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耳刮子打出來的學術(shù)問題
□石英
一
我們哲學研究所和其它所基本一樣:研究人員都是在家里“上班”。還沒實行雙休日的時候,只在星期六下午到所里集中一下,交換一下選題,雙休日之后,自然又改為周五下午集中。有一回我同校畢業(yè)的校友,只比我小半歲的老范見了面開玩笑說:“你我這情況摟錢是沒戲的;只盼著再過兩年到點以后周末也不必來所里,又省了幾塊錢的公交車票!”
一般情況下,周末集中說實在話大多是例行公事,但今天下午我先后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一位外地的女性業(yè)余文學愛好者不知道怎么把電話打到這兒來,說是在一本什么“四大名旦”之一的大型文學刊物上看到一個叫“時云空”的作家寫的一篇小說,問這個時云空是不是我。我當即下意識地揚起腦袋來,絕對不敢冒名地回答她:“我的名字是時云虛,雖然‘虛’與‘空’意思相近,但不是我;何況天下重名的很多,就算我故意把名字起得冷僻些,也不敢絕對保證沒有重名的。”天哪,在下一副干巴得掉渣的哲學頭腦,哪里敢望形象思維發(fā)達的小說家之項背?誰知這個電話剛對付完,另一個電話又打過來,對方是一位本市某大醫(yī)院的心理學醫(yī)生,他自報家門,那名字我似乎還有點印象,好像在電視臺上出現(xiàn)過的。不過,這樣的名人說要向我請教,卻真?zhèn)€是不敢當。他提的是時下一個老得沒牙的俗問題(當時我心里覺得這樣的問題不應(yīng)該由他這樣的心理學家提出來),但他卻挺認真地說:“時老師,《三字經(jīng)》最近這一‘火’,許多人總是記著那個‘性本善’,其實從現(xiàn)實情況看,我倒覺得是‘性本惡’,你看現(xiàn)在許多人,還不夠惡的嗎?我讀過您幾篇涉及人性的文章,我想請教您,您對剛才我提出那個問題究竟怎么看?”
這時候,我身后有幾個六七十歲的老先生在等著打電話,因為我們這個大辦公室只有這樣一部電話。而且我太理解這些老先生的心氣兒了,他們主要不是出于“摳門兒”而舍不得買手機,而是因為他們出來活動的確很少,平時在家里“上班”有座機與外界聯(lián)系就可以了?,F(xiàn)在,他們可能有急事兒,需要打電話,我不好意思總占著這個唯一能與外部世界溝通的通道。于是,我很客氣地向那位心理學醫(yī)生說明:
“很抱歉,我這里有很多同志要打電話。這樣吧,你把您的電話號碼用短信發(fā)在我的手機上,下午我回家打給您,剛才您提出的那個問題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清楚的。何況我也不見得能回答得使您滿意。不管怎樣,也只能是僅供參考吧?!?/p>
下班后乘公交車走在路上,我還在想著那個電話:如果說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是“小兒科”,那未免是忒狂傲了;但作為一個三甲醫(yī)院的心理學醫(yī)生,沒有接觸過這方面的知識,確實也有些難以理解。但看來他是不太明了的。要不然為什么他在電話上說“我倒是覺得是‘性本惡’,”言外之意他的想法還是首創(chuàng)呢。如此說來,那些更復(fù)雜點的似是而非的學說,如戰(zhàn)國時告子的“性無善惡論”,西漢揚雄的“性善惡混論”等等,他就更不見得知曉了。想到這里,我除了兀自搖搖頭,還能說什么呢?
這樣想著想著,不覺間公交車到達蛤蟆嘴車站,我連忙下車,倉促之間,撲向中門,售票員同志尖聲喊道:“后門!后門下?!蔽覔屃藥撞?,后門差點兒關(guān)閉,但總還是下來了。險!這時一輛摩托車倏地駛過,幾乎將我撞倒。這倒也不全怪摩托車,一半是因為公交車沒有靠近邊道停下,而留了足夠的余地讓摩托車插空擠過。好險!
