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大雨滂沱。
鐘驍已在雨中站了快一個時辰,渾身濕透,發(fā)絲一綹一綹地貼在皮膚上,臉上也幾乎沒了血色。
三月的雨水,冰寒透骨。
可他始終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十步之外的草堂的木門。
嘎吱一聲,門開了,薛采昀站在門內(nèi),抬眼看著他的狼狽模樣,她輕聲一笑:“你終究還是要來求我?!?/p>
鐘驍咬了咬牙。
卻在片刻后,手扶右膝,緩緩地屈下身,跪倒在一片泥濘之中。
“采昀,我求你,救我鐘氏一族?!?/p>
一年前,萼華帝將她賜給了鐘驍。
那是在為西疆戍邊將領(lǐng)回朝洗塵的酒宴上,她一身緗衣,懷抱琵琶,五指靈動間嘈嘈切切珠落玉盤,和著所唱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
聽得一干將領(lǐng)無不出神。
“此女最工琵琶,聽聞愛卿在邊關(guān)頗喜西疆曲樂,朕便將她賜予愛卿,做個知音人可好?”
萼華帝笑著對鐘驍這么說,琵琶本是西來之器,所以這套說辭倒也站得住腳。
但帝君的弦外之音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有道是富不過三代,鐘氏將門在大夏已歷三朝,再怎么小心謹慎也阻止不了天子的忌憚防范之心。而萼華帝經(jīng)歷過早年慘烈的奪嫡之爭,對老臣遺族更是戒備十足,但凡能被他抓到些把柄的無不下場凄涼,比如三年前的左相一族……
所以今朝賜人,多半是天子想要安插眼線到鐘驍身邊。
而聞帝君之言,鐘驍一臉凝重,許是沒想到他自請去西疆風沙之地戍邊還是不夠,天子終究不放心,非要將他召回兆京,擱在眼皮子底下監(jiān)視。
如此他又能說什么呢?
“臣,叩謝帝君美意,吾皇萬歲,萬萬歲?!?/p>
片刻后,定西將軍口稱萬歲,跪地謝恩。
她忍不住一笑,卻見跪拜的人抬眼向自己看來,只是一瞥——
她卻已感到那冷漠疏離,足以讓人心生寒意。
鐘驍帶她回府,府中諸人都來參見,她躲到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說:“采昀不過一個樂伎,如何當?shù)眠@般大禮。”
“當?shù)玫??!彼岄_,非要她受了眾人的一拜,“姑娘是帝君親許的人,怎好輕慢了?!?/p>
話說得清楚,這般隆重不是因為他看重她本身,只不過她身份特殊才有禮遇而已。
真是不會說話。
而初夜歡會,鐘驍?shù)挂矞卮骟w貼,她不禁想這是不是也因為她是帝君所賜,他不得不納的關(guān)系?直到云收雨散之后她佯裝睡去,聽見他披衣起身,隨后就好像要印證她的猜測那般,呢喃著一個名字——
“莞依……”
輕柔語調(diào),伴了一聲嘆息。
好傷心。
她這么想著,攏緊了羅衾,卻擋不住子夜的寒意,侵襲而來。
次日起身時已不見了鐘驍,來侍奉的婢女都畢恭畢敬,問及將軍在何處時,答復說一早就進了書房,到這會兒早點都還未用。
她便叫人做了精致的點心,待裝扮停當,親自捧著點心向書房去了。
在回廊上她已看見鐘驍在書房內(nèi)對著一幅畫像長吁短嘆,窗子開著也不知道避人,不禁暗自搖頭,到了門前,還是先敲門通名才款款而入。
畫像收起來了,鐘驍手里拿的是本書。
“《三略》?”她放下托盤,看著書封微微一笑,“昔日張子房得黃石公授書而定天下,將軍也有此志?”
“你知道《三略》?”他驚訝地看著她。
也是,一介樂伎竟會知曉兵書,就算只識個名頭,也夠叫人詫異的。
“知些皮毛罷了……宮中教坊教人讀書,也會說些前人典故,妾身便自行尋來看。妾身素日喜愛象棋,雖是紙上談兵,兵法心術(shù)倒也有些用得上?!?/p>
她斟酌著字句,步步為營地說話滴水不漏。
果然見鐘驍眼中一亮。
“你會下象棋嗎?”他放下書,牽起她的手走去書房一隅,掀開案上覆布露出下頭的棋盤,“可能解得此局?”
