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金
我不想把人的世界當成地獄。——出自電影《羅生門》
1
窗外的樹木仍舊光禿禿的,黝黑、冰冷,那些枝條伸進灰色的天空,你可以看見它們向上延伸著,延伸著,是那樣的充滿夢想。一絲春天的氣息在枝條上萌動著,開始吐露新芽。春天的眼睛在四處逡巡著即將來臨的溫暖。遠處的幾座小山上還殘留著積雪,看上去像服喪的女人。她輕輕地呼吸著,臉上充滿憂傷。她剛剛喝過一點葡萄酒,臉微微地紅,頭有點暈。她的眼睛看見那些枝條赤裸裸地向上延伸著,幾乎要捅破那片灰色的天空。幾只鴿子在天空上惶惑地飛著,她的眼睛跟著那些鴿子在轉著,不知道它們最后會落在哪里。
這一年的春天,已經變成了一個向上生長的春天。
她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她在尋找一個人或者那條傷痕累累的街道。她的目光從旅館的窗戶向外看著。一條孤寂的石板路上,一個拾垃圾的老人背著口袋,像圣誕節(jié)的老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凄楚和悲涼。
女人的臉上微微地笑了笑,她的笑和臉上的紅暈一同在她的臉上擴散著,像一朵絢爛的花朵,是那樣的迷人。她的笑容里蔓溢著一絲絲的欲望。她感覺到一只動物在她的身體里跑動著。她感覺身體有些熱,慢慢地脫去上身的外套,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眼睛仍舊向窗外望著??梢哉f是望眼欲穿。陽光出現(xiàn)了,在那石板路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拾垃圾老人的影子貼在石板路上。兩邊墻壁上的灰土都脫落了,顯得那樣斑駁不堪。老人的身影像一個巨大的腳印,把石板路走得越來越窄小,幾乎看不見老人的身影了,只剩下一條石板路鋪在那里,像一根扭曲的帶子。
這時,一個小男孩從街道的那端跑過來,他的手里滾動著一個圓圓的鐵圈。在石板路上滾動著,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那聲響一下子貼滿了街道的兩邊,貼在了那些斑駁的墻壁上,跳躍著。女人的心里一陣歡欣,她用手捋了捋長長的頭發(fā),她想,他會出現(xiàn)嗎?她眼睛里一下充滿驚恐,整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跳出來似的。她看見小男孩摔倒了,頭磕在石板上,磕破了,血在向外流著。那個鐵圈也莫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小男孩一聲不吭地趴在石板路上,血液灌滿了石板間的縫隙,老樹根須般地延伸著,突突地,火焰般跳動著。整條石板路仿佛一只嗜火的動物,貪婪地吮吸著。女人的眼睛里滿是那血液的火光,紅色的火光。她閉上眼睛,一串淚水從她的眼角里流出來,像晶瑩的冰珠,透剔地滾落。
一只巨大的陰影,黑色的,在石板路上走動著,發(fā)出鏗鏘的腳步聲。突然,從陰影的兜里掉出一個閃光的玻璃球,在石板路上滾動著,整個玻璃球里面映襯著晃動的街道和街道上的萬物,或者是這個世界。玻璃球在緩慢地滾動著,發(fā)出輕微的聲音,滾到小男孩躺臥的地方,順著石板縫,石板縫下面是小男孩的血液,滾到了小男孩的嘴邊,沾上了些許血液的玻璃球,像一個跳動的火球,停滯在小男孩的嘴邊。
女人的身體一陣顫抖,顫抖過后,體內的一團烈火宛如熔巖般涌上來,燒得她全身發(fā)燙,她幾乎要成為了灰燼。輕風拂動了一下窗簾,小男孩還躺在那里,和那流淌著鮮血的石板路,悲傷和慘痛一同進入到她的心里,攪動著。她看見那個摔倒的孩子的母親跑過來,抱起摔倒的孩子大聲痛哭起來,眼淚四濺,呼呼地飛出來,像躥跳的火焰。那流淌在街道上的血像一條鞭子在抽打著她的心臟,她的身體。孩子的母親看見自己的孩子就這樣躺在了血泊里,整個人都崩潰了,崩潰了。
一次多么輕易的死亡,脆弱的死亡,死亡。
她這樣想著。眼里含著淚水,骨頭發(fā)出聲音。她倚在椅子上的身體斜歪著,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然后緊緊地握在一起,像兩只可憐的小動物蜷縮在一起。
窗外的街道紅色的帶子般飄了起來。她呼吸著感到眩暈。
她來的時候,就是從閣樓那面走過來,閣樓已經不存在了。那個地方如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洗浴中心。一大排年輕的女孩子像一群動物似的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等待著狩獵者的到來。在洗浴中心的對面是一個巨大的水泥圍成的花壇。無數(shù)丑陋的車輛像猛獸,圍繞著它,在開動著。無數(shù)的花草在里面枯萎著。一些草還是已經冒青了,嗅著春天的氣息,瘋長著。她問了很多人,都說不知道她要找的人,也有的人說他在這小鎮(zhèn)上活了二十幾年,根本沒有她說的這個人。她面對著那高大豪華的洗浴中心,還有那些漂亮的濃妝艷抹的女孩子,心里一片茫然,縹緲著早晨陰冷、潮濕的霧氣。還好,那條從閣樓走出來的街道還在,街道盡頭的旅館還在,她的心里多少有些感到安慰。她走在街道上,兩腳發(fā)輕,身體發(fā)輕,幾乎要飄起來,是血把她飄了起來,是血。她知道。一切還是那樣的觸目驚心,怦然心動,凜凜冽冽地劃過心臟,鑿出無數(shù)個小孔,向外滾動著血珍珠。她的身子顫顫巍巍地,點著腳尖,仿佛怕踩疼什么似的小心謹慎地走著。她像一個紙人般一只手扶著那斑駁的墻,飄到了那個旅館,那個房間里。
在她扶著那些墻壁的時候,仿佛感覺到一些人的面孔和手臂從墻壁里伸出來拼命地往墻里面拉著她。她驚懼地掙扎著,尖叫著,兩只腳亂蹬著,身體使勁往外掙著。那些面孔是那樣的丑陋和猙獰,變形的,扭曲的,皮膚緊裹著骨頭,像嚎叫的野獸,像一群冤死的鬼魂。
她脫離了那些拽她的手,兩眼淚水汪汪,心臟呼呼跳得厲害,面色嚇得蒼白。她喘著粗氣,慢慢地鎮(zhèn)靜下來,仔細地看了看那騷動的墻壁,那里面也沒有他的面孔,沒有。
她奔跑起來,氣喘吁吁地來到了旅館的門口,沖進了那個房間,她可以坐下來,慢慢地回憶著潮濕的往事。
2
她看見面前的玻璃破碎了,破碎的破碎,像那個年代,從凄慘到凄慘。她感覺椅子很硌人,抬起屁股,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步來到了那破碎的玻璃面前。她的手摸了上去,她感覺到了溫熱,如一張臉孔。她看見了紅色,紅色的紅色開放成花朵,凄艷、詭譎,慢慢地,那些花朵的花瓣開始流動起來,開始在破碎的玻璃上枯萎開來。她有些疲倦,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她的手還在玻璃上摸著,摸著,她睜開眼睛,幾個手指慌亂地在玻璃上跳舞。
她看見自己從破碎的玻璃走出去,來到街道上,她挽著一個背影高大的男人,在街道上走著,她的頭依偎在男人的胳膊上。男人的腿一瘸一拐的,她就那樣挽著他,攙扶著他,在石板路上走著。
她說:“你的腿疼嗎?他們又打了你是不是?”
男人沒有說話,腿瘸得更加厲害,一個破爛的褲管里在往外流著血,血滴掉落在石板上,迅速地凝結了,但還是那么的鮮艷。
她低下頭說:“你看,都流血了,我們歇一會兒吧,我給你看看,包扎一下吧?”
她小心謹慎地問著。
“為什么要包扎?給這條街道留下一些血的痕跡不好嗎?”
