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芳[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000]
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一經(jīng)出版就受到廣泛的關(guān)注,直至今天仍是王爾德批評的焦點之一。百家爭鳴之中,以精神分析為理論基礎(chǔ)的批評主要借用弗洛伊德在20世紀20年代提出的三重人格結(jié)構(gòu)學說,即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構(gòu)成。此類評論多半是將書中的三個主要人物與弗洛伊德關(guān)于人格的三個組成部分做了一番簡單的對應(yīng),抑或探討作家本人將自我分裂成許多個部分自我,從而在書中好幾個人物身上將自己的精神生活的沖突具體表現(xiàn)出來。本文則試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中的心理防御機制理論,更為細致地解讀主人翁道連·格雷人格失衡的過程,以及其在應(yīng)對由人格失衡而產(chǎn)生的焦慮時所采用的消極、病態(tài)的自我心理防御,表明道連不斷逃避自己所犯下的罪惡,卻又始終受其糾纏。在罪惡與逃避的循環(huán)往復中,道連最后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人格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個部分構(gòu)成。本我完全是無意識的,基本上由性本能組成,按“快樂原則”活動;自我是在本我的基礎(chǔ)之上發(fā)展起來的,是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管理和執(zhí)行機構(gòu),他受外界影響,滿足本能要求,按“現(xiàn)實原則”活動;超我是從自我中分化、發(fā)展起來的,代表社會道德準則,壓抑本能沖動,按“至善原則”活動。①在弗洛伊德看來,自我經(jīng)常受到三個“暴君”的壓力和威脅,即(1)來自本我要求滿足的本能欲望沖動;(2)來自超我的嚴厲監(jiān)督;(3)來自外在現(xiàn)實世界的各種社會規(guī)范的限制與要求,從而導致心理沖突,使人產(chǎn)生焦慮,而自我只是把這種焦慮當作一種危險的或不愉快的信號去反映,從而產(chǎn)生心理防御機能。②
心理防御機制理論是弗洛伊德于19世紀提出來的,用來指自我在受到本我、超我和外界現(xiàn)實的威脅而引起強烈的焦慮和罪惡感時所采取的心理措施和防御手段,從而保護自己,提高自尊,緩解焦慮,消除痛苦。弗洛伊德所說的心理防御機制有很多種,如壓抑(repression)、投射(projection)、合理化(rationalization)、解脫(undoing)、否認(denial)、退行(regression)等。但是,心理防御機制似有自欺欺人的性質(zhì),即以掩飾或偽裝我們真正的動機,或否認對我們可能引起焦慮的沖動、動作或記憶的存在而起作用,多數(shù)防御機制對于一個人的人格發(fā)展會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這便導致病態(tài)行為和精神障礙。③
小說中,從道連促成了深愛他的女演員西比爾的死并第一次發(fā)現(xiàn)畫像發(fā)生改變開始,到后來手刃昔日好友巴茲爾,導致前來尋仇的西比爾的弟弟詹姆斯·文被當作獵物慘遭槍殺,以及到最后絕望之余想要毀掉畫像,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矛盾掙扎,徘徊在善與惡的邊緣,掙扎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然而對于每一件自己犯下的罪惡,道連都將責任外推,否認自己的墮落。在懺悔與逃避之間,他始終選擇后者。可見,道連最后毫無美感的死亡也是必然的。下面本文將結(jié)合小說,探究道連人格失衡的進程、悔改的失敗和其悲劇的結(jié)局。