這是女相懷瓔數(shù)日前來做客時與他下到一半的殘局,她看了看,有些為難地說:“采昀愿勉力一試。”
鐘驍頓時大喜過望,立刻坐下,并要她在對面坐下。
而看他專心致志地盯著棋盤的樣子,她不禁在心底暗笑,想起自己之前曾對萼華帝說過的話——
鐘驍,采昀知他甚深,所以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帝君的任務。
(二)
知他甚深,那又如何呢?
鐘驍喜歡的東西——駿馬、利劍、下象棋;鐘驍?shù)目谖?,喜甜厭酸,多年在西疆,愛上了那里的瓜果;鐘驍愛聽琵琶,最喜的一曲…?/p>
所有這些,知道了,便能迎合他的喜好。
她會下象棋,與他棋力正在伯仲之間。她最工琵琶,一曲《夕陽簫鼓》可說是蕩氣回腸。她甚至對相馬品劍都略知一二……
如此相得的人,就算來歷有些特殊,鐘驍也在種種驚喜之后漸漸地變得離不開她。只要她在時,他總是喜形于色。而這將軍府中本就尚未有女主人,鐘驍對她寵愛漸深,是以府中的人對她也越發(fā)地恭敬起來。
她倒并不在意這些,只是鐘驍能喜歡自己,總是一件好事。
這日仲夏,惦記著出城賞荷的約定,她早早醒來,卻發(fā)現(xiàn)鐘驍已不在府中。
“女相一大早便遣人送了帖子來,說是有要事請將軍過府一敘?!毕氯巳绱嘶胤A,她聽聞是懷瓔的邀約,心下不覺一怔。
日子過得好,便差點忘了她身負監(jiān)視任務的同時,恐怕也被別人監(jiān)視著。
也罷,今日鐘驍離府,正是時機。
用過早點,她說要獨自清凈清凈,屏退了跟隨的侍女,一個人在府中信步閑逛。走著走著,便“不小心”走到了鐘驍?shù)臅俊?/p>
桌上的東西堆得有些亂,棋盤上還是昨夜他倆秉燭手談的未竟之局。
她走到案前,將那些看似凌亂的卷軸書冊一件一件地細看,連書中所夾紙片都未曾放過,看完了又按原狀擺回。
搜看過一遍,還是一個亂糟糟的書案。
一無所獲。
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想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可想歸想,卻是鬼使神差,摸到了書案下的暗格。
里面所藏,是裝裱過的畫軸。
一幅小像。
卷軸一寸一寸地慢慢展開,她看著那熟悉的容顏逐漸展現(xiàn)在自己眼前——平順淺淡的眉,顧盼生姿的眼,金簪花鈿,羅裙楚腰。
畫中的少女一派嬌憨溫柔,是我見猶憐的楚楚風致。
“你在做什么?!”驚雷一般的暴喝在門外響起,就在她抬眼望去的瞬間,鐘驍一陣風似的沖進來,劈手奪過畫像。
“我……”她眨了眨眼,“采昀只是好奇?!?/p>
說著低下頭,不敢看他狂怒的樣子。
“好奇?”哼了一聲,鐘驍冷冷地笑了起來,“難道你是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她是誰?你不就是受帝君之令,來刺探于我的嗎?!”
所以她應該知道畫像上的人是誰,而事實上她也確實知道。
曾經(jīng)的左相千金,夏莞依。
罪臣之女,三年前左相因庶子貪贓而遭滿門抄斬,她亦在這場滅門之禍中香銷玉殞。
然而雖無婚約,夏莞依曾與鐘驍來往,兩情相悅私訂終身……
這便是事實。
她依然低著頭不發(fā)一語,卻聽鐘驍再開口時語氣已緩和了,但又恢復了初時那種拒人于千里——或者說拒她于千里的疏離漠然:“我還在想,你這投其所好的戲碼究竟能演到何時?雖是虛情假意,倒也哄得我高興。卻不想你這么快便沉不住氣……”
他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本來你我這好日子倒也能再過一段時日,只是你不該偏偏染指此畫!想要對帝君告密的盡管說去!什么舊情難忘心有異志隨你的便!”
