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江深處的漁傳奇

文/韓永強 攝影/丁川華 編輯/吳冠宇

沒有人從這些崇拜和忌諱中找到確鑿的證據(jù)，來證明遵從了習(xí)俗怎么樣，違背了又怎么樣。但虔誠的峽江人總會從某種特殊的異象中，找出遵從習(xí)俗的佐證。幾千年來，這些民俗一輩輩傳了下來，成為了峽江人漁獲行為的基本準則，也成了峽江人心中的是非標準。

三峽人家風景區(qū)對三峽漁家生活的民俗復(fù)制。

自從三峽人“認識”了魚之后，就與三峽魚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相生相伴的數(shù)千年求生過程中，三峽人不僅得到了能填飽肚子的魚，也在魚的啟發(fā)下創(chuàng)造了地域風俗濃郁的漁俗文化，同時衍生出了許多充滿神秘色彩的魚崇拜、漁禁忌。在這片魚漁創(chuàng)造的奇異世界里，許多撲朔迷離的習(xí)俗與故事是一直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

神秘的漁漁拜與漁禁忌

舊時捕魚主要依賴天時地利，漁民對龍王、水神特別頂禮膜拜。每年農(nóng)歷的大年三十晚上，漁民要在船頭擺上供品，上香、燒紙、磕頭，感謝龍王、水神一年來保佑平安，漁獲豐收。新年的大年初二早上，漁民也要在船頭擺上供品，燒香磕頭之外，還要燃放鞭炮，同時還會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地祈求龍王水神保佑，一邊把船上的漁具搖動起來，以示新的一年開始了，請龍王、水神保佑他們多捕魚、捕大魚。任何時候，如果有人捕到一條特別大的魚，漁民一定要會將魚頭、魚尾、魚內(nèi)臟等各取一點，擺放到船頭的兩邊，焚香磕頭祭拜之后丟入江中孝敬龍王和水神。在新漁船下水、捕魚時運好壞等關(guān)鍵時刻，都會舉行祭拜儀式。

有崇拜就有禁忌。漁船和漁網(wǎng)是漁民求生的“飯碗”。漁民忌諱女性上船，尤其忌諱女性從漁船的船頭上船，認為這樣晦氣。如果有女性不懂規(guī)矩從船頭上了漁船，漁民寧可當天不開船，以免“得罪”了龍王和水神。晾曬在河灘上的漁網(wǎng)，不管男人女人，一律不能從漁網(wǎng)上跨過去。漁民認為漁網(wǎng)是圣潔之物，被人跨過了就會染上污穢，影響漁獲。峽江的漁民還遵從“七九不開船”的習(xí)俗。據(jù)說“七九”陽春魚類正從寒冷中蘇醒，此時下網(wǎng)捕魚會攪擾魚的聚會繁衍。新年第一網(wǎng)如果捕上來的是螃蟹、蝦子，漁民會放棄當天的營生，他們認為這是不瑞之兆。吃魚的時候忌諱把魚翻過來，因為“翻”諱了船行水中之忌。除了這些行為的禁忌，語言也多有講究。在漁船上是不能說“傘”的，漁民會把雨傘叫做“撐子”，形象又寫意；老鼠只能叫“耗子”，叫了老鼠，漁民打魚會“老輸”的；在漁船上吃飯只能說“添飯”，千萬不能說“盛飯”，因為“盛”在三峽的方言中與“沉”相同。還有“倒”、“潑”、“落”等字都在忌諱之列。

沒有人從這些崇拜和忌諱中找到確鑿的證據(jù)，來證明遵從了習(xí)俗怎么樣，違背了又怎么樣。但虔誠的峽江人總會從某種特殊的異象中，找出遵從習(xí)俗的佐證。幾千年來，這些民俗一輩輩傳了下來，成為了峽江人漁獲行為的基本準則，也成了峽江人心中的是非標準。

說不清道不明的漁故事

新灘也叫青灘，過去是三峽中西陵峽里最令人驚心膽寒的險灘。新灘出峽江最美的女人，也出峽江最優(yōu)秀的領(lǐng)江，還出峽江最奇怪的漁事。

據(jù)說有一個姓杜的人，最喜好用炸藥炸魚。他炸魚下手狠，用藥重，凡是被他炸過魚的地方，不僅大魚難逃厄運，小魚更是會漂一層在水面上。有一天清早，姓杜的到江邊挑水，突然看到一條大魚在離沙灘很近的江邊起伏著。那魚好像受傷了，一會兒把肚皮翻過來，一會兒又翻過去，在淺水里一漾一漾地浮著?？匆娏唆~就不要命的老杜，立馬把扁擔伸過去撥水中的魚。扁擔剛好撥到了魚，那魚就離江邊遠一點，一會兒又近一點。就那樣若即若離的，撩得老杜心癢難禁。

