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啊跳

□ 王季明

1

是一個早春，風(fēng)刮在身上，有些冷。大清早，太陽剛剛露出絲絲紅暈，西康路除了二十四路電車慢吞吞時不時來回行駛，整條馬路非常安靜。當(dāng)時我就站在家門前那棵粗壯的梧桐樹下。雖說這樹上的葉片還沒完全變成深綠，間或還有些許枯黃的葉片夾雜其間，然而整個梧桐樹的軀干上，已經(jīng)爆出點點嫩綠。我用手掌輕輕撫摸凹凸不平的樹干后，撩起了右手袖管，我看到裸露出的粗壯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捏了捏右胳膊的肌肉，它是那樣的結(jié)實，說是一塊鐵疙瘩并不過分。我自己都笑了起來。我站直身子，右胳膊就這么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機械般地撞擊著粗壯的樹干。和以往一樣，樹上葉片先是紋絲不動，隨著我的力量與節(jié)奏加快，加重，葉片便由原先輕輕抖動，發(fā)出絲絲沙沙聲后，開始變成嘩啦啦的聲音。說真的，只有這樣的嘩啦啦的聲音才會激起我的強烈興趣，只有在這強烈的嘩啦啦的聲音中，我才會發(fā)瘋般地用我的右胳膊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地猛擊樹干，而每每在這嘩啦啦的悅耳的聲音中，我的右胳膊已由原先的白，慢慢成紅，成紫……

當(dāng)我機械地做著這項擊打動作時，腦里正盤算一個計劃。說來簡單，暑假時間，帶領(lǐng)我們西康路一排五幢石庫門里的四個小子，去蘇州河跳水。

蘇州河全長一百二十五公里，共有二十二座橋，我想首先要跳的就是離我們西康路家一箭之地的長壽路橋，然后再去三官堂橋，接著再去跳四川路橋，跳河南路橋，最后，要跳的就是外白渡橋。你想想，整個暑假里，我們能跳完這二十二座橋，那該是件多么牛逼的事啊。就在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地撞擊樹干，腦子里想著一幅五人縱身躍入蘇州河那一剎那的壯觀美景時，就見一輛裝滿家具等物品的五噸卡車和一輛上海牌出租轎車停在馬路對面。

西康路與上海所有的馬路大致差不多，只是一條小馬路，看著大清早就在鼻子底下停下的車子，我覺得有些奇怪。這時就見上海牌出租車車門打開了，頓時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的手臂停止撞擊。我看到一個頭戴禮帽、滿臉紫色橫肉，幾乎見不到眼睛、嘴里叼著雪茄、肚子前凸、手拿司的客、穿條背帶褲子的老胖子從車?yán)镢@了出來。接著我又看到兩個穿著洋氣、非常富態(tài)的女人，跟著從車內(nèi)出來，再接著我看到一個和我年齡相仿、長得像個圓球似的少年從車?yán)餄L了出來。

率先從車內(nèi)出來的老胖子，拄著司的客，慢慢走到卡車駕駛室前，從背帶褲里掏出個打火機。我看到一團火苗在他鼻下閃爍，接著那團火苗湊到嘴邊粗大的雪茄前，老胖子肥胖的兩腮使勁抽搐著，跟著闊嘴兩邊噴出兩股像是煙囪里冒出的粗重黑煙，隨后他對前面的司機說著什么，接著司機室里跳下幾個粗壯有力的裝卸工人，他們在老胖子的指揮下，打開卡車后面的蓋板銷子，隨著一聲沉重的撞擊聲，幾個工人爬上卡車，搬動物品。

老胖子是誰？怎么搬到我們西康路這條窮馬路上來了呢？

我怔怔地想著。

其實我在看著想著時，西康路沿馬路的五幢石庫門的大門都已洞開，我們家以及我的鄰居就像我一樣，好奇地看著對面這家新搬來的大胖子一家。

這時我父親出現(xiàn)在身后。

我回頭看看父親，說：“他們是誰？怎么長得像可惡的資本家啊?！?/p>

父親笑了：“什么叫像？他就是資本家?！?/p>

我有些厭惡地說：“看來書上畫的還真是一模一樣。腦滿腸肥就是這樣子?！?/p>

父親沒有回答，而是說：“你仔細(xì)看看他家成員。”

父親這么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除了剛才轎車?yán)锍霈F(xiàn)的兩女外加一個小胖子外，還有兩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與父親差不多年齡的中年人。如果把這兩個中年男人算進來的話，那么老胖子一家應(yīng)該是六口人。

我說：“他們家是不是六口人？”

父親沒有回答，而是一臉羨慕地盯著那兩個洋氣、富態(tài)、五官精致的中年女人。

我說：“你回答呀？”

父親嘴里含糊其詞地說：“是的是的?！?/p>

我生氣地說：“你沒回答，你在看那兩個女人?！?/p>

父親臉一紅說：“我在看嗎？”

我說：“你不但看，還盯著人家?！?/p>

父親一笑說：“知道這兩個女人是老胖子家的什么人嗎？”

我一愣，說：“是不是那兩個中年男人的老婆?！?/p>

父親笑了，低聲對我說：“錯。你永遠(yuǎn)猜不到。我告訴你，這兩個女人，是老胖子的老婆。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p>

我大吃一驚：“老胖子怎么會有兩個老婆呢？”

不知何時站到我身后的母親恨恨道：“那就是資本家啊?！?/p>

“可他們怎么住在一起呢。”

