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的詩

YANG HONG QI

殺年豬

一把鋼刀，什么時候使用最得心應(yīng)手

一年的好日子，用了三百六十天

才換來一次盡情的狂歡。刀尖的這一次舞動

最富有流線形的美和剛勁

且獲得了體面的榮譽(yù)和贊美。瞬間

它明晃晃的鋒利旋即被覆蓋

熱血完全替代了冷光，腥熱之氣竄出。

在鄉(xiāng)間，這樣的時節(jié)

不必考據(jù)一天重復(fù)了多少次慘叫

不必細(xì)究一天有多少鮮血噴濺刀尖

而刀尖的力道，直抵心窩。

每個參與的人，都洋溢著屠殺的快意

那絕命之前的一叫，使心有一驚

隨即又投入繁忙的戰(zhàn)斗中

提水拔毛，動刀分割。

一致熱愛著肥豬們白白胖胖的肉身

喜歡它們厚實沉重的品性

更愛著被一把刀從中間剖開時

彌散的那股溫?zé)帷Ｗ詈?，肉塊都分割好

擺在院子里，你喜歡哪一塊，哪個部位

就提刀割出幾片來。突然想起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所謂面黃肌瘦

所謂腸胃生銹，肥豬們的叫聲

會喚醒沉睡的細(xì)胞，饑勞成疾的年月

挨餓了一年的唾液，像驚蟄的蛇

長夢初醒。但眼前，院子里開始騰起

油滴落在炭火上激起的煙霧

酒滿肥腸，舌尖生饞

卻不必因挑肥揀瘦而遭遇冷眼。五花肉、

里脊肉、頭皮肉、后腿肉、前膀肉、豬下水

你愛就割它吧。五花八門的飲品

消化了烤肉的油膩，啤酒、可樂、果汁、

牛奶、涼茶，更有水果鋪排堆疊。

年底的狂歡節(jié)，發(fā)尖上沾著油煙味

嘴唇完全被動，取消了自治權(quán)。

等七葷八素擺上桌來，味蕾的秩序混亂

只有舌尖上下翻飛，跳快節(jié)奏的嘴巴之舞。

春天即將來臨，萬物蓄勢待發(fā)