此時江邊已經(jīng)聚了很多人，老杜對大家說，這魚是我的，你們不要打主意啊。有一位老者說，這魚蹺蹊啊，你最好不要去抓它。此話一出，老杜更認為有人在打魚的主意，飛快地脫下衣褲躍進水里。只三兩下，老杜就接近了那魚?？赡囚~太大太滑溜了，怎么也抓不住。老杜抓一下，那魚就滑一下，不知不覺間離江邊越來越遠。沙灘上的老者再次喊到：回來吧，別抓了，要出事的??！老杜一激靈，把手臂從魚鰓里伸了進去，牢牢地把魚套到自己的手臂上了。就在老杜還沒有回過神來時，那魚突然拖著老杜飚了出去，剎那間鉆進水里，再也沒有露出水面。沙灘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只有老者喃喃地說，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人們都說，老杜炸魚心太狠，他是還魚債去了。

峽江人捕魚除了專業(yè)漁民有漁船之外，其他人的漁獲方式主要是在“坊”上舀魚?！胺弧笔菎{江人根據(jù)魚行走的路線，在險峻的灘邊用石頭壘起來的臺子。人站在臺子上，把羊角網(wǎng)伸到水中，順著水流一下一下地舀。所有的魚都是逆著灘水向上行的，上行的魚游到坊前很容易被羊角網(wǎng)攔截，舀魚人憑手中的感覺迅速把網(wǎng)端離水面，魚就無路可逃了。

每個坊一般都有很多人舀魚，最好的坊上等候的人最多。大家約定俗成了規(guī)矩，每個人舀一百網(wǎng)。如果有人運氣好，下水只舀一網(wǎng)就舀上來一條半斤以上的魚，就要自覺上岸，把坊讓給下一個人。反之，若是一百網(wǎng)內(nèi)什么也沒舀到，也必須把坊讓給下一個人。也有人會不自覺，舀了兩百網(wǎng)也不讓位子，這時就會有人故意問：伙計，你累不累??？不讓位子的人馬上明白，不好意思地從坊上退下來。后面的人一上去，也許只要三五網(wǎng)，就可以舀到一條很大的魚。人們就會笑前面的人，說他專門給別人舀水，就是再舀一千網(wǎng)，也只能是舀水。峽江人說，通過坊上舀魚這事兒，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行。自以為聰明的人，龍王老爺不會給他任何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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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民俗，峽江人的生活哲學(xué)

羊角網(wǎng)一般只能從水里舀一二斤，最多三四斤重的魚起來，如果有誰運氣好舀到十幾斤重的魚，一定會被網(wǎng)里的魚連人帶網(wǎng)拖到水里。必須要有其他伙計們的幫忙，才能從水中把人和魚一起拖上岸來。如果說哪個人用羊角網(wǎng)舀起了幾百斤的魚，人們肯定會說打死也不相信。這世界上的事就是很怪。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在西陵峽一個叫滾子角的坊上，一個姓徐的人居然用羊角網(wǎng)舀起了一條800多斤的魚。

那天老徐同往常一樣，一個人來到坊上。手中的羊角網(wǎng)剛剛插進水里，突然水中嘩嘩地騰起一個巨大的身形，江水涌起幾尺高的大浪。老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倉惶地棄網(wǎng)而逃，沒跑幾步就腳趴手軟地跌坐到亂石堆中不能動彈。江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亂響，沙石也四下飛濺，砸在他身上生生地疼。老徐用胳膊擋住臉，悄悄向發(fā)出響聲的地方看過去，老徐一下子嚇呆了：舀了幾十年的魚，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大的魚??！他突然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和膽量，向著那條魚跑過去。

俗話說，龍到淺灘遭蝦戲。那條上了岸的魚縱是有千鈞力，也沒有了用武之地。噼里啪啦折騰了很久之后，魚已經(jīng)很累了，只能張著銅盒大的嘴粗粗地喘氣。老徐試探著接近魚，魚好像看到了仇人，再一次暴怒起來，尾巴死命地拍打沙石以示抗議。老徐的腦袋突然嗡的一聲，他什么也不顧地抱起地上的石頭，拼命向魚頭砸去。不知道砸了多久，直到老徐的手再也舉不起石頭來。魚的腦漿橫溢，模糊一片，老徐才如夢方醒，一邊用手把自己臉上、身上沾滿的魚血、魚漿往下刮，一邊失聲痛哭起來。想起三峽的那句古話：運氣來大了是災(zāi)。老徐害怕了。三峽的漁俗中，還有對可能造成災(zāi)難的“運氣”，有“化解”的方式，那就是讓很多人同他一起享受這個“運氣”，就會化險為夷。

三峽人家風景區(qū)對三峽漁家生活的民俗復(fù)制。

江邊沒有其他人，老徐搖搖晃晃地向下游走去。轉(zhuǎn)過一個山梁，有一條絞灘的囤船。老徐來到絞灘船上時，工人們都驚呆了。看到老徐赤裸的身體上遍布魚鱗、魚血、魚腦髓，工人們將信將疑地聽老徐講述了剛發(fā)生的事情，并跟著他來到事發(fā)現(xiàn)場。老徐指著魚說，你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吧，但是要麻煩你們到山上去喊我們院子里的人都到河邊來分魚。

