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燈

◎王季明

1

在死黨們的簇?fù)硐拢掀づＦず搴遄哌M紅都電影院再次看了電影《奇襲》。算來這部電影看了不下三遍，老皮都不明白為何那么喜歡。后來老皮說，喜歡這個東西，沒理由可講。喜歡就是喜歡。

上課鈴響了，教室里還是像茶館一樣亂哄哄。老皮看到小黃毛走到跟前，突然雙眼一瞪，說：“越過107高地，抵達金獅洞，與阿媽妮取得聯(lián)系。”小黃毛雙腳一并：“是！”老皮突然高聲叫道：“聯(lián)系暗號。”小黃毛笑了，大吼道：“紅蘋果金達萊?！崩掀M意地點點頭。

班主任老禿夾著語文課本走進教室，如以往那樣舉起雙手，朝下壓了壓，沒人理他。老禿苦笑一下，習(xí)慣性地搔搔油光光的禿頂，沒像往常那樣打開書本，而是朝教室外招手，這時就見一個長得高大英俊的白面男生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

班內(nèi)安靜下來。

老禿說：“這是新轉(zhuǎn)來的插班生肖杰?！?/p>

肖杰一雙劍眉下的大眼朝班內(nèi)所有同學(xué)掃了一遍，忽然與老皮對上了眼。雖說只有二三秒，老皮惱火起來，眼睛一瞪，張口罵道：“我操，不認(rèn)識大爺呀?！崩掀ちR完，肖杰的目光轉(zhuǎn)到老禿臉上。老禿看了老皮一眼，對肖杰說：“最后有個空位，就坐那兒吧?！毙そ芤膊豢月暎持娪每姘笞呷?。肖杰走過老皮身邊時，老皮聽到肖杰腳下發(fā)出的“咔嚓咔嚓”聲。老皮低頭一看，肖杰穿著雙擦得锃亮的兩節(jié)頭皮鞋，與皮鞋配套的是條肥大的軍褲，軍褲底端露出海藍(lán)色的線褲。

老皮心里一動。

老禿打開書本開始講解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堂課奇好，幾乎沒有同學(xué)講話，老禿吃驚不小。不過老禿知道，不是他有本事，而是這位叫肖杰的新來同學(xué)。

2

一節(jié)課上完，老皮慢慢從座位站起，回頭看了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肖杰，肖杰恰好又抬起頭，兩雙眼睛又對上了。老皮心臟重重跳了一下，臉上殺氣露了出來。老皮心想，這小子是挑釁了。老皮這回沒罵人，而是彎腰從書桌里抽出一把磨得鋒芒畢露的螺絲刀，朝口袋一放，來到教室外。老皮決定了，今天一定要捅了他，讓這裝扮得像個軍人似的家伙長長記性。

教室外長長的走廊陰沉沉的，窗外寒風(fēng)夾著鵝毛大雪在天地間呼嘯。

老皮剛走出教室，死黨們呼啦圍了上來。見老皮那張陰沉得猶如窗外天氣的臉，一個個不作聲。老皮從內(nèi)插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門香煙，向死黨們發(fā)了一圈。死黨們手里拿著香煙，在暗暗的走廊上一個個點著。從教室內(nèi)朝走廊望去，除了紅色的煙頭在閃爍，還有一團團從嘴里噴出的煙霧。徐徐的煙霧裊裊上升，撞到天花板再折回陰沉沉的走廊，讓人仿佛看到無數(shù)個半透明的、變化莫測的魔鬼在四周游蕩。

死黨們大口大口吞著香煙七嘴八舌說：“老大，把他揪出來怎么樣。”老皮搖搖頭說：“他自己會出來的?！彼傈h們看到老皮褲袋里有突出物，興奮得像打了雞血：“捅了他，我們掩護你?！?/p>

老皮沒作聲。

小黃毛走出教室，一見眾人圍著老皮抽煙，使勁抽了抽鼻子，走到走廊邊的窗玻璃前。窗玻璃上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小黃毛伸出只有兩節(jié)食指的手指在結(jié)滿霧氣的窗玻璃上畫起了畫。

一根煙抽完，肖杰并沒從教室里出來，老皮內(nèi)心不由焦躁，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隨后用腳使勁往后一搓，地上出現(xiàn)了一條黑黑的煙絲印。

這時原本圍著老皮的死黨們大笑起來。老皮扭頭一看，大大的窗玻璃上出現(xiàn)一個裸女，不見五官，但是長發(fā)、乳頭，乃至陰毛清晰可見。

死黨們叫喊起來：“小黃毛，這肯定是你妹妹吧。再弄個男人上去干她?！毙↑S毛羞澀地低下頭，摩擦著一雙凍成胡蘿卜的手指說：“不行的，那要犯生活錯誤的。”死黨們叫了起來：“那你扒你妹子的褲子，畫她裸體畫時，想到過犯錯誤嗎？”小黃毛一臉嚴(yán)肅地說：“裸體畫是藝術(shù)，不叫錯誤。”死黨們叫了起來：“藝術(shù)？藝你媽的個屄呀?！?/p>