只等著厚積，來提升噴薄的力量。

天光燦爛，拂過的風(fēng)也卷走了一小股香氣。

野 狐

那姑娘來自緬甸，像一只野狐，氣味散亂

排列在麗人的隊伍中，被聲光交錯的夜晚俘獲。

舉步入夜，仿佛要完成一場預(yù)設(shè)的使命

卻又可以用確切的數(shù)字加以定義。

她的聲線，宛如近鄰，每一個粉塵她都熟知

因于貪念，已忘記回鄉(xiāng)的路。

黑夜無底色，皮肉就是一服迷藥，典押給陌生的過客。

我一直以為把身體交給黑夜的人是貪婪的而最讓人憐惜的是黑夜漫長無邊且不可捉摸。

也曾羨慕緬國的男人，三妻四妾，自做帝王。

那半露在啤酒渾濁的氣味里的雙乳

滿含著人間的無限哀怨

又恰如一柄利器，緩緩地切開夜色薄薄的肌膚；

修長緊實的雙腿，密布詛咒

從窄小的短裙下延出，高跟鞋又增加了它們的動感。

唇齒輕啟，似乎要從歌詞里咬出血。

我被什么裹脅進(jìn)黑夜深處

以致無法看清她的眼睛，而良知往往瞬間清零。

清涼的月亮

如果有酒，我要敬獻(xiàn)天上的月亮一碗來表達(dá)我小小的誠意。我自己

再斟一碗，慢慢地喝下去。

我看它的時候，月光白得清涼，輕而透明像一個人獨自面對寒夜。那鈍鈍的光線讓人知道，它在高處，伸手不可及。

面對這薄薄的月亮，一碗酒是不夠的

千百年來，它以酒為生，給愛情制造口實而孤獨者借此療傷。

透明的月亮啊，第一碗酒不算；第二碗酒尚不足以表達(dá)我的情懷；第三碗

我已醉了……

我的一九九六年

那時候，模仿孤獨

用一個人穿過黑暗的方式頭頂青春。

悶熱的寢室，關(guān)不住被情欲折磨的困獸

每個夜晚，都手提一瓶昆明清酒

坐在籃球場邊上

多像一個有思想的文藝青年

或者沿著跑道繞圈

靈感在蕪雜的現(xiàn)實中無處脫穎。

操場的上空，浮游著陽光遺落的暗色粉塵

蚊子成群結(jié)隊，聚會、游行、喊口號

無領(lǐng)隊的合唱團(tuán)。

每一口酒液，都帶來煩躁的回響

仿佛耳孔深處，一面鼓被擂動。

喉管的抗議，隨著飄散的夜來香

使夜晚的秩序凌亂。

這個城市更加地迷人，夜晚更像真正的夜晚

沒有修飾過，也像憤青。

我偶爾吟哦幾句老波德萊爾的詩句

并由此迷戀邪惡的美。

失戀的男同學(xué)，在耳邊追憶似水年華

他愛著的人，愛上了他從來不知道的人

倒貼幾張郵票，以表暗示。

酒不嫌多。

周圍流淌著愛情黏稠的汁液。

草坪深處的竊竊私語，和夜晚的蟲鳴

構(gòu)成交錯重疊的模糊音域。

那個時候開始有想象力。

遠(yuǎn)方的姑娘，自始至終沒有來信。

不遠(yuǎn)處有光，綿軟無力

在經(jīng)過操場上空時

被樹枝切割成婆娑散亂的一片

許多地方，分不清屬性。

沙啞的歌聲從附近一個窗口飄來

仿佛是他未過氣之前的即興

布滿張力，使酒液里充滿更多的水分。

草木立身

身體里有草木的汁、草木的命

故愛草木真切、徹底、純粹。

熟知草木的情懷是重要的

如你對親人、愛情和神靈作出的承諾。

草木生性柔弱、寧靜、堅韌

在公園，在山坡，在懸崖，在水岸

在人間，在天上，它們有相同的重量

相等的際遇，活著，站立，死去，倒下，入土。

晨光初起，人間曖昧不清

生活的秩序自然打開。有草木在

天空不會荒蕪，河流不會干涸

鳥雀不會流亡無歸。有草木在

人間的亮色會持續(xù)。有草木在，清氣上升

濁氣入土，靜氣入心。草木秉持內(nèi)在的規(guī)則

擇地而生，擇時而死，依托四野

活得自在。它們更懂得自然的法則

和時光的條理。棕櫚樹在小廣場南邊

櫻桃樹在圍墻拐角，云南松在后山斜坡

細(xì)葉榕在書房窗下，杜鵑在無人處

刺柏在花園小徑交叉的內(nèi)側(cè)

香樟樹的綠果實疏疏落落

多依樹正是販賣青果的時令。芭蕉當(dāng)戶

薔薇爬墻，各司其命。人離地三尺

打造理想，打造層次和衣飾

所以有塵土、尾氣和口舌。

草木愛著四季，愛著萬物，愛著流云

和蟲豸，與鄰為善，不與秋風(fēng)為敵；

春天見機(jī)行事，借光生長；

夏天打磨飄浮之氣，錘煉真心；冬天沉默

蓄勢待發(fā)。生如草木，命里有流水

有云霞，有鳥音

有石頭，有金屬的坎坎之音。

滿倉的村莊

出發(fā)地往往就是歸宿。上蒼給你

石頭、樹木、飛鳥、上升的炊煙和斜掠的

鳥影，讓你帶在身上，遠(yuǎn)走他鄉(xiāng)。

人走遠(yuǎn)了，還要回來，村莊一動不動

一天比一天蒼老。它隱居在密林里

像一個人深居簡出的內(nèi)心。那里長出了草木、

稻米、母語，長出了雞鳴和狗吠，長出了

汗水和鄉(xiāng)愁，長出了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腳步。

活在村里的人，是那里再生的樹木

一點點地堅韌。生活在村莊里的人是有福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活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

自在、坦然、悠游，撫著蒼天和白云

借巖石和草木對照本心。太陽升起的早晨

它首先打在對面的山坡上，那里有

同樣的村寨，被釘在藍(lán)天底下。兩寨之間

仿佛很近，其實很遠(yuǎn)，你得先俯沖到谷底

再緩緩地爬上坡去。這就是詩人滿倉的村莊

退一步，是山林和坡地；進(jìn)一步

是坡地和河谷。像周邊無數(shù)的村寨

它活在遠(yuǎn)處，寂靜、低調(diào)、質(zhì)樸、簡潔、

原生的格調(diào)。翻過山梁，便是層層疊疊的

甘蔗林，有風(fēng)緩緩吹過，發(fā)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