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
(一)
李府在渝州算是新派人家,這次壽宴請的卻是渝州城里唱京劇的名角程鳳羽,伴著鑼鼓京胡聲,一位位衣香鬢影的先生小姐交頭接耳,誰也沒猜出這李家搞的什么名堂。
直到一身戎裝的陸云被門童引進大廳。
“我說今兒怎么請了程鳳羽,原來李老知道陸副官會過來。”
“哈哈,全渝州城,誰不知道程老板是陸副官的心頭好。”
“……”
熟悉陸云的一些人稍稍提高了音量打趣,陸云聽到了也只是笑笑,并無不悅。她徑直穿過人群來到今日的壽星身前,腰背挺得筆直,頷首以示恭敬:“祝您生日快樂?!比缓筇痤^,稍帶歉意地沖李老微笑,“督軍臨時有事不能親自過來,讓我代他說聲抱歉,這是督軍準備的禮物。”退后一步,雙手奉上一個紅盒。
紅盒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一把手槍。
“勃朗寧M1911,45口徑,督軍說您一定會喜歡?!标懺贫Y貌而疏遠地介紹。
果然,李老看到后眼睛立馬亮了亮,可到底是混黑道多年的老人,瞬間恢復平靜,他試探般地問:“聽說督軍最近要購進一批軍火?”
陸云的目光在他身上頓了頓,但笑不語。
這邊寒暄結束,那邊的《霸王別姬》也早已閉幕,悠揚的華爾茲在空中緩緩飄蕩。陸云本想穿過人群去后臺,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門邊時頓了頓腳,又回了大廳。
角落里,陸云斂目靠在沙發(fā)上,整個人昏昏沉沉。她平日里酒量不錯,今日不知怎的只喝了兩杯便有些醉了,內心警惕頓生,倏爾站起來準備離開,不料身子晃了晃差點跌倒,正好被人扶住。
“陸副官醉了,快來個人扶著副官先去客房休息休息?!?/p>
陸云只聽到旁人說這么一句,自己就被人攙扶著進了某個房間。大約是醉得厲害了,連推開人的力氣都沒有,甚至一股邪火從小腹蔓延到全身,燒得她渾身難受。
酒有問題!
僅存的理智讓陸云立刻摸上了腰間的槍,可是還未拔出來,就被人按住了手背,耳邊是一個男人喑啞而誘惑的聲音:“阿云,你要殺了我嗎?”濕熱的氣息直撲陸云耳郭,小腹處的邪火轟然爆炸,讓她恨不得貼到男人身上去。
偏偏理智還在。陸云一邊試圖推開他,一邊問:“鳳羽?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程鳳羽嗤笑了一聲,眼底滿是陰鷙,說話的聲音卻溫柔:“阿云不希望我在這里嗎?我一直以為,阿云是喜歡我的。”
全渝州城的人都知道,程鳳羽是她陸云的心頭好。陸云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動,頭昏腦漲,殘存的理智一遍遍提醒她趕緊離開,可腳下卻生了釘子似的動彈不得。
然后,程鳳羽又說:“我是李老送給你的禮物?!?/p>
一直以來的淡定徹底崩潰,她慌張轉身去開門,一邊佯裝鎮(zhèn)定地解釋:“我走錯門——”話音戛然而止。
程鳳羽的胳膊強硬地鉗住她的腰身,他胸膛的熱度將她包裹,他濕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耳郭讓她忍不住戰(zhàn)栗,他近似魅惑的聲音緩緩流淌而出:“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
然后她感覺到他輕輕舔舐她的耳垂,她的腿一軟,整個人都醉在了他懷里。
(二)
陸云第二天早晨八點才回到督軍府。
自她以女子的身份從軍以來,傳言一直不斷。最初說她是督軍的情人,后來因作風鐵血,又被傳是個男人,最近又都傳聞她看上了一個戲子。
如今,那個傳聞便成了事實吧?她按了按太陽穴,似乎再大的力度都緩解不了頭疼。
按照往常,她這個時候應該思考,李老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是不是早先就知道了這一次的軍火生意,還有,昨晚上醉生夢死時她究竟與程鳳羽說了些什么?