父親說：“這大概是歷史造成的原因。”

我又問：“里弄可要好好管管呀，怎么可以大小老婆生活在一起呢。”

父親說：“據(jù)說政府下令，中國可以動任何資本家，但是這個資本家不準(zhǔn)動他一根汗毛?！?/p>

我奇怪地問：“為什么呀？”

父親說：“他是紅色資本家。”

母親說：“你別瞎講白講，我就不信政府會說這話。如果真是這樣，政府怎么會沒收他家思南路的洋房呢？他們家又怎會搬到西康路來呢？”

父母親低聲爭論著，不過始終沒有說清，這個受到政府保護的老胖子究竟叫什么。

2

實在沒想到三天后，班內(nèi)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是長得像圓球一樣的小胖子。

其實用不著我說，當(dāng)小胖子怯聲怯氣走進班內(nèi)時，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紛紛議論起他了。他們說得比我父親詳細(xì)多了。最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是，小胖子竟然是那個肥頭大耳的老胖子的兒子。這么一說，那兩個中年男人是他的兄長？這太不可思議了。怎么可能呢？那么小胖子的母親是誰？有同學(xué)說，是小老婆生的，有同學(xué)說，是大老婆生的。

同學(xué)們的議論，小胖子看在眼中，聽在耳里。他只是低著頭，一張圓圓的白臉除了通紅，什么表情都沒有。對于這個資本家的兒子，或者同學(xué)不著邊際地用魯迅的話來比喻，這個“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他們根本不屑一顧。

我也同樣。

不是說我對小胖子有什么意見，只是一想到老胖子，那種凸著大肚子、穿著背帶褲、滿臉橫肉、嘴上叼著雪茄的樣子，我本能反感。

小胖子在班內(nèi)陷入孤立，理所當(dāng)然。

或許，小胖子家就住在我們家馬路對門，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緣故，每天清早，只要我剛靠近梧桐樹，就會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小胖子家的房門總會拉開一條縫隙。我看不見躲藏在門后的究竟是誰，但憑感覺，知道是小胖子在偷看，于是我越加起勁地伸出右胳膊，“砰砰砰”地?fù)舸蛑鴺涓?。我自豪地認(rèn)為，不要以為你是資本家的兒子，吃得好，穿得好，若論身體，你這小子，不及我一根小拇指，單憑我擊打樹干的臂力，就能把你撂倒在地。

其實擊打樹干并不能說明什么，我還有其它體育愛好。這個愛好來自父親。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喜歡玩吊環(huán)。只要走進我家石庫門的天井，就會發(fā)現(xiàn)天井一邊豎著一個鐵架子，上面吊著兩根鐵鏈子，鐵鏈子下掛著兩個圓環(huán)，圓環(huán)被一層層厚厚的漆包布緊緊纏緊。父親說，之所以這樣做，除了上吊環(huán)握著時手感好，根本原因是增加摩擦，不易打滑，確保安全。

記得初上吊環(huán)時，是父親叉住我的兩個胳肢窩，輕輕把我往上一托，我的雙手緊緊抓住吊環(huán)。開始時，我只是在吊環(huán)下，像一條無力的小蛇，除了扭動身體，無謂掙扎，根本上不了吊環(huán)。后來時間長了，我能在吊環(huán)上撐上撐下，再后來，我不需要父親幫忙，只要從原地往上一跳，抓住吊環(huán)，隨后手腕稍稍用力，人就上了吊環(huán)。上了吊環(huán)那種感覺真好。這還不算，最讓我牛逼的是在父親的幫助下，我完成了第一個大圓環(huán)。現(xiàn)在想起，完成第一個大圓環(huán)時，我的淚水快掉了下來。這個大圓環(huán)不僅僅是臂力，還有技巧。做得不好，輕者傷筋，重者斷臂。我父親也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竟然教起我大圓環(huán)來。幸虧我還算有點悟性，總算攻克這個難關(guān)。大圓環(huán)是什么？不是前水平、后水平，也不是大十字。它就是整個身體在吊環(huán)上做著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轉(zhuǎn)。這種三百六十度的大翻轉(zhuǎn)，就他人而言極具觀賞性，就我而言，做著這些動作時，有一種能上天入地自由飛翔的感覺。此外，做著這樣劇烈動作時，耳邊時刻會聽到吊環(huán)上的兩根鐵鏈子，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那種驚心動魄的“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音。這種聲音于我而言，就像我擊打樹干時，發(fā)出的砰砰聲，是世界上最美的聲音，在這種聲音中，我感覺到自己的成功?？梢哉f，也就是這種聲音，最終把馬路對面的小胖子吸引了過來。看著我在吊環(huán)上做著被我們體育老師都公認(rèn)的難度動作，小胖子驚愕得目瞪口呆。

小胖子現(xiàn)在幾乎每天清早，總要來到我們石庫門前偷偷看我鍛煉。我呢，對這個家伙視而不見。但是有一天開始，小胖子這個于我而言最為忠實的觀眾不見了。后來聽說，是老胖子訓(xùn)斥了小胖子：“你為何要去對面看野蠻小鬼白相呢，吊在架子上練身體，完全像猢猻出把戲。這樣吧，我給你弄輛摩托車練練，檔次不知高多少?！?/p>