小黃毛痛苦地低下頭，左手摸著斷了一節(jié)食指的右手。

老皮知道小黃毛的食指為何少了一節(jié)。那年夏天午后，小黃毛在家畫畫，畫著畫著著了魔，竟然在他妹妹午睡時，扒了她褲子，畫起什么寫生的玩意兒。那天小黃毛的父親老黃毛提早下班，見小黃毛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脫光衣服的妹子在畫畫，氣得暴跳如雷，上前一個耳光，一把撕了那畫。小黃毛的妹妹當(dāng)即醒了，一見自己赤身裸體，先是一呆，接著“哇”地大哭起來，隨后胡亂套上衣褲，沖出家門，直奔一箭之地的蘇州河。老黃毛一見女兒跑了，馬上追了出去，女兒跑到蘇州河邊，爬上水泥欄桿，直往下跳。老黃毛狂叫，救命，快救救她。女兒最終被路人救下，老黃毛連拖帶拉地弄回家。剛回家，老黃毛見小黃毛什么事兒都沒有，專心致志粘結(jié)撕壞的畫，嘴里還喃喃自語：“這么好的畫，可惜了?！笨粗殿^傻腦的兒子，老黃毛像一頭狂暴的野獸，沖進廚房，操起切菜刀，一把死命抓住小黃毛的手指，嘴里罵道：“他媽的你竟敢畫你妹妹的黃色畫。”隨后像切胡蘿卜一樣，“咔嗒”一下，小黃毛食指上的一節(jié)手指沒了。據(jù)小黃毛后來說，當(dāng)時并沒感到疼痛，只是麻酥酥的，不過幾秒鐘后，小黃毛手指頭鉆心般的疼痛，殺豬般地狂叫。老黃毛拿了條毛巾，替小黃毛包了一下，把小黃毛揪到屋外。小黃毛以為老黃毛帶到去醫(yī)院，邊走邊哭道：“老爹，手指頭，你怎么不把切下的手指頭帶上呀?！?/p>

老黃毛一聽罵道：“帶你個頭呀。”

老黃毛根本沒把小黃毛帶到醫(yī)院，而是直接送到學(xué)校。老黃毛對老禿說：“這小子扒了他妹妹衣服畫畫，老子強烈要求把這個禽獸不如的家伙送去漕寶路?！?/p>

漕寶路就是少教所。

老禿一見，說：“現(xiàn)在不是送少教所，而是送醫(yī)院?！?/p>

據(jù)說在醫(yī)院里，老禿對老黃毛說：“小黃毛是個不長心眼孩子，又沒強奸，只不過喜歡畫畫，要送漕寶路，還輪不到他。咱班，最該送少教所的是老皮?！?/p>

死黨們圍著小黃毛裸體畫起哄叫好，肖杰像個縮頭烏龜躲藏班內(nèi)不出來，老皮胸中發(fā)悶，啥話沒說，一步跨到窗玻璃前，對準(zhǔn)上面的裸體畫就是一拳，只聽窗玻璃“砰”地一聲炸響，碎玻璃飛濺起來，紛紛揚揚掉了一地，窗外的寒風(fēng)伴著雪花如決堤的河水，蜂擁而來。

死黨們傻了一樣看著老皮。老皮低頭看看拳頭，除了幾顆白點，一滴血沒有。老皮沖著小黃毛咆哮如雷：“是你雞巴畫厲害，還是老子拳頭厲害?！毙↑S毛睜著一雙驚恐萬狀的眼哆嗦道：“你厲害，老大，你大大地厲害?！?/p>

老皮沒理睬小黃毛，而是一個轉(zhuǎn)身，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教室里的肖杰。

老皮相信肖杰剛剛看到他一拳砸碎玻璃了。

上課鈴響了。

肖杰沒有出來。

3

放學(xué)后，老皮與幾個死黨來到學(xué)校對門站定。天空依舊大雪飛舞，寒風(fēng)在耳邊颼颼地刮著，幾個死黨不停在用手捂著凍紅的耳垂說著話兒，這時肖杰出現(xiàn)在校門口。老皮的眼睛像雪地里的餓狼一樣死死盯上了。肖杰當(dāng)然看見，不過他沒有退回學(xué)校，而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老皮。老皮發(fā)現(xiàn)風(fēng)雪中的肖杰那張臉，白得像一尊雕塑，毫無表情。

老皮想，今天你沒得跑了。老皮朝肖杰明確地招了招手。肖杰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冷笑。老皮一愣，像被一根無形鞭子抽了一記，怒不可遏，抬腳朝肖杰沖去。這時一輛草綠色的中吉普猛地開了過來。老皮一下駐腳。那中吉普也怪，沖到老皮跟前猛地剎車，嚇得老皮往后一退。中吉普擋在他與肖杰之間。老皮火了，沖著駕駛員罵道：“你他媽的不長眼啊?！?/p>

司機室車門打開，跳下一個彪形大漢，沖著老皮晃了晃拳頭，冷笑道：“你再罵一句？看我不揍死你?！崩掀ひ灰娝緳C是個大模子，愣了，隨即沖著身后的死黨狂叫：“死人呢，快過來。”死黨們一聽，蜂擁而來，剎那間，他們手上多了鐵條、角鐵、棍棒。

司機吃了一驚，厲聲叫道：“干嗎？”

老皮好像忘了肖杰，那把閃著寒光的螺絲刀已經(jīng)直抵司機胸前：“你算模子大是吧，信不信老子照樣捅死你?！?/p>

司機傻掉了，一動不動站著。

肖杰從車另一邊走了過來。

肖杰走到老皮他們跟前，輕輕地拉開了中吉普車門，一腳踩在中吉普踏板上，白雪中那雙兩節(jié)頭皮鞋閃著漆光，只聽他冷冷說：“老皮，上車吧?！?/p>

老皮說：“你說什么？”

肖杰笑笑說：“怎么？不敢上車了吧?！?/p>

老皮看了看中吉普，又看看了肖杰，愣在那里。他搞不清，肖杰怎么會拉開中吉普的車門，讓他上車呢？中吉普跟他什么關(guān)系？

見老皮愣著，肖杰說：“不上是吧，那我走了?！?/p>

“嘁”，老皮叫了起來：“我還怕你呀，上了又怎樣?！?/p>

老皮收起螺絲刀，一步跨上了中吉普。

肖杰“砰”地把車門關(guān)上，隨即走到中吉普的另一邊，上了副駕駛的位置。

一邊的小黃毛大叫：“老皮不能上，中吉普是共——軍?！?/p>

小黃毛這樣叫著，是想到了電影《奇襲》。那天志愿軍連長方勇化裝成美八軍五師的人，坐在中吉普上偵察康坪橋地形時，美軍大叫著的就是這句話。

老皮在車內(nèi)大叫：“共軍怎么啦，老子上了?！?/p>

小黃毛與幾個死黨也想拉開車門，肖杰從車窗內(nèi)罵道：“滾一邊去。”