想到程鳳羽,她不禁又想到那深夜里的喑啞呢喃,那滾燙的熱度,以及自己那顆快要跳出來的心臟。
“啪嗒”一聲,一個身著軍裝的男子推門而入,“陸副官,督軍找您?!?/p>
亂跳的心忽然就沉了下來。
陸云站起來整了整軍裝,然后跟著男子大步上樓。
辦公桌后,賀督軍的身姿挺拔,他握著鋼筆在紙上刷刷寫著什么,好似根本沒注意到眼前多了個人。
陸云將在李老壽宴上的事情緩緩道來,她聲音不卑不亢,眼神里卻帶著對賀督軍的敬畏。說完后靜靜立在一邊,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賀督軍沒有抬眼,淡淡地問:“還有嗎?”
陸云略微思考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后回答:“沒有了?!?/p>
“他把程鳳羽送給你,然后呢?”
“然后我們上床了?!?/p>
“啪——”一塊鎮(zhèn)石向陸云飛來,在她鬢角擦過后狠狠摔倒地上,在她臉上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
賀督軍怒吼:“胡鬧!”
陸云抬手擦過臉頰上的血跡,抬眼對上賀督軍的目光:“父親,不過玩?zhèn)€男人而已,你不是也經常玩女人嗎?”
賀督軍氣極反笑,眼神陰森森地在陸云身上亂刮,笑了一陣后,屋內忽然沉寂下來。一會兒,他才開口:“購買軍火這件事你先不用插手了?!?/p>
陸云急道:“為何?”
“你不是想玩男人嗎?我放你幾天假,你好好兒玩玩。”
“父親!”
“不必再說了?!辟R督軍斬釘截鐵地說,“出去?!?/p>
陸云沒想到,這幾天陪著自己玩的居然是李景生。省官銀總號的總經理這幾天貌似很有閑情逸致,不僅給她添置了許多金銀首飾,甚至逼著她穿上了旗袍,帶著她玩遍了整個渝州城,最后去了渝州戲樓。
戲樓一如既往的熱鬧。
還未進門便聽到咚咚鏘鏘的鑼鼓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好聲。李景生原本想去樓上的包間,被陸云攔了,她的目光在戲牌子上略過后說:“就在下面坐坐吧?!?/p>
陸云挑了個最靠前正中間的位置,上面唱戲的人只要打眼往下一瞥就能看到。
李景生若有所思地盯著陸云專注的側臉瞅,冷不丁笑出了聲。這聲音不小,可陸云似乎沒有聽到。她好似很認真地看戲,可神色恍惚,目光卻不知是落在了哪里。
然后這一出戲落幕,下一出戲上場。
只是聽那花旦嗓子一亮,陸云的呼吸便頓了頓,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緊繃的狀態(tài)。
這是程鳳羽上場了。
他的臺步走得極為美妙,眼神嫵媚聲音纏綿,很容易讓人忘記他其實是個男子。這個嫵媚的男子在臺上極盡妖嬈,目光掃過臺下,正好和陸云看對了眼。
陸云的手不禁緊握,然后,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倏忽變得極為清冷,從她身上滑走后,整整一場戲,再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直到他退場,陸云才從思緒里回過神來,手間穿過涼風,竟出了一手薄汗。她低頭看看身上的旗袍不禁自嘲般地笑笑,然后對身邊的李景生說:“走吧,我累了?!?/p>
(三)
后來再去找程鳳羽,陸云仍舊著戎裝。
春日的午后陽光明媚,歐式的小洋樓里,優(yōu)美的鋼琴曲緩緩流淌。
程鳳羽就坐在鋼琴前,一身白色西裝,好看的手指在黑白鍵上飛快地跳躍著,他的神情專注,從陸云的角度看過去,像極了書里描寫的歐洲古代貴族。
“阿云?!背跳P羽的手指停在琴鍵上,朝陸云微笑,“你怎么來了?”
“我,我來看看你?!蹦且灰估p綿過后,這是陸云第一次與程鳳羽說話,不禁有些尷尬。
程鳳羽莞爾,他站起來走到陸云身前,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溫柔的目光在她臉上稍作停留,然后閉上眼吻上了陸云的唇。
彼此氣息纏繞時,陸云的心跳急劇加快。
程鳳羽伸手搭上留聲機的指針,舒緩的華爾茲響起,他擦著她的唇說:“來,跟著我跳?!?/p>
你前我后,你來我往。
后來他們脫了鞋子,她的腳尖站在他的腳背上,踏著華爾茲的節(jié)奏旋轉。他在她耳邊輕聲笑:“李老說你不會跳女步,這不是跳得很好嗎?”
