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曾覺得子路死得很慘,被人剁成碎塊,以至于夫子聞訊后,痛徹心扉,立馬把肉醬倒掉,那時的肉,可是非常金貴的,普通百姓年過七十方能吃肉,相當于現(xiàn)在的蟲草罷。
后來又覺得商鞅、項羽死得慘,都是被分尸的,好在讀史的好處是你總能躲著,躲得遠遠地看,直到有一天躲不下去,發(fā)現(xiàn)身邊就有慘死,而且近得伸手可及。
“五一”期間,老書記任光淼召集了原上海勝利水泥廠的老同事50余名,重返皖南。
懷舊的動因,說穿了,就是自戀。整整三十年不見了。見面才是殘忍。且不說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太多的人,不說姓名即令澡堂對搓,也會互不相認,更有那些本以為終身難忘的慘劇,要不是舊地重游誰還會記得呢。
礦山已被采平。當我們的大巴掠過“大海螺”的“龍口”,任光淼大聲介紹:“這是龍口,水泥原料石灰?guī)r就是從這里瀉進‘破碎機,被粉碎成小石塊”的時候,全車都躁動了:“啊,杜勇德!”“杜勇德就是在這里被打成肉醬的……”陣陣驚叫,使所有在場者當場穿越三十年——
還是那山。還是那路。當年拉我們進山的,是渾身顫抖的“猴車”——開車的司機外號“老猴子”,故叫“猴車”。
記得那年“猴車”一停,就有笛聲悠悠傳來,我放下行李,就找笛聲,就這樣認識了杜勇德。
杜勇德其貌不揚,謙和甚至羞澀,祖籍廣東,除了笛子,二胡也拉得很好,得暇還會擺弄幾下木匠活,是眾所周知的“小聰明”。
如今,我們見面的地方,已經(jīng)都是蓬蒿。他遇難的地方,叫“破碎機房”。所謂“破碎機”,就是一間“鐵房子”,里面有許多鋼鐵榔頭,敲打著斗大的石塊,把它們打成細小的石礫。
是機器都要定期保養(yǎng)。那天杜勇德關掉了機器,只身進入破碎機檢修,沒想到有人啟動了開關按鈕,無數(shù)把鋼鐵榔頭瞬時砍瓜切菜一樣地砸了下來……大約3小時后,“生料磨”出現(xiàn)奇怪的工作服碎片,接著“料漿間”的料漿口又被一雙蹊蹺的皮鞋堵塞……
大約晚間8點左右,成群女工駭人的奔跑與變態(tài)的亟叫打破了水泥廠平靜的夜空,“生料磨”終于出現(xiàn)了一條大腿和一副內(nèi)臟,另有一張薄薄的人皮牢牢黏在機器的觀察窗上。
工廠立即全線停產(chǎn)。全廠排查失蹤人員。翌日才發(fā)現(xiàn)早該下班的杜勇德始終沒回宿舍。
那時沒有DNA檢測,但衣兜里的借書證和回滬班車票都確鑿無疑地證明死者就是杜勇德。
家屬的悲痛可想而知,廠里組織了事故處理小組,把家屬攔截在上海,深恐他們進山后情緒失控,故而追悼會上,“杜勇德”事實上就是塑料的。
三十多年過去了。有時我想,所謂“慘死”的那個“慘”字,主要還是作用于生者的視覺和感覺,死者如杜勇德的恐懼與痛覺其實只是幾秒鐘的過程,生者卻借此無限延伸恐懼和痛覺,從這個意義上說,杜勇德死得還不算慘,比他更慘的,卻是當下還活著,并且最被熱議、最刺激全民變身福爾摩斯的朱令。
二十年來,朱令的每一天,就是父母不斷地為她吸氧、吸痰、喂藥、擦身的一天。當年的美少女,現(xiàn)在是一個超臃腫的殘疾人,心智只有六七歲。人說,青春是用來奮斗的,她卻無奈地用于茍延。
她還活著,臨床意義地活著,卻天天控訴著我們的道義無能與法律缺席。無數(shù)的生者將因她生不如死而痛苦、而自責無限。
這才是“慘死”。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康廣仁曾對梁啟超談慘死:為國民而戰(zhàn)死于槍林彈雨者,最上也。何也?突然而死,毫不感其苦痛也。為國事而罹刑以流血者,次也。何也?如電之刀一揮,若痛者僅剎那頃也。輾轉(zhuǎn)床褥,呻病以死……知必死而不能避,求速死而不能得,苦痛無極也!
嗚呼,朱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