中吉普“哧溜”開動了。

肖杰對司機說：“去海燕?！?/p>

海燕？海燕是什么？

4

車子沿著余姚路拐到西康路，往南京路開去。

坐在副駕駛座的肖杰說：“我知道你口袋里裝著把螺絲刀，怎么地，想給我一個下馬威？”老皮說：“那又怎么樣？”司機回頭看了老皮一眼，罵道：“什么東西？你給誰下馬威？”肖杰馬上說：“老李，開你的車，我倆沒事，鬧著玩呢?！?/p>

司機不吭聲了。

肖杰說：“一拳擊碎窗玻璃，也算有點魄力了?！?/p>

老皮哼了一下沒接茬，而是問：“海燕，海燕是什么地方？”

肖杰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說：“虧你還是上海人，海燕都不知道??？紅都知道嗎？”老皮點頭。紅都當(dāng)然知道，那是離學(xué)校一箭之地的紅都電影院，簡稱紅都，解放前就是上海灘上大名鼎鼎的百樂門舞廳。

肖杰說：“我還以為你不知道紅都呢?？偹阒酪粋€地方，否則你白活。”

老皮沒有接話，而是問：“海燕到底是什么地方？”

肖杰說：“要不了五分鐘就到了。”

老皮發(fā)現(xiàn)風(fēng)雪中的中吉普開得很快，剛剛還在西康路南京路口，現(xiàn)在過了石門二路。老皮似乎猜出那個地方了，只是不明白去那兒干嗎？

車子很快開到黃陂路南京路口停下，老皮抬眼一看，海燕咖啡店幾個字出現(xiàn)在他的眼簾。

老皮看了看前座的肖杰問：“請我吃飯！還是西餐？”

肖杰沒吭聲，推開車門下車后對司機說：“你先回去吧。”

肖杰大踏步地走進海燕咖啡店。

老皮趕緊拉開車門下去了。

老皮怎么會不知道海燕呢？打小算起，也不知從它門前走過多少次了，可從來沒想進去看看，更沒想這一生還有可能進去喝咖啡吃西餐。再說咖啡與西餐是什么東西？老皮只是聽說過而已。看著大踏步走進海燕的肖杰，老皮不知怎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腿沒來由地發(fā)抖。不過再怎么哆嗦，他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當(dāng)老皮進了大廳，猛地聽到店堂里播放著歌曲《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

“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歷史規(guī)律不可抗拒。美帝國主義必然滅亡，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

老皮笑了。

這個旋律讓他亢奮。不就是吃西餐喝咖啡嘛，有啥了不起。唬人呢。

老皮大大咧咧找個桌位坐下。肖杰跑到門前柜臺前買票后，從里間端著盤子出來。老皮看到上面放著刀、叉，兩小碗湯，一疊面餅、一小盆面條還有些其他東西。老皮愣著，他不知道這些是什么。

肖杰把盤子放在桌上，說：“這是三明治，這是羅宋湯；那個是菲力牛扒與蔬菜沙拉。還有意大利面條，隨便吃吧，吃完還有咖啡。”

肖杰坐下，左叉右刀，低頭切割那個叫什么的菲力牛扒。

老皮傻傻地看著，不知怎么動手。

肖杰低頭吃著喝著。

老皮瞪大著眼睛看著肖杰。

肖杰吃完牛扒，從口袋里掏出手絹擦了擦嘴，老皮這才如夢初醒，說：“你是欺負(fù)我不會吃是吧，我就給你看看怎么吃的?！?/p>

老皮伸出黑黑的五指，從盤子里抓起那個菲力牛扒，一口咬了下去，肖杰吃驚地站起。老皮嘿嘿一笑：“怎么啦，你用刀叉，我用五指，目的都是吃。你給我坐下?！?/p>

肖杰笑了，老皮感覺到那是種恥笑。老皮不管了，決定吃飽喝足，再把這小子帶到一箭之地的人民廣場，一頓飽拳，讓他長長記性，知道他老大的脾氣！

肖杰對老皮的陰謀視而不見，慢慢喝了口羅宋湯，輕聲細(xì)氣說：“以前德大西餐館羅宋湯做得最好，可惜德大沒有了，現(xiàn)在這個湯越做越差?！?/p>

老皮動怒了。他明白肖杰在顯擺，把他這個上海人當(dāng)成“阿鄉(xiāng)”。

肖杰根本沒看到老皮神情舉止，繼續(xù)說著：“羅宋湯偷工減料了，少了番茄沙司。洋蔥切絲與紅腸切片又太少。以前喝羅宋湯，最美的是拿塊全麥面包，蘸著吃，那是羅宋人的正宗吃法，可惜現(xiàn)在沒有全麥面包了，正宗吃法更是奢談?！?/p>

服務(wù)員叫道：“十二號桌，兩杯咖啡好了?！?/p>

肖杰站起去端咖啡。

咖啡來了，肖杰輕輕喝了一口，說：“不是進口的，是上咖廠的。”

老皮見肖杰喝了咖啡，也不客氣，端起就喝，沒想剛喝一口，噴了出來，跳起說：“什么東西，苦死了?！?/p>

肖杰根本沒有回答老皮，而是說：“一看就知道你是班里老大，如有得罪還請原諒?！?/p>

老皮沒說話。

肖杰說：“請你吃西餐，是請你多多關(guān)照?！?/p>

老皮沒答腔。

肖杰說：“我想知道，你為何想捅我一刀？”

