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宇而安
愛上的他似乎從未正眼看過我一眼,唉……我大哥是鳳君,陛下是我親嫂子,好歹我算是個皇親國戚,該贊他一句不畏權(quán)貴,還是恨他不解風(fēng)情呢……
下官有禮 (作為《老爺有喜》的番外,我也是有節(jié)操的?。。┪也幌腚[忍,不想被剩,生活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空蕩的朝堂上裴若蘭蹲在墻角,默默的掬了一把老淚.
我與易道臨的感情算不上好,但大抵還算有緣
崇光元年,開科取士,我投籍女官署,一并參加了那年的女子會試。我是那年女官殿試的狀元,他是那年殿試的探花,而我大哥,是鼎鼎有名的奸臣。
他那時與我大哥便不對盤,連帶著也沒怎么給我好臉色,恐怕覺得我是靠著大哥的關(guān)系才當(dāng)上了狀元。后來,我大哥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丞相,他是錚錚鐵骨的忠臣,這距離,就越發(fā)遠了。
崇光五年的時候,他回了帝都,那時我在女官署做事,在宮里與他冤家路窄,我淺淺一笑問他道:“易大人,可還記得裴若蘭?”
他一揮袖,冷哼一聲:“當(dāng)年便是你將我推入池中?!?/p>
這事我著實冤枉。崇光元年的瓊林宴人太多,也不知是哪個混蛋撞了我一下,害得我踉蹌兩步,又把他撞入了太清池中,落為滿朝笑柄。他據(jù)說也是因此才選擇外放,在邊城做了五年官。
說他是君子,卻如此記恨,真真讓人內(nèi)傷得很。若他記愛也能這般長久,我好歹欣慰一些。
同是崇光五年,我大哥被立為鳳君,與女皇結(jié)成連理,崇光六年,夏至將至之時,我又添了兩個外甥,龍鳳雙生,乃大吉之兆,舉國歡騰。他便趁此機會上書皇帝,請開恩科取士。陛下思索片刻,便道:“甚好,此事便交由易卿家和裴學(xué)士負責(zé)了?!?/p>
他漆黑清亮的眸光向我轉(zhuǎn)來,我望著他點頭一笑。
依稀聽到他冷哼一聲……
唉……我大哥是鳳君,陛下是我親嫂子,好歹我算是個皇親國戚,該贊他一句不畏權(quán)貴,還是恨他不解風(fēng)情呢……
那一年秋天,各郡學(xué)子赴京趕考,太學(xué)府安置不下,我便與他一起在郊外尋了個清凈之處,租下一處大宅子,供考生住宿。
一路上他沒怎么同我說話,或者說幾乎沒有正眼看過我,這些年都這么過來了,我也沒有多難過,只是也不怎么高興得起來。
回宮時,路上忽地下起大雨,我們便讓轎夫把轎子抬到附近的茶寮避雨。
我點了壺簡單的香片,三樣茶點,與他相對而坐,聽著茶寮外風(fēng)雨飄搖,聞著裊裊悠悠的茶香,再抬眼看看對面清雋俊雅又帶著三分別扭的人,不覺心情大好。
他終是忍不住了,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微皺著眉說:“你笑什么?”
我笑道:“我時時在笑,卻也不知道在笑什么?!?/p>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我面上掃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又轉(zhuǎn)過臉去看簾外風(fēng)雨。
我斟了杯茶給他,說:“易大人似乎很不喜歡下官?”
他目不轉(zhuǎn)睛看著簾外?!芭釋W(xué)士言重了?!?/p>
我抿唇一笑,望著他的側(cè)臉微微笑道:“易大人難道是瞧不起女子嗎?”
他聽了這話可裝不了漠然了,因為當(dāng)今陛下也是女子。
他回頭正視我,肅然道:“裴學(xué)士慎言?!?/p>
“討厭一個人,總歸是要有個理由的吧?”我笑吟吟望著他,“易大人不妨直言,下官若有言行失當(dāng)之處,也該改之。”
易道臨舉杯飲茶,掩飾性地垂下眸子,纖長的睫毛掩住了眼簾。
“或者說,易大人還記恨下官當(dāng)年失手將您推入太清池,污了大人英名?”