果然，這個老胖子，老資本家，真的給他兒子小胖子弄來一輛摩托車。

記得那天下午，一口長木箱從卡車上卸下時，轟動了我們整個西康路。

我看到小胖子兩個年齡能成他叔叔的兄長，笑容滿面地從屋內(nèi)走出。他們背后是小胖子，再后面是抽著雪茄煙的老胖子。只見在老胖子指揮下，兩個兄長拿出榔頭、扳手、老虎鉗開始把木箱一點點撬開。當(dāng)時我們四周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當(dāng)木板“吱呀吱呀”撬開后，輕輕拂去上面厚厚刨花，一輛閃著漆光的摩托車，赫然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我們所有人呆呆地看著這輛在藍(lán)天白云下閃著漆光的摩托車，整個西康路寂靜無聲。我記得清楚，當(dāng)時家門口有一輛正在行駛的二十四路電車，突然剎車，電車司機連同里面所有的乘客，個個都像關(guān)在籠里的鴨子，伸長脖子，爭先恐后從窗玻璃朝外看著，看著這輛我們整條西康路、或者說整個上海灘絕少見到，據(jù)說來自美國的哈雷·戴維森摩托車。

3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深夜，我躺在石庫門閣樓上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我腦海里時刻閃動著那輛漆黑锃亮、像一片鏡子、能清晰照出五官、叫什么哈雷·戴維森的摩托車。如果小胖子騎著這樣霸氣十足的摩托車上下學(xué)，那將引起學(xué)校多大的轟動啊，那將吸引多少男女同學(xué)的眼球啊。相比之下，我所謂的撞擊樹干，或者說會玩吊環(huán)，又算得了什么？果真如老胖子所言，是猢猻出把戲啊。我沮喪極了。

正當(dāng)我迷迷糊糊睡著時，突然一陣細(xì)微的“突突突”聲在我耳邊響起。我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那是什么聲音？西康路上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啊。我以為是在做夢，揉了揉眼睛，聲音愈發(fā)清晰。我猛地從床邊拿起一個凳子，放在老虎天窗下，然后站了上去，抓住窗欞，雙手稍稍用力，人就出了天窗，上了屋頂。我從斜斜的屋頂朝下面西康路望去，只見西康路邊的昏暗路燈下，小胖子在他兩個兄長的幫助下，發(fā)動著那輛摩托車，不一會，我看見小胖子坐到摩托車上，我看到他雙手帶著一副雪白的手套，接著就見那輛摩托車慢慢沿著西康路往海防路開去。我看見在昏暗的馬路上，摩托車高高翹起的尾部上方有兩只刺目的紅色尾燈，它是那樣的耀眼，一路照亮著西康路。

很快小胖子家有輛來自美國的哈雷·戴維森摩托車的訊息傳遍整個學(xué)校。學(xué)校里那些有姿色的女同學(xué)看小胖子的目光都是濕漉漉的，更令人奇異的是，我們家附近時常有班內(nèi)女同學(xué)成群結(jié)隊地來回走動。

而小胖子呢，除了深夜，我時常從屋頂上偷看他與兩個兄長輪流開著摩托車玩兒外，奇怪的是從沒見他白天開過摩托車，更不用說開摩托車上下學(xué)了。他還是一如既往，低首下心，怯聲怯氣。

很快天氣熱了，初夏到了，體育老師帶著我們?nèi)ゲ铰飞系男〗瓕幱斡境厣嫌斡菊n。對于我來說，游泳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們西康路離蘇州河一箭之地，滬西地區(qū)最大的水泥橋——長壽路橋，是我們時常玩耍的地方。夏天時，我時常吆喝著我們西康路上一字排開的五幢石庫門兄弟們?nèi)ヌK州河里游泳，打水仗，然而我根本沒想到，小胖子是個見水就怕的家伙。

那天我們?nèi)チ诵〗瓕幱斡境?，老師還沒下令，我已經(jīng)率先跳入深水區(qū)游了起來。體育老師是知道我這個野蠻小鬼酷愛體育運動的，所以向來不管我，但是他盯住了小胖子。穿著一條游泳褲的小胖子，一身白肉，在初夏的陽光下，怎么看，都顯得那么刺眼。我們體育老師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吹襟w育老師步步逼近，小胖子嚇得渾身白肉在哆嗦。當(dāng)我們體育老師走到他跟前死死盯著他時，小胖子那張白里透紅的臉蛋就成了慘白。

體育老師說：“你怎么不下水游泳？”小胖子搖搖頭，沒說話。體育老師說：“在我的班里，是不允許任何同學(xué)不會游泳的?！毙∨肿舆€是不做聲。體育老師說：“不會游不要緊，我教你?！毙∨肿訃樀秒p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體育老師眉頭一皺，生氣地說：“有你這樣的同學(xué)嗎？不就是游泳嗎？你怎么嚇成那樣?！毙∨肿舆€是死不吭聲。體育老師火了：“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是吧?！闭f著伸出那張蒲扇般的手掌，像拖死狗一樣把小胖子拖往深水區(qū)。體育老師在做著這些動作時，整個游泳池鴉雀無聲。我在深水里看著。心想，小胖子啊，你有摩托車了，你神氣了是吧，現(xiàn)在看看我們體育老師如何收拾你。