他幾乎是自嘲地說。
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貼著地面,移動著,無限地伸長著。那些褲管里流出來的血滴在影子上同樣成為一個個黑色的暗跡。影子向前移動著,血滴在后面跟著,像一個個跳動的血的精靈,跟在影子的后面,熊熊地燃燒著。她不說話,只是胳膊挽他更緊了,纏繞著他,害怕他會突然倒下去。
她心疼地說:“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就會回到閣樓了,到家了?!?/p>
她摟著他,感覺他的身體在下沉著,下墜著,他還是堅持不住了,一條腿跪在了地上,用手指沾著地上的血,在畫著一個奇怪的圖案。沒有人能看明白,沒有。那圖案在地面上飛騰起來。
她也蹲下來,給他擦著頭上因疼痛滲出來的,豆大的汗珠。她的手指感覺到那汗珠是冰涼的,順著她的指尖,蔓延到她的身上,她顫抖了一下,臉色越來越蒼白,像一張白紙。
她說:“我們坐一會兒吧?”
他沒有說話。她回過頭去看著身后的街道,他也回過頭去看著身后的街道。那些血滴燃燒著,是那樣明亮地照著四周。他喃喃著:“看見了吧,看見了吧,這些血的痕跡,它們是會永恒地存在下來的,會的?!?/p>
他笑了笑,看著四周斑駁的墻壁上那些標語和破爛的被風吹動的大字報。她看見他錐子般的目光落在那些標語上,灰暗的街道看上去是那樣的沉重,一條血液的街道,上面留下了無數(shù)的痕跡。他笑過之后,猛地嚎叫了一聲。他的嚎叫使人毛骨悚然,尖銳地切割著滯重的空氣。一些碎紙片從斑駁的墻壁上脫落下來,像哀悼的蝴蝶飛動著,在地上打著轉,翻滾著,形成一個小小的旋渦,在他們的面前。那旋渦的中心是一滴剛剛滴下的,鮮艷的血滴,像花蕊一樣支撐著碎紙片的旋轉。他掙扎著站起來說:
“我們還是快點回家吧,要不孩子會害怕這孤寂、陰森的夜晚的。自從他的母親離開了我們,他就時常在晚上大叫著,從噩夢中驚醒。一個孩子,是多么的可憐。你還是回到旅館去吧,叫人看見了,會有閑話的,你還年輕,別跟著受牽連?你找到你的姑姑了嗎?”
“沒有,還是叫我送你到閣樓吧?”
她有些殷切地說,她真的害怕他突然倒在地上,不再起來。
“不用,我一個人能行,真的能行,只是外傷,骨頭沒有問題,我自己知道的。因為我沒有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你知道嗎?骨頭碎裂的聲音很凄美的,像抵達靈魂的音樂?!?/p>
他說得眼睛里充滿了光和喜悅。
她摟著他的腰站起來。
他們的說話聲像冰塊似的,在街道上滾動著。那些碎紙片,那些哀悼的蝴蝶,仍舊在他們的身后紛紛揚揚地,飛著。她站著,看著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進街道的深處。她潸然淚下,一滴眼淚落在地上和那地上的一滴血滴融合在了一起,她沒有注意。
3
已經過去二十個年頭了,在這二十年里,她曾經幾次回到這個小鎮(zhèn)上,可是都沒有尋找到他。他在那天就那樣消失了,整個人無影無蹤。那聲野獸般的尖嚎仍舊在她的心底回蕩著,像滾動的冰塊?,F(xiàn)在想起來,仍舊使人毛骨悚然,一陣顫栗。
對當年的情景她仍舊記憶猶新。
街上飄著細鹽般的雪,雪淹沒了整條街道。旅館里很安靜,沒有人嘈雜的聲音,或者說旅館里根本沒有幾個人在住。她要不是沒找到她的姑姑,也不會住在這里的。
旅館的名字叫“失眠旅館”。
她剛看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那樣的充滿了遐想,“失眠旅館”,多好的名字。她決定住下來。旅館里只有一個老人在柜臺后面戴著老花鏡,在翻著一本線裝的《道德經》,嘴里不時地喃喃著,很入神的樣子。她看著老頭的樣子感到了一絲荒誕,像古書里面的老頭。那種小人書里面的線條清晰的圖畫。她背著包,來到柜臺的前面,老頭好像沒有覺察有人過來,還在喃喃著。她看著老頭,真的不忍心打擾他,外面很冷,她幾乎凍僵了。她的身子哆嗦著,嘴唇凍得發(fā)紫,她在跺著腳。她說,大爺,我要住店。老頭好像沒有聽見,她又說了一遍,老頭才放下手里的線裝書,用手扶了一下眼鏡,看了看她。她看見老頭眼鏡后面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兩個玻璃球,在滾動著。老頭從墻上拿下一把鑰匙,扔到了柜臺上,老頭根本沒有站起來。老頭說,五號房,臨街的,很好,還可以看看街道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老頭又低下頭在鉆研著他的《道德經》。她心想,這是一個奇怪的老頭,他怎么還敢看書呢?她家里的那些書都被那些學生們抄走了,說是什么毒草,四舊。她又看了老頭一眼,拿起柜臺上的鑰匙,向她的房間走去,她邊走邊看著門牌號碼。在二號房間的門口,房門敞開著,她看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女人打著哈欠,對著窗戶發(fā)呆,老女人的手里拿著一串念珠,在捻個不停,側耳傾聽,可以聽見念珠相互碰撞的聲音。在三號房間的門口,她看見幾個農民模樣的男人在喝酒,一個個面紅耳赤,在說著什么,罵罵咧咧的,每一個臟字都惡毒地指向女人的器官。她聽得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地紅,疾步走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從她的身邊經過,她看見女人走進了三號房間。她來到五號房間的門口,把鑰匙插進鎖孔,扭動著,聽著鑰匙和鎖孔嚙合的聲音,鎖舌響了一下,她推了下門,門開了。一間寬敞的房間,里面只有一張床,床單看上去有些骯臟,一些斑點在上面呈現(xiàn)出來。她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來到了窗戶跟前,她用手抹了抹窗玻璃上的灰塵,干凈的玻璃在她的面前,像水一樣干凈。她笑了笑,她看見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在那里延伸著,仿佛是一條很蒼老的街道,像一個皺紋堆壘的老人躺在那里,飽經滄桑和風霜。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她的頭上滴下來,是她頭上融化的雪,像淚滴一樣,從她的頭上滴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掉落在地上。她用手摸了摸,開始把背包放在床上。她又看了看那個骯臟的床單,在上面撿拾著什么,然后,把褶皺的床單捋平。她躺了上去。一股霉味進入到她的鼻孔里,她呼吸著,一些微小的灰塵在屋子里飄動著。她有些傷感,或者說是傷心,心力憔悴。
窗外的那條石板鋪成的街道空空蕩蕩的,那些石板連成的縫隙,像一個人身上的血管,交錯著鋪展開來。
她的身體平躺在寬大的床上。她看見了父親吊在房梁上,他的舌頭伸了出來。父親是被那些人帶走后,經過了一番詢問,回到家里,在屋子里上吊死了。她眼色凄涼地望著天花板,她仿佛看見了父親的臉在上面晃動著,她的眼淚流了出來。父親臨死的時候,留下了一個紙條:去M鎮(zhèn)找你的姑姑。
一陣嗚咽的聲音在她的胸腔里響起或者轟鳴著,像一個巨大的悲傷的馬達,在里面被發(fā)動起來。當人們把父親放下來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睜開一只眼睛看著他那些被推倒和砸爛的書架,還有那些被焚燒、撕扯成碎片的書籍。他老淚縱橫,閉上了眼睛。
父親的影像突兀地在她的眼前晃動著,在墻壁上,在門口,在窗戶上,在窗外的石板鋪成的街道上,像一面滾動的哈哈鏡。突然,那哈哈鏡里面又呈現(xiàn)出一個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她大吃一驚,這是誰?她詫異地問著自己,眼睛里閃過一絲的驚慌,但她卻深刻地記住了這個面孔,這個男人的鼻子、眼睛和嘴??墒沁@個影像只是晃了幾下,就支離破碎了,面孔碎裂成幾塊,在碎裂的地方流著鮮血,極其的慘不忍睹。哈哈鏡也碎了,無數(shù)的碎片在石板路上,呈現(xiàn)出無數(shù)的面孔,那些受難的面孔,那些被“文革”迫害的面孔。
她流下了眼淚,悲傷一片黑紗般飄蕩在她的頭上或者胸腔里,一陣陣冰凌碎裂的聲音從她的心上滾過,像春天的雷聲。伴著這陣陣的雷聲,她進入了睡眠,進入到時代的噩夢的怪圈之中,層巒迭嶂的黑暗,沉重地壓在她睡眠的身體上,擠壓著她,進入黑暗的隧道。她看見了,看見了,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被兩個人架著胳膊,兩只腳拖在石板路上,他的背部像一塊反光的玻璃。那兩個人架著他的胳膊,像架著一個悲傷的十字架。黑暗洪水般地淹沒了一切,她的睡眠和記憶。