話音未落,他便用力地甩開她,狠狠地吐出一字:“滾!”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夜晚,枕冷衾寒,雨水打落在窗外塘中的荷葉上啪啪作響,攪得人不能安眠。燈影昏黃,她在燈下默默地看著菱花鏡中自己的臉,下巴上已多了指痕。
正如心上,印記難消。
這一天之后,鐘驍便絕跡她處,像是一出好戲終于唱完了尾曲,曲終人散,再不相見。
更甚的,她的行動也受了限,便是出門走動,也有侍女自覺自動地跟上,轟也轟不走。好在女相或萼華帝那里都未有言語遞來,她倒也無所謂這般軟禁似的生活。
只是孤單。
幸而還有琵琶在側(cè),每每撥動時,一番心緒都在曲樂中了。
閑適的日子過得快,眼睜睜地看著窗外滿塘的荷花漸漸枯敗,寒蛩夜鳴,終至無聲。
落初雪這日雪下了整整一個白天,入夜后倒停住,一絲云彩都不見,皓月當空照著白茫茫一片雪景。
她開了窗,撥琵琶,唱著《臨江仙》,想著疏離人——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神游天外,連鐘驍什么時候來了都沒發(fā)覺。
直到曲終聽見掌聲,她才意識到門外有人,然后看見他自門外進來,一時百感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好像憔悴了。
待他走到燈火下,她看清面容,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
有事發(fā)生。
(三)
確實有事,有人向帝君告密,道是鐘驍駐守西疆之時與洛沙汗國多有往來,恐存不軌之心。
而雖然是數(shù)代之盟友,但近年來洛沙汗國的態(tài)度總有些曖昧不定,一旁的云中國又不安分,所以帝君對這條密報也不敢掉以輕心。
今日便宣他入千重闕,言辭間很是敲打了一番。
萼華帝城府極深,天威難測,做臣子的不要說被降罪了,就是遭疑心,也足夠膽寒。
他身上畢竟負著鐘氏一門的榮辱甚至生死。
她細細地分辨他話里的意思,竟是有些服軟告饒的味道,不禁笑起來:“將軍又希望采昀做什么呢?”
他有些尷尬。
不過想了片刻后,終于還是說:“只要姑娘若向帝君復命時,如實而言就好?!?/p>
真簡單。
她想,不過也是,他本就沒有任何把柄,她不如實回報又能怎樣?可是想著想著,便憶起這數(shù)月的孤單,就像是附在骨上的蛆,噬得人隱隱作痛。
心念一岔,她脫口而出:“要采昀說一句也不難,只要將軍忘卻故人,將采昀放在心上?!?/p>
不可能。
她知道的,只是話已經(jīng)說了出來,三分真,七分假,她只當是開了個玩笑。
卻見鐘驍猛地站起,雙手握拳,顯然是怒極。
“怎樣?”看他這樣子,她只覺性子也起來,偏要挑眉再問。
他掉頭就走。
“鐘驍!”她跳起身一喝,“你為了一點相思,就不顧惜身家性命了嗎?!”
“鐘某并非貪生怕死之人……相信帝君亦能明察秋毫?!彼@話說得沒什么底氣,但下一句卻是硬得很,“更何況,有道是殺人易,誅心難,來日帝君問話,姑娘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只要姑娘無愧于心!鐘某亦是如此,要我說出違心之言,千難萬難!”