體育老師把小胖子拖到深水區(qū)，輕輕把他放下，問：“你是自己下水呢，還是我把你扔下去。”小胖子呆呆地看著一泓清澈見底的池水，看著池水底部黑白格子的馬賽克，眼淚流了下來。小胖子沒想到，他這個舉動，激怒了我們的體育老師，只見他罵道：“我他媽的，還從來沒見到過見水就哭的小赤佬?！绷R完，他一把抓住小胖子白白胖胖的手臂，一下把他扔進了水里。我在水里看得真切，只見小胖子在水里手腳亂劃，水花四濺，一會兒腦袋鉆出水面，嘴里不知嘟囔著什么，一會兒那雙求救的眼睛朝我瞥來.但我無動于衷。我想，你不是老胖子的兒子嗎？你家不是資本家嗎？你家不是整天介吃香喝辣還深夜騎著摩托車兜風(fēng)嗎？現(xiàn)在讓你吃些苦頭就受不了了嗎？我這樣想著時，就見小胖子身體往下沉去。也就是這時，我看見體育老師伸出救生竿挑向小胖子，小胖子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死死抓住竹竿，被體育老師拖向水池邊。

上了池邊的小胖子，眼淚水鼻涕水一起流了出來，接著就聽到小胖子的干咳聲，那情形似乎想把喝進肚里的水統(tǒng)統(tǒng)嘔吐出來。體育老師看都不看一眼，輕蔑地說：“你還是個男人，他媽的喝上幾口水算什么呀，至于嗎？”說著，沖著深水區(qū)的我大叫：“王禾子，你帶隊，自由泳來回五圈?！?/p>

4

幾天過后，又是一個大清早，小胖子悄然無聲地來到我們石庫門院子里，看我在吊環(huán)上練著大圓環(huán)。等我一口氣練完十只大圓環(huán)后，小胖子怯生生地說：“王禾子，你能和老師說說，讓我免了游泳課嗎？”我冷笑著說：“你家老胖子，不是說我是野蠻小鬼嗎？我?guī)筒涣四愕拿?，你讓你老子去和老師說吧?！毙∨肿酉肓讼胝f：“我跟我哥說了，晚上讓你學(xué)騎摩托車好嗎？”小胖子這樣一說，我眼前頓時閃現(xiàn)出那輛漆黑霸氣的摩托車。我想象若是自己真能騎上這輛車，在整個西康路上風(fēng)馳電掣呼嘯而過，那將是多美的一件事啊。我內(nèi)心一動，但是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學(xué)會了摩托車，但車子終究是人家的，我不可能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地去騎車啊。再說，若是讓我父親知道了，他當(dāng)然不會打我，但是他會說我是個沒出息的家伙，這比抽我一記耳光還讓人受不了。我搖頭，說：“我不與你交換。再說，我跟老師說了沒用。”小胖子一聽焦慮地說：“那怎么辦？難道下星期去小江寧，他還這樣把我扔下游泳池？”我笑了，說：“你不要以為老師在整你。老師這樣做是為了讓你盡快學(xué)會游泳。”小胖子說：“盡快學(xué)會游泳，那應(yīng)該在淺水區(qū)里手把手地教我，而不是這么野蠻把我扔下水。”不能說小胖子說得沒理，但是一聽到“野蠻”兩字，就像觸到了我的痛處，我眼睛一瞪：“對你這樣的人就得野蠻?！毙∨肿芋@愕地看著我：“為什么？”我說：“如果斯斯文文地在淺水區(qū)里手把手地教你游泳，我敢向老天發(fā)誓，你永遠(yuǎn)不可能學(xué)會游泳。”小胖子又問：“這又是為什么？我告訴你，我只用了一個晚上就學(xué)會了騎摩托車。上星期天晚上，我哥帶我去松江郊區(qū)開車，知道我最高時速開了多少嗎？二百碼！”小胖子自豪地說。我相信小胖子不會撒謊，但游泳這玩意兒不同開摩托車，你要盡快學(xué)會游泳，唯一方法就是跳入深水區(qū)讓你掙扎，讓你手忙腳亂，讓你像條瘋狗一樣在水里折騰，只有這樣，那么所謂的蛙泳很快學(xué)會。當(dāng)初我就是這樣被體育老師扔下兩次后才學(xué)會的。

小胖子不知道我腦海里想著什么，見我不愛理，失望地轉(zhuǎn)身要走。這時我父親從屋內(nèi)出來叫住小胖子：“這位同學(xué)，你留步。”小胖子停住，回身看著我父親。我父親說：“我聽見你們說話了，呵呵，作為同學(xué)，你不應(yīng)該懼怕游泳呀?，F(xiàn)在哪個孩子不會游泳啊。這是多大的事兒？不過你們的老師做得也太過分。這樣吧，我教你一個簡單的辦法，你可以很快學(xué)會游泳?！毙∨肿友劬σ涣粒骸罢娴模俊薄皩?，如果你想學(xué)游泳，我現(xiàn)在就可以教你。”我不滿地看著父親說：“爸，你又不是老師。你瞎起勁干嘛？”父親笑笑說：“你們都是同學(xué)嘛?！闭f著，父親走到天井邊的水井邊，操起一只木桶，往水井里一扔，很快從水井里拎起了滿滿一木桶的井水，輕輕地放在地上，說：“你過來?！毙∨肿硬唤獾乜次腋赣H。我父親說：“學(xué)游泳，就得先學(xué)悶水。你把頭埋入水桶里。如果你能在水里一口氣悶上兩三分鐘，那么我保你下次就能學(xué)會游泳?！?/p>

小胖子膽戰(zhàn)心驚地慢慢把頭埋入水桶里，也就是三五秒鐘，猛地抬起了腦袋。我父親說：“你怎么啦？”小胖子說：“叔叔，你不會乘機按住我的頭吧？”我父親笑了：“你以為我是你們老師啊。”小胖子這才點點頭，慢慢地再次把頭伸入水里。

