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 岸
短文三篇
□屠 岸
一個寒冷的黎明。我醒了。我聽見一種從未聽見過的音樂,仿佛裂帛,或斷弦的共鳴,又仿佛童聲的有頓挫的歌唱;然而很低,很低,自近而遠(yuǎn),從窗外一直延伸到天邊;又自遠(yuǎn)而近,從天的盡頭回響到我的枕邊——
我驚異地問:“什么聲音?”
我的伙伴回答:“河里的冰坼裂了?!蔽移鹕恚叩綉敉?,河邊。我看見河里的冰塊有了裂縫,有些還在繼續(xù)開裂。冰河解凍了。碎冰下面的水開始緩緩流動。凜冽的季節(jié)將要過去了。而那奇異的音樂繼續(xù)一次又一次地?fù)軇游业男南?,直到慢慢地隱沒在白天的噪音里。
那是1949年初,我在浦東川沙縣一個村子里暫住的時候。三十多年過去了,可是那奇異的音樂還時時鳴響在我的心頭。
一個炎熱的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輪到我在田頭的席棚里看守水泵。到了半夜,讓水泵暫時休息。突然,我聽到一種從未聽見過的奇異的音樂,仿佛蠶正在吐絲,蛋殼正在被啄破,又仿佛無數(shù)低音提琴正在進行斷奏;然而很低,很低,幾乎聽不見,可是有,近處有,遠(yuǎn)處有,彌漫在池邊、樹旁,在廣袤的田野里,在一切有生命存在的空間……
我驚異地問:“什么聲音?”
跟我共命運的人回答:“禾苗在拔節(jié)!”
我走到棚外,什么也看不見,一股強大的黑暗緊包著我。但我可以側(cè)耳細(xì)聽。我聽見那音樂像是地火在蔓延,陰河在奔涌,像是無數(shù)棵生命的嫩芽在沖破壓在頭上的重重黑云向上拱。這奇異的音樂持續(xù)地?fù)軇又业男南?,久久地、久久地不絕。
那是1972年的夏天,我在河北靜??h團泊洼“五七干?!崩飫趧拥臅r候。十幾年過去了,可是那奇異的音樂還時時鳴響在我的心頭。
一個溫煦的早晨,我醒了。我聽見一種音樂,似乎聽見過,又似乎沒有聽見過;是這么熟稔,又那么陌生,因此而顯得奇異。它仿佛嗡嗡嘈嘈的一群蜜蜂,從蜂巢里出來,飛向萬紫千紅的花叢;又仿佛沸沸揚揚的一壺開水,把壺蓋拱開,讓滾燙的蒸汽迎著七彩的太陽光噴冒,升騰而幻化……
我平靜地問:“什么聲音?”
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朋友回答:“市聲?!?/p>
我走上大街。人們熙熙攘攘地、急急匆匆地走著。工人們走向工廠,學(xué)生們走向?qū)W校,職員們走向市場,走向企業(yè)大樓……汽車駛過馬路。新建成的大廈和正在施工的大廈像樹林一樣聳立在城市的各處。早晨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這座城市,照射到這座城市里新鮮的標(biāo)語牌上,也照射到每一個匆匆行走的人的臉上,使那些臉放射出一種蓬蓬勃勃的光輝。這時候,那熟稔而又陌生的音樂像潮水一樣涌來,直至把我的整個身心淹沒。
那是1983年深秋,我住在“新園”招待所,對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進行訪問的時候。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可是那奇異的音樂還時時鳴響在我的心頭。
我常常在深夜,或者在黎明,聽見這三種奇異的音樂在我的心底里鳴響,一次又一次,輪流地鳴響,交錯著鳴響,又奇妙地融接起來,結(jié)合起來,好像三股泉水匯合成一股清流、一股激流、一股洪流,一瀉千里,漫無際涯,從渺遠(yuǎn)的過去沖向現(xiàn)在,又從現(xiàn)在涌向浩茫的未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分成兩半。我倚著身患絕癥的朋友。身邊的床單呈現(xiàn)出朦朧的白色。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朋友睜開眼,看見了我,用極輕的聲音說,“夢見我還是一個青年。我和同事B一起去趕公共汽車,準(zhǔn)備上火車站。公共汽車來了。他在前門口排隊等著上車,我在中門口。中門口上車的人擁擠。有著天使般眼睛的售票員用一種決定人們命運的口吻說:‘后面的那位到前門去上車!’我趕到前門,恰好B上了車而車門關(guān)了。只差半秒鐘,我想著,一面急忙趕回中門,砰的一聲中門也關(guān)了。車開了。我被留下了。只差半秒鐘,我想?!?/p>
說到這里,朋友微微地笑了。他繼續(xù)說:“我乘上了下一輛公共汽車,不料這車在一座連接兩塊不同顏色的陸地的橋梁上拋了錨。乘客都下了車。等到第三輛,我才擠上。趕到火車站,火車剛啟動。B在火車上大聲喊我。我想跳上車去,被一名頭戴驚人冷峻的白色鋼盔的路警攔住。車開了。只差半秒鐘,我想?!?/p>
停頓了一會兒,朋友繼續(xù)說:“我和B是相約去夢中的電子城的。他去了。而我后來雖然有過多次機會可以去電子城,卻總是只差半秒鐘而沒有去成。最后,當(dāng)我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的時候,又有了一個機會。我乘著風(fēng)馳電掣、破霧穿云的飛機到達(dá)電子城。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這座城市的市長的B拿著開啟本城城門的金鑰匙遞給我,我伸手去接——正在這時候,我醒了。只差半秒鐘,我想?!?/p>
我的朋友又微微地笑了笑,帶著點詼諧的語調(diào),他說:“我終于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變成癱瘓的老人,而且面對著黛黑的死亡。一切都過去了,多么輕松!”