簡直是塊頑石。
說完他便走了,望著月色下他遠去的背影,她忍不住苦笑,想他竟然連撒個謊欺瞞她一下都是不會。
罷了。
她喃喃自語——
“有你求我的時候。”
一語成讖。
有人抓到了鐘驍與亞贊可汗私下來往的書信,一狀告到萼華帝面前,帝君大怒,鐘氏一族盡皆收押。
倒是鐘驍只是被軟禁。
聽聞消息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府,搬到郊外的草堂居住。走的時候鐘驍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不知道現(xiàn)在出了事會不會覺得她是預先得了風聲……
這夜,暴雨瓢潑。
她其實早就看到他在外頭了,卻想了又想,蠟燭都燒去過半,終于去開了門。
“你終究還是要來求我?!?/p>
看他一身狼狽,看他跪落泥濘,她心里有一絲快意,更多的卻是無奈。
到底不能視而不見。
“事到如今,將軍還想要采昀做什么呢?去向帝君進言嗎?采昀一個樂伎,說的話又有誰會聽呢?”她為他打傘,輕聲細語。
鐘驍搖了搖頭:“帝君忌憚鐘氏已久,姑娘若非深得信任,又怎會被指派來監(jiān)視我?姑娘的話,帝君定會考慮一二。”
原來是看出了這一重隱情,她低笑:“那么既然將軍今日有求于我,就請將軍也應采昀所求吧?!?/p>
她沒指望他還記得,鐘驍也確實愣了好一會兒之后才想起前情,他仰起頭,一臉詫異疑惑:“縱是現(xiàn)在說了,姑娘也信?”
“你說?!?/p>
鐘驍又怔了半晌。
“那……從今往后,鐘驍心中,只有姑娘一人?!?/p>
最后總算憋出這么一句話來,不說修辭毫無文采,比起感動怕是更叫人好笑。
可她看著他,輕聲說:“我信。”
(四)
只要他肯說,縱然明知是謊言,她就聽下了,當作甜言蜜語。
實在是卑微到骨子里的情意。
好半天后鐘驍烘干了衣服大約也緩過勁兒來,終于意識到她這一番動作之間隱含的深意,許是從未見識過這般戀慕,以至于不知要怎么回應。直到見她梳妝打扮完畢,取了傘向門外走去,才起身問道:“你去哪里?”
她驚訝地回頭:“自然是去救將軍一門?!?/p>
自然,是去千重闕。
面圣。
然而一瞬恍惚之間,卻被鐘驍牽住了衣袖。
“將軍這是做什么?”
被她一問,他也回過神來,仿佛燙到般放了手,訥訥地道:“我只是想起有句話早想告訴你……那日你唱的《臨江仙》,很好?!?/p>
她一怔,復而微微一笑。撐起傘,出門去了。
雨勢越來越大。
去往千重闕的路上,她在馬車里想了很多,等看到宮門時又不禁嘆息……嘆萼華帝真是心機深沉,輕易地就逼她回來這里——
鐘驍被軟禁著,案情未明怎能許他輕易逃脫?自然是萼華帝知道他脫身后必來尋她求情,是以有旨意叫看守的人睜只眼閉只眼。
重華殿的內(nèi)室,她跪下,濕發(fā)還滴著水。
“到底回來了?!?/p>
她抬頭,見上首萼華帝笑著看過來,一旁女相懷瓔也在,正默默地打量自己。
“這大半夜的忽然跑回來是做什么?你找人遞個話,朕自然迎你回來。”萼華帝說著,親自來扶她,她卻跪著,深深拜下。
“采昀是為定西將軍私通汗國一事,特向帝君陳情……將軍對大夏與帝君忠心耿耿,此事定是小人栽贓陷害,望帝君明察!”
萼華帝伸出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原來還是為了他。”
天子語氣不悅。
“采昀,朕倒是想信你,也想信鐘驍,只是奏報之人有真憑實據(jù)。你說他是無辜的,你的憑據(jù)又在哪里?”
她抬頭仰望天子,萼華帝又加重了語氣:“朕,畢竟要給百官交代?!?/p>
“帝君……”
如此僵持了片刻。
忽然萼華帝笑了笑:“又或者,就照咱們以前約定的,你應了朕,朕便許你一事,如何?”
她低下頭去,默然不語,聽著天子口氣又不快起來:“怎么,你還是不愿入宮?”
不快,漸漸地轉(zhuǎn)成了森然。
“采昀,不要忘了當日是誰將你從死人堆里救回來,朕等了你這么多年,朕甚至可以不在乎你曾委身他人,朕也可以應你所求饒過鐘驍一命,難道這一切,還不足以使你點頭?”
