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田大媽年輕的時候是村里割麥子的頭把好手,黃泥灣多少人號稱的快手,都敗倒在她的鐮下。那一年,隊里為了搶天奪時,不按工時記工分,按所割麥子的田畝數記工分。田大媽一整天都貓腰在麥田里愣是不露頭,一個人割了一畝多地的麥子,讓一村人驚訝得合不攏嘴。不知道從哪年起,她的手一點點慢了,腳也跟不上趟了。年齡不饒人啊,她說老就老了,等到她哆嗦的手再也握不住鐮刀把了,她就失去了下田割麥的機會,只能幫助忙碌的人們做飯燒茶。
當然,田大媽在做罷了飯燒好了茶之后,她也不會躲到陰涼處歇著。她挽著個大竹筐,到收獲過的田野里去拾麥穗。
田大媽開始拾麥穗的時候,剛剛分田到戶。家家戶戶才嘗到填飽肚皮的滋味,都比較珍惜糧食,田野里可以說場干地凈,基本做到了顆粒歸倉。田大媽東張張西望望,眼光似梳子,把一壟壟麥茬都梳理一遍,偶爾才發(fā)現(xiàn)一穗半穗麥子。她把自家田地的麥穗拾完之后,忍不住下到別人家的田里,早被人發(fā)現(xiàn)了,都遠遠地喊,那是誰啊,別拾俺家的麥穗啊,俺自己抽空也要拾的呢。有時忙乎一天,也拾不到半筐麥穗。
田大媽把拾到的麥穗曬得焦干,用布滿老繭的雙手把麥粒搓下來,用簸箕簸一簸,麥芒麥殼都揚掉了,留下一堆金燦燦的麥子。田大媽抓起一把麥子,讓麥子一粒粒從指縫里淌出來,田大媽又抓起一把麥子,又讓麥子一粒粒從指縫里淌出來……五九年如果有了這一把把麥子,大毛二毛三毛都不會相繼餓死了。
當初,四毛放著莊稼不種,要到城里打工,田大媽死活不同意。莊稼人呢,不種莊稼還叫莊稼人嗎?但她到底拗不過四毛,四毛走了,好在還有他媳婦留下來種田。過了幾年,他媳婦嫌累,四毛把媳婦也帶跑了,留下兒子陪伴奶奶。他們家再也沒人種田了,好端端的田地白白送給了別人種。再后來,四毛把田大媽祖孫倆也接到了城里。
老鄰舊居有時到城里辦事,就去看看田大媽,羨慕田大媽如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幸福生活。田大媽總是苦笑,一個勁兒地搖頭。鄰居們要走了,她把人家送出老遠,最后實在不讓她送了,她就倚著路邊的樹,或者電線桿,手搭涼棚看人家的背影,直到人家連影兒也沒有了,才無精打采地回家。
有一次,她和鄰居聊天,鄰居隨意的一句話,卻重重地擊打在她的心坎上,好幾天沒緩過神來。
田大媽說,麥子快收了吧?
鄰居說,快了,要不了多久了。
又該你們忙活了,收了麥子,還要拾麥穗。
現(xiàn)在收麥子都是馬馬虎虎的,哪能收干凈?誰還拾麥穗啊?
農村如今是怎么啦?這么不知道金貴,這么糟踐糧食。如果再來個五九年,恐怕人都要餓死了。田大媽想不通。
她決定回黃泥灣拾麥穗去,但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去合適。往年在老家,只要聽見麥黃鳥從房頂上飛過時灑下一路“大哥大哥,麥黃快割”的催促聲,田大媽不用跑到田間地頭親眼看看那一波波不停翻滾的金黃色麥浪,她就知道,麥子熟了,該開鐮收割了。可是,城里沒有麥黃鳥,她只好問兒子四毛,四毛就糊弄她,早呢,還早著呢。
要不是那天看電視,新聞報道里說,今年全縣小麥獲得了大豐收,田大媽還蒙在鼓里。田大媽知道了,就坐不住了,讓四毛開車送她回黃泥灣。
一回到黃泥灣,麥子的香味就填滿了田大媽的五臟六腑。她攆走了四毛,謝絕了鄰居的好心勸慰,挽著個大竹筐,下到了麥田里。
田大媽幾乎不用挪太遠,就拾到一把把麥穗,那一根根麥穗總是丟在特別顯眼的位置,隨便一瞅準能看見。這里幾根,那里幾根,放眼望去,麥田里滿是遺落的麥穗。在田大媽眼里,這哪里是麥穗???這分明是一個個饅頭,一碗碗面條,一條條人命啊。麥穗那么多,田大媽怎么拾也拾不完。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遮擋了田大媽的視線,她站起來擦擦眼睛,感覺雙眼熱辣辣的,越擦眼睛越濕潤……
田大媽吃力地拎回了第一筐沉甸甸的麥穗。
鄰居跑過來看,笑她,大媽,你真是有福不會享,兒子是大老板,還在乎你拾這一點點麥穗?
田大媽什么都沒有說,只顧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大媽,這些麥穗都發(fā)芽了,你要它有什么用?
什么,發(fā)芽了?田大媽抓起一把麥穗放在眼前仔細一看,果然,每粒麥子都冒出了細嫩的芽兒。田大媽愣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田大媽又挽起大竹筐下田了……
一連好多天,田大媽都在拾麥穗。她拾回來的麥穗,由于在野外雨打露浸,陸續(xù)發(fā)芽了。她索性每天給麥穗澆水,等麥芽長到三四厘米的時候,她將麥芽一根根剪下來,洗凈,切碎。再蒸一鍋糯米飯,飯熟后,拌入細碎的麥芽……
那年秋后,整個村莊的孩子都吃到了田大媽親手做的又香又甜的麥芽糖。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