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有一種近視叫做假性近視,雖然看不清遠處,卻不是真正的近視,僅僅因為長時間眼部肌肉緊張,一時無法放松。小時候我看到有小朋友戴著眼鏡,覺得很特別,于是某天視線模糊,看不清楚老師板書之時,就趕緊讓爸媽給自己配一副眼鏡。眼鏡戴久了,也就變成了真近視。
假性道德的發(fā)展趨勢剛好相反。一個行為本來是非??杀傻?,比如作弊和盜竊,但是到了一個人人作弊、人人盜竊的地方,作弊和盜竊竟然也有了道德內涵,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他們會認為自己參與集體作弊和盜竊是“對公平的追求”。長此以往,那些不作弊、不盜竊的人反而成了過街老鼠,作弊和盜竊則在“公平”的說辭之下,發(fā)展成了假性道德。
“道德”的作弊,這個事情發(fā)生在現實中國的湖北省鐘祥縣。一群作弊的學生和家長在作弊失利之后,憤怒圍攻監(jiān)考老師,并為自己的行為辯護:“我們要的是公平,不讓作弊就沒法公平?!?/p>
“道德”的盜竊,這個事情發(fā)生在卡爾維諾的虛構微型小說《黑羊》里。一個誠實的人來到一個大家互相偷竊的國家,打破了原本平衡的偷竊鏈條,導致一些人偷不到東西,另外一些人則因為沒有被偷而變得更為富裕。就像被打的監(jiān)考老師一樣,誠實的外地人因為妨礙了別人“公平偷竊”的機會而備受指責。但他依然堅持不偷竊,最終自家屢屢被偷,家徒四壁,落了個餓死的下場。
“公平”是這類假性道德的眼鏡,戴上之后,顯得斯斯文文,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阿Q理直氣壯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和一些官員口中的“別人貪我也貪”都屬于同樣的性質。
道德是存于人們的內心,用以指導和評價某一行為正當與否的準則。孟子說,“羞惡之心,義之端也”,道德源自人性中的羞恥感。他進一步說,“無羞惡之心,非人也。”按照這個標準,沒有道德的人,是無恥之徒;而戴上假性道德眼鏡的人,則是恬不知恥之人。后者顯得更為可惡,因為前者或許只是良心尚未覺醒,而后者已經將自己的良心出賣了。
當然,事事訴諸良心有時候也是不可靠的。比如康德就認為,不是所有人都有同等的人性傾向,因此將人性作為道德基礎是不穩(wěn)固的。康德提出的判斷道德與否的普遍法則的其中一個重要部分是:“待人如待己,把人當作目的?!卑凑者@個標準,出于同情而施舍乞丐更多是為了避免自己產生內疚,乞丐成了自己避免內疚的工具,因此這樣的施舍是沒有道德價值的。而那些為了討到更多而在大庭廣眾展示令人不適的殘障肢體的乞丐,則是將具有同情心的人當作實現乞討目的的工具。這兩種做法都不符合康德的道德法則。
假性道德則是對康德道德法則的雙重踐踏。第一重,以公平的名義與某種流行的可鄙行為同流合污,相當于放棄了自身的主體性,人不再是目的,而變成了被媚俗同化的客體。第二重,假性道德一般建立在對他人的惡意揣測之上,比如假定別人都作弊、都盜竊、都貪污,或都摸小尼姑,但卻為自己的同等惡行披上“公平”的道德外衣,并且常常是嘴上“公平”,心里卻想著要比別人占更多便宜。這種心理顯然違背了康德的“待人如待己”定律。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一個所有人偷東西都偷得大義凜然的社會?卡爾維諾沒有給出答案,倒是在《黑羊》里提到這種最糟糕的情形:“貿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買方和賣方的雙向欺騙。政府是個向臣民行竊的犯罪機構,而臣民也僅對欺騙政府感興趣?!?這種局面既可能是假性道德泛濫的根源,也可能是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