他臉色一僵。
如果真讓我言中,那也太不幸了……
我裴若蘭,竟然喜歡上這么一個心胸狹窄小心眼的男人,情何以堪啊……
我笑笑道:“如此,下官再給大人陪個不是吧?!闭f著站起身,對他行了個禮,他尷尬地別過臉,清咳兩聲道:“裴學(xué)士多心了,本官并非在意當(dāng)年之事。”
話自然是如此說了。
我復(fù)又坐下,悠悠道:“當(dāng)年啊……是啊,挺久了,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如此算來,易大人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年紀如此之輕便官至一品,比我大哥當(dāng)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啊?!?/p>
“過獎了?!?/p>
我繼續(xù)道:“但二十有二,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紀,易大人如今業(yè)已立,不知為何還未成家?”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似乎不愿意多言。
我只好訕訕住了嘴,心中又是一陣失落。
雨停之后,我與他回了宮,見了陛下匯報事宜。
我那大哥皇嫂正腦仁發(fā)疼地圍著兩個孩子打轉(zhuǎn),對付奸臣奸商游刃有余的兩夫婦對上兩個牙齒都沒長出來的奶娃娃卻束手無策。
我和易道臨候在一邊,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問道:“可是肚子餓了?”
皇嫂苦著臉道:“沒餓沒拉,誰知道他哭什么呢?哥哥一哭,妹妹也哭了。”
小孩子真是不可理喻。
我上前兩步,低頭看著搖籃里的雙生兄妹,白嫩粉紅,仿佛在面粉堆里打過滾的糯米團子,只是哭得臉上紅彤彤的,讓人心疼得緊。
我抱起哥哥熙兒,他打了個嗝,抽了抽鼻子睜開眼看我,然后蓄勢又要哭,我把他抬高了一些,他又止住了哭聲,片刻之后又要哭……
玩舉高高就不哭了吧。
這宮里再大再美,他的天下也就是一個小小的搖籃,終究是會無聊寂寞的吧。
我抱著他玩舉高高,他終于破涕為笑,花瓣似的雙唇吐著泡泡,咯咯直笑。妹妹悅兒在搖籃里揮舞著手腳,肥肥嫩嫩的手腕上戴著銀鈴鐺叮叮直響。
大哥抱起悅兒,依著我的樣子逗她玩,皇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委屈地說:“我也要抱……”
我把熙兒交還給她,一回頭,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幻覺……
易道臨怎么會笑呢……
從崇德宮離開,我問易道臨道:“易大人喜歡小孩?”
他含糊道:“還好?!?/p>
每回與他說話,我都有種掐死他再一頭撞死在樹上的沖動。
路過太清池的時候,我下意識拉住他的袖子,他反射性地一抽,我有些受傷地望著他說:“當(dāng)年便是在這里推了你下去,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尷尬地說:“我……我知道了……”。
我上前一步,道:“不……”話未說完,腳下青苔一滑,人便落入了池中。
秋天的池水冰冷極了,自口鼻灌入,讓我眼前發(fā)黑。一雙手自我腋下穿過,將我緊緊抱住,托了上去。我下意識地緊緊抓住那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把我拖上岸。
他的手自我膝彎穿過,將我打橫抱起,估計是往太醫(yī)院的方向跑。
這夢我是做過許多次了,也不知是往日的夢太真實,還是今日的真實太虛幻了。我腦袋昏昏沉沉的,身上冷得直哆嗦,寒意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來,載浮載沉中,只有他的胸膛溫暖踏實,胸腔內(nèi)有力的心跳聲透過濕冷的衣衫,傳遞到我的左心口。我緊緊抓著他的前襟,靠在他胸口汲取溫度,直到后背觸到了床板才咳了幾聲,悠悠醒來。
他的長發(fā)濕透了,貼在衣服上,黑亮地滴著水珠,衣服被水染成了深色,腳下一灘水跡慢慢擴散開來。我有五年沒見過他這么狼狽了,還有從未見過的,因我而起的擔(dān)憂,讓我仿佛落進了溫水之中,驅(qū)散了寒意,蕩漾了一番。
太醫(yī)聞訊趕來,給我們二人稍看了一番,開了些祛風(fēng)寒的姜湯,要笑不笑地說:“喝點姜湯便好……”
他水色的薄唇緊抿,冷冷哼了一聲。
我從床上坐起,靠在床邊抬眼看他,他站在那里,也冷眼望著我。
終于,我忍不住了,咬著唇抽著肩膀,低低笑了起來。
他冷然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止住了笑,望著他說:“我也掉了一回池子,你還沒消氣嗎?”