小胖子的腦袋一進入水桶里，我父親開始看著手表。我估計不超過二十秒吧，小胖子的腦袋一下從水桶里伸了出來，只見他臉上脖子上到處都是水珠，一張胖乎乎的白臉通紅通紅，厚實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呼著氣兒。我一撇嘴笑了：“爸，他不行?！蔽腋赣H朝我瞪了一眼：“別老茄色氣的，就你行啊。”說著，又對小胖子說：“不錯，不錯，你第一次就能悶上二十秒的水，你有天賦?！蔽抑栏赣H這是鼓勵小胖子，沒想到小胖子還真的當(dāng)補藥吃呢，一張臉笑得像向日葵。

從那天開始，小胖子總是大清早到我們院里來悶水，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胖子竟然能在水桶里悶上一分鐘了，也就是這時，我父親說了：“不用怕了，你不用老師把你扔下水里，你可以跟老師說，你自己跳下水去。”小胖子一聽，雙腿直打哆嗦：“不行的，我只會悶水，不會游泳，如果我跳下水去，那就死定了?！蔽腋赣H說：“沒事的。你記住，遇到任何事都不用慌張。跳下水后，你就像在木桶里悶水一樣，手腳攤開，成大字形，一動不動，叔叔可以確保你不會沉下去。只要你這樣練個二三次，然后再慢慢地像青蛙一樣劃動，那么你就成功了?！?/p>

我父親邊說邊比劃著。我發(fā)現(xiàn)小胖子非常認(rèn)真地聽著。

我知道，小胖子會游泳的時間指日可待。

5

暑假很快到了。我在石庫門院子里召集西康路五幢石庫門的小子開會。當(dāng)我剛把意圖說完，那四個小子跳了起來，他媽的，看情形比我還興奮。

其實，以往暑假我們時常去長壽路橋邊的蘇州河游泳的。但從高達近十米的長壽路橋墩上跳入蘇州河，從未做過。我們所做的只是站在小江寧游泳池兩米高的跳臺上跳過水。那只是兩米啊，更何況游泳池里跳水與從蘇州河上跳水完全不一樣，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不過我們并不怕。如果怕的話，那么，蘇州河上另外二十二座橋，我們又怎么跳呢。

呵呵，用老胖子的話來說，我們都是西康路上的野蠻小鬼。野蠻小鬼怎么可能怕跳蘇州河呢？那不是笑話嗎？

再說，以往在蘇州河里游泳，我們時常見到普陀區(qū)、閘北區(qū)的小子們在長壽路橋上跳水。既然他們能跳，那么我們靜安區(qū)的小子就不行了嗎？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笑了。

事不宜遲，那天下午，我們說干就干，五個人穿著拖鞋，打著赤膊，沿著西康路拐到安遠(yuǎn)路，穿過玉佛寺，走到江寧路，右轉(zhuǎn)，就算到了長壽路橋了。我真的沒想到，當(dāng)走到長壽路時，突然發(fā)現(xiàn)小胖子像個跟屁蟲一樣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們。我駐腳，大叫道：“你跟著我們干嘛？”小胖子低著腦袋，不吭聲。我有些惱怒地說：“我們?nèi)ラL壽路橋跳水，你又不會，你他媽的看什么熱鬧啊?！?/p>

我那幾個石庫門的鄰居小子說：“算了，讓死胖子看看無妨。”

我之所以有些惱怒，是因為小胖子曾經(jīng)說過，教會他游泳后，他會教我騎摩托車的。但是不知怎地，不要說教騎摩托車了，就是連摩托車的一根汗毛都沒讓我碰過。當(dāng)然，我知道，這事并不怪小胖子，怪他兩個哥哥，他們總是死死盯著這個弟弟。總是盡力在保護他。要么是小胖子帶著其中一個哥哥，要么就是其中一個哥哥帶著小胖子。很少見小胖子單獨駕駛摩托車。就算有這樣的機會，小胖子也要怯聲怯氣地征求兩個哥哥的意見。那兩個狗日的哥哥，怎么可能會讓小胖子教我騎摩托車呢？我是野蠻小鬼。野蠻小鬼只能白日做夢罷了。

到了長壽路橋，真的沒想到會有那么多的小子在玩跳水。細(xì)細(xì)一看，左邊橋欄上站著的是一幫閘北區(qū)的小子們，而右邊呢，我一看，心就涼了。

我看到了小瘌子抽著煙，坐在橋墩上。

我們滬西地區(qū)的小子們，誰敢說不認(rèn)識小瘌子呢。這家伙太有名了。他的有名就是打架斗毆動刀子。他怎么會在這里呢？

小瘌子是看著我們走過來的。

看到我們走過來，他那雙像拉鏈一樣細(xì)的眼睛猛地睜開了。他像個瘦猴嗖地從橋墩上跳下，朝我們走來。我預(yù)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朝我逼來。

小瘌子走到我們跟前，上下打量著我們，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一看你們就是靜安區(qū)的是吧。來長壽路橋干嘛？我知道了，是跳水對吧？”

我點點頭。

小瘌子說：“知道長壽路橋?qū)儆谀膫€區(qū)嗎？”