天子富有四海,所以言辭間都是志在必得的氣勢。
但她想天子說得也不錯,這般優(yōu)厚的條件,她還有什么理由不答應?
差一點就點了頭。
可是只要想到若入宮,從此后不要說再也見不到那人一面,按著天子的性情,恐怕還要將那人生生從心里剝離開去。
便覺好像已經(jīng)死過了一回。
何以這般情根深種……
“不,定西將軍是遭人陷害,帝君圣明,只要稍加查探,必有所獲?!?/p>
終究是沒有松口。
更何況,只是留下他的性命是不夠的,他那樣的勇將,縱然要死,也該是死在戰(zhàn)場上。
不可背負污名,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
隨著她的答復,內(nèi)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低著頭,她還是能感到萼華帝刀劍般鋒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遍體生寒。
最后是女相輕咳了一聲,打破寂靜。
“罷了?!陛嗳A帝坐了回去,一臉無奈。
“你不愿,朕也不會再勉強,只是關(guān)于鐘驍……”
只聞女相擊掌,簾后立時有人快步而來。
“眼前證據(jù)確鑿,本沒有再查的必要。不過有道是文死諫,武死戰(zhàn)。你若愿一死以諫,朕便相信確有冤情,再查此事。”
她驚訝地抬頭。
卻見萼華帝微微向前傾著,似是很在意她的答復。
而此時鈴搖簾動,內(nèi)侍已從簾后出來,手中朱紅漆盤上擱著一只玉杯,杯中酒琥珀光色——
當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一夜豪雨,到了天亮時倒是放晴了。
而鐘驍乃至鐘氏一族的命運也似這天氣一般,有了一個否極泰來的轉(zhuǎn)折。
或者說否極泰來有點太過樂觀,因為萼華帝的旨意是說私通汗國一事尚未明朗有待查證,所以不會殺人,也不會將他們丟進天牢受折磨,但是要削去他的兵權(quán)貶為庶人,軟禁在兆京郊外的一處農(nóng)莊里。
旨意是女相懷瓔來傳達的,聽了之后鐘驍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應該高興。仗著與女相還有幾分交情,他私下問:“可是汗國有所異動?”
莫名其妙被人陷害,而事情既與洛沙汗國有關(guān),保不齊是汗國之中將有大變,萼華帝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風聲,要用他戍衛(wèi)西疆國境,所以暫時將這樁案子按下?
可女相立刻瞪了他一眼。
“帝君已選定了宗室女子,不日將封公主往汗國和親,大夏與汗國盟約如鐵,鐘兄休做他想為上!”
原來不是。
那么,只有……
“那……”他想問,采昀呢?
是不是她向帝君求的情?她又怎樣了?
這一刻他隱隱覺得后悔,不該求她,這與她又有什么相干?他憑什么求她這樣做?
他……
能給她的只有一句謊言。
可終究是什么都沒問出口,女相交代了幾句要他安分守己的話就走了。
隨后侍衛(wèi)將他押送到軟禁之地,他看著高墻深院,久久沉默。
(五)
光陰似箭。
這話真的一點都沒錯,縱然他被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但每天勤練武藝,日子也就隨著每日早上的開弓演習,這么一天天地過去了。
鴻雁自北向南,又自南返北,轉(zhuǎn)眼就是三次。
今年,第一批南飛的雁來得晚了幾天。
這天早上,他一箭射中了隊列最末的那只雁,明明看見傷雁帶著箭落進了院子,卻怎么找都不見,最后尋來尋去,一腳踏進最偏僻的院落。
覺察異香襲來時已然來不及,他只覺眼前一黑——
頓時不省人事。
醒來后第一個念頭便是自己似乎被五花大綁,雙手緊縛在身后,動彈不得。
“醒了?”
抬頭望去,卻見端坐在太師椅上正悠然品茶的竟是故人。
女相懷瓔,三年未見了。
“大人……”他驚疑不定。
“閑話少敘?!迸嘁惶肿柚沽怂膯栐?,“三件事,第一件,洛沙汗國亞贊可汗病逝,郁金公主下落不明,汗國國中無君恐將生變。帝君密旨,鐘驍復定西將軍原職,三日為限起程赴西疆戍邊,不得有誤!”