陸云將頭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聞言身子僵了僵,好一會兒才問:“你和李……”
“阿云?!背跳P羽的瞳孔似旋渦,“我想要你。”
華爾茲還在繼續(xù),跳舞的人已不在。
柔軟的床上,是兩個人粗重的喘息。程鳳羽在陸云的耳邊說:“我想聽聽你的聲音?!敝蟊闶顷懺频妮p泣。
她緊緊摟著身上的男人,大約是常年在戰(zhàn)場的緣故,她的聲音里有著不屬于女子的喑啞,卻格外魅惑人心。
她說:“鳳羽,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了你。”
程鳳羽說:“是嗎?我不相信?!彼闹讣鈩澾^她的心口,哧哧地笑著,“人們都說,這里面裝的是石頭。”
他說:“告訴我,那個軍火商是誰,我就相信,你喜歡我?!?/p>
陸云好似沒聽到這最后一句,她閉著眼偏著頭,似沉沉睡去。
回到督軍府已是凌晨一點。
夜深露重,督軍房間的燈還亮著,沒由來地,陸云心頭忽然涌上一絲懼意。
果然,進門后便被人叫到了書房。
賀督軍倚在沙發(fā)上,嘴里叼著根雪茄,煙霧繚繞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從他身上透出來的寒意卻比冬日寒風還要刺骨。
陸云以為他會因為程鳳羽的事情發(fā)起責難,因此忐忑不安。
良久,雪茄燒到了尾,縈繞在賀督軍面上的煙霧散去,他才緩緩問:“你覺得李景生這個人如何?”
陸云怔了怔,回答:“很好?!?/p>
“那么下個月,你們成婚?!?/p>
陸云眼皮一跳,驀地抬頭:“父親!”
“這是軍令?!彼褵燁^摁在煙灰缸里,用力一轉,最后一點火光滅了。
陸云靜靜望著他的動作,嘴張了又張,最終也沒再說出什么來。
看來與李老的生意并沒有談妥。如今兩省關系緊張,賀督軍與鄰省的程督軍劍拔弩張已不是一天兩天。賀督軍急需一批軍火,但他一個人的財力根本吃不下,只能從官銀里拿錢,于是急需籠絡掌握著整個省財政大權的李景生。
還有什么比聯姻更好的籠絡方式?陸云回房后躺在床上閉目思索,終究沒思索出來什么。
如果,如果鳳羽知道這事……她腦子里紛亂如云,最后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陸云去餐廳吃早飯,賀督軍已吃完,正拿著一份報紙看。聽到動靜抬抬眼皮看看她,放下報紙后站起來,手指隔著報紙敲了敲桌子:“你過會兒去找鄭副官,和他一起安排購入軍火事宜?!?/p>
閑了多日的陸云聞言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絲笑意:“是?!?/p>
這頓飯似乎格外美味。
陸云隨手拿起賀督軍放在餐桌上的報紙,隨意看了兩眼。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報紙的最上方的標題上——法租界桃源區(qū)失火,名角程鳳羽生死不明。
陸云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結,心一抽一抽地鈍痛。她覺得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來,眼前一黑一亮,似乎下一刻就要暈倒,偏偏理智還在,理智清楚地一遍一遍地告訴她,程鳳羽出事了。
她狠狠拍了兩下心口,顫顫巍巍地扶著桌子站起來,強裝冷靜地一步步走出督軍府,一步步走到三里外的法租界。
(四)
一片廢墟。
這一日天氣依舊很好,可陸云再也感覺不到溫暖。太陽下,她的身姿筆直修長,拉長的影子正好覆在那片黑色的痕跡上。
歡愛過后一般都會陷入深度睡眠,如果不出意外,鳳羽應該已經被燒成灰燼,隨風散去了吧。
她神情恍惚地想,當初如果從沒有認識程鳳羽,他現在應該還是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渝州城名角,而她,則還是那個冷血無情的陸副官吧。
當初,當初。
當初為什么會去戲樓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他被幾個無賴纏上時眼神里露出來的嘲諷與堅忍。明明是一身花旦裝扮,明明比女子還要俊俏,可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這位先生,程某并無龍陽之好?!?/p>
無賴醉話連篇,仍舊不依不饒。她那日也喝了點酒,沖動之下居然上去幫著他把無賴趕走了。
他淺笑著道謝,彬彬有禮,雖濃妝艷抹,可她分明從中看出他身為男子的風骨。
男子,卻可以將女子演繹得出神入化。戲里戲外,涇渭分明。不像她,很多時候都分辨不清自己是男子還是女子。
忽然就來了興致,對京劇從來沒什么興趣的她開始日日到戲樓報到,次次捧程鳳羽的場。
后來大家都知道,程鳳羽是她陸云的心頭好。
一滴淚水從她眼眶里滑落,沒入塵埃。她仍舊面無表情的樣子,眸色沉沉,望著這一片廢墟。
后來有汽車在她腳邊停住,上面下來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
李老。
陸云警惕地倒退了一步,站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上。
“看來陸副官對程老板用情頗深,這一大早便來吊唁了?!崩罾闲呛堑亻_口,眼眸中精明四射。
陸云扯了扯嘴角,似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
“程老板若是知道您的情誼,想必會十分感動?!?/p>
“他在哪里?”陸云的眸色變了變。
“他?程老板嗎?他應該在底下吧?!?/p>
“您不用在這里繞圈子了,若是程鳳羽沒有在您手里,想來您來這里也不會三句話不離他的名字?!标懺普f這話的時候仔細盯著李老的神情,見未猜錯,心中陰霾忽然消散,連聲音都跟著輕快了,“李老,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您想要什么?”