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可是他已深深進入到她的內心,甚至侵襲了她的夢境。
4
有人說,雪是季節(jié)的毒藥,而她認為,雪是那個年代的毒藥。
她被一陣聲音驚醒。她抬起頭,想看看窗外發(fā)生了什么,可是,窗戶上已經長滿了各式各樣的霜花,錯綜復雜,像一個奇怪的世界或者迷宮。她看不見窗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陣陣腳步聲踩得雪地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很混亂地在雪上滑動著。她穿上衣服,來到了窗邊。
二十年前的天氣好像要比現(xiàn)在的寒冷,那時的工業(yè)還沒有這樣的發(fā)達,大氣層還沒有完全被破壞,所以,那時的冬天更像冬天,或者說,那時的季節(jié)更加的分明?,F(xiàn)在就不同了,幾乎沒有冬天了,空氣被嚴重地污染,現(xiàn)代工業(yè)像一個隨地大小便的瘋子,把地球弄得很臟。那些林立的高樓大廈在病態(tài)中矗立著,像機械的巨人,麻木地吞噬著人們的激情,空蕩蕩的軀殼里存在的只是欲望和墮落。
她來到窗邊,用手在玻璃上抹著那些霜花,用手指甲刮著,霜花像鹽的碎末掉落下來。她還是看不清窗外,她只好張開嘴,輕輕地從嘴里往玻璃上哈氣,一個圓形的洞呈現(xiàn)了出來,像一只明亮的眼睛。她微微地笑了笑,把舌尖貼在了那個小孔上,她感覺到冰霜的咸。那個小孔更加明亮了,仿佛玻璃根本不存在似的。被霜花封住的玻璃像一個白色的幕布,突然破了個小洞,是屋舍之眼,洞悉著世界的存在。她的臉感覺到窗外的寒風呼嘯而過。太陽剛剛出來,在街道旁邊的那些屋舍的頂部,像一顆頭顱,噴灑著鮮血。街道上的雪之上,閃過一片刺眼的紅色光芒,像一層紅膜在上面,遮蔽了雪的純白,如很深的傷口下面潛藏著骨頭的白茬。她吸了一口冷氣,感覺世界是冰冷的,屋舍是冰冷的,像一個冰窖。白色的世界籠罩著萬物,冰涼侵入骨髓。時間在冰冷中凝固了,像一個不再旋轉的輪盤,停留在那個年代的某一天,某一時刻里,某一分,某一秒,或者如灰塵般細微的時刻。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是那樣的迅猛、銳利。窗外的雪消散了,停止了,沉沒了,像白色的船只擱淺在那里。呼嘯的西北風把墻上的那些五顏六色的標語揭下來,在雪地之上,打著旋。
這時,她看見幾個人拖著那個男人,那個她在夢境里邂逅的男人的面孔完整地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像一道閃電,劃過她的記憶,是他,是他,他又是誰?誰?誰?
一張有著黑色墨跡的紙,飄動著,迎面沖過來,蓋住了他的面孔。他的身體明顯地抖動了一下,那張紙從他的臉上脫落,像掉落下來的皮膚。他后來對她說,他就感到自己一下子新生了,是死亡使他新生了。他聽見了死亡的聲音,像玻璃碎片似的,在他的臉上刮著,那張紙就脫落了下來。對于死亡,他總是描述得很凄美。對于死亡,他格外熱衷談論。死是藝術,在一個人的肉體上達到精美絕倫的境界。
他自言自語起來:
“死亡來臨了嗎?”
“來臨了?!?/p>
“可是,它又悄然地離開了我的身體,伴著季節(jié)的寒冷,我看見它哆嗦的身體,在寒風中隱沒?!?/p>
“哦,死,亡。面對你,我們的肉體像倒塌的花架?!?/p>
“不是嗎?”
他黯然淚下,幾乎瘋癲地,奔跑起來,像一個孩子。
一個個人影從街道的路口走過,向這邊張望著,沒有表情,目光麻木,像磕磕絆絆的木頭人,在移動著。他撲倒在地上,把頭磕出鮮血,然后坐起來,手捧著那被他的鮮血染紅的雪,微微地笑著。那血的花朵在純白之上開得是那么的凄艷,譎媚。他看著頭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手心上,落在那白色的雪上。他欣喜異常,把手心里捧著的紅色的雪,大口地吞吃下去,吞吃下去。紅色的花瓣染紅了他的嘴唇,是那么的冷艷。他翕動著嘴唇,感覺到血又回到了他的身體里,重新融入他的血管里,和那些血的元素,一起奔騰著,洶涌著,像回到了一個河流。嘩嘩的,他聽見了河水流動的聲音,順著骨頭的縫隙在流動著。男人似乎在雪光之上,看見了那個造反派的李天斗正趴在妻子的身上,和妻子干著那事。他瘋狂地吃著手心里的雪,手心里的吃完了,他趴在地上,像一頭豬似的,在吃著地上的那些雪。紅色,紅色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妻子在血泊中,目光呆滯,身體僵硬。李天斗從妻子的身上下來后,邊系著褲腰帶邊說,一點沒勁,連他媽的叫都不會。李天斗的腳在妻子的身上狠狠地踢了一下,妻子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李天斗還罵罵咧咧地,嘎吱嘎吱地踩著剛落下的雪。李天斗丑陋的屁股在他的面前晃動著,晃動著,幾乎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一下子癱軟在地上,伸開雙臂,在地上摟著那些雪,哭泣著。
他趴在鋪滿白雪的街道上,嚎哭著,發(fā)出凄厲的聲音。那巨大的生命在他的身體里曾經是那樣勃勃生機地轉動著,充滿動力,現(xiàn)在崩潰了,行將熄滅嗎?太陽升起來了,像一個肺病患者吐出的血餅在天空上懸掛著,不那么耀眼,不那么奪目,病懨懨的,有氣無力地懸掛著,從紅色漸漸地轉向蒼白,無比的蒼白,到達了蒼白的極致,宛若一個白色的紙燈籠在天空上飄著,宛若天空的魂靈。
他從地上爬起來,拍著身上的雪,消失在街頭。那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是悲痛的痕跡,是傷痛的痕跡,是街道羞恥的痕跡,是……
那些腳印紛紛地在街道之上燃燒起來,跳躍著,照亮他黯淡的背影。他的影子在火光中逐漸地延伸著,幾乎占據(jù)了整個街道。
5
那天,她早晨起來,看見他被幾個人扔在了街道上,她跑出旅館,把他扶起來。她只是覺得這個人很可憐。這些天,她在窗戶里面幾乎了解了他,看見他的一舉一動。還有,這個男人是侵入她夢境的唯一的男人。她踩著街道上的雪跑出去,心疼地看著他趴在雪地里,嘴角流著血,臉上傷痕累累的,可以看清上面無數(shù)黑色的結疤。細小的血流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滲透進血里,滲透進石板縫隙之間,滲透進石板縫下面冰凍的泥土里。她仿佛看見那些流進去的血液像樹根一樣生長起來,在她的面前飄搖著。她蹲下身子,要把他抱起來,可是她根本沒有那樣大的力氣,她拿出手絹把他嘴角的血擦了擦。
她輕聲地說:“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她的手摸著他的額頭,一片冰涼。沒有回答,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她心里充滿疑惑地想著,他死了嗎?那些人把他打死了嗎?她驚愕的眼睛看著街道上白茫茫的雪上泛濫著紅光,像一條血色的河流。她四周看著,可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經過??湛帐幨幍?,充滿著無邊無際的死寂和清冷。那些灰白的墻壁上的標語在風中被刮了下來,打著旋地飛舞著。她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助,就像地上的一小瓣雪花一樣,在寒冷過后就會融化,就會死亡。她悲觀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他,肅穆的雪像泥土一樣蓋在他的身上。她用手指把他身上的雪彈落在地上,白色,有時是不吉祥的顏色。他爬滿傷疤的臉看上去還是那么的剛毅,透著男人的俊美。她低下頭,幾乎要把她的臉貼在他的臉上,她為自己的舉動愣了一下,這是干什么?她想。她有些害羞的臉上彌散著縹緲桃花般的紅暈。
四周仍舊是一片死寂,除了死寂,還是死寂。
她在等待著,他的蘇醒,她的心里燃燒著一小股灼熱,她相信那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蠢蠢欲動,或者說是來自天外的奇跡的悸動。
她自己喃喃道:“你使我又看見了我的父親,你就像他一樣,你是誰?。磕銥槭裁闯霈F(xiàn)在我的夢中?你緊跟著我父親的后面出來。雪越來越大了,你醒醒吧,這樣你會感冒的,你會生病的。父親的死,我真的很傷心,幾乎悲痛欲絕。我的天空一下子坍塌了,我迷惘得找不到一個可以追尋的方向。”
她看見落在他臉上的雪在慢慢地融化成細密的水珠,還有,他的眼睛里在向外涌動著淚水。她清晰地看出那是淚水,飄出咸澀的氣味。
“你怎么哭了?為什么哭呢?你是在夢中哭嗎?你夢見了什么?你還是醒醒吧!”