小瘌子這么一說，我愣了。我從未想過長壽路橋是屬于哪個區(qū)的。是閘北區(qū)的，還是普陀區(qū)的，我搞不清，但是總歸不屬于我們靜安區(qū)。

我搖搖頭。

小瘌子奸笑一聲說：“告訴你吧，長壽路橋?qū)儆谖覀兤胀訁^(qū)的。你們靜安區(qū)的人要來跳水，必須付錢?！?/p>

小瘌子的話很清楚了。要跳水，就得付錢。不付錢想跳水，那么只有開打。我心中一口惡氣頓時直沖腦門子。我看了看小瘌子。我想，若真是開打，小瘌子未必是我對手，但是我那其他幾個伙伴就未必能干得過小瘌子他們一伙了。

我正在想著時，小胖子突然插嘴了：“要多少錢??？”

小瘌子一聽眼睛一亮，走到小胖子跟前，拍拍他的肥厚的身子說：“死胖子，還是你拎得清，不多，玩一個下午五元錢?！?/p>

我沖小胖子瞪了一眼，心里罵道：“媽的，算你家是資本家，有錢啊。”

我回頭看了看小瘌子說：“不行。這蘇州河，這長壽路橋不是你家開的。要錢，沒有?！?/p>

小瘌子一聽，突然怪叫一聲，頓時我發(fā)現(xiàn)小瘌子身邊出現(xiàn)好多個兇神惡煞，個個橫眉瞪眼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其中幾個腰桿子里明顯插著家伙。

我那幾個伙伴，嚇得面孔蒼白。

我想了想說：“要錢可以，但不是這樣要法?！?/p>

小瘌子惡狠狠地說：“那你說怎么個要法？”

我說：“賭。 ”

小瘌子眼睛一亮，笑了：“媽的，老子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賭了。你說說看，怎么賭？”

我說：“跳水?！?/p>

小瘌子先是一愣，回頭看著他那幫爪牙，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狂笑：“媽的，你們這幫傻瓜，想與我們賭跳水，是不是昏了頭啊。你說，單跳，雙跳，還是集體跳?！?/p>

我說：“隨便?！?/p>

小瘌子說：“行。就這三個項目，單跳，雙跳，外加集體跳，不過你得把錢亮出來給我看看?！?/p>

一說到錢，我傻了。我在家里的涼席底下藏有父親每個月給我的零花錢，加上今年過年的壓歲錢，總計大約有二十多元吧，我可以回去拿。

這時，小胖子突然輕描淡寫地說：“賭五元錢，好像有些小兒科吧。”

小胖子這句話，猶如石破天驚。

小瘌子傻了：“你說什么？”

小胖子說：“一次性賭吧，不就是三個項目嗎？一個項目十元，總計三十元怎么樣？”

小瘌子的眼睛成了兩柄閃著寒光的利劍，興奮得渾身哆嗦起來，嘴里喃喃自語地罵道：“我操你娘，太好了，太好了，到底是靜安區(qū)的人，是上只角的人。他娘的，到底有錢啊，不像我們這些普陀區(qū)的，閘北區(qū)的，個個窮光蛋，好，好，好，太好了。賭吧，賭吧?！?/p>

小瘌子從平腳褲后袋里掏出三十元錢，猛地往滾燙橋面上一拍：“你們錢呢？拿出來。”

小胖子笑笑說：“我可以回家拿。”

小胖子話音剛落，小瘌子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對準(zhǔn)小胖子臉上就是一拳，嘴里罵道：“沒錢來干嗎？你他媽的尋老子開心是不是。”

就當(dāng)小瘌子又想伸拳毆打小胖子時，我沖了上去，攔在他們中間。

我說：“誰會帶那么多錢出來啊。這樣吧，我們約在明天下午三點鐘，怎么樣？”

小瘌子想了想說：“好！一言為定。如果你們不來，我將掃平你們西康路，滾吧。”

一腔怒火在我心里洶涌澎湃，我真想上前揍扁這個狗日的。但是看看我們石庫門那幾個伙伴包括小胖子，他們平時并不鍛煉身體，如果真要與小瘌子那幫小子干起的話，頭破血流的只有我們。我再怎么鍛煉身體，手臂力量再怎么大，也赤手難敵四拳，更何況他們身上帶有兇器。

我們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沖著小胖咆哮如雷：“三十元啦，算你家有錢啊?！?/p>

小胖子一愣，說：“我是為你扎臺型啊?！?/p>

我說：“去你媽的，誰要你為我扎臺型啊。你不知道這個狗日的多壞啊。我們輸了，當(dāng)然得給錢；他們輸了，我可以告訴你，一分錢不會給。”

小胖子奇怪地說：“愿賭服輸，這不可能。”

我冷笑道：“你搬到西康路才多久啊。我從小出生在西康路，我對滬西地區(qū)太了解了。知道他為何叫小瘌子？你以為他頭上生著瘌疤？不，他沒丁點兒瘌疤，叫他小瘌子，因為他是個無賴，你這個白癡，懂嗎？”

6

至今我還牢牢記得那個初夏的下午。

是初夏啊，可是老天怎么會那么熱呢。從大清早我練完擊樹，再練完吊環(huán)，我就覺得渾身熱得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扒了。再看看天邊，我發(fā)現(xiàn)以往升起的太陽總像個羞怯的小姑娘，先是露出一絲紅暈，然后慢慢地伸出她那紅紅的小臉蛋兒……可是那天大清早，太陽像是從東邊地平線上騰地蹦了出來，像個窮兇極惡的惡棍猛地?fù)涞侥闵砩?，那灼熱的太陽光狠狠地扎到你的肌膚上，讓你求死不得求生又難。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到了下午，才見到小胖子渾身濕漉漉地來到我家石庫門。他一進門，立馬從嶄新的白襯衣里取出三十元錢遞給我。