老皮說：“見不得你看我的眼神！”

肖杰垂下眼簾：“對不起?！?/p>

老皮一看肖杰軟了，口氣陡然強硬：“想成為我的死黨，你就得多請我吃幾頓飯?！?/p>

肖杰說：“懂了?！?/p>

肖杰抬腕看了看手表說：“你慢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一步?！?/p>

老皮說：“我沒說走，你能走嗎？”

肖杰強顏歡笑：“我女朋友在等我呢?！?/p>

老皮冷笑一聲，站起上下打量肖杰：“條件不錯呀，戴著手表，還有‘敲定’，我他媽的問你，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肖杰苦笑道：“沒啥，一般。”

老皮低沉地說：“別騙我，說！”

肖杰抬頭朝臨街落地窗外望去。一個高挑女人正貼著窗玻璃朝里看。

肖杰說：“有空兒到我家玩吧?！?/p>

老皮眼睜睜看著肖杰走出海燕。

老皮看到落地窗玻璃外，肖杰與女人站在一起，隨后倆人的身影漸漸由清晰到模糊，最后與風(fēng)雪融為一體。

5

上課鈴響了，老皮搖晃著身子走進教室，剛坐下，老禿與老棺材進來了。老棺材氣勢洶洶走到老皮跟前，瞪著大眼罵道：“小赤佬，聽說你準(zhǔn)備用刀子捅人？”老皮一愣，是哪個狗日的告訴老棺材的？

老棺材是學(xué)校工宣隊隊長。來自上鋼五廠，是個軋鋼工人。身胚大，力氣大?？梢杂靡恢皇职牙掀ち嗥饋怼?/p>

見老皮不吭聲，翻著白眼看著他，老棺材火了，一把揪住老皮，把他從課桌后拎起。老皮知道他沒法與老棺材斗，他唯一做的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隨他怎么修理。老棺材拎起老皮，隨即又狠狠地把他往椅子上一扔，椅子痛苦地咯吱叫了一聲，而老皮的屁股又疼又麻。老皮抬頭剛想罵人，一看老棺材虎視眈眈，馬上閉嘴。老皮知道罵了，老棺材將會毫不客氣地把他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工宣隊辦公室，除了暴打，沒有其他。

老皮想到這里，只有低頭的份兒。

老棺材說：“你很厲害是不是。這么著吧，現(xiàn)在把刀子拿出來，敢捅我嗎？敢捅我，是英雄；不敢，是狗熊。”

老皮雙手哆嗦，拼命克制。

肖杰站了起來，說：“你是工宣隊隊長吧，我們沒見過老皮要拿刀捅人，這是傳說。如果你想找他談話還是下課吧，上課時間，希望別影響其他同學(xué)！”

老棺材一聽，一雙眼睛瞪得牛卵一樣：“你是誰呀？幫兇是吧。”

老禿一見，慌忙跑上前來，對老棺材低聲嘀咕了幾句，老棺材一愣，隨后尷尬地看了看肖杰，轉(zhuǎn)臉對老皮說：“看在這位同學(xué)份兒上，我不與你計較，若是再知道你想用刀子捅人，就直接把你送往漕寶路?！?/p>

老棺材揚長而去。

又是老禿的語文課。

6

原先大家死盯著老皮，興奮得都想親眼目睹老皮是如何捅上肖杰一刀，肖杰的鮮血是如何一點一滴地流淌下來。那幾天小黃毛手拿鉛筆盒子緊貼老皮嘮叨著：“老大，求求你快捅他一刀吧，我可以拿鉛筆盒子盛血啊。我敢擔(dān)保，這小子的血一定是上等的好顏料，畫畫肯定好！”可是等了幾天，肖杰還是肖杰，不要說挨上一刀，就是連根汗毛都沒損傷。小黃毛等一幫死黨憎恨老皮，覺得老棺材三兩句嚇人話，老皮就成了縮頭烏龜了，真他媽的沒勁?？伤傈h們沒辦法，班內(nèi)敢動刀，敢一拳擊碎窗玻璃的，除了老皮，沒有其他人。

很快學(xué)校放寒假了。

寒假第一天上午，老皮去了肖杰家。老皮原先不想去的。你是什么東西？你讓我去，我就去嗎？肖杰說：“我要回北京過年探親，你不是想知道我家嗎？”

老皮還是去了。

肖杰家住在陜西路延安路口的香樟公寓。

老皮打小住在滬西窮街，對于時常路過的香樟公寓，內(nèi)心極其向往。更重要的，要了解肖杰莫過于去他家。

老皮從家門出來時天氣寒冷，不過紅彤彤的太陽掛在東面的天空，發(fā)出溫暖的光，讓人舒服。

老皮坐上二十四路電車，到陜西路下車。老皮下車抬眼一看，車站對面就是香樟公寓。香樟公寓門前是條又寬又深的弄堂。弄堂口兩扇大鐵門半開半合。老皮走到大鐵門口時發(fā)現(xiàn)冬天上午的弄堂，除了一半陽光一半陰暗，寒風(fēng)在弄堂里來回穿梭外，一個人影都沒有。

老皮獨自走進弄堂，聽到心臟在狂跳。他不習(xí)慣寧靜的環(huán)境。他覺得置身于一種虛幻的場景中。

老皮慢慢走到二號門前一看，門沒鎖，虛掩著。老皮沒急著推門，而是站在門口抬頭朝上看，發(fā)現(xiàn)這是四層樓的房子，每個樓層很高，有幾間朝北窗戶微微開著。老皮注意到那些都是鋼窗，鋼窗上的支架泛著暗綠色的光。是全銅的。