他還是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兩只烏鴉在遠處的墻上站立著,發(fā)出聒噪的聲音,像兩個魔鬼從那里向這邊窺看著。一只烏鴉在裝著用嘴清理身上的羽毛。那些灰白的墻壁看上去更加灰白了,像麻風病人的灰白。落滿白雪的街道像一條白色的孝帶飄蕩在大地之上。她看見一片紅色在瘋狂地倒塌著,無數(shù)的人在紅色之中狂歡著,像一個假面舞會,她和他被淹沒在紅色之中。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醒了過來。他看著身邊的女人,有些驚呆,但是,他還是冷靜地看了身邊的女人一眼說,我看見了死亡的光芒,真的,我看見了,像一個旋轉的光環(huán),在我的頭上飛舞著。他欣喜若狂地說著,眉飛色舞,歡悅得幾乎要跳起來。街道上的雪被他的腳踐踏得一團糟,紛亂的腳印,像一個奇怪的圖案,是那么的猙獰,陰森,恐怖,白色之上浮動著一層黯淡的黑影,是什么?沒有人知道。那黑影在雪之上行走著,像離去的幽靈。
你是誰?他問她。
我是來這個小鎮(zhèn)上找我姑姑的,可是我找不到他們,就在“失眠旅館”住了下來,我看見你,每一天都從這條街道上被人帶走,又被人帶回來。這不,今天我看見你摔倒了,我才跑出來。她說。眼睛看著他黯淡的臉,沒有表情。
他哦了一聲說,你是一個過客。
她不說話了,扶著他。兩個人向街道的盡頭走去。雪又下了起來,那些鹽粒般的細雪落在了他們的身上,落在他們的腳印上。
6
那是一個木制的閣樓,就在街道的盡頭。她看見了,有些古老。他用手指了指說,那就是他的房子,他的家。他還說,也不知道孩子醒了沒有。她有些發(fā)愣地問,什么孩子?
他說,我兒子啊!她哦了一聲,扶著他,他一瘸一拐的。他又一次地回過頭去看著身后的鋪滿白雪的街道,他說,你看,你看,我們在身后留下的痕跡,你看。她回過頭去,看著,那些腳印變得猙獰起來,在飛舞著,追逐著他們。她有些恐懼地緊緊地摟住了他,她說,那些腳印在追我們呢!它們像無依無靠的孩子,在可憐地流著眼淚。他說,別怕,它們只是我們在這條街道上留下的痕跡,它們沒有惡意的。你看,那些我流下的血滴,像不像一只只燃燒的眼睛,他們在洞悉這個世界?是我錯了?還是這個世界錯了?也許只有它們的心里明白,你相信它們是有生命的嗎?她懵懂地看了看他的臉,點了點頭說,我相信。一陣陣西北風呼嘯著,從他們的身邊經過,她縮緊了身子,打了一個冷戰(zhàn),感覺身體有些冷了。他說,你感覺冷了吧?你看你穿得多少???你可能還不適應這里的天氣?或者說,不適應這個冬天?你會適應的,一個充滿了殘酷和冷漠的冬天,一個沒有人性的季節(jié)。哈哈,他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在四周回蕩著,異常的冰冷。
那是一個貼滿了大字報和批判標語的閣樓,恍惚地看上去像一個紙房子。各種各樣的帶有墨跡的紙張貼在上面,花花綠綠的。一個老人圍繞著房子在轉著圈,像一個朝圣的老人,嘴里念著什么,胡子拉茬的,凌亂的頭發(fā)在頭頂上飄動著,一身的骯臟。他的背影對著他們。老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襖,上面的褶皺里落滿了雪。一排腳印圍繞著閣樓,呈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圓圈。
她問,這個老人干什么呀?
他說,這是一個瘋老頭,當看見我的閣樓被貼滿了那些大字報和報紙后,他就天天圍繞著閣樓轉圈,沒有人知道他干什么。沒有。也許是恐懼,或者別的什么。
他拉開閣樓的木門,她松開他。她聽見木門咣地一聲關上了,屋子里有些漆黑,有些陰冷。沒有一絲的光線從外面照射進來,那些木板把屋子封得很嚴密。他慢慢地走著說,可能是爐子滅了,這會把孩子凍壞的。他喊著,小路,小路,你在干什么呢?爐子都滅了你不知道嗎?你不冷嗎?小路,小路,他在呼喊著他的孩子。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房子中間,聽著他呼喊的聲音有些焦急。他喊,小路,你不要和我捉迷藏了,你出來,出來呀!爸爸回來了,回來了。她看著他走到一個爐子前,點了一根火柴,屋子里亮了很多。他邊點著火邊說,這爐子真的滅了,看來小路一定是凍壞了,凍壞了。他心疼地說著。他看著她說,你別站著,你是客人,我還沒謝謝你扶我回來呢。你自己找個地方坐一下,我把爐子點著,這樣屋子里會暖和些。她移動著腳步,聽見鞋底和地板磨擦發(fā)出的聲音。她環(huán)顧著四周。她突然想到了電影《羅生門》里的一句臺詞:我不想把人的世界當成地獄。她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倒吸了一口涼氣,渾身猛地抖動了一下,仿佛一團霧蒙蒙的寒氣在她的身體上繚繞著,那寒氣是從屋子里散發(fā)出來的。
“你的兒子不在嗎?”她問,她看著那個通向樓上的樓梯。
“他可能在樓上,和他的貓玩呢?!彼f,從爐子旁邊走開,來到了樓梯上。那個爐子在裊裊地冒著嗆人的煙霧,她不禁打了一個噴嚏,眼睛里被嗆出了眼淚。他站在樓梯上對她說:“你不要上來看看嗎?”
“不了,我在樓下坐會兒?!彼f,她看著男人的背影走上樓梯。
男人邊走邊喊:“小路,小路,你在干什么呢?家里來客人了,你不出來看看嗎?”