險遭事故又引起我一陣反?。簞偛糯竽X里的“活思想”有點翹尾巴,似乎認為人家那位心理學醫(yī)生文化底蘊欠厚,這有違時云虛研究員一向絕對低調(diào)的本性。雖說本人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但我那鄉(xiāng)村學究的父親對兒子自小就灌輸“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訓,上學后又牢記偉大領(lǐng)袖“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的淳淳教導,是絕對不應(yīng)忘記自己排行老幾的。
怎么樣,今兒個剛剛有點沾沾自喜,立馬就受到教訓了是不?
二
向陽小區(qū)十三樓1303室是我的工作室。
原因是社科院給我分的房子在距單位22公里的五環(huán)外,距離單位和看病的關(guān)系醫(yī)院以及我熟悉的郵局都太遠。我自己“出無車”,即使有車也不會開。但獨生子和他媽媽(還夠不上太老的準老伴)特體恤我:兒子結(jié)婚后搬至我們郊區(qū)的三居室,與他母親住在一起,而將他在單位分得的一居室讓給我住。這里交通方便,距離單位、醫(yī)院、郵局都比較近。盡管只有三十三平米的面積,我卻覺得有“躲在小樓成一統(tǒng)”的安適,有時想起“準老伴”對我的理解和兒子的孝順,心里也頗覺安慰。這大半生雖然沒有獲得多大成就,但在家庭生活中也還算小有福氣,每個“大禮拜”我必回家與妻、兒相會,倒也其樂融融。
今天下午兩點半鐘,我按心理學醫(yī)生汪專家發(fā)給我的電話號碼,撥通了他的電話。這里我還要補充一下,看本市的《養(yǎng)生時報》小說,據(jù)外國權(quán)威專家研究證明:
AB型血行事是比較守信的,所以我準時給對方撥了電話。咳,瞧我不自覺地又“顯擺”了。呆一會兒通話時可真得十二分的注意!
“是汪先生嗎?關(guān)于性善與性惡或者是非善非惡的種種說法,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中不斷地有所爭論。從表面上看,他們所持的理由也許都有道理。可我覺得,都有片面性。雖然我對這些古代思想家們都很尊敬,但仍然不能為尊者諱。至于我的觀點,不一定對,既然汪先生想知道,那我就簡要地說一下,供您參考。呃……是這樣——我并不認為人生下來都性善或者性惡,而大致上是兩大種類。一個種類是傾善型的,另一個種類是傾惡型的。請注意,為什么我不干脆說是‘善型’和‘惡型’呢,而是覺得傾向于善與傾向于惡比較辯證。因為,即使是傾善型的,在為善的程度上并非完全一樣,譬如:小善、中善、大善、極善等等,當然這些概念也只是大致的表述而已。而傾惡也可區(qū)分為小惡、中惡、大惡、窮兇極惡等等。即使是‘小善’與‘小惡’之間,也有一個界限,也就是說,自然有在線的這邊或是界的那邊的問題?!畠A善’、‘傾惡’者與具體個人的智商、能力乃至對社會的作用這些方面也并非同等概念。譬如:傾善型者也可能做錯事,或者動機未必不良而效果不好;傾惡型者也有可能做出對社會有用的事,但其最終目的往往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可能是為了謀求更大的利益。以上這些,具體例證恕我不能在電話上講得太多。但我會寫出文章來就正于明公;到時候我一定會電話告訴您,請您一并指正?!?/p>
盡管我一再表示不想在電話上說得太多,汪先生還是提出一些問題,我也只好擇要說了我的看法;回答不了的,我也只能實話實說:“很抱歉,這一點我恐怕說不好?!比欢浅F婀郑@位汪先生仍然不肯輕易放下電話。
卻不想又引出我這邊的一場新的小小的麻煩——
啪!啪!啪!啪!啪……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每當我打電話時間稍長或是聲音大了些,以及有同行和朋友偶爾來訪,交談聲音高些,左鄰不那么隔音的住戶幾乎無一例外地要出來,在本來就窄的短樓道而且偏要在我的門口使勁對拍他的臭鞋。我估計這鞋好像是專用的,因為聽聲音絕對一樣。我開始搬進來的時候,因為不明究竟,還曾好奇地開門看過。正像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中用過的詞兒——“煙塵斗亂”,很長時間才能消散。我進一步猜想這鞋似乎特地裝了這么多的“氣體”,不然為什么會發(fā)射出如此密集的“火力”?