他下意識地拂袖,卻因為袖子濕透而顯得有幾分滑稽,他尷尬地別過臉道:“真是胡鬧。”
我望著他的側(cè)臉,心頭也在滴水……都說滴水可穿石,他這塊頑石,什么時候才能讓我滴穿?
“易大人?!蔽业吐曊f,“多謝相救了?!?/p>
他輕哼一聲,不回答。
我說:“不如若蘭以身相許吧?!?/p>
他僵了一下,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伏在床上笑了起來,笑得直喘氣,許久之后,終于笑不出來了。
那之后,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只可惜,我舍命一搏,什么都沒得到,還把娘親留給我的玉佩掉池子里了。那池子的水是活的,一沖就出了宮外,打撈也撈不著了。
賠了玉佩又折兵啊……。
第 2 章
恩科過后,我終于也有了自己的門生,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同了,那些人儼然將我當(dāng)成了朝中的老人,加上大哥鳳君的身份擺在那兒,越來越多人向我提親。我掐指一數(shù),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也已經(jīng)十九了……在帝都,已經(jīng)算得上老姑娘了。
那年除夕,我進宮隨大哥皇嫂一起過。熙兒悅兒已經(jīng)會走路會喊娘會喊爹了,白白胖胖的身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讓人看著都替他心驚。皇嫂總心疼他們摔傷碰傷,大哥便說了,多摔幾回知道疼了,才懂得怎么走路。
年夜飯,圍爐夜話,他們一人抱著一個娃娃,其樂融融,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多余了,果然,大哥也想我快點嫁出去。
“笙兒過年就二十了,說親的人那么多,一個看得上眼的都沒有?”大哥笑著問我。
我淡笑著搖搖頭。
皇嫂捏著熙兒的小手逗弄著,抬頭看我,笑道:“看上誰不妨直說,我給你指婚,我就不信朝中有哪個男子不喜歡你,盡早成親了,明年今日便有個表弟表妹和熙兒他們玩了?!?/p>
可是總有人不一樣的。那人啊……威武不能屈,真不想娶的話,定會抗旨,到時候他沒意思,我也沒面子,各自傷感情。
我搖頭笑道:“沒有喜歡的?!?/p>
喝得微醺,步出中庭吹風(fēng),忽覺肩上一沉,大哥來到我身后,為我披上了裘衣。
“你說謊了?!彼牧伺奈业哪X袋?!绑蟽海阌辛讼矚g的人。”
我籠了下前襟,垂下眸?!案?,他不喜歡我?!?/p>
“你為什么這么篤定?”大哥搖了搖頭,“就算那人真的現(xiàn)在不喜歡你,那也只是尚未發(fā)現(xiàn)你的好。笙兒你自入朝為官,性子越來越內(nèi)斂謹慎,不曾有過半步行差踏錯,為官之道,這自然無錯,但是感情之事,不同官場,需要的不是謹慎,而是勇氣?!?/p>
我低頭苦笑:“我與哥哥不同……”
大哥深愛陛下,我一直知道,在很小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哪怕陛下怕他、恨他,他都要定了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半是強硬,半是柔情。我卻為他覺得渺茫,地位的差距,感情的疏遠,而他不但最終得到了她的回應(yīng),還獨占了她所有的感情。
可是對易道臨,他不屈于強硬,更看不見我的柔情……
哥哥握住了掌心的紅豆,易道臨,卻是我握不住的一縷春風(fēng)。
“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要讓自己終生后悔?!贝蟾缯Z重心長地說。