還是沒有孩子的聲音。屋子里漆黑的一切都仿佛在壓迫著她的心臟。她看見一些微弱的火光在爐子里燃燒起來,跳躍著。她感覺到了些許的溫暖彌散在發(fā)霉的屋子里。她向爐子走去,在爐子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把手伸過去在火上取暖。屋子很大,有一個大的木頭桌子在地中央,上面放了幾個碗和盤子,幾雙筷子在上面橫著。幾個空空的書架在墻壁的邊上坍塌著,像一堆腐爛的樹木??繅Ψ胖粡埓?,此外屋子里真的沒有什么了,沒有,沒有鏡子,沒有全家福的照片,沒有壁櫥。爐子里的火焰越來越旺了,照亮了她紅撲撲的臉膛。她是一個秀美、嫻靜的女孩,又有著幾分的端莊、文雅。在地板上,借著火爐的火光可以看見他們剛才進來時的腳印,是灰塵留下了他們腳印的痕跡。
“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房間?這個閣樓?”她心里暗暗想著,“是宿命嗎?還是那個夢境?還是父親的魂靈在引領著我?”她充滿疑惑地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她仿佛聽見了灰塵在寧靜中落下的聲音,是那樣細微,清晰可辨。想到這個男人,她有些凄苦地笑了笑,“難道是老天把自己安排來照顧他的嗎?還是來目睹他的苦難?”她不再想下去,她更加孤獨,孤獨像一陣冷風襲擊了她的身體。在孤獨中她是那樣的弱不經風。西北風呼嘯著在閣樓外面,她仿佛聽見那個老人在雪地上轉動的腳步聲,嘎吱嘎吱的。她清楚地記得剛看見老人時在他的臉上就看見了那種閃爍不定的恐懼神情。
閣樓外面。瘋老頭停頓下來,瞇著眼睛,看著那些貼在閣樓上的大字報和標語,他臉上的恐懼神情更加凝重,眼睛里的惶恐幾乎會使他的身體突然坍塌下來,突然崩潰下來。他又開始圍繞著閣樓奔跑起來。雪還在下著,在風中飄著,雪的聲音淹沒了小鎮(zhèn)的一切,整個小鎮(zhèn)籠罩在一片雪的凄厲的聲音里。瘋老頭奔跑的腳印一次次地被雪掩埋,又凸現(xiàn)出來,那些雪跟在瘋老頭的身后燃燒起來。雪的冷緊接著覆蓋了血的熱,白色涂抹的死亡會接踵而至嗎?
7
他站在樓梯上,身體看上去是那么虛弱地扶著欄桿。他的手在樓梯的欄桿上摸索著說:
“小路睡了,睡得很香,我沒有打擾他。”
她點了點頭看著他站在樓梯上。他慢慢地走下來,他的腳步踩得樓梯一陣陣顫抖,仿佛整座閣樓在顫動著,像一個人患病的心臟。爐子里的火很旺盛地照在他們的臉上,他低下了頭,用一個鐵棍在撥著爐子里的火?,F(xiàn)在,火爐是整個閣樓的心臟,而不是兩個人,不是。他在慢慢地講述著小路的來歷:
“那也是一年冬天,天也下著雪,我在火爐旁邊寫作。那些柴在充分地燃燒著,像一個人的生命,我完全沉浸在寫作之中,我忘記了一切,周圍的一切。我感覺到火的溫暖,我很快寫完了那篇東西,坐下來,在靜靜地想著。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個嬰兒的哭泣聲,是那樣的尖利,使人毛骨悚然。我顫抖了一下身子,打開木門,走出屋去。我在尋找著嬰兒的哭聲。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像一張張紙片落下來。我圍繞著閣樓轉著,我看見了一個鮮艷的包裹。我奔跑過去,打開包裹,看見了那個可憐的孩子,他幾乎凍僵了,臉是青紫色的,幾乎哭不出聲來。但他還睜著眼睛,一片巨大的雪花蓋住了他的臉,我仿佛聽見他在包裹里嘿嘿地笑著,我嚇了一跳。但我還是抱起了那個包裹,我聽見嬰兒發(fā)出‘哦哦’的聲音,好像在與我打招呼。我抱著他,四處看著,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整個街道,我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有一個人經過,沒有。一串長長的腳印在那條街道上向遠處延伸著,我跑了幾步追了過去,可是我還是沒有看見人,沒有。我看著孩子可愛的小臉,哈哈,他在對著我笑呢,也不哭了,就像認識我似的,瞪著兩只小眼睛不停地看著我。我喜歡上他了,我的妻子不能生育,我們留下了他。他的右腿有殘疾,可是我們不在乎。他也是一個生命,是一個孩子,這就夠了?!?/p>
那火焰的跳動像屋子的呼吸,還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相互地看了看。她感覺到整個屋子突然亮了起來,像書中描寫的天堂,充滿了寂靜?;蛘哒f是幻覺。
“我想,你該回去了,你出來這么長時間了,你會找到你姑姑的?!彼f。
“有人說我的姑姑外出了,我會等她一段時間的,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她說得有些傷心,眼淚在眼圈里轉動著。她站了起來,看著他,“我還會來看你的,還有你的兒子,小路?!?/p>
她走出閣樓。太陽已經出來了,但看上去病懨懨的蒼白。她走在那條街道上,感覺到了大地的心臟在跳動著,像一個心臟病人。他還站在閣樓的門口,看著她,看著那條街道,街道上的雪,還有街道上的冷。刀子般的風刮在他的臉上,弄得他眼睛很疼,有眼淚在里面。那些冬天的樹木在街道的兩邊,黑魆魆的,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巨人。
他關上門回到了閣樓里,一個人躺在床上。他夢見他和那個女孩的身體彼此分開了,他很疲倦地看著女孩沉沉地睡著,他看著女孩的流線型身體,在黑暗中模糊地流動著,他的手伸過去,摸了一下。
他笑了笑說:“我剛才幾乎要飛起來了,要飛起來,飛的感覺真好?!?/p>
女孩沒說話,還在睡著,蜷縮的身體像一個黑暗中的蓓蕾,向夢境深處,向世界深處,開放著。
他有些責備自己,自己剛才做了什么。他恍惚地睡著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山在他的夢里出現(xiàn),花花綠綠的垃圾在堆積著,在生長著,在旋轉著。熾烈的日光照在上面,是那樣的絢爛奪目,毛茸茸的,儼然一個穿著毛皮的臟孩子。散發(fā)著腐爛氣味的垃圾山,在日光下丑陋地、細致入微地呈現(xiàn)出它的骯臟。一些輕飄飄的垃圾飛舞著,在垃圾山之上。還有無數(shù)的蒼蠅,可以說,垃圾山是蒼蠅的王國。它們的聲音像一個旋轉的渦輪,在整個垃圾山的上空。一些雨水沖出的溝壑,錯綜復雜得像一條條腸子分布在那里。一些扭曲生長的矮樹伸展著彎彎曲曲的枝椏頑強地生長著。那些五顏六色的垃圾袋像樹木的眼睛掛在那些低矮的樹木上。一些人在垃圾山上面,站立著,躺倒著。無數(shù)的人涌上垃圾山,他也在那些人中間,被擁擠著。他們的影子像蝮蛇似的在地面上爬著,他們相互踩著對方的影子,踩著他們的腦袋,他們的心臟,他們的胳膊,他們的小腹,他們的生殖器,他們的大腿。影子在垃圾山的地面上,變得支離破碎。那些人從一個溝壑翻越到另一個溝壑,他們仿佛在尋找什么,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他們的手扒著那些垃圾,腿蹬著,向垃圾山的頂部爬著。有的人不小心跌落下去,又繼續(xù)爬著。一些流浪的野狗在他們之間穿行,不時發(fā)出驚人的狗叫聲,可是那些人卻沒一丁點兒的聲息,沒有。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著飄忽不定的恐懼神情。他也跟在那些人的屁股后面,兩手骯臟地向上爬著,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仿佛墜入了一個深淵。他抬頭向垃圾山頂看著,一長隊的送葬隊伍,在上面緩慢地走著,吹吹打打,無數(shù)的白色靈幡飄動著,還有那些紛紛落下的樹葉般的紙錢。撕心裂肺的哭聲。有著絢爛顏色的花圈。一個白色的隊伍在垃圾山的上面。他們的哭聲使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滾動著悲傷,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或者說自己向往的死亡不是這樣的,不是。那應該是安靜的,到達一種極致的美,對,是凄美。
他悲觀地抬眼看著,后面的人在推他的屁股說:“快點爬??!看什么呢?”
