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如何詠送別

王彬

長亭餞別

古時，因?yàn)樯a(chǎn)力低下，交通工具只有兩類：一是陸路的車馬，二是水路的舟船。從陸路離去，遠(yuǎn)行代步者或是乘車或是騎馬。在車馬所行的古道旁，早在秦漢時便開始置亭供行旅停歇休憩或送別餞行之用。庾信《哀江南賦》已有“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的句子。倪瑤注《自孔六帖》“館驛”條中有“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之說。所以，長亭的意象色彩就是離別與送別。

唐人離別詩中對此多有敘寫。李白《菩薩蠻》曰：“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睂戨x人望著短亭長亭而不見人歸來的傷心情景。柳宗元《離觴不醉至驛卻寄相送諸公》寫于離開永州返京途中，流露出詩人政治上的失意之感：“無限居人送獨(dú)醒，可憐寂寞到長亭?！贝汉拔锏拿枥L，寂寞氣氛的渲染，與詩人心中那一份濃重的離愁極為合拍。

“江南衰草遍，十里見長亭?？腿シ険u落，鴻飛入杳冥?？粘呛昙?xì)，深院曉燈青。欲去行人起，徘徊恨酒醒。”（李端《送袁稠游江南》）作者以長亭作為抒情的立足點(diǎn)，抒發(fā)勸慰友人遠(yuǎn)游的深情?！翱礌杽有需?，未收離別筵。千帆忽見及，亂卻故人船。紛泊雁群起，逶迤沙溆連。長亭十里外，應(yīng)是少人煙。”（于良史《江上送友人》）詩人在詩的最后點(diǎn)出送別的地點(diǎn)。長亭以外，故交更少，也更處荒蕪之地，所以，希望友人能更加保重，從而委婉地訴說出詩人深邃復(fù)雜的心曲。

到了宋代，柳三變要離開京城時，他的戀人在都門外長亭擺下酒筵給他送別。他于是作了《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道盡了戀人分離時難舍的別情，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而戲曲《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與劉蘭芝的別離，“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長亭短亭，是他們的感人愛情；《西廂記·長亭送別》里，崔鶯鶯送張生上京應(yīng)考，十里長亭的送別，繾綣難舍，一曲“碧云天，黃花地……總是離人淚”，感人肺腑，成為離愁別恨的絕唱；《梁山伯與祝英臺》里，梁祝的十八相送，長亭更短亭，演繹了一曲凄婉動人的送別故事……

南浦泣別

與北方詩人多用“長亭”一詞相對，南方詩人多用“南浦”意象渲染送別氣氛。在以長江流域?yàn)橹鞯哪戏降貐^(qū)，平原廣闊，江河湖泊縱橫交錯，交通主要靠水路，乘船極為方便?！澳掀帧睂?shí)指具體地名，即在某一地區(qū)中位于這個地區(qū)南側(cè)的水浦。但詩歌里的南浦，和長亭一樣，多為泛指。

屈原的《九歌》中有“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楊靈”、“與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等詩句，江淹《別賦》更是構(gòu)建了“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樣動人心魄的意象。南朝詩人謝朓《鼓吹曲·送遠(yuǎn)曲》詩中曰：“北梁辭歡宴，南浦送佳人。”詩人張正見《征虜亭送新安王應(yīng)令》詩曰：“風(fēng)吹臨南浦，神駕餞東平?！缏芬换厥?，流襟動睿情?！本瓦@樣，一代一代的詩人將離愁別緒的情懷不斷地添加到“南浦”這一意象上，南浦成為水邊送別之地的一個專名。

到了唐代，離別詩中“南浦”意象的使用更加普遍。王維《送別》曰：“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為報故人憔悴盡，如今不似洛陽時?！崩畎住顿洕h陽輔錄事二首》曰：“鸚鵡洲橫漢陽流，水引寒煙沒江樹。南浦登樓不見君，君今罷官在何處?！卑拙右住赌掀謩e》曰：“南浦凄凄別，西風(fēng)裊裊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崩钯R《黃頭郎》曰：“黃頭郎，撈攏去不歸。南浦芙蓉影，愁紅獨(dú)自垂?！?/p>