左鄰右舍都來到江邊，幾乎全體人都認為這不可思議。有人忙著為自家切下一大坨魚，也有人幫老徐把剩下的幾百斤魚運到江對岸縣政府食堂里，為老徐賣了100多塊錢。雖然有人羨慕或者嫉妒老徐，但是大家還是覺得老徐做得很仗義。那天晚上，老徐住的那個山坳里，家家戶戶有魚飄香。人們吃著魚，喝著湯，也在心里為老徐犯愁：究竟有什么樣的災(zāi)難在等著他呢？

就在我們?yōu)樽约簺]口福感到惋惜的時候，我們的鄰居彭老二也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那天早上彭老二去收魚網(wǎng)時，把漁網(wǎng)的“綱”一提，心里就砰砰亂跳：網(wǎng)里有大東西。他沒敢妄動，而是把漁船無聲無息地繞著魚網(wǎng)劃了一圈。彭老二看清楚了網(wǎng)里的魚肚皮朝天，一動不動。他再小心地提了提漁繩，除了沉重并無異樣。大喜之后，他匆匆把船劃了回去，找來兩個幫手。網(wǎng)中的魚還是同先前一樣肚皮朝天。他和幫手細心地把8號鐵絲從魚鰓里穿了過去，打上個死結(jié)，然后把8號鐵絲的另一頭拴到船尾，拖著魚向岸邊劃去。

村上的人早已得到消息，空村而出，齊刷刷地在河邊張望著。遠遠地看見漁船劃過來了，大家一起喜洋洋地叫起來：來噠，來噠，來噠，大魚來噠！在歡叫聲中，魚被拖到了岸邊。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跳下水，用手去摸這個肚皮朝天的大家伙。大家摸得正起勁，只聽得“嘩”的一聲，水花沖向天空有好幾丈高。接下來就是啪啪的巨響，摸魚的人一個個四散而逃。有人說幸好沒人站在魚尾巴那里，否則早就被魚尾巴拍成肉泥了。

8號鐵絲死命地勒住了狂怒的魚。它擊打水的力氣越大，血就出得越多。它終于沒有一點點力氣了，我們才來得及細細看這條魚。這條魚同我們平?？吹降聂~不同，它的嘴長長的、硬硬的，像一把撮瓢一樣向前戳著。大人們說，這是一條鱘鉆子，不好吃，腥臭氣太大。但是，我們不怕腥臭氣，能吃上這樣的魚也是運氣。

但是那魚我們最終沒有吃到，湯更是沒喝上。彭老二把魚賣給了浙江建筑隊里的人，他用賣魚的錢，買回了村里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鄉(xiāng)親們都認為彭老二不地道，他應(yīng)該像江對岸的老徐一樣，讓大家都嘗嘗那魚的味道，不應(yīng)該把那樣大的魚賣了自家享受。有的人甚至還嘀咕，彭家肯定會在不久發(fā)生大的災(zāi)難。

在鄉(xiāng)親們的議論中，彭老二真的覺得虧欠了大家。在不安中，彭老二專門泡上茶，準備了煙，請左鄰右舍去他家看很稀奇的電視。怪的是，很多人早就想去看個新鮮過過癮，大家居然都忍著，就是不去看。彭老二一家人從此在村子里灰頭土臉的，但是也沒有像大家說的那樣，家里一定會發(fā)生大的災(zāi)難。那些民俗很讓人撲朔迷離。仔細想來，蘊含著生活的哲學(xué)。在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的時代，人們更需要“均貧富”?！按筘斚病睂儆谏钪械漠愊?，“運氣”的背后也許就是災(zāi)難。如果你讓大家分享了，你的災(zāi)難就會被大家一起分擔。大家都這樣做了，所有的心里都會很平衡，日子也就更輕松快樂了。

三峽人家風景區(qū)對三峽漁家生活的民俗復(fù)制。

峽江人漁獲還有一個習(xí)俗更神秘。有一次，一位漁民在河里用堰捕的方式，筑了很長的一道圍堰。那天夜里，無數(shù)的鯰魚隨著長江的潮水向溪河上游涌去，很不幸的是，都掉進了圍堰里。潮水退去了，一條條肥美的鯰魚被圍堰“逼”著，乖乖進入漁民設(shè)置的濠子里。漁民開心極了。那年月，每條十多斤的鯰魚至少可以賣四五塊錢，一條鯰魚的錢，可以供一個學(xué)生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漁民一條條地把鯰魚從濠子里拎出來，開心地數(shù)著。數(shù)到20條的時候，漁民突然害怕了。他想起不久前有一個人夜里去舀魚，舀了三十多條魚之后，卻不幸溺斃于江中，突然心里害怕了。他把所有的魚都放掉，還跪下來對著江水說：龍王老爺啊，我的心太貪了。我現(xiàn)在醒悟了，求你原諒我。想到這里，他把那些肥美的鯰魚一條條放進水里。他說：我不該啊！你們是來“扳籽”（峽江俗語，指魚類產(chǎn)卵）的，我卻在這里抓你們，你們不扳籽，大河里怎么會再有魚呢？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習(xí)俗，讓峽江的魚和漁的傳奇撲朔迷離，但是這些習(xí)俗卻讓峽江千年萬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