這位高鄰是一位個頭較高的估計是七十多歲的老師傅。聽本樓唯一的物業(yè)管理員尤師傅告訴我:老師傅是從房管部門退休的,老伴有可能故去了,因為未曾見過,但有一個女兒,偶爾帶著小孩來看望姥爺。
除了行業(yè)不同(我算是個知識分子,他是個基層干部),我想不出我們之間有多少差別。哦,對了,我的居室還有一些客人來訪,包括少量的報刊編輯人員約稿之類,比他那邊顯得“熱鬧”一點;他那邊確實幾乎無人光顧?;蛟S此點對他有所“刺激”,也未可知。反正是自我搬來不久,在樓道里,在電梯上打頭碰面,他往往就會以那種絕不友善的眼神看著我。他的眼睛還有一個我從未在別人那里見到的“特色”:常常是黃色和綠色相間而不是黑白兩色的眼珠。再后來是對拍臭鞋的疲勞轟炸……
我也很注意學習心理學知識,尤其是本市《養(yǎng)生時報》有關(guān)當代世界生存環(huán)境中的人生,由于競爭、精神擠壓乃至環(huán)境變化、交通阻塞以及個人遭際等原因,很容易造成某些人心理變異和扭曲。據(jù)相關(guān)方面可靠統(tǒng)計,抑郁癥和狂躁癥患者的比例令人震驚地增加。但這方面的精神疾患,又往往為人們所忽視,不像器官內(nèi)臟方面的病癥更易被人注意。那么,這位約大我二十歲的老師傅是否也存在某種心理障礙呢?我還沒有足夠依據(jù)加以斷定。
只不過,有一次,我從收發(fā)室門前經(jīng)過,偶聽物業(yè)管理員尤師傅與本層另一位中年女住戶談話,顯然是涉及到那位拍鞋成癮的老師傅,說他還愛兀自嘮叨:“我恨,我恨,我恨……”如是那樣,便可能具有一定攻擊性了。
而現(xiàn)在,當我停止打電話后,拍鞋的轟擊聲也隨之消隱,至少暫時是這樣的。
三
最近,也許我是用腦偏累睡覺質(zhì)量差的關(guān)系,右臂出現(xiàn)了幾點膿包,去本單位保健站找大夫一瞧,說是帶狀皰疹初起,給了點普通的內(nèi)服藥和外敷藥水,卻不見有什么奇效。今天,我來我們的關(guān)系醫(yī)院復(fù)查,大夫說“你這皰疹并不很嚴重,老樣子也就局限在右臂上了;但仍要一段時間才能好,還是要繼續(xù)服藥調(diào)養(yǎng)?!崩虚_了藥,我下樓開始了排隊、繳費、取藥等一應(yīng)事宜。當我排在第七、八名患者的隊伍中,前面一個戴絨帽,挺著長脖的“老師傅”呼嚕呼嚕地一味嘆氣,腳下還不住地跺地。排在他前面的一位清秀書生模樣的青年本能地一回頭,那老頭立馬怒斥:“你看啥你?你他媽!”那書生謹慎回話:“你怎么罵人呢?”那老頭一面高聲咆哮,一面叉開右掌,啪地對準書生后腦扇去。那書生本能地捂著臉,仿佛嘴角有血滲出。那老頭繞到他側(cè)前,似想左右開弓,打個痛快,但被我前面的兩個壯漢攔住了。這時我才確認,那戴絨帽和口罩的“老師傅”正是我那位拍鞋成癮的高鄰。與此同時,我看清那個青年書生嘴被打得流血了,我上前攙他“出列”,并征求他的意見:“我?guī)愕酵饪瓶纯窗??”他囁嚅著:“不要緊,不妨事的。”我從挎包里掏出餐巾紙,他接過去擦了,也許是由于血小板的凝血止血功能,血不流了。但這青年顯然是喪氣到了極點,藥也不取,匆匆地撥開眾人走了。
而那打人者卻安然地取了藥,那一雙黃眼球掃了眾人一眼(估計他也看了我),很有點驕矜地穿過了一排排的人流……
