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鵲巢
遼遠的天際,白云漫卷,像湖面上開著的芙蓉。
秋陽像變了脾性,有了和這個季節(jié)一樣的氣質:安詳,平和,持重。
一個剛落成的安置小區(qū)不遠處,荒蕪著一塊曾經呈現(xiàn)過豐收盛況的土地,或許一度被建筑垃圾和雜草霸占,所以它荒蕪了?;牡剡呴L著幾株老楊樹,樹皮皸裂,像被放大的褶皺,盛滿滄桑。其中一株樹杈上安著一個鳥巢。風扯去了葉叢,讓鳥巢暴露了,像一顆頭顱浮出水面,碩大而突兀,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一覽無余。這情形,就與建造者隱秘可靠的選址意圖背道而馳了。這是風的不是,也可能是季節(jié)的指使。
鳥巢的對面,是一塊墓地,混居著來自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死者,它的前身是一塊肥田,也可能是一片茂林,而眼下卻成了亡靈的地盤。鳥巢與墓地之間隔著一堵圍墻,鳥巢懸置于高處,足以俯瞰整個墓群。
鳥巢空著,是一種幽深、荒涼的空,沒有熱度,沒有嘈雜,沒有躁動,像一個墓穴。你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死亡的鳥巢。
從造型上看,準是個鵲巢,盡管風將它撕扯得變了形,走了樣。它不可能是麻雀或者烏鴉的,麻雀或烏鴉的巢沒有這樣的規(guī)模。喜鵲雖稱不上鳥類的建筑師,但筑巢壘窩也算是大手筆。
喜鵲向來喜歡在村莊的槐樹或柳樹上安家落戶。這完全是基于槐樹或柳樹枝繁葉茂,隱秘安全的考慮,當然,也可以與村莊做伴,避免孤獨。的確,對村莊的依賴與親近,是喜鵲盤踞在骨子里的天性,問題是,村莊從未對喜鵲作為村莊住戶的身份予以確認。莊戶人也沒有。你看過喜鵲堂而皇之地漫步在村莊的某個庭院或跳躍于房梁的么?麻雀可以乘人不備,厚顏無恥地登堂入室,攫取些許的剩飯殘羹。而喜鵲卻不,保持著與村莊若即若離的姿態(tài),是喜鵲的生命哲學。
春天的某個早上或黃昏,喜鵲叼著草棒枯枝飛向早已看好的槐樹或者柳樹上筑巢,有時也撿些村婦的頭發(fā),或端午過后孩子手腕、腳脖上剪下的絨線去裝飾。在人們毫無察覺之下,碩大的巢牢固地攀附在樹杈上。這棵或那棵樹上,嘰嘰喳喳的叫聲此起彼伏,像枝葉那樣的繁茂。往往是,大清早,喜鵲的叫聲就撞碎了被褥里的春夢,惹得女人們嘟嘟噥噥地罵個不休。
在鄉(xiāng)村,一種緣于世俗的偏見,讓喜鵲飽受冤屈。據說喜鵲鳴叫是一種不祥之兆,倘在誰家門前的樹上叫了,那家的媳婦就奔向樹下,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指著喜鵲,連蹦帶跳地吐唾沫。喜鵲受了驚嚇,一掉頭,飛得無影無蹤。因此,喜鵲和烏鴉一樣,都有臭嘴的罵名。
其實,喜鵲的叫聲和炊煙一樣,從村莊里長出來,具有和炊煙一樣的味道。莊戶人循著這味道就能找到村莊,找到生命的根。只是人們習慣于接納溫暖了村莊日月的炊煙,而拒絕了被賦予某種不祥色彩的喜鵲的鳴叫,這不過是人們認知上的偏執(zhí)。何況,喜鵲的鳴叫只是生命存在的表達,遠非世間橫流的詛咒、讒言和誹謗。
不過,人們也有用得著喜鵲的時候。比如誰家新婚燕爾或開業(yè)慶典了,親朋會送去一塊畫著喜鵲登上梅枝圖案的匾額,意即“喜上眉梢”,喜氣。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喜鵲也是以成人之美的形象出現(xiàn)的,喜鵲為牛郎織女搭橋,促成“鵲橋相會”的佳話,人們耳熟能詳。
喜鵲也會給人帶來一些驚喜。比如一場暴風不期而至,端掉了村莊之上的鵲巢。老太太驚奇地看到了巢里的一枚發(fā)卡,端詳了半天,笑嘻嘻地說,我說頭春擱在磨盤上的發(fā)卡哪去了呢,原來被你偷了去,這個喜鵲!那份歡喜像是說給喜鵲,又像是說給自己。
村莊在時光里萎縮,樹木被砍伐,生機被風化。喜鵲被村莊拋棄了。喜鵲選擇了遠離村莊的荒林筑巢而居。不知是眷戀村莊還是不堪孤獨,喜鵲常去看看村莊,重溫在村莊生活的感覺。
后來,林地成了墓地。在墓地落成的時候,老楊樹上的鵲巢死了。幽深的空洞與灰暗的沉寂宣告了它的死亡。
在鵲巢的視覺里,墓地還是一個村莊。莫非,村莊對不住喜鵲,尋喜鵲來了?秋風里,在吹吹打打的護送下,墓地陸續(xù)來了一些死者,當年吐唾沫的媳婦和在鵲巢里發(fā)現(xiàn)驚喜的老太太或許也在其中。冥冥之中,人鳥相依的格局被還原。這是上蒼的安排。