“陸副官是個爽快人。”李老哈哈一笑,忽然收斂了笑容,無不嘆息地說,“只不過向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偏偏又跟了個心狠的主,若不是我日日派人保護程老板,程老板如今可就成了冤魂了。”他頓了頓,“督軍不心疼屬下,我李某卻是個心軟的?!?/p>
“您這話,卻是教唆我背叛督軍為您賣命了?!标懺频恼Z氣恢復了冷靜自持。
“陸副官這話嚴重了?!崩罾现噶酥杠?,“我們車上詳談?”
當初賀督軍送那一把勃朗寧,就是為了勾起這個黑道老大的興趣,然后希望利用合作,從這個黑道老大嘴里摳出來一部分錢財。李老確實對槍支感興趣,卻明擺著不愿吃這個大虧,好在他眼線極廣,早已探聽出來這批軍火,于是借著將程鳳羽送給陸云的機會,希望能從陸云這里著手,讓她幫他牽一條線搭上那個軍火商,自己單獨購買槍支炮彈。
陸云說:“您這還是讓我背叛督軍。”
李老笑呵呵地說:“不過是一個小忙,哪里有陸副官您心頭好的性命重要?!?/p>
陸云握了握拳,狠厲的目光從李老臉上一掃而過,然后別開目光轉過臉去,“這個忙我?guī)筒涣恕!辈坏壤罾险f話她又說,“這條線是督軍親自搭上的,我不過是奉命跑腿辦事而已?!?/p>
“陸副官只需要做個引薦的中間人即可。”
陸云搖搖頭,笑問:“如果我引薦了卻不成事,你是不是會覺得我隨意找了個人騙你?李老您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老人,如何不知道這軍火商向來警惕,從不隨意與人合作。如我這般小嘍啰,又哪里說得上什么話?!?/p>
“你這是不介意程老板的死活了?”
“哪敢?!标懺粕钗豢跉猓拔医o您出個主意吧,您把賀督軍唯一的女兒綁了要挾他合作,這事一準成?!?/p>
(五)
地下的牢房密不透風陰暗潮濕,一盞煤油燈氤氳出一圈暖黃。程鳳羽便靠在這煤油燈旁,翻著一本書,神情專注,游離在骯臟的環(huán)境之外。
李老打開地牢的門,嘩啦的鐵鏈子聲穿透了原本的寧靜。
程鳳羽抬了抬眼皮,微扯出一抹嘲諷:“李老,交易沒談成吧?”他翻了一頁書,“陸云此人,醉生夢死時尚能把持住理智不吐露任何機密,又怎么可能為了救我而背叛賀督軍?!?/p>
李老哈哈一笑:“程老板這話要是被陸副官聽到,可是會傷了她的心的。”
程鳳羽冷哼一聲,然后扯開了話題:“您準備什么時候送我離開?賀明歸如此明目張膽地大肆購買軍火,大概不日就要和我父親打起來了,若是這幾天再不離開,估計就走不了了?!彼D了頓,聲音里帶了絲涼氣,“還是說,你準備把我送給賀督軍,以搭上那軍火商?”
