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范國平

莊小蝶八歲進(jìn)趙家班，學(xué)的是坤角行當(dāng)。

他十二歲登臺，到二十多歲就已經(jīng)名震一方。

有次到媧皇廟村，唱新編劇《還俗》，他扮的是小尼姑。只見他凈頭，穿海青，眉清目秀，神情略帶憂戚之色，雖一襲素裝但掩飾不住那份令人驚艷的美麗。只見他輕啟朱唇，稍露玉齒，緩緩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絳，身穿直裰？見人家夫妻們恩愛，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他越唱情緒越激烈，唱到“奴把袈裟扯破”，情緒由激烈轉(zhuǎn)為憤怒，做出雙手怒扯衣服的動作。

演出結(jié)束，走出戲院，發(fā)現(xiàn)墻角有個人影晃了一下。他幾步趕上，借著月光，竟是一位年輕的尼姑。

他覺得似曾相識。

尼姑低眉順眼，欲言又止，小蝶欲搭訕，那女尼竟拂袖而去。

次日早，山道上，朝霞滿天，夜露在草尖上閃亮，莊小蝶緩緩而上。

碎石甬道盡頭，庵門緊閉，墻頭上伸出一枝海棠，瓦上滿生綠苔，一株瓦松長在瓦縫里，正巧從別處飛來一只叫不出名的鳥兒，唧唧喳喳跳來跳去。

他輕叩柴扉，無聲無息。

悵然離去時，似聽見嚶嚶哭泣聲。他急轉(zhuǎn)身返回，只聽門內(nèi)女尼說道：“昨夜一睹小蝶師傅風(fēng)采，此生已足矣。我身如草芥，命似晨露。我修得造化，煩小蝶師傅遠(yuǎn)道看我，此生無憾矣！”言罷，又無聲息。

小蝶下山，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也濡濕了他的心情。

不久，傳聞?wù)f，凈因寺的尼姑吊死在了海棠樹上。

據(jù)說，那株海棠樹一夜枯了。

小蝶跑到庵上，她孤零零地躺在一塊薄板上，她是杏花，他找了她三年??！

小蝶哭得撕心裂肺。

葬了杏花，小蝶像變了個人。

趙班主來看他，說，過幾天，晉綏軍的孔團(tuán)長給母親祝壽，點(diǎn)名要看《霸王別姬》。

莊小蝶把那把鴛鴦劍找出來，用一塊紅綢輕輕擦拭著，這把寶劍是爹臨死前交給他的，據(jù)說這把劍比他的命還值錢。

小蝶輕輕擦拭后，寶劍寒光閃閃，劍氣逼人。

小蝶從鋒利的劍刃上看見了一股殺氣，他微微吸了口氣。

他開始舞起雙劍，只見他轉(zhuǎn)身、騰挪、出劍。

一旁的師傅見了，訓(xùn)道：

“你是虞姬，不是荊軻。虞姬下手的是自己，只需要決然的狠心，一刀閃過，香消玉殞?！?/p>

八月十六，上黨城里一片熱鬧景象，中秋剛過，大家還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中，這是連續(xù)幾個災(zāi)年后第一個豐收年。大街上，人們摩肩接踵，賣月餅、石榴、蘋果、葡萄的占了半條街，一個個臉上露出少有的喜色。忽然，一隊騎馬的軍人呼嘯而來，人們躲閃不及，水果滾得滿地，頓時，街上一片哭喊之聲。

街上的混亂絲毫沒有影響孔府的熱鬧，今天孔府老太太八十大壽，幾天前就開始布置，掛紅燈，扯彩綢，搭戲臺，高朋滿座，笑語喧天。

午飯罷，一陣鑼鼓，戲就要開場了。

臺下，一身便裝的孔團(tuán)長對旁邊的老壽星母親說，今天是莊小蝶的拿手戲《霸王別姬》，您老就慢慢看吧！

老太太矜持地笑笑，慢慢說道：“有幾年沒看小蝶的戲了！”

話剛說完，外邊進(jìn)來幾個日本人，孔團(tuán)長起身迎上，寒暄道：“戲就要開了，山本君怎么姍姍來遲？”

來人說：“今天來貴府有兩件事，一件是給老太君祝壽，說罷給老太太鞠了一躬。另一件是看莊小蝶的《霸王別姬》，一件都不能少?！?/p>

孔團(tuán)長急忙說：“開玩笑，請山本君入席?！?/p>

戲開了，霸王和虞姬上場，莊小蝶演的虞姬一亮相就贏得滿堂彩，只見虞姬一邊舞劍一邊唱道：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

解君郁悶舞婆娑

贏秦?zé)o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虞姬且歌且舞，身段柔若楊柳，舞姿輕盈動人。

舞了一會，虞姬又唱道：

鐵蹄踏破好河山

成敗興亡剎那間

漢軍紛紛至

四面起楚歌

君王氣數(shù)盡

賤妾先去也

虞姬唱罷，忽然躍起，持劍跳至臺下，臺下頓時一片混亂。只見虞姬跳至跟前，正欲出劍，看見旁邊的山本，心想，你才是罪魁禍?zhǔn)祝靹︿h一轉(zhuǎn)，對準(zhǔn)驚慌失措的山本一劍刺去。

幾天后，晉綏軍與日本關(guān)東軍一起處決一批犯人?？讏F(tuán)長走到五花大綁的莊小蝶跟前，惋惜道：“可憐一代名伶，就要成槍下之鬼。我只是奇怪，事后才知道你就是杏花的男人，為什么不殺死我，為杏花報仇，而把劍刺向了山本？”

莊小蝶擲地有聲地說：“殺了你，只是報了我個人的仇，而宰了山本，卻是為慘死在日本侵略者屠刀下的中國同胞報了仇，這筆賬，我虧嗎？”

第二天，有人去為莊小蝶收尸，沒有找到。

有人當(dāng)晚就把尸體運(yùn)走，葬在了清漳河畔，見過的人說，墓建得很氣派，高大的青石墓碑上刻著：莊先生小蝶之墓！

幾年后，一位胖和尚來到尼姑庵，里外打掃干凈，住了進(jìn)去。

據(jù)說，他姓孔，是山西上黨人氏。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