老皮推門，除了“吱呀”一聲，底樓沒人，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轉(zhuǎn)角樓梯。樓梯寬，舒緩地朝上延伸。老皮抬頭，整幢樓里沒一點聲音。老皮輕輕走到二樓停下。老皮有些困惑，肖杰沒告訴他住幾樓哪個房間。老皮不敢貿(mào)然敲門，只能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東張西望，盼著能在樓道里見到一個鄰居。

老皮不知道是繼續(xù)往上走，還是原地不動。

老皮等了五分鐘，依舊不見人影一個，火了，張嘴叫道：“肖杰，肖杰?！崩掀さ穆曇粼陟o寂的樓道里發(fā)出一陣回音。見無人應(yīng)答，老皮邊叫邊往三樓走去，剛跨上三樓樓梯，二樓樓梯口一扇門開了條縫。老皮看到一個老頭干枯的臉，剛想開口詢問，卻聽到門縫里惡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叫魂啊?！崩掀ひ汇叮骸靶ぁ痹捯粑绰?，門縫里又吐出一個字：“滾。”隨后那張干枯的臉倏地不見了，門“砰”地關(guān)上。

老皮看著緊閉的房門，雙手在哆嗦，一股怒火沖天而起，他好像忘了找肖杰。老皮走到老頭家門前，一拳砸了上去。那一拳實在太重了，樓道里不但有“砰”的回聲，同時樓道上方的窗玻璃下的陽光中，跳出無數(shù)細(xì)小的灰塵，在空中亂舞……

老皮狂罵道：“我操你媽，死老頭子，滾出來?！?/p>

門內(nèi)鴉雀無聲。

老皮勢大力沉的一拳，再加上響亮的暴怒聲，把整幢樓驚動了。三樓四樓都有開門聲。

有人叫道：“誰呀，哇啦哇啦做啥啦?！?/p>

老皮破口大罵：“哇你媽的屄，滾回房間去?！?/p>

三樓房門口傳來女人聲音：“怪了，大清早怎么會有神經(jīng)病跑到樓里來呀?！?/p>

老皮一聽罵他神經(jīng)病，怒不可遏，直往三樓沖去。

老皮聽到頭頂有人叫道：“老皮，我住四樓?！?/p>

老皮抬頭罵罵咧咧跑到三樓，三樓所有的房門都關(guān)著。老皮氣得直沖四樓的肖杰罵道：“你他媽的住四樓，就得說清楚，讓我摸瞎子呀。”

老皮邊罵邊發(fā)現(xiàn)肖杰穿著件紅色毛衣，伏在四樓樓口的木頭扶手上，從上往下看著他。

老皮怒氣未消，說：“你們這幢樓里的人，壞透了。”

肖杰說：“上來吧。”

老皮到了四樓，肖杰轉(zhuǎn)身推開家門，老皮看到大房間里盛滿金燦燦陽光。

肖杰說：“換雙鞋子?！?/p>

一聽換鞋子，老皮臉上滾燙滾燙。不怕襪臭，實在是襪子前面有兩個大洞。

肖杰看著老皮不動，說：“怎么啦？”

老皮說：“沒事，我換?！?/p>

乘著肖杰轉(zhuǎn)身，老皮趕緊脫下鞋子，迅速套進一雙拖鞋，進了客廳。

肖杰指了指客廳里的一張單人沙發(fā)說：“坐吧?！?/p>

老皮不動，雙眼使勁看著整個房間。

房間很大，但是家具并不多。整個客廳看似空蕩蕩。

肖杰再次指了指單人沙發(fā)，老皮這才坐下。老皮發(fā)現(xiàn)沙發(fā)很舒服，不由撫摸扶手，這時就看到上面有淡淡的圖章印，細(xì)看，好像是X X X X警……字樣。

肖杰走到一邊廚房，拿來一只壺，說：“來杯咖啡吧?！?/p>

老皮馬上說：“我要茶。那東西苦。不要?！?/p>

肖杰點點頭轉(zhuǎn)身時，客廳邊上一扇門打開，里面走出一個年齡與老皮相差無幾的女人。女人穿了件極薄襯衣，里面若隱若現(xiàn)閃爍著一對高聳的乳房。女人笑盈盈地沖著老皮點點頭，對肖杰說：“我來吧。”

女人進了廚房。

老皮想起了，女人好像就是那天在海燕門口等肖杰的女人。

老皮懂了，是肖杰的“敲定”。

肖杰見女人進了廚房，坐到老皮對面一張三人沙發(fā)上。

肖杰喝著咖啡問：“好找嗎？”

老皮說：“好找。只是進了門里就不好找，你應(yīng)該告訴我住四樓?！?/p>

肖杰說：“你呀，火氣也太大了，你與二樓老頭吵什么吵呀。”

老皮說：“他……”

肖杰說：“你那么大聲，人家是不高興的。”

肖杰與老皮瞎七搭八說著時，女人端著茶來到老皮面前，輕輕放在一邊茶幾上。這時老皮才細(xì)細(xì)看清這個胸大高挑的女人。女人身材好，胸型好，但是女人臉皮布滿雀斑，不好。

老皮想著時，看到女人輕輕滑向肖杰，一屁股坐到肖杰腿上，好像肖杰是張椅子。肖杰呢，那雙白皙細(xì)長的手指滑到女人胸上，隔著女人薄薄襯衣，像輕拈茶壺蓋上圓頭般地輕拈女人乳頭。

肖杰看著老皮，說：“這就是我家了。”

老皮沒有回答，他總覺得這個地方就像海燕西餐館一樣，陌生。

見老皮不吭聲，肖杰滿不在乎地拍拍女人的屁股說：“別看你會吵架斗毆，但是細(xì)細(xì)看你，還是小公雞一只，沒與女人睡過吧？”