試試嗎……
夜里大哥留我在宮中住,我說:“不了,我還是回去吧?!?/p>
到我這個年紀,看人恩愛只會徒增惆悵了。
恩科過后,我另外在外面置了宅子,說巧不巧,便在易府對面,可惜門扉各自緊閉,也沒能見上幾面。
冬夜極冷,還飄著一點小雪,家家戶戶都閉門團聚,門窗縫隙里透出暖色的光,看得孤單的人啊……心里越發(fā)寒冷。
我索性自暴自棄,棄了馬車徒步回來。若是沒有棄馬車徒步,或許我還不會遇上他。
我看著前方的背影,笑道:“易大人,好巧。”
那身影頓了一下,轉(zhuǎn)頭朝我看來。
為了討個吉祥喜氣,我穿了紅白二色相間的狐裘,他卻仍是深色的長袍,一點喜氣也沒有。
我上前兩步問道:“易大人怎么沒在家?”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食物,笑道,“自己出來打酒?”
他輕輕嗯了一聲。
看著他的眼睛,我腦海中忽然閃過大哥的話,脫口而出道:“能不能請我喝一杯。”
他一定是醉了,竟然說:“好。”
我愣了一下,他便越到了我前頭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府上,沒看到下人,他說都回去過年了。他讓別人團圓了,自己卻是形單影只,連年夜飯都沒得吃。
我問道:“你的家人呢?”
他說:“我沒有家人?!?/p>
他父母雙亡,這是有記錄的,我本知道,但父母之外的親人,一個也沒有,卻是出乎意料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我還比他多一個疼我至深的哥哥。
他燙了酒,我說:“有酒無菜易醉?!?/p>
他又給我看了幾樣冷盤。
我搖頭道:“廚房在哪里?”
他府上的菜倒是還有一些,我隨意炒了五盤,葷素搭配,頭也不抬地說:“你先端去桌上?!?/p>
沒見他動作,我以為人走了,回過頭去,卻看到他站在門邊,神色恍惚不知在想著什么。
我笑著招招手說:“大人,回魂了?!?/p>
他眼神一動,勾了勾唇角,終于有了反應(yīng)。
我們便就著五樣菜下酒,相對坐著,彼此無言。他不是個話多的人,對上我話更是少,我跟他說話總有種同歸于盡的沖動,這么好的夜里,還是不說話吧……
幾杯酒下肚,手腳終于暖了起來。
我的酒量堪堪二兩,他的酒量不知如何,竟然打了兩斤。我抬頭看他,借著燭光看,他白皙的俊臉已染上了醉意,漆黑的眸子因著這醉意泛起了微潤的水光。
真是勾人……引人犯罪啊……
我強拉回了心神,低著頭,嘆了口氣。
“為什么嘆氣?”
他真是醉了,否則怎么會關(guān)心我。
我笑了笑說:“我晚上,剛從宮里出來,跟大哥皇嫂吃過年夜飯?!?/p>
他輕輕嗯了一聲,以示在聽。
我咬了下唇,說:“他們在我張羅婚事?!?/p>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是嘛,恭喜了?!?/p>
這酒真是燒心窩子啊,嗆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若成親,最不想要的,便是他的祝福。
我咳了兩聲,放下杯子,逃也似的走到窗邊,推開窗子,發(fā)現(xiàn)雪已經(jīng)停了,沒有風(fēng),只有一彎清冷的月斜斜掛在樹梢,像被白雪擦拭過那般清亮,讓我想起他的雙眸。
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淚,笑著說:“以后就不用一個人過年了。易大人,不如也早點把婚事定了吧,省得耽誤了帝都多少女子的年華?!?/p>
他說:“我已定了親?!?/p>
誒誒誒……
他買的一定是劣質(zhì)的酒,燒得我五臟六腑一起痛啊……
“怎么沒見過呢?”