三十元錢不是一筆小錢。我父親那年的月薪才七十二元，可是看著小胖子無所謂的態(tài)度，讓我深深感嘆，到底是資本家的孩子，那真他媽的有錢。

我沒接錢。我只是想無論是資本家孩子的錢，還是工人子弟家的錢，都是錢。我對石庫門的伙伴說：“不就是三十元錢嗎，我們五個，加上小胖子一個，六個人每人出五元錢怎么樣？”

小胖子急了，說：“是我建議的，我包了?！?/p>

我搖搖頭說：“誰要你包呀？你以為你家有錢就可以牛逼了嗎？”

其實打我懂事起，父親說過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要做人，就永遠(yuǎn)不要欠人家情?！?/p>

是下午兩點五十分的時候，我們準(zhǔn)時到了長壽路橋。

火熱的陽光下，我看見長壽路橋上站著黑壓壓一幫人。當(dāng)他們看到我們五個，外加小胖子走上引橋時，小瘌子興奮得回頭沖著他的狐朋狗友亂叫：“知道我說過什么了嗎？靜安區(qū)小子們永遠(yuǎn)不像我們狗日的普陀區(qū)閘北區(qū)的癟三們。他們是上只角的人，是永遠(yuǎn)上品的人。”

小瘌子說完后，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橋中央。

小瘌子說：“錢帶來了沒有？”

我從口袋里掏出了錢，我發(fā)現(xiàn)陽光下，小瘌子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我手中的錢，那情形就像一條餓狼看到了一頭羊羔，充滿著貪婪。而小瘌子那幫狐朋狗友看到我手中的錢，個個像打了強心針?biāo)频模治枳愕?，發(fā)瘋般地獰笑著。

小瘌子伸出那雙骯臟的手說：“拿來?！?/p>

看著那副像是我欠了他的錢的死樣，我火了：“滾你媽的蛋，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你的錢呢？”

小瘌子嘿嘿一笑：“這樣吧，我們把錢交給閘北小子們吧，讓他們做裁判。”

我搖搖頭。誰知道他們與小瘌子是什么關(guān)系。

沒想到閘北的小子們發(fā)急了，詛咒發(fā)誓道：“我們不會幫任何人。但是話得說清楚，為了公平起見，贏家給五元，輸家給三元，怎么樣？”

我想了想，覺得還算公平。

比賽開始了。根據(jù)閘北區(qū)小子們的建議，首先進行的是單跳。所謂單跳就是雙方各出一人站在橋墩上，隨著一聲令下，同時躍入河里。而勝負(fù)呢，就是看誰入水時水花大。大者輸矣。

小瘌子咯咯地笑了：“這是什么狗屁比賽呀，他娘的，你以為是小孩子玩家家呀。要我說，咱們就弄個比較有難度的?！闭f到這里，他停頓一下，雙手朝下一劈：“背式跳。”

我一聽，嚇了一跳。背式跳，那不就是背對著下面的蘇州河背躍而下嗎？雖然我很會游泳，比如自由泳，仰泳，蝶泳我都會，但是這背式跳水，不但我從未試過，更不用說，其他幾個伙伴了。

看著我猶豫不決的樣子，小瘌子又笑了：“你們到底跳還是不跳。不跳，老子收錢了?！?/p>

我心一橫，說：“跳?！?/p>

小瘌子大叫：“油面巾，油面巾，你他娘的死到哪里去了，你上去跳。”

一個叫油面巾的家伙馬上跑了出來，一下躥到水泥橋墩上，看著我恥笑。我二話沒說，也一躍而上，站在了橋墩上。

長壽路橋是座東西走向大橋，當(dāng)我站在橋墩上時，恰好與慢慢西沉的太陽打了個照面。我發(fā)現(xiàn)太陽依舊與早上升起的太陽無異，甚至更厲害。我發(fā)現(xiàn)面對太陽，根本無法睜開眼睛，而一邊的油面巾呢，不知何時帶了副泳鏡，得意忘形地沖我壓低嗓音惡狠狠地罵說：“去蘇州河里喂王八吧。”

閘北區(qū)的一個小子猛地吹起了哨子，我雙腳用力一蹬，雙臂伸直，一個倒栽蔥地躥入蘇州河里。就在我進入水中的一剎那，我聽到耳邊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啪達”聲。

這是誰的聲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渾濁的水里，我下意識地擺動著手腳，很快從水里冒出了腦袋，這時我看到小胖子他們在橋上震天響地喊道：“贏了，贏了?！?/p>

而再回頭看油面巾呢，他一臉蒼白，搖搖晃晃地往岸邊游去。

我知道剛才落水時的“啪達”聲，來自油面巾。這家伙跳水“吃大板”了。

果然到了河岸邊，我看到油面巾整個后背傷痕累累。他被河水狠狠抽了一鞭子！

當(dāng)我濕漉漉地與油面巾一起來到橋中央時，小瘌子二話不說，上前對準(zhǔn)油面巾啪啪就是兩耳光，罵道：“我操你娘，馬上從我面前消失。”

