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春：新詩打撈者

唐磊

聊了不到半小時，劉福春的手機響了，又是來送書的。20多年前，國內(nèi)詩歌界很多人都已經(jīng)知道劉福春在收集一切和新詩有關(guān)的作品，大家會把自己的作品和收藏的資料寄給劉福春。直到現(xiàn)在，仍然如此。

來訪者需要由北往南穿過整個北京新街大院，才能找到劉福春所在的辦公地，唯一的參照物是某家不起眼的快捷酒店。作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研究員，劉福春的辦公室原本在建國門內(nèi)大街北側(cè)的社科院內(nèi)，但他每周只會去那里辦公一天，其余時間都會在北京東三環(huán)邊上的新街大院度過，這里的那間小屋子是他自己的中國新詩收藏館。

從詩人夢到收藏者

大院的圍墻外是央視新址。在寸土寸金的北京CBD，新街大院是罕有的未被拆遷的老舊小區(qū)。劉福春的辦公室在大院最南端的紅磚樓內(nèi)，這里原是一所小學，后因生源減少撤銷了，樓劃給了朝陽區(qū)文化館。兩年前，朝陽區(qū)文化館館長徐偉為劉福春在此提供了一間70平方米的房間作為他的中國新詩收藏館。

現(xiàn)年57歲的劉福春受中學語文老師的影響，一直夢想當個詩人。條件所限，他看的第一本詩集是李瑛的《紅柳集》，這位如今已不知名的詩人曾擔任過《解放軍文藝》的社長。從最初讀到革命作家的詩集，劉福春就開始模仿作詩，小敘事、小抒情、最后再加一點小升華的那種。

1980年從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劉福春被分配到中國社科院。“到了北京以后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研究，只是想當詩人。”劉福春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恰巧院里有個項目需整理從1918年到1949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新詩集總數(shù)目，就交給劉福春。他開始往圖書館跑，抄能找到的所有新詩集的書目。

院里還分配劉福春協(xié)助文學理論家唐工作。唐以研究魯迅見長，但劉福春只是幫唐做些雜事就又鉆研新詩去了。當時所里領(lǐng)導很正式地找劉福春談話，批評他不珍惜師承唐研究魯迅的機會，劉福春不以為然，依舊流連于潘家園或舊書攤搜集一切新詩資料。

專職研究新詩文獻的人一直是鳳毛麟角，由于劉福春的癡迷和執(zhí)著，很快在圈內(nèi)出名了。上世紀80年代開始，詩界著名理論家和詩人謝冕、邵燕祥、林莽等人都將自己的收藏贈予劉福春。到了1990年代，國內(nèi)詩壇很多人也知道社科院的劉福春在收集新詩，紛紛將自己的詩集和收藏資料寄贈給他。

劉福春的家只有60多平方米。家里原來的小飯廳很快堆滿了書，一家人只能挪到別處吃飯。從2000年開始，各種詩集裝幀越來越厚，開本更大。家里的書堆得已經(jīng)快進不去人。其實，在多年前，劉福春就已向自己曾擔任過特聘教授的韓國東亞大學贈送200箱書，助該校建立中國當代詩歌資料中心。

徐偉提供了藏書空間后，劉福春用一年時間陸續(xù)把家里三分之二的書搬到中國新詩收藏館?，F(xiàn)在館內(nèi)的45個2米多高1米寬的書柜都已放滿，數(shù)量他已無法統(tǒng)計。劉家的小飯廳終于得以恢復10多年前的功能。

打撈文革詩歌史

劉福春在社科院工作33年，現(xiàn)在社科院研究詩歌文獻、詩歌史的只有他?！拔疫@個人比較固執(zhí)。我的興趣就在此。”劉福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很少寫論文，在中國學術(shù)圈的評價體系內(nèi)，這會影響一個人的待遇，2006年他出版的《中國新詩書刊總目》曾獲中科院優(yōu)秀科研成果三等獎，但劉福春拿到的獎金比其他三等獎少了三分之二，這部書是只算做工具書被列為“其他”，不算專著。

2013年，劉福春所著的《中國新詩編年史》出版。該書分為上下兩卷，以編年體的形式，收錄1918-2000年的新詩史料。包括與詩作者通信近萬封，還有自己收集的詩刊、詩集、詩報等文獻幾萬件。特別是書中大量收錄的文革期間的史料，如詩人活動、相關(guān)會議內(nèi)容、紅衛(wèi)兵小報等引起很多人的興趣，這些內(nèi)容在以往的文學編年史中很少出現(xiàn)。

“我自己比較看重書里的內(nèi)容是1949年到1976年這一部分，是比較特殊的一段時間?！眲⒏４簩Α吨袊侣勚芸氛f，“我找到的資料都盡量往里面放?！?/p>

因時過境遷，也因歷史原因，文革期間的詩歌資料很難收集，劉福春只能靠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舊書攤購買各種紅衛(wèi)兵的小報和詩集。還有部分資料是和日本九州大學教授合編《紅衛(wèi)兵詩選》時在香港復印的。

