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函代表作選

在平原上吆喝一聲很幸福

六月，青紗帳是一種誘惑

這時你走在田間小道上

前邊沒人，后邊也沒人

你不由得就要吆喝一聲

吆喝完了的時候

你才驚異能喊出這么大聲音

有生以來頭一次

有這樣了不起的感覺

那聲音很長時間在

玉米棵和高粱棵之間碰來碰去

后來又圍攏過來

消逝

這是青紗帳幫助了你

若是趕上九月

青紗帳割倒了

土地翻過來了

鱗狀的土浪花反射著陽光

你的喉嚨又在躍躍欲試

吆喝一聲吧

聲音直達(dá)遠(yuǎn)處的村莊

這是另一種幸福

更加遼闊

平原上的一種習(xí)慣

在地里干活兒，比如割谷子

比如打棉杈

我說是那種彎腰的活

累了，就直一直身子，隨便地

就往別處看看，或者

就停歇那么幾分鐘

你的村莊就在那邊

你很自然地，什么也不想

就面向村莊的方向，看上一眼

不知道起于什么時候

這是你的習(xí)慣

村莊有時很清楚

看得見房頂上曬的糧食

有時被莊稼擋著

還有那樹擋著

你仍然往村莊的方向看

什么也沒有想，就這樣

僅僅是你的習(xí)慣

什么鳥在頭頂上叫

我騎自行車趕路

路很遠(yuǎn)很遠(yuǎn)

剛過了清明節(jié)

夏天還沒有到來

有鳥在頭頂上叫

不知道是什么鳥，叫聲很熟

像忘記了名字的童年朋友

像歌曲只記得旋律

到底是什么鳥呢

一邊趕路一邊想

我一眼能看到極遠(yuǎn)的地方

在平原趕路心里透亮

那叫聲是很好聽的那叫聲

總在頭頂上

時前時后

時左時右

它是否也在回憶我呢

這時平原上沒有別的

麥子熟了

麥子快熟的時候

麥子還沒有熟

你去地里干活

鋤春玉米，或者

給棉花定苗

中午回家的時候

你無精打采，很累

低著頭，漫不經(jīng)心走路

你的注意力只逃避了那么幾分鐘

抬起頭來時，你忽然發(fā)現(xiàn)

身邊的麥子熟了

往遠(yuǎn)處看，遠(yuǎn)處

大片大片的麥子都熟了

你后悔剛才不該低著頭走路

那么幾分鐘

麥子是怎么熟的呢

冬 原

假如要結(jié)交平原

你就選擇冬天吧

你沿著一條道路

那道路直通你要到達(dá)的地方

不要青紗帳

不要樹

平原無聲地向兩旁攤開

整個冬天

平原就是這一個姿勢

僅僅因為你的到來

這時平原上只有你的一行腳印

你一路走下去

什么也沒有看見

很好，你什么也沒有看見

才是真正看見了平原

你一路走下去

在路的盡頭

正有一根草芽鉆出地面

你說

春天來了

聽著布谷鳥的叫聲

該起床了

你想多躺一會兒

看那晨光

怎樣一點一點爬進(jìn)屋子里來

偏偏在這時布谷鳥叫了

一下子把你帶到屋子外面

聽著那叫聲

你忽然決定了什么

聽著那叫聲

你說

今天是個好天氣

秋天的一個細(xì)節(jié)

你蹲在地頭磨鐮

把頭埋得低低

在你的前面

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莊稼

莊稼成熟了

聽那風(fēng)吹過平原的聲音

你就知道莊稼已經(jīng)成熟

但是你不抬頭

只一下一下用力磨鐮

直到又一陣風(fēng)從莊稼地里吹過來

你才直起腰

向風(fēng)的方向走去

烈日下的房頂

看烈日下的房頂

你的目光

必須穿透一棵一棵密集的樹

看烈日下的房頂

你的眼睛

必須瞇成一條縫隙

一個房頂挨著一個房頂

都仰臥在烈日下

無數(shù)房頂把太陽光反射到

遠(yuǎn)遠(yuǎn)的這邊來

反射到所有看見它的人的

眼睛里

烈日下的房頂

在這個時候

有很多很多的人

從遠(yuǎn)處或從近處看見了它

烈日下的房頂

也一定感到了人們的觀望

別看

它一言不發(fā)