油面巾沒說話，捂著嘴巴上流出的血，立刻走了。

小瘌子說了：“你別得意，接下去是雙人跳，我要讓你看看老子是怎么跳的?！?/p>

我說：“行啊?！?/p>

贏了背式跳，對我們石庫門的伙伴來說，那是多大的鼓勵啊。嘿嘿，小瘌子啊，這錢最終歸誰還難說呢。

第二次比賽跳水，用小瘌子的話來說，叫雙人旋轉(zhuǎn)跳。也就是說，兩人起跳時，一定要抱住胸前在空中旋個轉(zhuǎn)，然后像根直線，直插水中。

我剛跳過，不能再跳了。這次出場的是我們兩個伙伴。他們害怕地看著我。我笑笑說：“別聽他嚇人，不就是這么回事嘛。我從來沒跳過什么狗屁背式跳，我不也贏了嘛。只要這局贏了，最后什么集體跳，就用不著了。”

在我的鼓勵下，我的兩個伙伴上了橋墩與小瘌子他們跳了。當(dāng)他們起跳的一剎那，我就知道完了。你不要說，人模狗樣的小瘌子與他的狐朋狗友跳得確實好，他倆起跳時竟然能在空中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不但同時入水，而且基本上看不到水花濺起。而我那倆石庫門的伙伴，不要說在空中旋轉(zhuǎn)了，就是入水時，弄得像顆炸彈在河里爆炸一樣?？上攵?，這局輸定了。

小瘌子那幫人在長壽路橋上歡呼著，小瘌子渾身濕漉漉地從橋下走了上來，滿臉放光沖我大叫：“媽拉個逼，怎么樣，服貼不服貼?！?/p>

說實話，我有些氣餒，我們畢竟不像小瘌子他們天天在橋上，橋下，蘇州河里的船上，整天價地躥房越脊，我們只是大熱天的想跳水而已?？墒俏易焐线€是說：“你老卵啥呀，只不過一比一，還有最后一局呢?！?/p>

我說著時，能看出小瘌子對于最后集體跳，能否贏我們也沒十分把握，只聽他說：“好呀，那就來吧。我們最后來個集體手拉手的側(cè)跳?！?/p>

我聽糊涂了，什么叫集體手拉手的側(cè)跳？

小瘌子說：“我們所有的人都站到橋墩上，手拉手地側(cè)著身子跳下去?！?/p>

我和幾個伙伴看了一眼，明白了。

今天不管是贏還是輸，一局定勝負(fù)吧。

小瘌子說完，手一招，他那幫狐朋狗友呼啦一下全都跳到長壽路橋上的水泥護欄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他們上去了，我們只得硬著頭皮也上了。

就在我們手拉手準(zhǔn)備集體側(cè)跳時，小瘌子突然從護欄上跳了下來，說：“我們?nèi)忌先チ耍琅肿訛槭裁床簧蟻?？”我說：“他根本不會跳水?！毙○恿R道：“誰天生會跳水呀，不行，你們是一起的。他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否則這錢就歸我們了?！?/p>

我說：“你他媽的講理不講理?！?/p>

小瘌子冷笑：“我他媽的就是因為講理，才會和你們這幫狗日的比賽?，F(xiàn)在我問你，他會游泳嗎？”

這話把我問呆了。你說小胖子會游泳嗎？當(dāng)然會。但是你說他水性好嗎？那絕對是差勁的。小胖子的水平只適合于游泳池，讓他跳蘇州河，夠嗆。

西下的太陽愈發(fā)毒辣，站在毫無遮蔽的橋上，我的汗水在肌膚上，不斷地滾動著，而此刻橋下的蘇州河呢，除了一片渾濁外，河水一動不動。

那幾個做裁判的閘北區(qū)小子不耐煩地罵道：“娘的，到底是跳還是不跳。老子們可沒工夫陪下去了?！?/p>

小胖子慢慢走到我跟著，脫下那件浸漬汗水的白襯衣往橋欄上一放：“跳就跳，我還怕你們不成?！?/p>

說完，他便緊緊靠近我。我看到他眼里透出絲絲恐懼。

我說：“你行嗎？”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你握緊我的手好嗎？”

我說：“沒問題的。其實你也不用怕，我們幾個兄弟水性都不差，關(guān)鍵入水后，你不要慌張。就像你把臉埋入水桶里悶水一樣。只要你手腳不動，在水里悶上一分鐘，我保證把你弄到岸邊，怎么樣？”

他哆嗦著點了點頭。

我說：“跳下沒問題的，只是我們幾個手拉手地跳下水時，一定要集體往右側(cè)，只要整齊有序，一定贏?！?/p>

就這樣，我們六個，小瘌子他們六個，共計十二個人迎著滾燙的夕陽，看著身下渾濁的河水，一起站到了長壽路橋上的水泥護欄上。就在我站穩(wěn)在水泥護欄上時，發(fā)現(xiàn)西下的夕陽顯得如此陌生。它就像一只熊熊燃燒的碩大無朋的火輪，慢慢地朝我逼近，我越來越感到，我的身體像是著了一把火似的，一陣陣恐懼猛地死死攥住整個身子。

閘北區(qū)的小子們吹響了哨子。

7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起跳的哨子尖銳地響徹長壽路橋上空時，我們手拉手地集體側(cè)跳著插進蘇州河的一剎那，我一邊的手變得空空如也。我的心臟陣陣痙攣。

還記得在渾濁的河水里，我睜大眼睛搜尋著小胖子的身影嗎？

河里已經(jīng)沒了小胖子白白胖胖的身影，有的只是天上一個太陽，河里倒映著的一個太陽。那是太陽嗎？不，那是小胖子每晚駕著那輛來自美國的哈雷·戴維森摩托車的兩個黑黑的大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