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我到現(xiàn)場的時候,事情已過去很久了,還是能聞到刺鼻的農藥味??捎莱鞘泄肪致氛箨牳哂栏4箨犻L竟然稱當時不知道劉溫麗服毒?!痹诮邮堋缎旅裰芸凡稍L時,王金伍憤憤地說。
11月14日深夜,永城市,跑運輸的女車主劉溫麗在沱濱路自己的車上喝劇毒農藥自殺,所幸經搶救性命無虞。事故緣起于她的大貨車超載,遭到當地運政、路政部門連環(huán)罰款。經過7小時對峙,直至子夜時分,劉溫麗還是憤然喝下了臨時買來的那瓶“3911”。
劉溫麗服毒幾個小時后的11月15日早晨7點多,豫西南陽,睡醒還未起床的王金伍習慣性地打開手機,一條陌生的微信映入他的眼簾。這位貨車司機出身、又因幫司機維權出名的河南漢子,被微信內容驚得一下坐起——“我們已經交了包月的罰款,為什么還要罰,現(xiàn)在逼得我妹妹喝農藥自殺?!?/p>
按王金伍的話說,“貨車超限超載,引起的罰款糾紛很多,鬧出人命的也有,可被逼喝農藥自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卑l(fā)來微信的,正是劉溫麗的哥哥劉懷洲。當時,醫(yī)院已經給劉溫麗發(fā)出病危通知書。劉懷洲說,劉溫麗服毒后,路政部門在場的幾位負責人立刻開車走了,執(zhí)法車也拒絕送人去醫(yī)院。高永福大隊長還聲稱,不知車主喝藥。
如今,不堪高額醫(yī)療費的劉溫麗已經出院,回到永城市陳官莊村的家中。12月3日,當記者聯(lián)系到劉懷洲時,他已經再次出車阜陽裝運砂石,畢竟生活還將繼續(xù)。12月5日之后,記者多次致電劉懷洲,他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據王金伍透露,劉懷洲手機已被永城有關方面換走,拿到一個新手機號的劉家人,同時收到了3萬元錢“賠償”。而王金伍也向《新民周刊》表示,劉懷洲最后一次打電話給他是從自家衛(wèi)生間悄悄打來的,說紀委有人找他,后來就不再接聽電話。
12月4日,永城市委外宣辦進行情況通報:11月30日晚,央視《經濟半小時》播出《河南永城:說不清的罰款》后,永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正視問題,迅速查明情況并對有關責任人做出處理。12月1日,河南省聯(lián)合調查組進駐永城對此事進行調查。
通報中介紹,目前對市交通運輸局運管局局長、分管副局長給予停職檢查處理;對運管局運政大隊大隊長給予免職處理;對市公路局分管領導給予停職處理;對流動治超執(zhí)法大隊大隊長給予免職處理,調離流動執(zhí)法崗位;對當日參與流動治超執(zhí)法大隊中隊長給予免職處理,調離流動執(zhí)法崗位。待省聯(lián)合調查組調查結束后,再作進一步處理。
連環(huán)罰款
從11月14日到11月25日,路過永城市沱濱路附近的司機都能看到,那里停著一輛半掛貨車,貨車被兩輛運政面包車前后夾擊無法動彈,車上多名身穿運政制服的工作人員守在那里,情景頗為荒誕。
11月14日,當劉懷洲、劉溫麗超限的兩輛大貨車行駛到永城沱濱路時,被運政截下。據劉懷洲對媒體的說法,對方要他們出示“月票”,“月票”就是每月向當地路政、運政、治超執(zhí)法部門預先繳納的3000元“罰款”,這樣超載行駛時只要出示“月票”就不會被罰款。當天,與劉溫麗同行的另一輛貨車司機郭萬里說,他的那輛車10月29日剛辦過“月票”,有效期到11月29日。而劉溫麗有一輛貨車沒辦所謂“月票”。劉懷洲說,這是因為今年9月,在拉貨時貨車被查過,罰款數額太多,一直就沒再上路拉貨,也沒有在永城市購買“月票”。路政人員也不說罰錢,就讓劉溫麗直接把車往他們院子里開。