老皮的臉紅到脖子根。

想想吧，小黃毛至少扒過他妹妹的褲子，畫了裸體畫。肖杰更不得了，與女人都睡了。我老皮算什么呢？不要說沒與女人睡過，就是看都沒看全女人。

老皮只得怔怔看著肖杰與身邊的女人……

肖杰皺眉，拍著女人肥大的屁股說：“進去吧。你在，他沒法與我說話?！?/p>

女人笑笑站起，晃蕩著一雙大奶子進了里屋。

肖杰說：“看看你，都過得叫啥日子。西餐沒吃過，女人沒睡過，這樣做班內(nèi)老大有欠缺?！?/p>

老皮臉紅赤白地說：“我也有‘敲定’，是個好女人。哪像你這個，一臉雀斑，難看死了。”

肖杰說：“好女人？你懂什么叫好女人？”

老皮一愣。好女人不就是臉蛋兒漂亮，身材好嘛。

肖杰一聽哈哈大笑，說：“好女人就是臉蛋兒漂亮，身材好？俗！”

老皮傻了。

肖杰問：“知道什么叫好女人，或者說叫絕品女人嗎？”

老皮張大著嘴，傻乎乎地看著肖杰。

肖杰問：“知道實踐出真知嗎？”

老皮搖搖頭。

肖杰說：“看來你連最簡單的辨證唯物主義都不懂。告訴你吧，辨證唯物主義認(rèn)識論認(rèn)為，實踐決定認(rèn)識，認(rèn)識對實踐具有能動的反作用。實踐是人們改造客觀世界的一切活動，是主觀見于客觀的活動，實踐過程是主觀認(rèn)識同客觀事物聯(lián)系的橋梁?！?/p>

老皮點頭也不好，搖頭也不好，只是看著肖杰白臉上的紅唇一動一動，于是說：“你這話熟，政治老師上課講過?！?/p>

肖杰說：“女人就像梨子，是好是壞，你得品嘗，你沒品嘗，光憑容貌與身材，絕對是低層次的，是沒品位的。說到底，是動物，是典型的低級趣味?！?/p>

老皮火了，拍著沙發(fā)扶手，瞪眼說：“你不就是睡了一把雀斑女人嘛。要說雀斑女人是梨子，也就是個雀斑梨子，有啥好滋味的?！?/p>

肖杰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探過身子，輕聲說：“辨證唯物主義認(rèn)識論使我從理論上懂得了什么是高品位。告訴你吧，我測量過她的乳暈直徑，測量過她肚臍到最上面陰毛的距離。當(dāng)然，她多毛，尤其下面像頭發(fā)一樣又密又長，我得撥開草叢，尋找洞穴，觀察研究。”

老皮嘴角一撇：“你研究這個呀，真有病?！?/p>

肖杰搖搖頭：“我沒病，判斷一個女人是否極品，關(guān)鍵要研究陰道。”

老皮嚇得一個激靈，不由自主站起，脫口而出：“陰道？”

“對，研究只是一個方面，關(guān)鍵還得親自實踐。實踐的結(jié)果告訴我，這個女人陰道呈蚯蚓狀。”

老皮怔怔看著肖杰，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肖杰說：“據(jù)古書記載，楊貴妃的陰道也是這樣?！?/p>

老皮給搞得不耐煩了，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肖杰說：“極品女人的陰道就是呈蚯蚓狀。你要成為真正老大，必須懂！”

7

老皮灰溜溜從肖杰家里出來后，在冬日的陽光下，一張臉蒼白得可怕。他覺得自己渺小可憐，像個屁孩。抬眼看著陜西路上來回開著的電車，真想上去被車軋死算了。

老皮看到陜西路上南來北往的電車慢慢停下，整條馬路寂靜可怕。老皮覺得奇怪，抬頭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慢慢駛近幾輛大卡車，卡車車頭紅旗招展，幾個全副武裝的民兵威風(fēng)凜凜站在車頭，車廂里跪著幾個脖掛木牌，姓名打叉五花大綁的家伙。

老皮知道這些都是送往刑場的槍斃鬼。

老皮內(nèi)心“咔嗒”一下。

老皮跟在卡車后面。

卡車駛進文化廣場，那后面既是靶場又是刑場。

老皮不能進去，只能待在廣場外的竹籬笆前。

老皮在寂靜的陜西路上，聽到里面?zhèn)鱽砹艘慌彭懥恋臉屄暋?/p>

老皮確認(rèn)卡車駛離后，翻過竹籬笆進入空無一人的廣場，繞到廣場后面空地上，毫不遲疑地脫掉衣服，如篦子篦發(fā)般地開始在泥土里尋找什么。老皮眼睛亮了，他看到泥土里有金燦燦的彈頭與彈殼。

從第二天起，老皮變了個人。平時老皮不要說放假，上學(xué)也時常不在家，總與那幫死黨呼來喝去，沒消停。那天早上卻不一樣。那天大清早，老皮從馬路上找到一塊青水磚，用上鑿子、榔頭開始雕鑿。老皮雕鑿了整整一天。當(dāng)整個東西雕鑿?fù)旯ず?，才看清這是一件手槍模型。

老皮要做一把假槍，要在夜間用這把假槍，抵住肖杰的腦殼，讓他明白：老皮不懂西餐；不懂女人，但懂毛主席他老人家語錄，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

老皮想象肖杰在假槍面前，跪倒在自己腳下的熊樣，笑了！

老皮第二天來到父親所在工廠。父親是西康路上第二機床廠的打鐵工人。父親見到老皮時，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當(dāng)老皮拿出半書包彈頭彈殼與一塊青磚做成的手槍模型時，他父親這才明白兒子想做一把假槍。老皮的父親知道不能不答應(yīng)兒子，否則這個殺胚鬧起來，他吃不消。