我當時確曾閃過一念想:上前攔住他,問他為什么打人?甚至向醫(yī)院內(nèi)的保安報告剛才發(fā)生的事件。但我動了幾步還是打消了此念。是出于怯懦?還是因為被打的人走了,無法對證?一時間腦子里很復(fù)雜。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如果老頭是個陌生人,我不會輕易放過他!正因為是我的近鄰……反正是我想了很多。
這天下午,我應(yīng)“準老伴”和兒子的召喚,決定回到“大本營”休養(yǎng)幾日。老伴比我大兩歲,今年正六十,已經(jīng)退休五年在家。她當初雖是師范畢業(yè),沒正式上過大學,連教了二十年的小學,又干了十年的養(yǎng)老院院長。雖在文章上并無所成,卻有極好的悟性。當天晚飯后,我將上午在醫(yī)院里所遭遇的事件說給她聽。她半點也沒有吃驚的表現(xiàn),反而很平靜地說:“我不把它看成孤立的現(xiàn)象,必須擴大一點看。這就是老年人的問題之一??膳聠??無可回避。我看這一期的《養(yǎng)生時報》,說截止到今年春節(jié),六十五歲以上的老年人將達到1.2億人。他們的走向不可能是一樣的。當然,很大一部分基本上能夠安度晚年,但肯定還有些人糾結(jié)、折騰,莫名的妒忌,甚至變態(tài)等等。個人境遇不同,環(huán)境有關(guān),但我還同意你的一部分觀點,其中某些人固有的人性偏惡肯定也密不可分。老了,年輕時優(yōu)勢的失去,更無奈,更發(fā)酵了,不是變得更慈祥,反而更焦躁,用不正常、不善良的方式去尋求“心理上的平衡”。
她說到這里,我不由地想起她幾年前就提示過的“預(yù)防針”,說“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美德有‘敬老’的風尚,這應(yīng)該看作是一種良好的傳統(tǒng)。不過,作為老年人自己不能專等著別人來‘敬’,還應(yīng)該清醒認識到:人老了,從視覺上肯定不會多么好看,如果心理保持正常,慈祥些、善良些,也會給人較好的印象。但如果是相反,不注意個人的涵養(yǎng),被人不喜歡甚至討厭也是很可能的。所以拿咱倆來說,我已奔六十,你也五十好幾,眼瞅著都要進入老境,從現(xiàn)在起,就要有這個精神準備:老,要老出個好來,盡量體諒兒女的難處,無論在家里和在外面,千萬別成為萬人嫌?!?/p>
現(xiàn)在,我覺得她這“預(yù)防針”的效應(yīng)也愈來愈近了,于是我又對今天上午的“表現(xiàn)”有所自責:“當時,我沒有像前面那兩個壯漢去攔住老頭,可能潛意識里還有懦弱的習性作怪?!毕氩坏?,一向?qū)ξ摇皣酪蟆钡乃?,卻對我格外地寬容:“我覺得你當時做得挺適度,因為一個特殊情況你不能不考慮,你和他不但認識,而且要天天打頭碰面。根據(jù)我過去工作中的體驗,這一類偏執(zhí)的老者在一定情況下會干出一些極端的事情,所以還提醒你:當他在你門口磕鞋時,你最好不要開門出去刺激他?!?/p>
“那怎么?縮著頭閉門躲避?”
“對?!?/p>
想不到,兒子提供給我的一個難得的工作室成了我躲避特殊險情的“防空洞”。自小不甘屈辱的我竟在差兩年退休的時候還得忍受無來由的來襲,難道命該如此?