“只要車一開進去,就出不來了,不但要罰款,還讓把砂石卸下來,卸車要錢,再裝車也要錢,還有停車費,你不給他錢,他就不讓你走。”劉溫麗和常在路上跑的貨車司機都有這樣的“經驗”。 劉溫麗開始和對方理論,但對方拿走了她的車鑰匙。對方認為,劉溫麗的貨車超限了。
與此同時,運政人員還打電話通知路政人員到場。不久,永城市路政執(zhí)法人員也趕了過來,二話不說,仍然是——罰款,不然不放行。
除了“月票”,還有“年票”。按照新華網12月3日的報道,郭萬里介紹,他們事先還繳納了超限罰款的‘年票。年票是向運政部門繳納,每輛車每年交3000元;月票每月向路政部門繳納3000元,繳款之后就可以超載行駛,有效期限內不用再交罰款。
12月6日,《新民周刊》記者在上海桃浦停車場采訪了幾位河南籍貨車司機,了解的情況是——在永城,“月票”價格按照車型不同,價格在3000元到6000元。
面對兩個公家單位現(xiàn)場“揮棒”收錢,劉溫麗被逼急了。11月上旬,劉氏兄妹在阜陽裝貨,兩輛車剛被罰了總共5萬元——每輛2.5萬元,不出十日,第二次遇到罰款。阜陽的罰單在永城執(zhí)法部門面前是廢紙一張,不作數的,這一點,兄妹倆心知肚明。然而,令劉溫麗氣不過的是,幾輛超載更嚴重的貨車從路邊駛過,并未接受檢查,而自己的車被運政、路政盯著,兩輛面包車前后夾擊頂死不給動?!叭思冶任覀兂d得還多,怎么能過去?”劉溫麗反問執(zhí)法人員。而劉溫麗的司機暗自提醒道:“現(xiàn)在每月只交3000元月票已經不行了,還得另外拿錢打點,何況咱有一輛車連月票都沒買?!?/p>
雖然這種說法事后遭到路政部門的否認,但《新民周刊》在上海真南路桃浦停車場就此詢問幾位河南貨車司機,都得到明確回答——在永城私下打點路政人員,幾百幾百地給,確有其事。
而在事發(fā)現(xiàn)場,劉溫麗拋下貨車,突然乘出租車離開,七八分鐘后返回時,手里拿著瓶“3911”劇毒農藥,回到她自己的大貨車內。
據記者了解,“3911” 甲拌磷農藥是國家禁止銷售的,也不允許在蔬菜生產中使用。
劉懷洲把妹妹叫下車,在交警隊員協(xié)助下,一同將農藥瓶奪下。藥瓶隨后被扔在路邊,但劉溫麗隨后又見一輛大貨車駛過,一時心里無法接受,突然躥到路邊俯身撿起藥瓶。當時,在路政和運政的人群中,有人說了句:“那你死,你死跟我們沒關系。” 這句話就成了壓垮劉溫麗心理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她仰脖就是“咕咚”幾口。
“我當時就一個想法,你們逼得我活不了了,弄這事,沒掙多少錢,走哪兒哪兒還都要罰錢,我不想活了?!眲佧愒诮邮苊襟w采訪時說。
劉懷洲趕緊撥打120,將劉溫麗送往醫(yī)院。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對劉溫麗下了病危通知書,由于農藥進入肺部,隨時都有肺部衰竭的可能。經過搶救,劉溫麗的命保住了。11月27日,她決定出院,“還有那么多貸款沒還呢,治不起。”
一筆運輸賬
劉溫麗是從今年4月起才開始跑運輸的。此前,32歲的她在一家單位打工,月收入1000余元,加上丈夫在學校的收入,全家每月總收入僅有三四千元,兩人膝下有個9歲男孩。這個收入,在永城市也能滿足三口人的溫飽,但稍有點意外,可能連溫飽都無法保障,劉溫麗想改變現(xiàn)狀。
看到村里有人利用大貨車做貨運生意,賺頭貌似不錯,劉溫麗和哥哥劉懷洲反復合計,兄妹倆貸款買來兩輛前面四個輪后面八個輪的大型半掛貨車——兩輛車總價60多萬元,她貸款首付了20多萬元,每月需要還貸2萬多元,她還雇了一個司機,每月凈工資是5000元,每天伙食補助90元,加上其他費用,一個月下來,她必須有3萬多元的收入才能保證收支平衡。
王金伍也拿出數據讓《新民周刊》記者算一筆賬。按照他提供的數據,通常,永城到徐州運砂石一噸運費是44元,如果遵守《公路法》,劉溫麗的6軸貨車最多可拉55噸,但這卻違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定的47噸上限。如果遵守了《道路交通安全法》,劉溫麗一趟可以得到2068元運費,但這筆錢,根本無法支付司機的工錢、高速路費以及油費。