道連·格雷起初是一個擁有美麗絕倫的外表和單純善良的心靈的青年,正如亨利勛爵所形容的那樣,“他確實長得漂亮無比……他臉上的某種表情讓人立刻就會信賴他。年輕人的一切坦率和純真都寫在那里。你感到,他不受世俗的玷污”④。剛剛進入上流社會的他,便開始從事一些慈善事業(yè)。隨后,亨利勛爵的那一套關(guān)于“除了青春,世上什么也沒有”的高談闊論喚起了道連對韶華易逝、美貌難留的意識。在看到自己的肖像時,道連意識到自己的美,更害怕美的失去,突然涌起的自我保護本能使他許下了一個瘋狂的愿望:畫像代他承受歲月的滄桑,而自己則永葆青春,并愿意為此“拿自己的靈魂去交換”。同時,道連心中對生活和未來的向往與渴望也被喚醒,并愛上了女演員西比爾。至此,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道連就是一個涉世未深、性情溫和、追求美和愛的青年形象,讓人無法將其與罪惡、墮落、空虛這樣的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從小無父無母,在嫌惡他的外祖父的監(jiān)護撫養(yǎng)下長大的他,對于愛與責任的認知讓人不由得提出質(zhì)疑。
道連內(nèi)心第一次強烈的掙扎始于對西比爾的拋棄。追求美和青春的道連愛上了美麗單純的女演員西比爾。他為她的表演藝術(shù)所折服,很沖動地向她求婚。然而當西比爾深深地愛上他并決定放棄虛幻的藝術(shù)后,道連卻殘忍地拋棄了她,因為他認為失去了藝術(shù)的西比爾對他已毫無價值?;氐郊液螅肋B第一次發(fā)現(xiàn)畫像發(fā)生了變化,“也許可以說嘴角露出了一絲兇相”。這讓道連十分恐懼,不得不正視自己的絕情、殘酷和自私。為了求得內(nèi)心的安寧,道連給西比爾寫了一封充滿激情的信,請求寬恕并責備自己的愚蠢,“道連在寫完這封信以后便覺得自己得到了寬恕”。而當亨利勛爵將西比爾已死的消息告知道連時,道連的悔恨與恐懼壓上心頭。絕望無助之時,亨利雋言警句、花言巧語式的開脫之詞為道連提供了逃避責任的理由。于是他將西比爾的自殺看成是浪漫的謝幕,解除了良心上的負擔。他認為“畫像將為他承擔恥辱的包袱……畫布上的色彩形象發(fā)生變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自己會平安無事,那是最要緊的”。而面對巴茲爾的質(zhì)問,道連以“可怕的話題,你不去談它,那就等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為由予以反駁。并且,他不惜以與巴茲爾斷交為要挾,拒絕巴茲爾看畫像的要求,同時也不愿意再做巴茲爾的模特。畫家巴茲爾善良、正直,是個高尚的人,可是他對道連的孜孜教誨卻時時觸動著道連不愿面對的罪惡感,于是道連漸漸地疏遠了巴茲爾,并刻意回避他。
弗洛伊德認為,“壓抑的實質(zhì)在于拒絕的機能和把某些東西排除在意識之外”。照他看來,意識對于外界的刺激可以加以選擇,如果遇到不適宜或危險的刺激,通過逃避就能免除。但對內(nèi)在的潛意識本能沖動,經(jīng)審查選擇之后,如遇有不適宜或危險的,則無法避開,因此,壓抑就成了根本手段。而道連的種種行為無不透露出其為求心理平衡,尋找種種理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逃避責任、逃避自己不愿面對的現(xiàn)實,壓抑那些可能給自己帶來痛苦的思想、記憶或感情。從此,畫像成了道連的護身符和麻醉劑。它保護著道連的美貌與青春,也叫他忘記著自己的罪惡。
道連暫時躲開了良心的譴責,然而壓抑帶來的后果卻是難以忽視的。道連的情緒發(fā)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男仆,害怕畫像的秘密被泄露。因為,雖然道連自我逃避了道德譴責,可是畫像上變化的痕跡卻是抹不掉的。正如他自己所感受到的,“他自己的靈魂從畫布上直視著他,召喚他接受審判”。于是,他派人將畫像抬進一間最安全的房間——自己童年時代居住的屋子,并自己保管鑰匙。“這里將要保存他的秘密,掩藏他的靈魂,以避他人耳目?!碑斔吹酵陼r居住的房間時,一種對自己純凈無瑕的童年的懷念之情不可抑制地涌上心頭。于是,他安慰自己:“干嗎要去看著自己的靈魂可惡地腐敗下去呢?他保持著青春,那就夠了。此外,他的本性畢竟也可能變好呀。”
