上要和安心影去教堂的。我信耶穌已經三年了，只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不像安心影那么虔誠。今天我的“好先生”來了，人不大舒服，就找借口不去了。

安心影大我三歲，住302，也算我的鄰居，沒有結過婚。她原來在一家國營商店里當營業(yè)員，去年商店倒閉了，她下了崗，在家悶得慌，還好信耶穌，天天去教堂參加一些活動，做些義工。

吃罷早飯，黃同蘭發(fā)來手機短信：“劉胡蘭來信問：‘姐妹們都好嗎？’回答：‘漂亮的都去作小姐了?！蔽铱戳擞X得好笑。女人對同性相貌和金錢上的嫉妒遠遠超過對才華的嫉妒。女子無才便是德嘛。不知國慶那位長得怎樣？想起昨天國慶換下的衣服還沒洗，就拿出來，翻起褲袋見有一封信，就掏出來看，已是字跡漫漶。信寫道：

親愛的林哥：因為電腦壞了，只好給你寫信。一日不見如三秋。十分想念。我擬跳槽，到報社工作。你的看法如何？能談談嗎？我周六下午四點在麥當勞門口等你。吻你！

你的飛燕 9月3日

這個飛燕大概就是姐在公園看到的那個了?？磥硎莻€舞文弄墨之輩，字寫得蠻漂亮的。我心里杌隉著。什么一日不見如三秋，簡直肉麻。

本來和同蘭、心影相比，我算幸福的。誰料現(xiàn)在的年輕女人老要和人競爭丈夫，比競爭上崗還要迫切和熱烈，真讓人招架不了。

晚飯后，我拿著飛燕的信去找安心影，心影安慰了我一番，幫我禱告，求主保佑國慶能夠回心轉意，不拋棄我和孩子。

轉眼“中秋節(jié)”到了。我請心影、同蘭一起來家里博“狀元”。國慶和林朗也一塊玩。聽著骰子落在瓷碗里的清脆的“玎玲”聲，我暫時忘卻了煩惱。

當我擲出的骰子是四個紅四點，兩個紅一點時，我知道自己“狀元插金花”——今年的“狀元”非我莫屬了。

吃晚飯的時候，國慶給去年的“狀元”同蘭敬酒。同蘭說：“該敬今年的‘狀元’一杯。我和心影都下崗了，還是你們銀行好！”

“現(xiàn)在銀行也不行了，比十幾年前差遠了。”我嘆氣道。

“你有這么好的老公，真是好福氣！”同蘭又說。

我看了安心影一眼，見她覷了國慶一下，國慶有點不好意思。

國慶的外遇提醒了我，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和國慶沒做那事了?；橐鍪菍で榈谋撑?。我覺得生活像一潭死水，早就沒有激情了。也許我快到了更年期了吧。

為了留住國慶的心，我昨天去理發(fā)店染了頭發(fā)，也燙了。自我感覺精神了許多。

“你染了頭發(fā)，好看多了?！卑残挠翱粗艺f。

“我下崗了連頭發(fā)都染不起！”同蘭嘆了口氣。

同蘭大學畢業(yè)后分在一家國營企業(yè)。她和領導的關系不佳，又30來歲還沒有結婚，因此被人視為怪物。從大學畢業(yè)后，很多人給她做媒，她相了20幾個，卻找不到她的夢中情人那種長相的，最后陰差陽錯地認識了小她三歲的大學畢業(yè)生。出于對性的好奇加上對37年來壓抑的反叛，她和他發(fā)生了關系，懷孕了，只好匆忙結婚?；楹笏芸煊蟹N幻滅感，她需要的是強有力的男人，卻找了個什么事都要靠她的小弟弟，于是生了孩子后立馬離婚。

我覺得同蘭傻得可以。有丈夫總比沒有好。丈夫是女人的衣服啊。女人離了婚就是二手貨了，要想再嫁好就不容易了。我無論如何不離婚。時代不行了，男女才一樣。弱者的名字本來就是女人。看同蘭現(xiàn)在連飯碗也丟了，又沒有男人，要不是有個教授父親，連日子都沒法過了。我的父母都去世了，要是離婚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我們三個女人中安心影的命最苦。她高中畢業(yè)去就業(yè)不久，有天晚上下班回家，被三個流氓輪奸了。從此她決定不嫁，皈依了上帝，可32歲時又得了乳腺癌，雖然動手術切除了，可最近又復發(fā)了，要動第二次手術，加上一年前就下了崗，真是雪上加霜。還好她樂觀開朗，意志堅強，我每次去她家串門，都看到她在讀《圣經》：“你要保守你的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fā)出。”

五

不久，安心影就住院了。

我下班后和同蘭一起去醫(yī)院探視心影，回到家時8點。只見雙重大鐵門第一重是虛掩著，第二重沒有反鎖，房間的窗簾緊閉，衣服箱子棉絮全都被翻了出來。我想不好，竊賊入室過。我看放首飾的盒子大開著，母親留給我的金首飾——價值兩萬元的首飾全沒了！

我邊哭邊打電話報警。接著來了兩個警察，取了指紋后問我家里的一些情況。我說家里一個女兒，今天去我姐家了，我老公最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叫飛燕的女人，今天大概和她約會去了。

兩個警察問我對飛燕了解多少，我說聽我丈夫說她是一家企業(yè)的白領。我想起飛燕的信，那天一怒之下被我撕毀了，要不也是個證據(jù)。

警察說，從現(xiàn)場來看，小偷有你家的鑰匙。很可能是熟悉你家情況的人干的。

“會不會是飛燕？”我問道。

“都有可能。”警察說。

當時針和分針在12上重疊的時候，國慶回來了。我告訴他家里失竊，我的首飾丟了。我問他去哪兒了，是不是和飛燕約會去了？警察懷疑是飛燕干的。

“不可能，她晚上和我在一起，沒有作案時間。”

“你果然和她在一起！”我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委屈，禁不住號啕大哭。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東西也哭不回來的?！眹鴳c說。

“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了，沒有這個家了！你回來做什么？有本事就別回來！”我邊哭邊說。拿起茶杯往地上一摔。

“好，我走！”沒等我回過神來，國慶就拉開門，扭頭走了。

我獨自呆在屋里，望著雙重大鐵門，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爬上心頭，像條蛇似的。

六

雖然我不肯離婚，但國慶堅持要離，并且和我上了法院。我提出孩子和新房子歸我，國慶同意了。

我給新房也安裝了雙重大鐵門，安的鎖是最新式的根據(jù)指紋觸摸開門的鎖。搬家的那天，同蘭來幫忙，并且送了我一副對聯(lián)：“福星高照平安宅；紫氣常臨幸福家?！睓M批是：滿門吉慶。此外，還有個大大的“?！弊?。

我把“?！弊值怪N在了大鐵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