他尷尬地笑了說:“沒看什么?!?/p>
他繼續(xù)爬著。
一個聲音瘆人地笑著,在垃圾山的上空回蕩。錯綜復雜的溝壑向山上延伸著,每個人都像蠕動的大便,在等待著被擠出來。他們氣喘吁吁,他們茍延殘喘,他們大汗淋漓,他們甚至吐出了舌頭,他們用手擋著強烈的日光,他們把垃圾頂在頭上,他們蹲在垃圾的溝壑里。漫無邊際的垃圾山,像一塊染上皮膚病的皮膚。而那些人就像是一個個皮膚上起伏不平的疙瘩和瘡疥。炙熱火一般地躥跳著,烘烤著整個垃圾山,臭味熏天。那些人一個個面色蒼白地蹲在垃圾山的溝壑里,相互充滿敵意地看著對方,眼睛里在噴火,眼睛里充滿惡毒,像一只只對視的蟾蜍。只見兩個人開始扭打在一起,接著是一群,一群人,他們赤裸著上身,好像是兩伙。接著你看,鼻子出血了,臉破了,嘴唇打開了,眼睛凸出來,牙齒掉下來,胳膊斷了,腿折了,腦袋被扭了下來。勝利的一伙坐在地上,大口地吞吃著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咬著他們的肉,嚼著他們的骨頭,嘎嘣嘎嘣的,然后把骨頭吐出來,你可以聽見骨頭掉落在地上或石板上發(fā)出的清脆響聲。他們滿嘴的血和肉末,還在不停地吧嘰著嘴。有的人好像是塞了牙縫,折一根身邊的樹枝,在剔著牙。他們變得精神飽滿起來,垃圾中又多了一些人的骨頭、毛發(fā)和肉皮。那些骨頭油汪汪地在日光下閃亮著,像黃色的金條。他們的左右手輪流抹著嘴上的油和血,一個個伸伸懶腰,打著哈欠,伸伸手,踢踢腿。
一個巨大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喊著:
“你們這些畜生,吃飽了,喝足了,還不上路。”
他們的表情一片惶恐地相互看了看,向上看那高不可及的垃圾山,無奈地向上爬。那個聲音仍舊在空中回蕩著,像是在驅趕著一群牲口。無數(shù)的蒼蠅追趕在他們身后,像一團黑色的烏云。他跟在他們的后面。一處垃圾不知被什么人點燃了,熊熊地燃燒著,躥跳的火焰像一只只猙獰的野獸?;鹧胬锘蝿又恍┤说拿婵祝兴煜さ?,也有陌生的,那些面孔像一張張膠片在他的眼睛里呈圓周狀地轉動著。他慌張地看著,那些面孔在火焰里慢慢地脫落下來,火焰,只剩下仍舊在燃燒的火焰躥跳著扭曲著它們妖艷的軀體,火的軀體,混合著垃圾的氣味。
他從垃圾山上墜落下來……
8
又一個夜晚。他在墜落的過程中喊叫著。他的喊叫聲驚醒了那個睡在他身邊的女孩,女孩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著他,他還在沉靜地睡著,整個睡相看上去是那么的痛苦。她想把他叫醒,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那么做。她知道那黑暗的夢境不是輕易就能打破的,需要時間,對,是時間。女孩伸出她的手在他的臉上撫摸著,他還沒有醒,沒有。他的呼吸變得越加沉重,身體不時地抽搐一下,可以看見他痙攣的心臟在跳動著。女孩眼含著淚水,看著他。月光瑩白地落在他的臉上,像一層細細的鹽灑落。
他醒了,看著女孩,想說什么,還是沒有說出來。眼淚從他的眼角流出來。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女人的滋味。他低著頭,像做錯了事情說:
“謝謝你?!?/p>
女孩瞪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著他說:
“謝我什么?”
女孩狡黠地笑了,伸出胳膊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你使我又看見了生的希望。真的,我真的已經絕望,在這樣的年代里,我能怎樣,絕望和悲觀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钍嵌嗝闯林匕?!是你,是你讓我看見了可能來臨的春天,是你?!?/p>
他也緊緊地抱住了女孩,眼淚縱橫。
“你知道嗎?你讓我想到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死了,他就是在絕望中上吊死了。是他讓我到M鎮(zhèn)來找我的姑姑的,我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沒有了?!?/p>
女孩眼含著淚,一只手摩娑著他的胡子。
他看了看外面,又下雪了。他說:
“你還是趕快回到旅館吧,一會兒革委會的人又要來揪我了,真的不知道今天會怎么懲罰我。你在我這里,要是被他們看見了,你會被牽連的。他們……”
女孩有些堅決地說:
“我不走,我就是要叫他們看見我。”
她抱他更緊了,幾乎要融入他的身體里。
他有些生氣地說:“別耍小孩子脾氣,聽話。面對他們,我們能怎么樣?我們無奈,我們是那么的渺小,無法抗衡,我們唯一的抗衡只能是死,是自戕。有了你,我還不想這么早就去死,不想,一切都會挨過去的,會的。”
女孩變得馴順起來,穿上衣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閣樓。
她看見那個瘋老頭嘴里叼著從閣樓上撕下來的那些標語坐在閣樓下睡著了。在這個充滿嚴寒的季節(jié),瘋老頭竟然發(fā)出響亮的呼嚕聲,像即將來臨的滾滾春雷在陰云浮動的云層下嘎嘎作響。她沒有驚動老人的睡眠,沒有。她輕手輕腳地離開。
閣樓里,他坐了起來,開始忙碌著給小路做飯。小路趴在閣樓的窗口看著那紛紛落下的雪花。小路說:
“爸爸,這雪什么時候能停啊!我要出去玩,我要去玩……”
他把飯端上桌說:“小路,過來吃飯?!?/p>
小路的嘴里還在嘟囔著:
“這雪什么時候會停?。 ?/p>
他說:“會停的,會的,也許在春天。”
小路似乎沒有聽明白他的話,歪著腦袋問他:
“爸爸,那些人今天還要帶你走嗎?他們到底帶你去干什么呀?你每次回來都是那么的累,有時候身上還帶著血?!?/p>
他蹙著眉頭,不好回答小路。他邊給小路盛著飯邊說:
“爸爸是被他們帶到廠子里,去玩殺豬的游戲?。]有爸爸,那些人就不能玩啊!爸爸就裝那豬……豬……”
小路拍著手,幾乎歡叫起來說:
“殺豬好玩,殺豬好玩!爸爸,我也要玩殺豬游戲,我也要玩……爸爸,是裝豬好玩,還是拿刀的好玩?”