老皮的父親只用了幾分鐘時間，就把黃銅做的彈頭彈殼熔解，倒入青磚模型。當(dāng)銅水慢慢注入青磚模型，發(fā)出輕微的咝啦咝啦聲時，老皮的身子不由顫栗起來。老皮是目睹銅水慢慢與青磚齊平，然后慢慢冷卻。老皮從父親手里拿起一把榔頭輕輕敲碎青磚，一把以假亂真的手槍跳到老皮的眼簾里。老皮拿起沉甸甸的手槍放到陽光下，手槍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老皮幸福地笑了。老皮又向父親借了把銼刀，坐在陽光下慢慢修磨。當(dāng)他把假槍四周毛邊徹底清理干凈，整把假槍變得滑溜時，這才把沉甸甸的假槍別在后腰上。

陽光下的老皮威風(fēng)凜凜。

老皮等待肖杰探親回家。

8

年后不久，學(xué)校開學(xué)了，肖杰沒出現(xiàn)在班內(nèi)。老禿沒說緣由。老皮見不到肖杰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上下課總是無精打采，除了時常撫摸金光閃爍的假手槍外，什么事也不做。

老皮瘦成皮包骨頭。

這年六月底，初夏已經(jīng)來臨，校園里樹木蓊郁，不知名的花草發(fā)出異常的香味。就在學(xué)校放暑假前的那天傍晚，老皮徹底絕望時，卻見肖杰穿著一件嶄新的的確良白襯衫鬼魅般地出現(xiàn)在班內(nèi)。瞬間，老皮眼睛放光，身體顫抖。

老皮想，原來沒死啊。

老皮沒有搭訕，小黃毛忍不住截住肖杰問：“你怎么像鬼一樣，說來就來，說跑就跑呢?！?/p>

肖杰說：“我要去南京，今天來學(xué)校辦理轉(zhuǎn)學(xué)證明?！?/p>

肖杰在說這話時，看了眼老皮。老皮沒看他，獨自出了教室，站在學(xué)校門口。

老皮這學(xué)期一直在等肖杰，那把沉甸甸的假槍一直別在腰上。肖杰不是顯擺他會吃西餐，懂極品女人嗎？說他做老大還欠缺嗎？好了，現(xiàn)在沒有后顧之憂了。他要轉(zhuǎn)學(xué)了，今晚做個了斷吧。

其實用不著老皮等他，肖杰在老皮剛離開班內(nèi)時，尾隨老皮身后。對于老皮后腰桿上突出物，肖杰搞不清，也不想搞清。

老皮從袋里取出煙剛點著，深呼一口，還沒吐出煙霧時，肖杰挎著一個草綠色書包，站在他面前。

老皮定了定神：“來了?！?/p>

肖杰點點頭。

老皮問：“中吉普呢?！?/p>

肖杰說：“我是走來的。”

老皮問：“知道我在等你？”

肖杰說：“當(dāng)然，看到你出了班級，跟了上來?！?/p>

老皮問：“知道為何等你嗎？”

肖杰說：“估計不會是好事?！?/p>

老皮說：“找個地方談?wù)劙伞！?/p>

肖杰說：“行，去西康公園?！?/p>

老皮點點頭，燦爛一笑。他知道那是個巴掌大的小公園，幾乎沒人，可以好好修理修理這狗日的了。

肖杰說完回頭招招手，老皮放眼看去，一眼認(rèn)出雀斑女人正笑盈盈朝他們走來。

老皮問：“她來干嗎？”

肖杰說：“我要去南京，這個女人帶不走，給你當(dāng)‘敲定’吧?！?/p>

老皮一愣：“你說什么？”

老皮話音剛落，雀斑女人走到他們跟前。

天熱了，女人卻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草綠色列寧裝。那列寧裝一看就知道重新裁剪過，否則不會把女人胸部勾勒得如此飽滿。

雀斑女人伸手：“你好?！?/p>

老皮沒有與她握手，轉(zhuǎn)身就走。

天色漸漸暗了，通往西康公園的西康路上空，太陽成了火球，一動不動地懸掛在西邊蔚藍(lán)色的天空下。

老皮聽到身后肖杰在對雀斑女人說：“知道波呂斐摩斯嗎？”

雀斑女人沒回答。

肖杰說：“如果老皮不知道，我能理解，他只是個啥都不懂的流氓加文盲，你呢，你怎么也會不知道呢？”

雀斑女人還是沒回答，但是老皮內(nèi)心成了西天邊火球，恨不得一口燒了肖杰。

老皮不由自主摸摸后腰上那把金燦燦沉甸甸的假手槍。

肖杰對雀斑女人說：“告訴你吧，波呂斐摩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神，喜歡吃人，我要弄死他。弄死他，這就是大事了。”

他們走進巴掌大的西康公園。公園里到處都是高大偉岸的樹木，那些樹木張開寬大的葉片，除了葉片縫隙中透出點點碎金般的陽光，一切陰森森。

一棵大得可怕的松樹下，三人站定。

老皮一個急轉(zhuǎn)身，從后腰里抽出那把假手槍，一手頂住肖杰的后腰，一手抓住肖杰的確良的后領(lǐng)。

肖杰感覺到了重量與涼意。

肖杰脫口而出：“老皮，你玩啥？”

雀斑女人尖叫起來：“槍，槍……”

肖杰一動不動。

老皮沖著雀斑女人低聲吼道：“閉上你的臭嘴。”

雀斑女人嘴閉上了，身子骨卻在不停發(fā)抖。

老皮用手槍柄敲了敲肖杰后腦勺，咆哮如雷：“你他媽的不是很厲害嗎？”

肖杰沒吭聲。

老皮咬牙切齒地說：“你不是很懂西餐，很懂女人嗎？”

大松樹下，肖杰那張臉陰沉的可怕：“你想怎樣？”