“不!你不是A,我也不是B。”我熱烈地說,“你看看窗外,那片朦朧不是日光,而是月色。你應(yīng)該起床,同死亡賽跑,去迎接第二次蘇醒?!?/p>
白色床單隱去。在月光下,兩個影子沿著人字形欄桿賽跑。白影比黑影先到,兩影到達(dá)終點的時間相差半秒鐘。
頓時,白色鋼盔轉(zhuǎn)過臉來,天使般的眼睛嫣然一笑。
我醒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全我。只半秒鐘,我聽見了黎明的雞啼。清風(fēng)從窗外吹來。一陣歡躍的童聲由遠(yuǎn)而近,逐漸形成一片明麗的音樂之海。壁上的時鐘滴答地響著。墻壁透明了。電子城如霞光萬點從四面涌起。我感到手中握著一個堅硬的東西:金鑰匙。它燙著我的掌心,燙著我的血液和心臟。我起身,用青春的腳步,向洶涌的光流走去。
在青城山道上,過了雨亭。
遇到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女孩,她手拎一串“蟋蟀”在兜售,低聲對我說:“買一只蟋蟀吧?!蔽艺f:“我沒帶孩子來,不買了吧?!彼筲蠖?。我隨即后悔了。
從五洞天返回。又遇見這個女孩,她帶著央求的眼神,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買一只蟋蟀吧。一角錢一只?!蔽疫B忙掏錢買了一只。問:“是你自己編制的?”她點點頭,不多說話。這孩子似乎內(nèi)向,臉上無愁容,也無笑容。但我感到了她的憂郁,她內(nèi)心里似乎有某種深沉的東西。
那“蟋蟀”是用棕櫚葉片編制成的。葉片的綠色由淺入深,于是編出深綠間隔淺綠的六個皺褶,形成蟋蟀的身體。尾巴極長,像一根箭桿,而觸須更長。眼睛和嘴巴用紅絨制成。精巧可愛。價錢卻如此便宜。我對她說:“編得太好了,你的手真巧?!彼劬Φ痛梗脦缀趼牪灰姷穆曇粽f:“可惜是啞的。”哦?我一怔。我想再問她幾句話,一回頭,她已經(jīng)默默走開。只見她的背影消失在綠樹叢中,雨絲里。
迎面又來了一個女孩,也在兜售“蟋蟀”。她眉清目秀,性格開朗。她說她今年11歲,是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生。她的“蟋蟀”也是一角錢一只,我又買了一只。但這只不如前面的那女孩編得精巧。
我問:“這蟲兒你們叫蟋蟀?”
她答:“是?。 ?/p>
我又問:“不叫蛐蛐嗎?”
她搖頭。她的語匯里沒有“蛐蛐”。
“你為什么自己編蟋蟀出賣?”
她一笑,不回答。
“前面那個小姑娘是你的同伴吧?”
“是我的鄰家妹子?!?/p>
她還告訴我說,這妹子的手巧,編的“蟋蟀”在鄰里間數(shù)第一,本可以標(biāo)價二角一只,至少也得一角五分。但是這妹子不會大聲叫賣,所以即使降價一角,生意也不如別的孩子。她想把自己掙的錢分一部分給這個妹子,人家不要。姊妹們戲稱這妹子作“啞巴貨郎”。
“她好像有心事?”
“啞巴貨郎滿肚子都是心事??伤男氖率鞘裁矗l也猜不透!”沒等我再問,她對我一揮手,“再見!”跑了。
我捧著兩只“蟋蟀”仔細(xì)觀看。在細(xì)雨中,蟋蟀的身子碧綠碧綠的,潤如酥油,閃著亮點,形狀栩栩如生,特別是先買的那一只。
“可惜是啞的……”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飄到我耳邊。
我抬頭四處張望,什么也沒有。只見雨亭前后,綠蔭深濃,幽徑蜿蜒;只聽到沙沙的雨聲和潺潺的水聲充塞在空間。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