他心情沉重地看著不懂世事的小路,幾乎哽咽地說:
“吃飯吧,小路,等你吃完了,爸爸跟你玩……當然是裝豬的好玩了,爸爸就總裝那豬……豬……”
小路興高采烈地喊著:
“要玩殺豬游戲嘍,要玩嘍……”
他拿著筷子的手在哆嗦著,連帶著整個身體一陣陣痙攣。他的眼神看上去是那么空洞,仿佛一間落滿灰塵、潮濕、陰暗的屋子。小路出現(xiàn)在他眼睛的屋子里,看見他被當成一頭豬任人宰割著,開膛破肚……他的眼睛里開始泉水般溢滿悲傷的淚水,那淚水仿佛歇息在他眼睛里絕望的蝴蝶,即將起飛,作最后的掙扎。
9
她一個人在街道上走著,看見一個頭發(fā)染成紅色的年輕姑娘穿著超短裙從她的身邊走過。年輕姑娘的高跟鞋在敲打著街道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她的耳朵邊嗡嗡地鳴響著。年輕姑娘扭著性感的屁股在打手機,說著一些肉麻的話,那些話就像年輕姑娘赤裸在裙子外面的大腿。一個年輕男孩從一個胡同里走出來,沖著年輕姑娘笑了笑,兩個人會合到一起,摟抱著朝電影院的方向走去。春天的燥熱使她感到一陣陣熱氣撲面,她穿得有些老舊,熱汗淋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老了。這還是M鎮(zhèn)嗎?是當年的M鎮(zhèn)嗎?她想著。
周圍林立的櫥窗里不時傳出一陣陣喧囂和煩躁的聲音。街道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奔跑起來,向著回憶的方向。
她透過旅館的窗戶看見他又被那些人揪走了。
她連外衣都沒來得及穿上,就從旅館里跑出來,跟在那些人的后面。那條街道變得洶涌起來,洶涌的是紅色,絕對的紅色,鮮血的顏色。那幾個人揪著他的胳膊,淹沒在那紅色之中,每個人都從紅色之中露出他們的腦袋。在紅色之上行走的仿佛只是他們的腦袋。她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雙孩子的眼睛,她看見一個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看著前面被那伙人揪住的他,孩子的眼睛里充滿驚奇的目光。
他回過頭,向身后看著,他看見了她,也看見了躲閃不及的那個小男孩。他沖著他們笑了笑,她以為他是沖著她笑的,她也笑了笑,笑得凄苦。其實他是沖著那個孩子笑的,那就是他的孩子——小路。
那些揪著他的隊伍變成了整齊的一排,他被夾在了隊伍的中央。他們仿佛一支巡邏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向那個充滿灰塵霉味的電影院走去。太陽升起來了,就像一塊血餅,從街道的遠處吐出來的一樣。毛茸茸的光圍繞著那個軟弱的圓弧,一跳一跳的。那毛茸茸的太陽跳得她一陣陣心悸,她的疼痛也變成了橢圓形滾動在她的胸腔里,逐漸膨脹著。那毛茸茸的光突然變得狂躁起來,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個巨大的光柱把他的身體囚禁在里面。她故意放慢腳步,讓那個小男孩超過她。小男孩從她的身邊經過,并沒有仔細地打量她。她感覺身上有些冷,兩只胳膊抱在了胸前,一只手壓在另一邊的乳房上。前面的小男孩看上去只是一只腳有些毛病,但還是走得飛快,很怕被前面的隊伍落下。小男孩的腳步走得匆忙,很怕稍不留神,前面的隊伍就會水滴般蒸發(fā)了似的。他的兩只眼睛瞪得滾圓,兀鷹般緊緊地盯著前面有些滑稽的隊伍在搖擺著。他們的走動看上去是那么的笨拙和愚蠢,還有一點點的滑稽。小男孩的臉上忍不住竊笑了一下。那竊笑在他的臉上開放了一下,接著就熄滅了。
他沒有再回頭。他知道小路就在他們的后面跟著。那幾個革委會的人很配合他。他們來到了那個電影院門口。他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發(fā)現(xiàn)小路突然隱藏在墻后面的身影在地上晃了一下。他被革委會的人推搡著一個趔趄,邁進了電影院的大門。她緊隨著跟了進去。革委會的人瞪著眼睛上下打量著她,其中的一個人用他淫蕩的目光把她全身上下看了個遍。她感到一陣惡心,想作嘔,但她沒有嘔出來。幾只蒼蠅在那幾個人的頭上嗡嗡地飛舞著,落在其中一個人的禿頂上,像一粒黑色的羊屎蛋。
大門咣地一聲關上,一下子就把外面的光也攔在了外面,整個電影院內一下子窒息了,瞎了。
她仿佛感覺到了小男孩的眼睛透過電影院的大門在那里晃動著,在他們的身后。她回了兩次頭看了看,都沒有看見。她確認小男孩沒有進來,她心安了許多。
那個小男孩沒有跟進來。他被擋在了那道貼滿厚厚標語的大門外面。他拖沓的腳步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尖銳的聲音。他甚至暴怒地用他的小腳使勁地踹了兩下大門。那龐然的門紋絲未動。那些新鮮的標語上落下了他的腳印,幾個向上行走的腳印。他仔細地打量著整個電影院的結構,他順著一條被荒草淹沒的青石小路繞到了電影院的后面。幾只老鼠在干枯的荒草里跑動著,弄得干枯的荒草發(fā)出簌簌的聲音,一些細弱的荒草莖稈被老鼠踩斷,很脆的被折斷的聲音在荒草叢中波散開去,使那些站立的荒草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男孩看見那些老鼠把一些標語的碎片搬進墻角的一個洞里。幾片被荒草掛住的標語碎片上呈現(xiàn)出一些簡單的字,像紙錢般粘在荒草的莖稈上。小男孩的腳踩過去,荒草發(fā)出嘎嘎折斷的聲音,使小男孩的心里有股興奮和沖動。那些荒草有的彎著,有的折斷,在小男孩的腳步踏過之后,有的又支楞起來,堅強地挺立著。小男孩看著那面高高的土墻,有的地方被水洇過了,有些潮濕和陰涼,小男孩的身體貼在墻上,他壁虎般地企圖爬上去。他爬了幾下,又放棄了,走到離墻不很遠的一段距離充滿心計地看著。那墻看上去連著房檐,而不是跳進去就能到電影院里,不是。順著墻爬上去就是電影院的屋頂。電影院是一座二層的樓房,因為年久失修,看上去是那么的破舊,伸出來的木頭屋檐有的已經腐爛。幾只麻雀在屋檐上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瞪著綠豆般的小眼睛看著小男孩。小男孩看著那些吵鬧的麻雀惱怒起來,撿起一塊石子,向它們扔去,把它們給嚇跑了。幾只麻雀在電影院的上方盤旋著。沒想到這時不知從什么地方飛過來一只烏鴉,撲楞著翅膀,把麻雀的隊伍沖散了。烏鴉的叫聲是那么難聽,像是有一個老女人在天空上哭喪似的。烏鴉很莊嚴地落在了電影院的屋頂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站成一幅黑色的風景,死亡的風景。小男孩向烏鴉扔了幾個石子,烏鴉一動不動,連一根毛都沒動,穩(wěn)若磐石,就像一只鐵鳥鑲嵌在屋頂上似的。剪紙般的病太陽從電影院的屋頂升起來,烏鴉就像是病太陽的內臟。小男孩轉著小眼睛瞪著那只巍然不動的烏鴉,咬著牙齒,狠狠地幾乎要把烏鴉放在嘴里撕開似的,恨不得要吃了那烏鴉,揪它的毛,喝它的血,嚼碎它的骨頭。小男孩的目光有些絕望,就像那斑駁的墻壁一樣,看上去是那樣的陳舊不堪,是??!陳舊不堪的絕望。一種與生俱來的絕望。
他聽見了叫聲,是叫聲,父親的叫聲。殺豬般的叫聲。
他想,游戲開始了。
他變得更加焦急,兩只腳在荒草上使勁地踏著,把那些荒草折斷在他憤怒的情緒里。他張開嘴也嗷嗷地叫起來,迎合著里面父親的叫聲。兩個人的叫聲此起彼伏,冰河裂開般泛濫著。
那病太陽在喊叫聲中噌噌地躥上了一截,像一只熄滅了目光的眼睛。
10
那脆弱的雨滴潮濕地落下來,她就那樣站在雨中,站在回憶的荒涼之中。
她的身體感到有些疲憊不堪。她在電影院的門前停了一會兒。