他說:“是我?guī)煾傅呐畠?,我的師妹,早已定過親了,這些年忙著朝里的事,耽誤了她。過年她也十七了,大概開春就接她來帝都。”
我笑著說:“易大人得志不忘糟糠妻,愧煞帝都官家子了?!?/p>
他沉默不語。
我深呼吸著,調(diào)整心跳。
本擬,今晚借著酒意試探他的心意,如今試探出來了,我倒寧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奪人所愛,強人所難,這種事我到底做不來……
罷了,有緣無分。
我捏緊了拳頭,轉(zhuǎn)回身,對著他笑道:“如此,恭喜了,記得到時候請我吃喜酒……先、先敬你一杯……”
他沉默著喝下一杯,接著一杯。
許久之后,他像是自問,又像是問我:“……對嗎?”
我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什么對嗎?”
他說:“沒什么?!庇终f,“你醉了?!?/p>
明明他喝的比我多,卻是我先醉了。
“我送你回去吧?!?/p>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確實不太好。雖然陳國民風(fēng)開放,但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呵呵……他若拋棄糟糠,那便不是我愛的易道臨了??伤舨粧仐壦?,那縱然是我愛的,卻也不是我要得起的。
你說這天邊的月,是圓圓掛在天上好,還是彎彎地缺了一角,但至少能捧在手心好……
其實,圓也好,缺也好,都只會掛在天上,不會落在我的掌心。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只是如此而已。
我的步子有些蹣跚,雪后地滑,險些摔倒,他忙伸手扶住我,說:“小心。”
掌心是熱的,呼出來的氣息也是熱的,心卻是冰冷冰冷的。
我真想眼睛一閉就死在他懷里算了……
但最多就是借著酒膽,最后抱一次他罷了。他懷里那清冽的氣息,不是我迷戀得起的毒。
早知道他已有青梅竹馬的妻子,我又何苦蹉跎這么多年的光陰。從我十三歲遇見他,到如今十九歲了……
到了門口,我抽回手,轉(zhuǎn)過身對他一稽首,笑著說:“就送到這里可以了,多謝易大人的招待?!?/p>
他目光沉沉看了我片刻,直到下人來接我,他才輕輕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去。
也帶走了他留在我身上的最后一絲溫度與迷思。
第 3 章
那年春天,他告了一個月的假回去,也沒有說原因,但我自是知道的。
大哥皇嫂又舊事重提,說要給我指門親事,我仔細想了想,便也答應(yīng)了,大哥問起我心中那人,我便說他已成親。大哥便也不再提起他,挑挑揀揀了一些對象,讓我試著相處看看。
我跟著那些男人或者聽曲子,或者踏青,或者吟詩作賦……
總找不到與他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仿佛就算周圍再喧嘩,我也能聽到他的呼吸,我的心跳。
我想,我終究是不愿意將就的。
與其和一個不喜歡的人過年,不如自己一個人。
我對大哥說:“不著急,慢慢來,緣分之事,不可強求。”
他看著我,只有嘆氣。
春末的時候,易道臨回了帝都,卻沒有帶他的師妹回來,一日下朝后我忍不住好奇問他,他道:“故土難離,她本是淳樸的人,不喜歡帝都的喧鬧?!?/p>
我訕訕笑道:“是嘛……”
我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希望他那小師妹另結(jié)新歡拋棄他??墒窍胂胍仓啦豢赡?,他一表人才,官居一品,哪個姑娘舍得不要他。
他又問我道:“你何時成親?”