李老摸著鼻子呵呵一笑:“程老板,李某只是個混黑道的小嘍啰,還沒這個膽量惹上程督軍。當初約好了您幫我套話我?guī)湍C?,自然就不會做那等小人。只不過,這次可是您自己暴露了自己?!彼f完身子往一邊讓了讓,露出了身后的陸云。
程鳳羽臉色陡然一變。
李老既然做了要挾賀督軍的事,若要想繼續(xù)在渝州混下去,自然要賣賀督軍一個人情。這種兩面三刀的事情,他一個黑道上的做得也算得心應手。
陸云的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唯有聲音如高山雪水,寒透人心:“李老就不怕我惱羞成怒讓督軍端了你的老窩?”
“李某相信陸副官。”
陸云輕輕一嘆。然后李老離開,這牢房里只剩她與程鳳羽二人,一時靜謐。
“鳳羽——”
“陸副官?!背跳P羽打斷她的話,他隨手取了根筷子挑燈芯,豆大的火焰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神色也恍惚了,“既然已經攤了牌,就不要再做出這深情的樣子,我看了惡心?!鳖D了頓,似乎覺得這話還不夠傷人,他又說,“你可能不知道,每次與你睡在一張床上,我都覺得很惡心。其實你應該有自知之明,如你這般不男不女的怪物,又怎么會有男人喜歡上你?!彼U了她一眼,似乎覺得臟了眼睛,迅速移開了目光,“看在我陪你睡了這幾次的份兒上,趕緊消失?!?/p>
盡管陸云早就猜到他是被逼的,可當真的親耳聽到他說出這些刺耳的話時,她只覺得自己一顆心被狠狠揉碎了扔在地上,那種無助痛苦幾乎比聽說他死了都要洶涌。然后恨意沖破了她的理智,立刻就摸上了別在腰帶上的手槍。
“砰!”
(六)
夢里似乎有一個女子在說話。
她說:“鳳羽,我這一生,從生下來便是錯誤的開始。當年我母親被父親強奸,生下我后對我非打即罵。我不堪忍受去找父親,父親說若要留在他身邊只能從軍。最初我一直被當成男孩,后來身體發(fā)育了,父親才讓我用女子的身份在他身邊做個副官。為男子時,戰(zhàn)友們私下認為我娘氣,為女子時,戰(zhàn)友們則說我心狠手辣不像女子,不管如何,都是錯的??墒?,我覺得我這一生做過的唯一對的事情,便是二百零五天以前去了戲樓。在那里,我遇到了你?!?/p>
她說:“我仍記得你當時的模樣,柔美與傲骨相輔相成地那樣美。”
她說:“原諒我,我總是,情不自禁?!?/p>
他奮力地想要沖破那一層朦朧去瞧瞧女子面容,終于,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滿目的白色。鼻子里充斥的消毒水味道告訴他,這里是醫(yī)院。
他想起來了,那日在地牢,陸云眼睛通紅地拔出了手槍。他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還是醒了過來。
門外的醫(yī)生說,真巧,子彈就擦著心臟過去了,若是再偏兩公分,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他。
程鳳羽抬手按住心臟跳動的地方,不知該感謝陸云在氣頭上槍法有失水準,還是該感謝自己被命運之神眷顧。
又或者他其實知道是陸云故意留他性命,只是不愿往這上面取去想罷了。
后來李老來看他,那一日天氣格外晴朗,病房里被護士剛剛換上的鮮花格外幽香。李老站在窗前看風景,聲音透著蒼老:“你何其幸運,能遇上這么一個姑娘?!?/p>
程鳳羽扯著嘴角剛要嗤笑,只聽李老又說:“陸云知曉你在我手里后,唯恐我對你不利,所以寧可暴露了自己是賀千金的身份,也要陪著你。”
程鳳羽一驚:“她是賀明歸的女兒?”
李老聞聲回頭沖他一笑,頗有些無奈的意味:“她沒有把你的身份告訴賀督軍,幫我搭上了那個軍火商,也只是希望我能把你安全送出渝州?!鳖D了頓,“我聽說賀督軍為此把她打了個半死,你——”最終也沒說出下面的話,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程鳳羽斂著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多日臥病床讓他看起來很是消瘦,突著骨節(jié)的手輕輕按在傷口處。
李老又說:“她好像也住在這家醫(yī)院里,程少,作為一個過來人,李某只能提醒你,莫要在失去時才后悔莫及。”然后他再次長嘆一聲,大步邁出了病房。
(七)
陸云住院了,因為流產。
她幫李老搭上軍火商后,便立即被賀督軍知曉了。那一日凌晨兩點,她幫著李老將最后一批軍火運到李府后回家,督軍府整個燈火通明。她剛進門便被傳喚去書房,上樓時瞥見李景生眸內閃過一絲不忍,便知事情暴露。
不同于往日,那一刻她心情異常平靜。
進門時便被飛來的一腳踢到了膝蓋,堅硬的軍靴正好踢到了骨頭,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然后“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賀督軍居高臨下地站在陸云身前,手里拿著一條鞭子,狠狠抽了她一下后喝了聲:“逆子!”
