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近日一句“叩謝室友不殺之恩”躥紅網(wǎng)絡(luò),使人周身頓生嗖嗖陰風,從清華、北大兩起鉈鹽投毒事件,到揚州大學投毒事件、礦業(yè)大學投毒案,直至復旦投毒案——部部冷濕的恐怖片聯(lián)袂上演,不禁令人慨嘆:活著真好!
校園投毒案動機據(jù)說大都出于“嫉恨”。事實上自古到今,嫉妒負能量之大,的確駭人聽聞。
秦武王有病,召請扁鵲。太醫(yī)令李醯(音xi)阻攔,奏稱大王之病處于耳之前,眼之下的“死旮旯”,萬一有誤,將致耳聾目瞽。扁鵲聽了氣得扔下醫(yī)療器械,說:“大王請我治病,卻又聽信佞人;倘治國也這樣,非亡國不可!”武王聽了便斥退李醯。結(jié)果李醯治不好的病,被扁鵲一鼓而下。李醯嫉恨,令人刺死了扁鵲。河南省湯陰縣,相傳是他遇刺的地方,清詩人袁枚的憑吊詩非常有名:“不種青山藥滿林,哪知國手葬湯陰?一抔尚起膏肓疾,九死難醫(yī)嫉妒心……”
再如曹操妒楊修。曹操這個人也怪,手下那么多文杰——荀彧,荀攸,郭嘉,徐庶——他不去嫉妒,單單嫉恨一個楊修,最終楊修再怎么乖巧,還是被殺,可見嫉妒是一種無藥可醫(yī)的陰毒,所謂“九死難醫(yī)嫉妒心”,培根說,在人類的各種情欲中,最可怕的就是愛情與嫉妒。
故《圣經(jīng)》稱“嫉妒”為“兇眼”,稱嫉妒常以隱蔽手段把死亡和災(zāi)難投射到目光所及之處。
這種極其陰暗的心理,就連圣賢也難以避免,《世說新語》載王羲之平素看不起王述,而王述晚節(jié)“論輿轉(zhuǎn)重”,王羲之憤憤不平。后王述臨揚州,職在王羲之之上,王羲之求牧越州而不得,稱疾去郡,憤憤而終,堂堂書圣與王述斗氣在很大程度上是嫉妒后者聲名在己之上。
又傳孔子為魯攝相,履新七天就殺了少正卯,原因據(jù)說是學生都翹課跑去聽少正卯講學了,夫子且慚且妒,找個借口,說少正卯有五種惡行,把他做掉算了。此說后人有疑,但在下以為決非空穴來風,因為圣人也是常人。學生都跑了,奈何!
問題是,“嫉妒”為什么都是女字偏旁呢?得無女界的嫉妒心更強烈?看呂后把戚夫人弄成了“人彘”還饗以“啞藥”,武后將王皇后手腳齊根斬下,醉蟹似地腌入酒內(nèi),似乎是這樣,但其實“男妒”的力度一點不比女性差,而且常?!耙源笃坌 保拜吋刀什锁B,如同筆者二十多年前被一位來自大報的“老前輩”罩死了一樣,你再怎么認真寫作,他都說你“太水”、“太夸張”,怎么乞憐都沒用,除非你傻了,死了。
當然,同齡人間的嫉妒,至今想來更覺后怕。
我中學時偏科,僅語文較好,常被表揚,多年后我才知,被表揚了得趕緊自嘲自貶,否則招嫉,但那時不懂常有得色,于是漸漸發(fā)現(xiàn)同學都不和我玩了,都緊密團結(jié)在班長周圍,遠遠看見我就齊聲怪叫,我試圖討好班長,甚至暗示老師停止表揚,都太遲了,“九死難醫(yī)嫉妒心”,你語文好嗎,彼亦以文自雄,既生瑜何生亮,非黑你不可!
不久“學農(nóng)”,有人約架,我方四人,對方突然出現(xiàn)八九個,而且還先動手,我方被痛扁,反被誣“挑釁”,班長因此力主開除我“紅衛(wèi)兵”(相當于現(xiàn)在開除團籍),他大聲疾呼:“不怕一棍子打死,只要這一棍打得準!”雖其未遂,嫉恨猶存,于是臨畢業(yè)最后一次返校,我又被堵進一條弄堂,任你手腳活絡(luò)逃得快,頭上還是被敲了瘤。多年后同學聚會,班長沒來,大家一致解密:一切都是班長唆使的,時間、地點、力度,交代得清清楚楚。我戲問,如果當時請他“撮一頓”呢?“沒用的,”當年的“打手”說,你語文好,當時一個女生暗戀你,他呢,又暗戀那個女生——“儂講儂這頓‘生活還逃得忒?!”
眾人大笑之余,也覺得困惑,如同癌細胞人人有之,嫉妒之心是否人人都有呢?那么,怎么才算容許范圍?如何做到適可而止呢?
最后議定,當下國人,也許人人“有毒”,但我們的教育和環(huán)境至少使“人毒”不甚于“蛇毒”吧?
老前輩、老同學,也謝謝你們好歹留我一命,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