我笑道:“先前看的那人我發(fā)現(xiàn)合不來,另外再相處幾個看看,可能年底吧。”
如此這般,一年又一年的年底過去,我始終一個人過年。他再問起時,我便說,不希望有人因為我是裴錚的妹妹而娶我,他也不再多問了。
而他,每年過年都會離開帝都七天,大概是回去陪他的妻子。
聚少離多,也難為他了。
便如先前那句話所說,我和易道臨的感情算不上好,但大抵還算有緣。當(dāng)不成夫妻,但好歹算是同僚和鄰居。他對我態(tài)度稍好了一些,偶爾也能喝上一杯茶酒,談?wù)撘幌鲁r事。他見識非凡,我總能學(xué)到許多。
我想,好歹也算有了一點進步,他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但也僅此而已了。對我而言,能常??吹剿阋炎銐?。
我那兩個小外甥漸漸大了,大哥給他們找太傅,自然而然地找上了易道臨,然后便是我。論學(xué)識,我雖不及他,卻也是女狀元出身,而且兩個孩子跟我親近,他教訓(xùn)不聽,我溫言幾句,勸他息怒,再勸孩子們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他唱黑臉我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回頭朝他眨眨眼,一笑。他勾了勾唇角,別過臉去,眼底卻閃過笑意。
從宮里回家的時候,我笑著說:“我一直忘了問,你也該有孩子了吧?多大年紀了?”
他搖了搖頭,說:“沒有。”
我笑容僵住,說:“時候未到吧,多拜拜求子觀音?!?/p>
他沉默不語。
唉……不會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
卻也不是我能過問的事了。
他只是沒有子嗣而已,我卻連夫婿都還沒有。
等有一天,我恍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年齡已經(jīng)過了三字頭。
悅兒長大了,與我一般身量,俏生生地問我:“姑姑,為什么你不嫁人?”
我說:“沒有想嫁的人?!?/p>
她奇怪地問:“姑姑不喜歡易先生嗎?”
我恍惚了片刻,才微笑答道:“我們只是同僚而已?!?/p>
我只能這么騙她,騙滿朝文武,甚至騙自己。
她雖已及笄,知書達理,但感情之事,卻無法簡單地言傳身教,只有遇上了才會明白了。
我覺得自己的前半生,注定了孤單一人。
后半生吶……我就習(xí)慣了這種孤單。
著書立說,編修史冊,每日上朝做事,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打發(fā)了。偶爾約上幾個同僚飲酒作詩,依稀回到了太學(xué)府的時候,只不過那時青春年少,風(fēng)華正茂,說起話來天南地北,或者說,不知天高地厚……
崇光二十九年,大哥過世,皇嫂多日不朝,心死如燈滅。
第二年,皇嫂就傳位于太子劉熙,改年號元徵。元徵二年的一天,她忽地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易道臨?”
我只當(dāng)自己瞞得很好,卻不想終究被她看破。
我說:“好像很久以前喜歡過,不太記得了?!?/p>
“他是個好人?!彼f。
他自然是個好人,一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我想起崇光二十五年,梅花開第一枝的那個早晨,我與他隔著兩臂的距離在雪地里緩緩行著,他忽然側(cè)過臉來,看著我的眼睛說:
“裴學(xué)士,我著人自家鄉(xiāng)送來的一壇酒便要開封了,今年除夕你可有空閑,與我同酌?”
恍惚想來,那是相識二十多年來,他第二次邀請我。我的目光自他黑白分明的雙眸,移到他微霜的鬢角,含笑點頭。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第二天早朝的時候,他的位置便空了,永遠地少了一人。
太醫(yī)說,積勞成疾,沉疴難治。
我隨著眾多同僚一起去吊唁他,只看到黑沉沉的棺木,仿佛壓在我的心頭。萬人送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之一。自有人送他的靈柩回鄉(xiāng),我與他,認真算來也不過泛泛之交。
竟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只是在那扇緊閉的門扉前駐足了一夜,依稀他開了門,高高地站著,一雙眼睛如雪洗后的天空,明亮,而遙不可攀,那樣俯視著我,問,裴學(xué)士所為何來?