內(nèi)心平衡之后,道連便恣意地享受快樂。但期間他無數(shù)次去查看那幅畫像,無數(shù)次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每當?shù)肋B看到畫像中丑陋的靈魂,被壓抑的罪惡感便讓他良心不安、內(nèi)心痛苦。他沉迷于香水、音樂、珠寶、刺繡,是因為這些收藏的寶物“能讓他忘卻,也能使他暫時躲避幾乎難以排遣的憂慮”。這種逃避——愧疚的生存狀態(tài)一直主宰著道連,以至于有時他在外郡的豪宅招待與他地位相當?shù)臅r髦青年時,“會突然離別客人,匆匆趕回倫敦,看看畫像是否安然無恙”。此外,道連總是反復閱讀書中“那些被罪惡、鮮血和厭倦折磨得成了魔鬼或瘋子的漂亮卻可怖的形象”,這就是在潛意識中與書中具有這些形象的人的認同,從而減輕潛伏在內(nèi)心中的罪惡感。換言之,道連始終無法擺脫沾染罪惡的靈魂給他帶來的愧疚,無法進行徹底的恣意尋歡。
這場壓抑與抵抗的斗爭在二十年后巴茲爾向道連辭別時達到高潮,并釀成一出對道連影響至深的悲劇。近二十年來,道連對巴茲爾刻意躲避,與其漸行漸遠。道連知道巴茲爾比亨利更好,他更善良,但是在巴茲爾匆匆趕來見道連時,道連卻“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巴茲爾嚴肅質(zhì)問道連這些年來的罪惡、墮落的生活,他希望道連“過一種受世人尊敬的生活,名聲清白、歷史干凈”。
當巴茲爾最后絕望地要求看看道林的靈魂時,道連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因為一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這幅他恥辱之源的畫像的創(chuàng)作者,在有生之年將因為自己的可怕行為而寢食難安,他感到極度愉快”。當那幅面目全非的畫像呈現(xiàn)在巴茲爾面前時,他雖驚恐、難以置信,卻依舊試圖拯救道連。他希望依靠宗教的力量來感化道連,讓道連和他一起祈禱,洗去罪惡。然而,二十年來道連已經(jīng)習慣于壓抑自己不愿面對的現(xiàn)實,巴茲爾的指責讓道連重新陷入罪惡、悔恨、恐懼的旋渦之中。他痛恨畫像,因為巴茲爾親手創(chuàng)作的畫像好像一面鏡子,將道連的一切罪惡剖開,血淋淋地呈現(xiàn)在道連面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對自己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靈魂。當自我無法承受之時,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道連將一切罪惡的根源歸咎于創(chuàng)作畫像的巴茲爾,并將其殘忍地殺害。他企圖用新的罪惡毀掉舊的罪惡的記憶,用更大的恐怖去摧毀眼前的恐怖,可是罪惡的證據(jù)就在眼前,他遲早要被揭露。為了逃避罪行,道連要挾昔日好友艾倫·坎貝爾幫忙毀尸滅跡。他決定,“不到萬不得已不去想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但已陷入罪惡的深淵的道連,總是心緒不寧,忐忑不安。隨意翻開一本書,書中的內(nèi)容會讓他聯(lián)想到與巴茲爾有關(guān)的事;看著自己“白皙尖尖的手指”,他會“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晚會上道連對酒如饑似渴;亨利勛爵的隨口一問便讓他已經(jīng)遏制住的恐懼感又恢復了。
極度的道德焦慮無法排解,為求解脫,他搬出亨利勛爵曾經(jīng)說過的那套“用感官治療靈魂,用靈魂治療感官”的解救之法,鉆進骯臟的鴉片館吸食鴉片。不料卻碰到了艾德里安·辛格爾頓,于是巴茲爾的指責重回耳邊,“記憶像一種可怕的疾病,蠶食著他的靈魂。他好像一次次地看到巴茲爾的眼睛盯著他”。出于贖罪心理,道連勸艾德里安離開鴉片館,并愿意為他提供幫助,同時安慰自己“人的生命那么短暫,又何必把他人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個人過著自己的生活,也為此付出自己的代價”。