老皮說：“你不是說，老子是流氓加文盲嗎？不錯，你說對了，早先我只是想捅你一刀，現(xiàn)在我想崩你一槍，我已等了一個學(xué)期了?！?/p>

雀斑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老皮你不能這樣?！?/p>

老皮把槍對準(zhǔn)雀斑女人：“爛女人，滾一邊去。”

雀斑女人顫抖地說：“老皮，咱能不能商量商量。”

老皮看著女人驚恐萬狀的臉，轉(zhuǎn)而對肖杰說：“這學(xué)期你沒上課，知道我過得啥日子嗎？八個字：水深火熱，度日如年。我老皮成了皮包骨頭，曉得不？”

肖杰點點頭說：“我明白。1、我說你做老大有欠缺；2、我的生活太優(yōu)越；3、我還有一個極品女人；4、關(guān)鍵我的聰明才智讓你上火，所以你就想干掉我是嗎？”

老皮一愣，心想狗日的怎么知道我內(nèi)心想法？

肖杰說：“你能弄到槍，證明你本事大。這么著吧，今晚我們?nèi)俗鲆患笫?，事畢后，你想讓我怎樣就怎樣，行不?！?/p>

老皮想了想說：“這話你說的？”

肖杰說：“你讓我跳蘇州河也好；跳黃浦江也罷，都行?！?/p>

“沒讓你跳河跳江，只要當(dāng)著我的死黨面，自捅一刀就行了?！?/p>

“沒問題?！?/p>

老皮松了手，把假手槍插入后腰上。

老皮、肖杰、雀斑女人坐在大松樹下的石凳上。

肖杰從軍用挎包里拿出熟食與啤酒，三人邊喝邊聊。

老皮不知道肖杰晚上要干何等大事，他也不想問。

當(dāng)太陽完全沉沒在地平線下，從樹葉縫隙里看到天空中亮起明晃晃的月亮?xí)r，肖杰站了起來。

肖杰說：“晚上十點，炸毀康坪橋。”

老皮一笑：“康坪橋是電影《奇襲》里的，這里只有長壽路橋。”

肖杰說：“比喻?！?/p>

老皮不悅：“不要比喻，直說?！?/p>

肖杰說：“到外面去?！?/p>

三人朝西康公園外走去，剛到公園門口，肖杰說：“抬頭看天?！?/p>

老皮抬頭看了天，除了月亮，還有星星。

肖杰說：“看到天空中的獨眼巨神波呂斐摩斯嗎?！?/p>

老皮不明白。

雀斑女人指著天空大叫：“探照燈?！?/p>

老皮再次抬頭，星空下，一只探照燈射出了一道又粗又白的巨大光柱。那道光柱掃到哪兒，哪兒一片慘白。

肖杰說：“他就是獨眼巨神波呂斐摩斯?！?/p>

老皮不耐煩了：“你別兜圈子，其實你想說炸毀康坪橋，就是炸毀探照燈！”

老皮說完這話，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聽父親說過，第二機床廠屋頂之所以裝探照燈，是嚴(yán)防美、蔣特務(wù)飛機空投特務(wù)，對我們城市進行偵察，破壞。

肖杰說：“我沒炸藥炸毀探照燈，但是我們可以把它捅瞎?！?/p>

雀斑女人說：“老皮有手槍，一槍滅了它，神不知鬼不覺撤退就是了！”

公園門口昏黃的路燈下，老皮一張臉變得通紅通紅。

肖杰說：“老皮那槍是銅疙瘩，假的。”

老皮跳了起來：“你說什么？信不信我現(xiàn)在一槍崩了你?！?/p>

肖杰冷笑：“槍，我見過多了。我之所以沒動，還真怕沉甸甸的銅疙瘩砸碎我的腦子。不過我肖杰說話算數(shù)，只要你有魄力跟著我做完這事，我明天當(dāng)著你的死黨面前，捅自己一刀！”

老皮點點頭：“一言為定?！?/p>

肖杰說：“一言為定?！?/p>

老皮說：“我爸就在第二機床廠打鐵車間工作，那兒我熟，看我的就是了。”

肖杰說：“不要我們？”

老皮說：“滾一邊看就是了！”

9

天還沒亮，石庫門天井里漆黑一團。西康路上急急駛來一輛中吉普。中吉普開到西康路安遠(yuǎn)路口一幢石庫門前，突然停住。隨即車門打開，跳下幾個人影，借著昏暗的路燈，沖進石庫門。

一個是班主任老禿；一個是工宣隊老棺材，還有兩個陌生人。

老皮是在床上被兩個陌生男人，像老鷹抓小雞似地緊緊抓住。

老皮被押出石庫門天井時，中吉普兩只車燈突然打開，很像小型探照燈似的射出兩道強光，刺得老皮睜不開眼。

老皮下意識地大叫：“中吉普——是共軍?！?/p>

兩個大漢一愣，互相看了看：“你說什么？”

老皮沒吭聲。老皮只覺得兩只耳朵被人緊緊揪住，火辣辣地疼。有那么一剎那，老皮懷疑耳朵被撕裂了。

老皮被撳進中吉普里，無意抬頭，發(fā)現(xiàn)司機回頭沖他一笑。老皮傻眼了。司機不就是每天接送肖杰上下學(xué)的大漢嗎？

老皮腦袋“轟”地一下。

車動了，老皮聽到中吉普外老禿對老棺材說：“我早說過，班里第一個進漕寶路的一定是老皮。”

漆黑一團的中吉普里，老皮看到自己手里拿著一支熊熊燃燒的木頭，捅瞎了探照燈那只可怕的眼睛。他聽到瞎了眼的探照燈，在大清早的西康路上空嚎叫著，在空中久久回蕩著……

老皮看到肖杰那張如雕塑般的白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