易大人,我是來赴你的約。
其實那之前的每一年,我也都是一個人過除夕,但那一年,似乎特別的冷,酒怎么燙都不熱,最后我都灑在了庭前,笑著說:“易大人,同僚,你酒量好,替我喝了吧。”
他曾說過,在他的家鄉(xiāng),長輩會在孩童出世那日埋下一壇酒。若是女兒,便在出嫁那日開封,稱為女兒紅。若是兒子,便稱為狀元紅。
他留給我的那壇,家丁說,叫做花雕。
花雕者,花之凋也。
皇嫂說:“你若想他,就去拜祭他吧,裴錚已走,我怕是也不能陪你多久了?!?/p>
她心已死,終究沒能熬過那年冬天。人死如歸時,那是她自大哥離世后唯一快樂的時候,眼中重現(xiàn)了生機與愛戀。
她說:“我很想他……”
那個冬天之后,四四方方的桌子,就怎么都坐不滿人了。
她與我大哥合葬在皇陵,喪事辦完之后,我就收拾了行李,去了他的故鄉(xiāng)。
因為,我也很想他……
那是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江南村落,依山傍水,不染塵埃。東風(fēng)解凍,蓬頭稚子在河邊釣魚,早春的花發(fā)了一兩枝,立在枝頭,在春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添了幾分寒俏。
我朝那童子問:“請問易道臨先生家在哪里?”
他抬手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忽地一條魚上了鉤,他開心地放進魚簍里,才對我說道:“易先生沒有家,你是來掃墓的嗎?”
我點了點頭。
那熱情的男孩哼著歌,領(lǐng)著我上了小山,指著土丘說:“這是易先生的墓?!?/p>
比我想象的……凄涼了許多。
墳前新長了幾株花草,我拔了起來,整理干凈,然后立在他墳前,細細看著墓碑上的字。
那是他的字跡,清雋奇崛,一如其人。
都說見字如見人,但終究是不如親眼見其人的。
原來他早已在生前就為自己立好了墓碑。這是什么樣一人啊……
我失笑了,搖搖頭,取出帶來的酒,為他滿上,為自己滿上,說:“易大人,同僚,下官先干為敬了?!?/p>
身后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回頭看去,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瞇著眼打量我,疑惑問道:“你是……”
我站起身,對他行了個禮,答道:“我是易大人的同僚,途經(jīng)此地,前來拜祭?!?/p>
他恍然點點頭,熱情笑道:“易大人的同僚,那也是個好官了。”
我訕訕一笑,不知如何作答,只問道:“不知易大人的家人現(xiàn)如今住在哪里?”
他愣了一下,說:“易大人沒有家人啊?!?/p>
“他的妻子呢?我是說,他不是有個妻子嗎?聽說是他的師妹。”
老人家笑道:“易大人沒有說過嗎,小茹早就改嫁了?!?/p>
小茹,想來是他師妹的名字。
我愣愣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老人家算了算,說,“大概是崇光七年春天吧……”
那年春天,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回來,說是成親。
老人家引了我去他的小茅屋里坐了片刻,那茅屋就在山腳下。
“其實那件事,沒多少人知道,易大人算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件事也沒有瞞著我。”他佝僂著身子,嘆了口氣,“是易大人要退婚。易大人父母早亡,小茹他爹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兩個孩子自小一起長大,在小茹爹心里早將他當(dāng)成了未來女婿。易大人卻說與小茹只是兄妹之情,小茹他爹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只當(dāng)他想攀高枝,氣得將易大人打了一頓,自己又大病了一場。易大人同我說,心里有了其他人,娶小茹,對小茹不公平。”
“小茹沒什么主見,也不怨易大人,或許孩子之間真沒有私情。小茹他爹也是個臭脾氣,要易大人發(fā)誓,退婚可以,他終生不能再娶,否則有背信義,必喪妻絕后?!?。
我抽了口涼氣,“這誓言真毒。他真發(fā)了?”