陸云疼得臉色發(fā)白,額頭隱隱冒出冷汗,卻低著頭一聲不吭。
賀督軍氣急,又抽了一鞭子:“你倒是說說,為什么要違逆我!”
陸云瞳孔一縮,猛地抬頭看向賀督軍:“那么父親也告訴女兒,為什么要派人暗殺程鳳羽。”
賀督軍未料到女兒敢這樣頂撞自己,氣得拿著鞭子的手顫了顫:“戲子無情,他只會毀了你!”頓了頓,“你就是為了他而和我對著干?”
“父親,是李老救了鳳羽,女兒只是報答他,并不是故意要違逆父親。”
“好好好?!辟R督軍連說了三聲好,然后把鞭子扔給了另外一位副官,吩咐他賞陸云一百鞭子,讓她清醒清醒。
陸云沒有清醒,在落下第三十七鞭時,她忽然感覺到小腹墜疼,然后,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下。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驚恐地用雙手護住自己的小腹,偏偏疼痛越來越劇烈,最后迅速席卷了整個人,她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那是一個還沒有成形的孩子,她還沒來得及感受他的存在,便失去了他。
陸云睜開眼的第一時間,便一把抓住病床前的醫(yī)生,聲淚俱下地哀求:“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你們救救他,我求求你們救救他——”
誰能救救他?
“你還年輕,以后還會有孩子的。”——醫(yī)生這樣安慰。
陸云緩緩松開抓住醫(yī)生袖子的手,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最后從絕望變成木然。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處低喃:“沒有了,再也沒有了,他不要我了,再也沒有了。”
她忽然想,這或許就是報應,這么多年來她殺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老天爺又怎么會讓她幸福。但是為什么要報應在她孩子身上呢?他那么無辜,他甚至都還沒看這個世界一眼。想著想著,她忽然捂住臉,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里滲出,再也壓抑不住嗚咽聲。
病房外,程鳳羽把手放在門上,忍了又忍,就在他推開了一條細縫時,樓道里忽然傳來軍靴踏地以及賀督軍說話的聲音,他仿佛被驚醒般,迅速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賀督軍進了病房后,程鳳羽又走了回來。
他聽到賀督軍說:“你先休息一個月,一個月后就嫁給李景生吧?!?/p>
之后是久久的沉默。
(八)
這一日天陰沉沉的,卻是陸云大喜的日子。
新郎是李景生。
陸云一襲白色婚紗,蕾絲手套下隱隱是被鞭子抽打過的紅痕。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熱熱鬧鬧的人來人往,有些出神。
忽然傳來“嘎吱”一聲門響,她以為是賀督軍來接她下樓,沒有回頭,只淡淡道:“父親,你前幾天問我后不后悔,我當時沒有回答,現在我有答案了。”春末的天還透著一股涼意,她深吸一口氣,只覺神思異常清明,“我不后悔?!?/p>
她說:“我不后悔,我感謝他讓我嘗到了做女子的滋味,即便他接近我別有目的,即便他對我好是被逼無奈?!?/p>
“阿云——”
這聲音輕柔溫暖而熟悉,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陸云的夢里。她猛地回頭看向門口,恰恰對上程鳳羽的溫柔目光。
他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傷人的話,我只是怕你也被李老關起來?!?/p>
他說:“我聽到了你在我病床前說的那些話,我也猜到你故意打偏了那一槍,阿云,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只不過是心血來潮?!?/p>
他說:“阿云,我不喜歡你嫁給別人?!比缓笊斐鍪謥韺λf,“傻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就像在教堂里,神父問:“你愿不愿意嫁程鳳羽為妻,按照《圣經》的教訓與他同往,在神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無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于他,直到離開世界?”