這時從電影院里涌出來一些青年男女。他們相互挽著胳膊,看見外面下雨了,有些驚慌,但他們摟得更緊了,似乎那密切的關系真的連一滴雨都落不進去。她抬著頭看著那貼在墻上被雨淋濕的海報,剛剛上演的是國外的愛情影片《泰坦尼克號》。海報上那個女人張開雙臂做飛的狀態(tài)站在船頭上,那是一個愛情的女人,那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她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些青年男女幸福的表情,她的嘴角動了一下,正好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嘴唇上。是春天的雨水,那雨水有一股泥土的味道,還有……她矜持了一下,還有那二十年前的嘴唇和嘴唇相碰撞時,那個男人的味道。她把雨水吸進嘴里,用她的舌頭在仔細地辨認著,沒錯,是那股味道。她穿著黑裙站在雨中,越來越大的雨中站著她,站著那回憶,站著那段歷史,或者說還有愛情。她眼窩熱熱的,眼淚噼哩啪啦地落下來。她仍舊站在雨中,看著最后一個少女從電影院里走出來。那個少女看了看她,像一條魚似的游進電影院旁邊的那條街道里。她濕漉漉地邁著沉重的腳步,很從容地走上電影院門前的臺階。這時候,她感覺到一種力量在她的身體里蘇醒過來,像那雨中枝頭上綻放的蓓蕾,在膨脹著。她的身體挺了挺,像樹枝一樣向上延伸著,接受著雨水的蒙恩。她幾乎要張開雙臂來擁抱這蒞臨的雨滴。她的手在兩腿旁邊蠕動了幾下,還是沒有動。她心里暗想,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這樣……她有些羞澀,臉上爬上一陣潮紅,在潮紅之上是薄薄的一層炙熱,是一片跳躍的火焰飛過,從她的臉上跳躍到她那潔白如玉的頸部。那頎長的頸部微微地向前方探著。她把從頭發(fā)上流下來的雨水都吸進嘴里,那雨水的味道泛濫著融進她的身體,她奇妙地抖動著身體,感覺下身一陣躁動,發(fā)出蘇醒的嗡鳴,仿佛一顆紅色的果子在里面滾動著……
她為自己的感覺吃了一驚。
她一級級地邁上濕漉漉的臺階,走到電影院門口。雨滴砸在臺階上的積水上形成一個個圓圈,蕩漾開去。她的一只腳踩進一個圓圈內,那個圓圈被她破壞了,支離破碎,像不透明的玻璃抑或一個被踩碎的肥皂泡。她沒有在意腳下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一個力量在引導著她的身體,進入到電影院里面。她就像一個薄薄的影子倏地從門衛(wèi)的眼前閃過,擠進了那道電影院的門,悄無聲息,像一只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更加的急促。一只手緊緊地壓在胸口上,壓在那怦怦跳動的心臟上,就像有一列火車在她的胸腔里穿過,儼然穿過黑暗的隧道,嘩的一下子,火車前面的燈亮了,亮了。她看見了,看見了……
一道光亮打開回憶之門。
他被推推搡搡著,推上那個木頭的舞臺。
從門口到那個舞臺這段距離是一段極端痛苦的距離,是一段魔鬼現(xiàn)身的距離,是他的煉獄。在兩排椅子中間的一條煉獄之路。那還算光滑的地面就像一塊巨大的燃燒的鐵,他必須赤腳從上面走過,必須。在那炙熱的火光里讓人看見的更多是一些正在繁衍的蛆蟲在蠕動著,抑或一個正在腐爛的身體,腐爛的過程中,那些肉在消失著,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璋抵?,一個個撕心裂肺的吼叫的面孔從墻壁內沖出來,又橡皮筋般被收縮了回去。那吼叫的頭顱在掙扎著,幾乎要擠破堅硬的墻壁,憤怒地把他們的牙齒咬在那幾個革委會的人的身上,那憤怒的牙齒動畫般地變大沖過來,又被那個墻內的嘴收了回去。她一陣毛骨悚然,看著他。他卻微笑著看著那些沖出墻壁又被收縮回去的面孔,那面孔上吼叫的嘴占據(jù)了整個面孔。他的嘴里在喃喃著什么,似乎在祈禱著。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傾聽著那些面孔的吼叫。他也下意識地張開嘴,只是空洞地張著,沒有聲音,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看見他的嘴角用力過度流出血,嘴角被撕開了。她的心一陣抽搐,被疼痛擠壓得變了形。她的手緊捂著胸口,害怕疼痛的心會突然小獸般跳出來。那幾個人一臉壞笑地看著他嘴角流出的血,那壞笑變得更加難看,他們牲口般地喘息著,粗重地喘息著,嘴里噴出難聞的臭氣。他的后背被一個人狠狠地捅了一下,捅得他慘叫一聲,趔趄了一下,幾乎跌倒在地上。她的心閃電般地痙攣了一下,如刀割般尖銳地疼著。
其中的一個人大聲地說,裝什么裝?
他說著,一只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
他的鼻子被打出了血,濺了出來。他沒有彎下腰,沒有,而是堅強地看著舞臺上的一塊黑色的巨大的帷幕垂落著,像黑暗天空的一部分。
一只腳又蹬在他的腿上,發(fā)出骨頭斷裂的聲音。他變得一瘸一拐的,咧著嘴,一臉痛苦的表情。他的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從那之后,她知道了什么叫殘忍。
他就站在舞臺的中央。她坐在下面冰涼的椅子上,目睹著正在表演的戲劇。那幾個人并沒有驅逐她離開,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許他們真的需要一個觀眾。不——還有一個……
11
她聽見了烏鴉的叫聲。他也聽見了烏鴉的叫聲,還有撲楞翅膀的聲音。那叫聲里面有些慌亂。電影院里的人都聽見了烏鴉的叫聲,聽見了烏鴉的慌亂。包括那些靜靜伏在地面上的灰塵也幾乎被烏鴉的叫聲驚起,倉皇飛舞。但最敏感的還是她,是她悸動的心上仿佛落上了一層白色的霜,那種晶瑩的冰一樣的物質。她預感到不祥的氣息吹進她的鼻孔里,在她的鼻毛間游動著,開始向上蠕動,到達口腔,在舌頭上擁擠著,喧鬧著,像一群極端分子在她的舌頭上瘋狂夠了,進入喉嚨,進入她的身體里。它們從她的嘴和身體下面的嘴唇里一同侵入。她感覺到了,身體幾乎膨脹起來,變得沉重。她的眼睛惶恐地盯著舞臺上的他。他沒有在乎烏鴉的叫聲,他只是聽見,他已經不懼怕那死亡的氣味了,或者說他的絕望根深蒂固地占據(jù)了他的內心,像一面戰(zhàn)場上的鼓在廝殺聲里敲響著,上面蒙著悲哀的黑紗和灰塵,閃著白光,在空氣中來回飄動,儼然一卷絲線纏繞著,纏繞在他的脖頸上。他幾乎窒息地聽著血在身體里流淌的聲音,像小河流水,像小河里滾動的石頭,石頭下面的聲音是上帝的聲音。
上帝說:給我鹽,給我鹽。
烏鴉說:給我腐爛的肉和內臟。
墻壁說:那些隱藏在墻壁里面的冤死鬼啊!你們要安靜,你們不要打擾我的睡眠。我深深地同情你們!但你們是徒勞的!
垂落的幕布說:我是夜晚垂下的一角,是黑暗的囚徒。
他說:如果我這樣下去的話,還不如死了好。死!死死死死死!
她說:我要革命時期的愛情!我要他活著。
小路說:游戲。
革委會的人說:將革命進行到底!將革命進行到底!
電影院說:我只有坍塌,是的,坍塌,我無法改變世界。這個世界只有荒,只有荒。
12
小路艱難地爬上有幾棵荒草的屋頂,那幾棵荒草迎風搖晃。小路伸手去轟那只落在屋頂上的烏鴉。烏鴉發(fā)出難聽的聲音振翅飛起來,撲向小路的臉,來啄他的眼睛,給他一生的黑暗。小路揮舞著雙手與烏鴉搏斗著,幾片黑色的羽毛在掙扎中紛紛地落下,沒有重量。
遠處是一片頹敗。
小路的腳一滑。瓦片松動。那只烏鴉有些幸災樂禍地叫著,像一首挽歌或者祭曲。小路一陣驚慌,還是站住了,兩只發(fā)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那只在頭上撲楞翅膀的烏鴉。這時小路又聽到了他那殺豬般的叫聲,使他毛骨悚然。那是他父親的叫聲嗎?小路有些懷疑。小路想,父親是不是有些太夸張了,不是在做游戲嗎?小路也嗷嗷地嚎叫起來,迎合著里面的聲音。不過小路嚎叫得很興奮。他幾乎忘記了頭頂上的那只襲擊他的烏鴉。他極力想看見父親的樣子,父親嚎叫的樣子。他用手翻開那些灰色的瓦片。
他看見了,看見了……
她說:在小路從屋頂上自由墜落的一剎那,我感覺我的肚子里有一只小腳猛烈地蹬了我一下。我看見了血,聽見了血噴出來的聲音。我的心臟一陣抽搐,我從冰涼的椅子上站起來,向小路落地的地方走去。那幾個人也一陣驚慌,他們怎么都不會想到有一個孩子會突然從空中墜落。他們丑陋的嘴臉上表情各異,他們也邁步走向摔成紙片般的小路身邊。等他們把小路抱起來的時候,我的目光在尋找著他。他呢?他消失了。那幾個人也慌亂地在電影院里面找著,可是根本沒有找到,他會到哪去呢?
關于他的失蹤成了一個謎。
晚上,她身心疲憊地回到旅館,狂風大作,這個小鎮(zhèn)陷入了一片黑暗。她突然聽到街道上一片喧嘩,連忙從旅館里跑出來。站到街上。只見那滿街的人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站立在那里,向電影院的方向望去。她的腦海里在竭力地搜索著他的形象,還是一片空白。
遠處的電影院上空一片熊熊的大火把天空燒得通紅,宛如一片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