五代詞人馮延巳《三臺令》寫南浦一別，音容渺茫，如今重來舊地，不見佳人，觸景傷情，引發(fā)了無限感慨：“南浦，南浦，翠鬢離人何處。當(dāng)時攜手高樓，依舊樓清水流。流水，流水，中有傷心雙淚?！薄氨鄙抽T，南浦岸，望得眼穿腸斷?！保ㄊ⒂选陡┳印罚八途掀?。對煙柳，青青萬縷。”（韓元吉《薄幸》）寫的都是離愁。

折柳贈別

楊柳是中國古代送別詩中描寫得最多、也是最優(yōu)美動人的一個意象。因?yàn)榱鴹l似愁腸，柳葉似愁眉，也有人認(rèn)為，柳絲柔軟細(xì)長，能系住行人的心，柳枝依依，能傳達(dá)依依不舍的心緒。此外，“柳”與“留”諧音，折柳贈別，暗中寄寓殷勤挽留的意愿。故清人褚人獲在《堅瓠廣集》中說道：“送行之人，豈無他枝可折而必折柳者，非謂津亭所便，亦以人之云鄉(xiāng)，正如木之離土，望其隨地皆安，一如柳之隨地可活；為之祝愿耳?！?/p>

《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最早以楊柳表惜別之情的詩句。因?yàn)橛辛搜U裊的柳枝為意象，離別的傷感仿佛便多了些春意與詩情。從此以后，柳的意象便與中國詩歌的離別題材密不可分了。如北朝樂府民歌《折楊柳歌辭》：“遙望孟津河，楊柳郁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睙o名氏的《送別詩》：“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唐人離別詩中有柳意象的可以說是俯拾皆是。有言柳色的：“江柳斷腸色，黃絲垂未齊?！保ㄈ诛@《賦得江上柳送人》）有言柳絲的：“楊柳織別愁，千條萬條絲?！保辖肌豆烹x別二首》）有言柳絮的：“繚亂舞情空，發(fā)人無限思?！保▌⒂礤a《柳花詞三首》）還有言柳葉的：“暫憑搏酒送無謬，莫損愁眉與細(xì)腰?！保ɡ钌屉[《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

宋沿唐習(xí)，柳不僅成為送別時約定俗成的贈物，更成為別離主題賴以生發(fā)的主要意象。張先《一叢花令》：“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辈徽f柳絲勾起離愁，反說離愁引亂柳絲，是其用筆深湛之處。吳文英《唐多令》：“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毕档眯兄郏瑓s又系不得離人，情景固有不同，作者的嘆惋同樣沉痛。“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保馈队炅剽彙罚盍髅妫菜泼谰?，卻有哀情?！傲幹?，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保ㄖ馨顝短m陵王》）依舊是以景寫哀情。

飲酒勸別

就數(shù)量而言，以酒送別的詩在別離詩中可能是最多的。元人楊載《詩法家數(shù)》曰：“凡送人多托酒以將意，寫一時之景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p>

李嶠《送李邕》：“落日荒郊外，風(fēng)景正凄凄。離人席上起，征馬路邊嘶。別酒傾壺贈，行書掩淚題。殷勤御溝水，從此各東西?！睆堬嫽慕?，時值落日，景自凄涼，只有一醉，或許能稍解愁意。自此一別，更不知重聚何日。杜甫《奉濟(jì)驛重送嚴(yán)公四韻》：“遠(yuǎn)送從此別，青山空復(fù)情。幾時杯把重？昨夜月同行。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江村獨(dú)歸處，寂寞養(yǎng)殘生?！痹娙舜朔蛧?yán)武入京，心情也是十分復(fù)雜的，回想幾年的相處，不禁感慨萬千。所以，詩人也希望能再次暢飲，與嚴(yán)武共敘友情。

到了宋詞中，亦是如此?！俺钅c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范仲淹抒寫離情的《御街行》，未飲酒淚已揮灑，沾濕了離人的衣裳，落滿了離人的酒杯。辛棄疾《滿江紅》：“問人間，誰管別離愁？杯中物?！痹谧髡哐壑?，酒儼然成為主管人間離愁的神祇。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圣，復(fù)道濁如賢。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保ɡ畎住对孪陋?dú)酌四首》）“詩仙”李白的送別，怎能缺少了酒？“相看不忍別，更進(jìn)手中杯?！保ā端鸵笫纭罚┻@酒喝得是時候?！跋e傾壺醑，臨分贈馬鞭?！保ā端蛣e》）這是真正的壯行，全是丈夫氣?！岸肪莆馂楸。缧馁F不忘?！保ā赌详査涂汀罚┌阉械亩凇⑺械淖Ｔ?、所有的交情全都融進(jìn)小小的酒杯中了。