“嗯?!崩先思尹c了點頭,“小茹那時已經(jīng)十七歲了,不小了,易大人給了他們一大筆錢,不久后小茹就嫁給鄰村的綢緞莊老板了,用那些錢做了生意,過得也算富足。易大人一直照顧他們,這些年來,也一直沒有聽到他娶妻的消息。”
我沉默了許久,干笑道:“他傻唄……”
“是傻?!崩先思覈@了口氣,“那時候,他便是在我這里養(yǎng)傷。我問了他,是不是喜歡上什么公主郡主。其實我知道的,他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當(dāng)官這么多年,依舊清貧。他說,他喜歡的人心中無他,已與旁人有了婚約。其實,什么愛不愛的,書讀多了傻了,我們莊稼人,不都是隨便找個人搭伙過日子,一輩子也就這么過來了。什么兄妹之情,什么男女之情,哪里有這么復(fù)雜。”
我咬著唇說:“他傻唄……”
“他是傻,但終究是個好官。小茹他爹臨死前總算是原諒他了,也服了。他的靈柩送回來,葬的地方,就是他們族里的墳地。那片地方,現(xiàn)在都是我在守墓?!崩先思艺f到這里,頓了一下,“我看到你剛剛拔了一些花草?!?/p>
“墳上長了雜草,所以我……”
“不是雜草。”他說,“他喜歡蘭花,他說過,要在他墳前種上蘭花草。那是我?guī)退N下的。墓碑是崇光二十四年的臘月,他便寫好留下的。那時他已病得不輕,大概知道時日無多了。我不識字,也不知道寫的是什么。”
我嗓子眼發(fā)緊,怔怔看著他。
他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起身進了屋,邊走邊說:“他還有些遺物,我拿給你看看……”
只是一些細碎的東西。
他為官二十年,兩袖清風(fēng),所有的遺物,甚至裝不滿一個小木盒。
只是一些印章、字畫。
我拈起一枚玉佩,色澤不好,不值幾個錢,上面雕著一朵蘭花。
“你認得這物?”
我自然認得。是我母親留給我的,當(dāng)年我以為遺落在太清池里了。
我放了回去,說:“應(yīng)該是易大人的隨身之物,還是埋在他的墓前吧?!?/p>
老人家點頭說:“也好,也好。大人真的很喜歡蘭花啊……”
我笑著說:“是啊?!?/p>
我?guī)退趬炃巴诹藗€小坑,將那木盒埋進去,指尖劃過墓碑上他的名字。
冰冷。
直到我臨去之時,老人才問我:“對了,還不知道大人的名字。”
我勾了勾唇角,說:“我姓裴,名笙,字若蘭?!?/p>
當(dāng)年帝都,我笑著問他:“易大人,可還記得裴若蘭?”
他拂袖冷然道:“當(dāng)年便是你將我推入池中?!?/p>
如此,萬劫不復(fù)。
或許我不該如此喜歡他,糾纏他,倒成了他擺脫不了的劫數(shù)。
依稀記得崇光元年,我方及笄,在太學(xué)府很有些囂張氣焰,在大門口寫上一下闋——明月何時照我還。
三天后,一青衣少年揮毫落筆——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
一字綠,春滿乾坤。
那時他淺衣長袖,君子如玉如竹,一雙清亮漆黑的眸子堪堪向我望來,眉飛入鬢,眸含淺笑,我心口怦然,忍不住調(diào)戲了一句:“易兄真真色如春曉?!?/p>
他臉色一變,拂袖而去。
人生若只如初見吶……
如今,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了。
我的指尖在墓碑上流連,落在“明月”之上。
——易大人,明月何時,能將你帶回我的身邊……
眼淚到這時,方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