幾只鳥繞著鵲巢盤旋,間或朝巢里張望,又忽地飛去。一只年幼的喜鵲穿透墓地的哀樂俯沖過來,是走錯了回家的路,抑或死亡之巢讓它觸景傷懷,蒼涼的叫聲一路滑落。
死亡的鵲巢懸置在云朵的視野,它守望著墓地和墓地里一些熟悉的人,一如當年守望著村莊。
稻草人與麻雀
仲春,田里的麥苗瘋長。碧波蕩漾似的,很招眼。雞,鴨,鵝,還有麻雀,都蠢蠢欲動。村民沒工夫看護,就扎了稻草人,插在田里。
稻草人和人一樣裝束,頭戴草帽,身著布衣,擺出勞作或吆喝的造型,讓想進田嘗嘗新鮮的家禽或麻雀望而卻步。
別說,村民的智慧真是派上了用場:稻草人往田間地頭一插,人模狗樣的,日夜守護,村民不必擔心莊稼會被糟?;蚵訆Z。
稻草人成了人的替身,兵馬俑一樣,麥田極具森嚴之氣,讓家禽麻雀頗為苦惱。
面對剛撤去薄膜,吐出嫩芽的稻種,或抽穗灌漿的麥子,麻雀顯得相當執(zhí)著,終日琢磨如何下手,真是處心積慮了。瞅準沒人的機會,想撲到田里啄食,可稻草人揮臂彎腰的,讓麻雀十分躊躇。在麻雀看來,那不是虛設的造型,分明就是個人——因為麻雀的骨子里盤踞著對人的天然的恐懼。
在種田人看來,麻雀與生俱來的名分就不好,憨皮厚臉的,總讓人防不勝防。做賊的滋味沒有誰比麻雀體會得更深。為了養(yǎng)活兩把重的身體,麻雀簡直就是活在種田人的驅趕和唾罵里。這還不夠,在農閑的冬季,趁著落雪的時機,人們用短棒支起籮筐,撒些稻谷,誘捕麻雀。夜晚,拿手電筒或馬燈,在草垛或檐下捕捉麻雀,油煎食之,一是解饞,二是解恨。
對于人類的驅趕、唾罵甚至是捕殺,麻雀為了生存不去計較。但當麻雀幾次壯著膽子,飛臨田里啄食麥穗或稻谷,確認稻草人不過是人的模具和計謀以后,強烈的憤怒讓麻雀不能白持。想想過去多少個日月,因為有了稻草人的防守,錯過了多少盡情飽餐的時機,想想提心吊膽的偷食種田人的幾粒癟谷,最終淪為人們的口中美食……麻雀們決定要對莊稼進行瘋狂的掠奪。它們落在麥穗上拼命地啄,連同陽光一起吞進胃里。它們不必東張西望,更不必把稻草人當作一回事。
報復,讓麻雀受傷的心受到撫慰??罩柠溗胴Q在陽光里,成了麻雀對稻草人和失算了的農人的嘲弄。麻雀飛離麥穗,立在田埂或樹梢上,把鄙夷的目光投向僵尸一樣的稻草人。
麻雀的有恃無恐和目空一切,讓稻草人黯然淚下。雖是替身,沒有靈魂,沒有智慧,也沒有語言,但自己擺著的姿勢,曾一度讓麻雀膽戰(zhàn)心驚,不敢近前。每年絕好的收成,稻草人也是功不可沒。憑經驗,不光可以嚇唬麻雀,就是夜里,人見了也會害怕。有一個月夜,隊長拐一個女知青來麥地里混,不小心碰到了稻草人,嚇得尖叫一聲“有鬼”,一對男女連滾帶爬地逃離麥地。
躲在樹叢里的麻雀,嘰嘰喳喳的,或許肚子里的食消化差不多了,黑壓壓的一片,又降落到田里。啄了一氣,想飛回去,但似乎想到了稻草人,就飛過去。要是擱過去,在沒有發(fā)現(xiàn)稻草人的本來面目的時候,在誤認為它是人的時候,麻雀哪有接近稻草人的膽量?現(xiàn)在,在對稻草人的認識上,麻雀算是前進了一步。所以,麻雀就飛到稻草人上,浴著陽光,啄啄羽毛,彈彈翅膀。稻草人被壓得晃悠悠的,幾乎窒息了,身子骨松散了,弄得一身鳥糞。
稻草人忍著屈辱,在田里搖搖晃晃,往日的神圣與尊嚴蕩然無存。不過,稻草人也明白,人類似乎已解除了對麻雀的戒備,甚至用友好的方式接納麻雀,自己傀儡一樣的角色早已不合時宜。況且,風吹日曬地立在田里,待收了莊稼,自己就被棄于荒野或送入灶膛。
麻雀識破了自己,也識破了人類。所以,麻雀的挑戰(zhàn)和放肆才到如此地步。
這么想著,稻草人紛紛倒下了。麻雀呼啦啦的,直沖云霄,空中劃過一串雜亂的叫吉——
是嘲笑,也可能是祝賀。
(責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王善余,1967年出生,大學文化,中共黨員。1987年參加工作。先后在《中國教師報》《農民日報》《教師報》《江蘇教育報》《學習報·高中語文人文閱讀》及《福建文學》《黃河文學》《參花》《四川文學》《晚報文萃》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多篇。小說《根系》榮獲首屆全國國土題材短篇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診所》《黑橋》分別獲得第五屆、六屆“分金亭”文學一、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