永城市位處河南最東部,有“豫東門戶”之稱,也是當年淮海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劉溫麗家所在的陳官莊是當年最大的戰(zhàn)場。作為河南、安徽、江蘇、山東四省交界的交通要道,劉懷洲兄妹選擇經常到安徽阜陽拉砂石,作為自己的主營業(yè)務。
劉溫麗算過一筆賬——“如果不超載,就沒得賺。假定每天從永城拉砂石到徐州,來回油費1300元,來回高速路費共計540元,司機工錢257元,一趟下來,不包括吃飯,要支付2097元。即使按照44元運費拉55噸,她一趟下來也只能盈利323元,還不包括吃飯、喝水的錢。”
業(yè)務相對多一些的貨車司機,一般去外地的時候會運一些貨,回來時再裝一些貨。而對于起步不過半年的劉溫麗來說,很少有機會能聯(lián)系上來回都有活兒的機會,時常都是裝單程。但車買來了就得跑,不干賠得更多。
據劉溫麗向媒體披露,從4月開始跑運輸到現(xiàn)在,各類罰款粗略算下來將近20萬元。由于很多罰款的票據已經找不到,劉溫麗的說法一時無法證實。
上海桃浦停車場一位北方司機告訴《新民周刊》:“永城這地方不好走。永城路段有部分非高速公路,這給路政、運政人員執(zhí)法帶來了便利。目前大多數貨運司機都喜歡走高速公路,原因是這樣即使遇到問題,執(zhí)法部門也會比較規(guī)范。而永城、阜陽等地路線,大多數只有國道?!?/p>
瘋狂背后
王金伍告訴《新民周刊》:“你遵守了公路法,違反了交通安全法,你尊重交通安全法,你不一定遵守道路運輸條例,你遵守道路運輸條例,你不一定遵守城市道路條例,所以只要多個部門管理,貨車司機早晚都是違法?!?/p>
王金伍在他的博客“交通維權”里,展示了他8年來申請行政復議“收獲”的上百張決定書。
在過去的8年中,這位老司機“成長”為“法律專家”。自2005年以來用行政復議、投訴、發(fā)帖等方式,向全國各省市涉路執(zhí)法向全國各省市涉路執(zhí)法部門提起行政復議、投訴2000余起。由于長期關注公路“三亂”為司機維權,他獲得了許多大貨車司機的關注。這也是劉懷洲兄妹發(fā)微信向王金伍求援的原因。
王金伍向記者展示了一張寧夏涇源縣交通局2009年作出的復議決定書,記者看到這張手寫的單子上,800元涂改成了700元,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交通廳監(jiān)制”的印刷體字樣旁,執(zhí)法者親自添上一筆——“同意代收”。
2012年一份青?;ブh公安局作出的《復議決定書》里,互助縣公安局認為,錄像證明不足為憑。而錄像中,可以清楚看到一便衣女子雙向攔車,無原因罰款。而該便衣女子,據稱是協(xié)警。如此材料,堆積上千。
王金伍憑借多年維權經驗認為,這次劉溫麗服毒雖是個偶發(fā)事件,但其中,又有必然的因素存在。他對記者說:“如果治超部門沒有足夠的人員經費,要以罰款返還的方式填補經費不足的空缺,公路三亂問題依舊很難根本解決?!?/p>
按照王金伍給出的數據,比如運政亂罰款,地方政府收上錢后,會返還給運政部門30%。而目前,運政、路政、交警和城管四大部門,都可以對貨車進行管理,可謂“一雞四吃”。罰款的“刀”有多快呢?王金伍告訴記者,最近他剛去天津寧河縣調查。去往該地的貨車司機中流傳一句順口溜——“貨車進了寧河縣,如同困在閻王殿,若被路政攔截,半年辛苦被劫?!蓖踅鹞檎f:“這句順口溜折射出那里路政瘋狂罰款的名聲。去過那里的貨車司機不敢再走那里,即使給高價運費也忍痛放棄。寧河縣路政訛詐司機、洗劫式罰款已經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