四
又是一個例行的全所“集中”的周末。我仍然是乘公交車過去。與我在同一站上車的,有一位滿面滄桑的老同志,他的最顯明特征是:下身還是穿著質(zhì)料不錯的舊軍裝褲子。我猜想是附近一處部隊干休所的住戶。與他同時上車的是一位老“女同志”,分明是他的夫人。從這里去我們哲學所的沿途,有兩、三處可供老年人散心休憩的公園。我想他們多半是在那些公園站下車的。對了,他倆各自出示的是殘廢軍人證和離休證。
像我這樣年紀與體貌的男人,雖然準老伴說已漸入老境,但在公交車上,仍是沒有人讓座的,當然也不是售票員注意的對象。但那兩位老同志就不同了,他們一上來,那位面目清秀的女售票員就以柔和的嗓音提示:“年輕的乘客少坐一會兒,請給老師傅讓個座兒?!?/p>
沒有任何一個坐著的乘客動彈。
“坐黃座的年輕同志讓一下座兒,好嗎?”這一次她是具體指向標以“老弱病殘孕”專座,而且是我目前聽到唯一稱同志的場合。
然而,這二番提示仍然沒有奏效。
“你們兩位是不是讓那兩位老人坐一下?”這時,站在黃座一側(cè)手扶橫桿的一個小伙子終于開口了。我見這位年輕人身軀挺拔,板寸頭,額頭較寬,鼻梁聳直,眉宇間透出一股正直之氣。
有兩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坐在他面前的黃座上,我特地仔細尋找這二人的面部特征:前面的一個黃白臉,絕對漠無表情,任何風吹草動都影響不了地安然坐著,有一種使我暗自吃驚的心理抗擊力。后面那個冷冷地瞄了兩位老年人一眼,復(fù)又瞇眼假寐。此人很難斷定是本地人還是外鄉(xiāng)客。但兇惡之相溢于眉眼與面皮之上。自我懂事之日起,就聽熟了一個成語,叫做“人不可貌相”。但至少此刻此人我覺得是可以貌相的,甚至在我這個非刑偵人員的一念中,有一種可能就是負案在身的所謂“嫌疑人”。
然而,盡管這二人“風雨不動安如山”,還是偏偏遇上了這個專職售票員不敢堅持的主兒,挺拔小伙又是一聲:“二位哥們是否還是讓一讓?”
“你這個王八蛋欠揍……!”那個已經(jīng)可稱為兇徒的坐客終于憋不住露相了。但我隨即注意到,他們橫絲肉臉皮抽搐了一下,罵了半截的話還是被他自己掐斷了。我感覺是他內(nèi)心的另一種機關(guān)按鈕被警告必須抑制住冒失的火氣。這對他顯然是不情愿卻又不得不作出的選擇。當然我心里清楚:我絕對無權(quán)驗證我的判斷是否正確。
小伙子苦于他的努力無效,便走近售票員(這時她已騰出自己的座位,讓那位老女同志坐下),有些無奈地搖著頭說:“難怪前幾天看晚報,有篇文章呼吁一定要糾正道德滑坡的社會現(xiàn)象。也可能是我的性格,有些人的行為我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那篇文章里還引用了人們的一個順口溜,說是‘雷鋒叔叔沒戶口,三月來了四月走’……”
他剛說到此處,坐在售票員座位后面一個座位上的“老男同志”突然開口了:“哎,你這位后生說話太沒分寸!說啥‘道德滑坡’,說啥‘雷鋒叔叔沒戶口’,這樣看是很成問題的。娃子,你不要說別人,倒是你太需要學習了?!蔽乙姶死蠞M臉“油氣”,給我的語感也很“油”。
突然殺出來程咬金,而且滿弓滿調(diào),壓得全車一時鴉雀無聲。但也只是過了十幾秒鐘,那個挺拔青年的聲音再起:“我是要學習,而且我學習得還很不夠。也許你說得比我好,可你是坐著說的。而我們這位在革命中負過傷的老殘廢軍人,卻在站著。”他說著,用手親切地撫著那位老同志的后背。
那位突然殺出來的“驍將”再沒有還口,只是兩手撫著著胸前掛著的“老年證”,仿佛在表明:“我是完全有資格坐著的?!?/p>
論年齡,我大約比眼前這位小伙子大一倍??晌掖蛐难劾镒鹁此浩鋵?,他是真正有分寸的,他在哪點上都沒有走極端。干嘛非要強調(diào)年輕敬老呢?難道中老年就不應(yīng)該尊敬值得贊佩的青年人嗎?