他目瞪口呆。
不是沒想過再被起用,只是沒想到這樣突然。
可還未等他謝恩,女相已然冷冷一笑,說出第二件事:“請將軍見一個人?!?/p>
她輕叩了茶盞三記,便聞珠簾搖動,有人移步而出。
他看著那熟悉的容顏,一時間只覺身在夢中,今夕何夕?
竟然,是莞依?
夏莞依?
“有什么話,夫人盡可對將軍明言。”還是女相一語驚醒夢中人,聞言他才發(fā)現(xiàn),昔日的左相千金竟是綰髻開臉,已做婦人裝扮。
“鐘將軍……”只見她盈盈一福,有禮而生疏。
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他一下子思緒紊亂,想問她如何逃過抄斬之禍?又想敘離別之情,又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但最讓他驚懼的,是心中情愫竟似再不若當初,全無悸動……
不想之后夏莞依的話更是驚人——
她說,昔年她并非真心與他來往,實是戀上了一個布衣士子,才拿他當作掩護,每每對家中借口與他出游,實則是去偷會心上人。
而至于與他魚雁往來的那些書信,則是有人捉刀——
“那是我家的一個樂伎,叫做薛采昀……”
“你說什么?!”
雖是五花大綁捆得結(jié)實,他還是幾乎跳了起來。夏莞依則被他這一聲暴喝嚇得不輕,連退了幾步,驚恐地看向女相。
“夠了,夫人請入內(nèi)吧?!迸噜丝诓?,悠然道。
夏莞依如獲大赦,立刻逃入簾內(nèi)。
他轉(zhuǎn)而死死地盯著女相。
卻見女相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盞,撣了撣錦裙,最后向他笑了笑:“這后面的事,便由本相來說了?!?/p>
隨后,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女相便如江河直下般一口氣吐出了往事——
當日左相事發(fā),滿門抄斬的旨意下到相府,薛采昀自幼伴夏莞依長大,姐妹相稱深情厚誼,便自愿替死,夏莞依則與戀人遠走高飛。
不想行刑之日萼華帝親赴監(jiān)斬發(fā)現(xiàn)她冒名,聽過原委后為她的情深義重所動,不僅未加降罪,法外開恩不去追究夏莞依的行蹤,更是對她這卑微的樂伎動了情思。
“奈何她心中有人,帝君垂青竟也不屑一顧?!?/p>
女相的口氣,極是不以為然。
“也就帝君是個癡心的,不愿用強,還隨著她折騰……”
后來她成為密探中的一員,萼華帝遂了她的意,派她去監(jiān)視她的那個心上人,卻不想后來那人被人告發(fā)私通異國,她為救人向萼華帝求情,本來她若愿入宮為妃萼華帝便饒了那人一命,偏她口口聲聲說那人無辜,不惜以死相諫要萼華帝重查案情,并當著萼華帝的面飲了毒酒……
“真是不識好歹至極?!?/p>
女相言辭簡潔,聲聲入耳,他一句一句聽來只覺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拼盡全力才能守住一絲清明。
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相,多年相交,今日才知陌生至極。
“你……你們……”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將軍想說什么?”見他形容,女相一聲冷笑,“難道今時今日,將軍竟要說這是本相與帝君的不是?”
反問。
如同雪水當頭澆下,他霎時間通身冰寒。
是了,怎么怨得了別人?
都是他……都是他不好,是他要她去求情,是他連問一句她的下落都不敢,也是他,分明有過一點憐惜,卻從不曾讓她知道!
此時此刻,他再也不能否認了——三年,這三年來,午夜夢回,所見最多的竟不是昔日與夏莞依的匆匆會面,亦不是西疆廣闊天地,反而是那天……
月夜雪色,琵琶聲碎。
他愛過一個人,愛她字里行間的靈巧聰慧,溫柔體貼。
后來,他又再次愛上了她……
只是從未讓她知道!