然后陸云回答:“我愿意?!?/p>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一起從二樓跳到地面,翻過后院的圍墻,沖到了官邸后面的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
她的心臟怦怦亂跳,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興奮在胸腔中膨脹,不禁哈哈笑出聲來。程鳳羽也笑,直到坐上他早已準備好的汽車,他才對陸云說:“簡直就像做夢一樣?!?/p>
陸云說:“他打死也想不到,我會逃婚。”
“對,你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背跳P羽套用了李老曾說過的一句話,笑容泛開,打趣陸云。
陸云指責:“你好不知羞,哪有稱自己是美人的?!?/p>
然后兩個人哈哈大笑。
這是陸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快樂得讓她根本沒來得及去思考,為什么程鳳羽能出現在這里,為什么后院一個人都沒有,為什么他們能一路順風地出城。
直到進入城外的小樹林,程鳳羽忽然停車。
慣性作用下,陸云的身子猛地沖向前方,她將將扶住把手坐好,才皺著眉偏頭看程鳳羽:“怎么了?”
程鳳羽的目光極其深邃地望向前方,嘴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陸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十幾個持手槍的人從樹后面站出來,將他們的車包圍。
陸云心里“咯噔”一下,她迅速拔出綁在小腿上的手槍,拉開了保險栓,然后按住程鳳羽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鎮(zhèn)定地對他說:“我掩護你開車,咱們沖出去?!?/p>
程鳳羽輕聲笑了,他緩緩將手從陸云手里抽出,目光從她手上那把槍上掠過:“阿云,快收起槍,他們都是來接咱們的。”
陸云怔了怔。程鳳羽的微笑仍舊溫和,說話的語調仍舊溫柔,可她卻分明察覺到一絲詭異,然后一股子難言的恐慌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們,要接我們去哪里?”
“蘄州?!背跳P羽說完就打開了車門走了下去,順便一把將陸云也扯了下來,高聲對包圍著他們的人喊,“賀明歸的女兒我?guī)砹?,不知父親接下來是如何安排的?”
他這話說完陸云已然反應過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似乎在納悶為什么剛剛還說著甜言蜜語的男人為什么轉眼就變了。與此同時,多年來的軍旅生涯讓她在感知到危險的第一刻就舉起了手槍,指向了身邊的程鳳羽。
這是第二次,她拿槍對著他。她的眼里寫滿了為什么,偏偏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程鳳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嗤笑道:“若非你以身涉險只為救我,又在我病床前嘮叨那些話,我尚不知你真的對我用了心思。既然如此,你大概也是不介意多幫幫我?!獎e用那種被背叛的目光看我,賀明歸的女兒,呵呵,你應該慶幸你這個身份,否則又怎么有機會在心上人身邊多待幾天?!彼室庖е亓恕靶纳先恕边@三個字,聽起來格外嘲諷,“你便乖乖跟我到蘄州,我會求父親讓你好過一點。”
陸云舉著槍的手微微顫抖,她定定地看著程鳳羽,聲音干澀像擠出來一般:“你說那些話……”
“全是騙你的?!?/p>
心被狠狠一刺,陸云瞪著大大的眼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不讓眼淚流下來:“那么,你究竟,有沒有,有沒有喜歡過我?!?/p>
程鳳羽笑了笑:“陸云,任你如何心狠手辣,到底是個女子,你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p>
陸云唇上已被咬出了血印,仍舊不依不饒地去詢問,好似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死也不甘心般:“究竟有沒有,哪怕一點點心動呢?”說到最后,聲音已經細到低語。然后,她聽到他說——
“沒有。”
是誰說傻姑娘,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溫暖。
是誰說傻姑娘,你在我心里是最漂亮的。
又是誰說傻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果然呢,我真傻。
真傻。
“——阿云!”
“——砰!”
被驚飛的幾只鳥兒直沖云霄,沖散了由南往北飛的一排大雁。
陸云像枯葉一樣落在了地上,鮮艷的紅色爆滿了她半個頭顱,滴滴點點地鋪陳在那白色的婚紗上,而她手里的那把槍還在冒著子彈燃燒時放出的煙,一切已然落幕。
程鳳羽驚懼的表情一點點變得毫無波瀾,然后木然地跪在她身邊,抬手撫上她死不瞑目的雙眼,許久,起身離開。
太陽終于突破了云層露出幾分明媚,照耀著陸云臉上殘留的那一滴晶瑩。
不知是她流下的,還是他滴落的。
(九)
父親,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