我這樣想著,偶然往窗口黃座那邊看去,那兇相難掩的“特客”不知什么時候下車了。但他坐的座位這時又坐上了一名中年婦女。
鄴城公園站到了,那兩位離休老干部相互攙扶著下了車。而且,女售票員特許他倆由中門下車,而不是必須由后門下??磥?,這位女售票員本質(zhì)也是善良的。她之所以沒有小伙子那份執(zhí)著,只能說她的膽子小了點;然而,能有補其不足的同輩出現(xiàn),也給了我相當安慰,還需要再說些什么呢?
五
大約一個月后的下午,我下樓到附近報刊亭去買報,前面馬路牙子上有兩個老頭正吵架。我走得稍近一看,原來這二位我都是認識的:一位就是磕鞋成癖的左鄰,另一位是月前在公交車上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
據(jù)報刊亭掌柜告訴我:后者就在西邊另一條街的小區(qū)居住,與前者很早就熟悉,常在馬路邊上下棋。因為動點“小輸贏”,今天又因一方悔棋而爭吵起來,乃至臉紅脖子粗,有一點即燃之勢。
一個高叫:“誰悔棋誰就是婊子養(yǎng)的!”
另一個帶著陰笑:“臭棋簍子還要血口噴人!”
有幾個附近的閑人圍上來,但更多的路人則是匆匆而過,有的連瞅也不瞅上一眼,不知是誰將我們的物業(yè)管理員尤師傅叫了來,他沒有貼近兩個當事人,只在二尺遠的距離進行解勸——
“包師傅,消消氣兒,有話慢慢說?!?/p>
“韓師傅,您老涵養(yǎng)大度,包容點兒,嘛事兒都好解決?!?/p>
我這才恍然:原來尤師傅不但熟悉本樓的包某,連另一條街道上的住戶韓某也是認識的,但他這幾句有聲無力的排解,就像一瓢水潑在風助火威的烈焰上,連幾星水氣也見不著。在語言子彈狂射的同時,包、韓二人已經(jīng)發(fā)生了肢體沖突。尤其是拍鞋成癖的包師傅,老大耳刮子讓韓某只有招架之功。這時我再也顧不了“準老伴”提示我的金玉良言,上前勸架并力求使二人脫離接觸,在意料之中身上也挨了幾下!
仍在難解難分之際,倏的從過街橋上飛下來一個紫衣女子,她頸上的白紗巾在風中旋舞,恍似幾縷云煙。她的雙腳不分點兒地從臺階上縱跳而下,一邊高聲斷喝:“不要打架!不要打架!”隨之她的纖瘦的身影已進入糾紛的核心,而且一時震懾并分隔了那兩個老頭(我承認比我剛才的努力有效)。但當那包某一定神兒,便不再在乎,狂吼了一聲:“你這丫頭少管閑事!”隨即一膀子將紫衣女子扛了個踉蹌!我提醒她:“姑娘,小心,注意安全。”
這紫衣女子聽了,不再與之糾纏,果斷地掏出手機,分明是要打110報警。
韓某眼尖,而且反應(yīng)靈敏,他迅速外溜,然后向西面那條馬路撤走。
這時我聽身后報刊亭掌柜對物業(yè)尤師傅說:“那個穿紫衣服的是有名的地鐵女俠,前些時候在地鐵列車上抓女賊,還上了電視,我認得她,沒錯。”
在看客還沒走散的空當,我悄聲問尤師傅:“那姓韓的老頭是干嘛的?”
“你問他,他可是這一帶的名人,歷史很豐富,他年輕時上過高中,有些文化,曾因雞奸幼童被勞教過;后來在機關(guān)里燒鍋爐,‘文革’隨著造反,當牛隊司令,立了功,成了干部,在新華書店退的休。‘文革’時還煽動不明真相的小腳偵緝隊舉報躲藏在小區(qū)的老作家兼老干部,被搞成殘廢。人有點陰,人送綽號叫‘陰扇子’,他一般不在外面出手,今兒個不知怎么了……”
110奏效了,警察來了,紫衣女子也沒走。包某不像韓某,一看風頭不對就溜。他一面收拾散落的棋子,一面對警察們說:“警官同志要給我做主,陰扇子還該我二百四十塊錢,他輸了就悔棋,真爺們沒這么辦事的……”
我對他這番話不知該作何種評價,是生性如此還是后天形成?看來我的學術(shù)研究還太欠火候。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