“嗯——”霎時間胸口血氣翻騰,他猛地嘔出了一口鮮血。
(六)
屋內(nèi)彌漫著血腥味。
“痛嗎?”他聽見女相冷然的聲音,“可知當日薛姑娘所飲毒酒腐心蝕骨,要比這痛過百倍!”
隨后女相抓著繩子,拽他坐起來。
“啪!”
左臉受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痛,他卻覺清醒了一些。
“鐘驍,不管怎樣,帝君旨意已下,西疆你還是要去的?!迸嗖[著眼看他,“至于今天這一出嗎……聽說你先前說過,什么‘殺人易,誅心難?”
他默然不語。
女相莞爾:“本相就是要讓你明白,三年軟禁,你有怨言也是尋常,只是今日帝君既然再讓你去戍邊,便是用人不疑,你要是盡忠職守,那么榮華富貴也好名垂青史也罷,帝君都可以給你。但你若敢生有二心……”
向來端莊的女子,竟笑著露出白森森的貝齒。
“不要說殺你,就是讓你身存心滅,生不如死,也是易如反掌!”
話音未落,她袖劍微露,一下割斷了繩索。
可他卻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女相站起身,俯視了片刻,最后輕輕一咳。
他只聽那帶著些莫名意味的聲音自上方而來——
“還有,最后一件事……”
半刻之后,被帶出密室的鐘驍一把扯脫了臉上的蒙布,看見十步之外,一匹青驄馬正揚蹄踏步,整裝待發(fā)。
躍上馬背,他立刻快馬加鞭向城西而去。
風聲呼嘯,可耳邊比風聲更清晰的卻是女相的臨別之言。
多年相交,鐘兄能夠官復原職本相也甚為欣慰,現(xiàn)有一禮為賀。
亞贊可汗病逝,昔年帝君所封宗室之女已自洛沙汗國歸還兆京,現(xiàn)居城西草堂,如今此女對汗國情形最為了解,將軍不妨前往探問。
說起來,此女與將軍還頗有淵源,今次將軍能夠復職,全賴此女在汗國朝中找出了與我大夏官員勾結(jié)之人,亦是此股勢力當日構(gòu)陷將軍,意圖削弱我大夏邊防……
話說到這份上,他若還是聽不明白就真無可救藥了。
雖然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乍驚還喜之下,他還是跪倒塵埃,相謝女相告知之情。
卻見女相欲言又止……
馬蹄聲聲,青驄馬神駿不凡,不過半個時辰已至城西。
遠遠望見草堂,正是昔年故地。
他不知不覺,放松了韁繩。
青驄馬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也放緩了步子。
似乎近鄉(xiāng)情怯……
可終究是要到的,終究,還是到了。
細竹所編的籬笆外,他縱馬打了個來回,終是在門前下馬,拴好馬匹,緩緩推門而入——
嘎吱一聲,草堂一扇窗恰巧關(guān)上了。
可就這一瞬的間隙,他已看到了伊人倩影,似乎還如當年。
卻是已非當年。
伊人的臉上,蒙著重重的面紗。
鐘兄也該知道,其實和親什么的不過做個樣子,倒是亞贊可汗早年見過薛姑娘,十分喜愛,甚至還開口向帝君討要過……所以薛姑娘扮作宗室之女前往和親可汗也并無異議,這些年來亦是多加寵愛……她也才得以在汗國多方查探,為你一洗沉冤。
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女相終究是說出了真相。
只是可汗病逝后,汗國貴族便要她尊俗殉葬,后來雖然以我大夏禮儀抗辯保住了性命,卻也不得已……自毀容貌。
卻原來,是比死還要不堪的經(jīng)歷。
女相,將馬鞭交在他的手上——
所以,見或不見,將軍還是自己定奪吧,見未必好,不見未必不好。
如何決斷?
他站在屋外,看著那已然老朽的木門,想是輕輕一推,就該開了。
可沉吟再三,終是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又一步。
離門三步之外,他靜靜地佇立著,一動不動。
時間一刻一刻地流逝,眼看著夕陽西下,眼看著素月東升。
他還是不動。
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站在門前,等著她來決斷命運。
忽聞嘈嘈切切——
屋內(nèi)的人彈起了琵琶,唱起了《臨江仙》。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p>
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