“從藝術(shù)角度講，文革時期的詩歌沒有可談的，包括那時候的地下寫作。但文革詩歌是中國詩歌史上最特殊的一個階段，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特殊的階段?！眲⒏４赫f，“文革剛開始就出現(xiàn)大批的紅衛(wèi)兵詩歌，1967年就出紅衛(wèi)兵詩集了，我覺得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一種現(xiàn)象。把它作為終點的話，往前推，一定會有原因；再作為起點，往后推，對當今有什么影響，非常值得研究。”

在《中國新詩編年史》中收錄：1958年11月13日，《人民日報》刊發(fā)報道《重慶變?yōu)樵姼柚恰?，報道稱許多廠礦職工和街道居民寫大字報、喜報、決心書、修訂生產(chǎn)計劃、做總結(jié)都用詩歌。全市最近一個半月內(nèi)，創(chuàng)作了詩歌、戲劇等作品480萬件，平均每人有作品兩篇多。從這個細小的文學史切口足以可見當時時代的荒誕。

劉福春還用了大量其他詩歌史不會使用的材料，如收入大量工農(nóng)兵寫作的內(nèi)容?！皬摹疄楣まr(nóng)兵寫作到工農(nóng)兵寫作”這個過程，在他心中是中國詩歌史的一個重要線索。

上世紀50年代開始，知識分子的寫作被要求必須適應新的社會環(huán)境，但總是出問題。比如詩人不知雨后無需鋤地，也搞不清楚什么爐能煉鋼、什么爐能出鐵，他們的作品會被農(nóng)民、工人指出錯誤，詩人們也只好檢討，重新深入生活。1950年代末，《人民日報》關(guān)于詩歌形式的討論中，有人提出，“為誰寫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寫?！?/p>

詩歌批評家唐曉渡評價《中國新詩編年史》中收錄的那些與眾不同的材料時說：“這告訴我們，中國新詩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呈現(xiàn)歷史的復雜性

現(xiàn)在劉福春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將收到的詩集翻開，將目錄上的內(nèi)容抄錄下來。他一直在完善自己的《中國新詩書刊總目》。

早些年很多詩歌、詩人的材料都不準確，為了與詩人建立聯(lián)系，劉福春和很多人保持通信，并請每個人填一份個人資料表格，總共收回3000多份表格。多年的通聯(lián)和收集，也讓劉福春掌握了更多不為人知的材料。

1983年3月，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公布，7個一等獎，3個二等獎。《中國新詩編年史》將邵燕祥和吳嘉在多年后的兩篇文章也附在此材料后面。當時參加評獎工作的邵燕祥寫道：本來沒有區(qū)分一二等獎，但有熱心人士寫信反映像舒婷這樣的年輕作者怎么能跟艾青這樣的大詩人并列。在投票評獎中，舒婷的名次大大提前，但評委會采取了“資望”為主兼顧年齡的原則，把舒婷放在了胡昭之后，天琳之前。最終在一位作協(xié)書記的主持下達成妥協(xié)，分一二等獎，拉開老詩人和新作者的距離，但發(fā)現(xiàn)第六位流沙河、第七位黃永玉硬拉到二等獎，總是說不過去，最后只好讓胡昭陪兩位小妹妹，退居二等獎。

在編著《中國新詩編年史》時，劉福春經(jīng)常會像這樣收入一些與詩作本身無關(guān)的背景資料，以力圖呈現(xiàn)詩歌是在什么環(huán)境生態(tài)下產(chǎn)生的。

“現(xiàn)在的詩歌史太簡單了，但在我這里就會比較復雜?！眲⒏４簩Α吨袊侣勚芸氛f，“比如艾青，很多人講到他，都會說在那樣一個時代，他是一個被批判者，離開詩壇，文革后歸來。但我這里，會比較復雜一些。誰都知道在那個時代，除了作為被批判者外，很多人也是批判者，我沒有把這部分忽略掉。我強調(diào)還原歷史的豐富和復雜?！?/p>

朝陽區(qū)文化館館長徐偉曾跟劉福春說，新街大院這一片幾年內(nèi)不會拆。但更長遠的未來，劉福春要考慮。有多個地方都希望劉福春帶著藏書入駐，建立博物館，他也走訪了多地，沒找到合適的。

“個人收藏和國家收藏不一樣，我是當作生命對待，買回來的詩集我會擦干凈，他們行嗎？”劉福春說，在現(xiàn)代文學館，他看見唐的藏書封面都被貼上書簽，感到很心疼、憤怒和無奈。劉福春還是希望能在北京找到一個放書的地方，既作為博物館，也能讓真正需要的人來查閱這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