可是,令道連未預料到的是西比爾的弟弟詹姆斯·文的出現(xiàn)。詹姆斯誓為姐姐報仇,死亡逼視著道連。此時,道連對罪惡的逃避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對死亡的逃避。他“感到極度的恐慌……但又對生命本身十分冷漠。一種被追殺、誘捕和跟蹤的感覺開始支配著他”。他不可遏止地回想起自己在那個狂亂的時刻竟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朋友;將獵場上有人被打傷一事看成是一個不祥的征兆。也正因如此,當他得知被杰弗里爵士誤殺的人就是詹姆斯時,他感到莫大的解脫。從此,除了那幅畫像以外,一切能夠?qū)λ斐赏{、揭露其本質(zhì)的人與物都不存在了。
從死亡的陰影中解脫出來的道連,感到自己有了一次棄惡從善的機會了。他去了一個多半沒有人知道他的鄉(xiāng)村,愛上一個和西比爾有著驚人相似的農(nóng)村姑娘赫蒂,可是最終放棄了“引誘”這天真的姑娘的機會。于是他不斷地聲稱“我要改,我想我已經(jīng)在改了”,“我會改的,我會改好的”,“新生活!這就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所等待的”。當他心情愉悅地去查看畫像時,卻發(fā)現(xiàn)畫像沒有絲毫更改,“只不過眼里多了狡猾的神色,嘴角的曲線填了虛偽的皺紋”。一股挫敗感,讓他認清了自己棄惡從善的本質(zhì):“處于虛榮他放過了赫蒂;因為虛偽他戴上了善良的假面;處于好奇他嘗試著克己?!爆F(xiàn)在,唯有懺悔可以洗清他的罪孽,卸下他罪惡的包袱,可是在懺悔與逃避之間,道連選擇了后者。他認為只要毀了畫像——那個證明他邪惡本質(zhì)的證據(jù),他就真正自由了。于是道連拔刀刺向了畫像,然而倒在血泊里的卻是皺紋滿布、面目可憎的道連,畫像在剎那間又恢復了青春美貌。
本文聚焦在小說的中心人物道連·格雷的身上,并運用弗洛伊德關(guān)于自我心理防御的理論,分析了道連在墮落與逃避循環(huán)往復的進程中棄絕良善,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
心理防御機制是精神分析的重要內(nèi)容,用于對付那些讓人感到煩惱焦慮的威脅和危險。積極的心理防御有利于我們應(yīng)對心理危機,緩解心理緊張和心理挫折;而消極、病態(tài)的心理防御,如果長期運用,則會有礙人格發(fā)展,不利于健康。
小說中道連·格雷逃避現(xiàn)實的應(yīng)對方法是其人格失衡、悔改失敗和悲劇結(jié)局的重要原因。這提醒我們,在應(yīng)對焦慮時,應(yīng)當面對現(xiàn)實,認清原因,采取積極的建設(shè)性的防御機制,盡量減少破壞性的消極反應(yīng)。
①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頁。
②③ 車文博:《弗洛伊德主義論評》,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68、372、383頁。
④ [德]奧斯卡·王爾德:《道連·格雷的畫像》,黃源渾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文中所引譯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1][美]羅伊斯.泰森.現(xiàn)代批判理論[M].紐約:路透社,2006.
[2] 車文博.弗洛伊德主義論評[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
[3]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 張傳開,章忠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