借月詠別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有玉盤、玉兔、玉壺、冰輪、嬋娟、嫦娥、蟾宮等別稱的月亮，自然成為文人騷客賴以表現(xiàn)別離主題的現(xiàn)成材料。

借月詠別，濫觴于南朝作家謝莊的《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這一飄落天外、匪夷所思的想象，開了借月詠別的先河。李冶《明月夜留別》云：“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贝嗽姙榕娙怂颓槿碎惒?。行人當(dāng)發(fā)，月色彌望，主人公對月感懷，以月無聲而有光比喻人無語而有情，又以明月無處不在象征相思處處相隨。

對月亮描繪最多最具風(fēng)韻的，當(dāng)屬王昌齡了。“何處遙望君，江邊明月樓?！保ㄍ醪g《送胡大》）以江、月、樓這些冷色調(diào)的景物，映襯出了離人愁緒。“天長杳無隔，月影在寒水。”（王昌齡《送李十五》）以無邊無垠的寒水寒月，渲染出了夜別的無限離愁。“別后冷山月，清猿無斷時?！保ㄍ醪g《送張四》）冷月、蒼山伴以悲涼的猿啼，更見離人心境之茫然?！靶械角G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保ㄍ醪g《盧溪別人》）說是不要把夜月和猿聲聯(lián)系起來，而實(shí)際上既寫了孤月又寫了愁猿，還把它們放到了幽深凄冷的三峽之夜，這更是對別離背景繪聲繪色的描寫。“扁舟乘月暫來去，誰道滄浪吳楚分。”（王昌齡《送李五》）一輪光照九州的明月，使時間和空間都縮小了，長別成了短暫的來去，千里之遙的蠻荒之地也變得近在咫尺，別離簡直成了一種浪漫和瀟灑。

月亮在宋代詞人的筆下煥發(fā)出了新的光彩。“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蝶戀花》）明月的銀光攪得離人徹夜無法入夢。天亮以后，殘月的余暉仍斜射房中，不肯罷休，這是因?yàn)樗恢绖e離的痛苦?！叭擞斜瘹g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保ㄌK軾《水調(diào)歌頭》）這段家喻戶曉的名言，以月之圓缺比喻人之離合，兼具詩情與哲理，曾激起古往今來多少離人的強(qiáng)烈共鳴。

芳草惜別

春草染上傷別的色彩，淮南小山的作品中已有濫觴?！墩须[士》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之句，目睹眼前萋萋草色而思念客外離人，感物生意，賦草以情?！扒嗲嗪舆叢?，綿綿思遠(yuǎn)道”，是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的承繼。“青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是江淹《別賦》的發(fā)揮。

到了唐代，離離芳草寄托了多少文人的別情離緒。李白《送趙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云“東風(fēng)春草綠，江上候歸軒”、王維《送別》云“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皇甫冉《送陸鴻漸棲霞寺采茶》云“借問王孫草，何時泛碗花”、雍陶《送于中丞使北蕃》云“來春擁邊騎，新草滿歸程”等，無一不是借草表達(dá)早日相會的意愿。眾多詩人中，劉長卿最擅寫草。其《奉餞郎中四兄罷余杭太守承恩加侍御史充行軍司馬赴汝南行營》中“離心在何處，芳草滿吳宮”、《奉送裴員外赴上都》中“離心秋草綠，揮手暮帆開”、《發(fā)越州赴潤州使院留別鮑侍御》中“江南江北春草，獨(dú)向金陵去時”、《贈別盧司直之閩中》中“歲歲王孫草，空憐無處期”，或?qū)憣?shí)景，或?yàn)橄胂?，詩中的草無一不是詩人離情別緒的反映。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保ò拙右住顿x得古原草送別》）又要送走那出門遠(yuǎn)行的友人，這萋萋的芳草不也極像我們此時依依不絕的別情？“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保ɡ铎稀肚迤綐贰罚┩瑯右赃h(yuǎn)接天涯、綿綿不盡、無處不生的春草，來比喻離別的愁緒，讓人看到離情的生生不息?！叭巳ヒ?，客凄然。酒泉添淚泉。一杯今夜且留連。斷腸芳草邊?！保ê檫m《阮郎歸》）“水亭山驛，衰草斜陽，無限行人斷腸處。”（仲殊《洞仙歌》）見草傷懷，斷腸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