樹 下

在樹下

仰望是一種必然

一種習(xí)慣

一種宿命

一種不得不如此

又甘愿如此的軀體姿態(tài)

每次將自己置于樹下

此情此景

僅僅是表達(dá)親近

表達(dá)

無端的遐想

僅僅是想說什么

又不知說什么

而各種各樣的樹

也是

無話可說

最多是欲言又止

很小很細(xì)的春雨

很小很細(xì)的春雨

似有似無，又準(zhǔn)確無誤地

落在臉頰突出的部分

在黑暗中

給我一點季節(jié)的提醒

我在歸家的路上

行色匆匆

春雨使我的步子慢下來

這是我感謝它的一點表示

我不知道為什么

春雨以這樣的方式來臨

這樣的春雨，很小很細(xì)

你不能不認(rèn)真對待它

不能不想一些和春天有關(guān)的事情

生 活

這個春天我什么也干不了

從窗縫里進(jìn)來的風(fēng)

把書頁吹得嘩嘩響

我總是想那些遙不可及的事情

但我行動太慢，心太急

不能像農(nóng)民那樣把土坯

打得光滑，方正

我自由，散漫

時間充裕

總是向往那些緊張匆忙的日子

沒有耐心等待三天的種子發(fā)芽期

雨滴又太小太稀

我兩手空空

有好些想法沒有想到頭

就被另一些想法打斷

空 地

離城市不遠(yuǎn)的那塊空地

在早晨，人們醒來

它也醒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到那里去

談?wù)撎鞖夂惋L(fēng)向

把風(fēng)箏送到它的上空

城市邊緣的這塊空地

夜晚聽著熱鬧的市聲

是期待還是拒絕

夏雨有力地落下來

空地裸露在雨的下面

夢中的小學(xué)生哭得可愛

這些都是去年的事

今年的空地上蓋起了樓房

樓里的居民說著去年

空地沒有了

西南風(fēng)吹起來了

去年的風(fēng)箏掛在墻上

隱 秘

隱秘是多么迷人啊

我為它而興致勃勃，而鋌而走險

在它的影子里藏身，歌唱，忘記死亡

不能想象沒有隱秘的生活

所以我像熱愛光明那樣熱愛黑夜

還迷上了孤獨(dú)和下雨的日子

安于低處的生活

安于一種低處的生活

與普通百姓為鄰，為伍

平靜、安全地度日

一年365天

無大喜，也無大憂，大悲

視勞累為宿命

視休息為享受

整日遇到的都是一些

芝麻粒大小的瑣事

卻像螞蟻和蚯蚓那樣

執(zhí)著，樂觀，傻頭傻腦

認(rèn)認(rèn)真真度過平凡的一生

就連最后呼出的那口氣

也如林間傍晚吹過的一股微風(fēng)

緩緩地，悄悄地

似有似無

學(xué)著做一件好事

學(xué)著做一件好事

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

比如為一個

迷路的外地人指路

或者抱一抱

那個哭泣的孩子

并伸出溫暖的手

輕輕地擦去他臉上淚水

世界大得很

總有許多好事可做

至少，總可以

在冬天的早晨

第一個把胡同里的雪掃凈

或者向一個遭遇不幸的人

送上同情的微笑

不慌不忙

此生將時光揮霍得差不多了

如今只剩下殘軀半具

一腔遺恨

兩手空空

回望舊日履痕

在哪一個拐彎處迷過路

在哪一個陡坡下崴了腳

又在哪一個沉沉星夜

蒙受過一次奇恥大辱

咳！

有些還歷歷在目

有些竟模糊不辨了

咳！

都怪我走得太匆忙

今后

在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時日里

我要修煉一種叫做“不慌不忙”的氣功

每走一步，都要不慌不忙

讓雙腳和大地作知心知肺的傾談

每一次呼吸，也要不慌不忙

足額享受每一毫升空氣的情意

真的要不慌不忙啊

每天每天不慌不忙地醒來和睡去

不慌不忙地系好衣扣和鞋帶

不慌不忙地走穩(wěn)上樓和下樓的每一級臺階

不慌不忙地品咂一首余味悠長的詩歌

讓每一秒鐘都有案可查

這一切都是為了最后

不慌不忙地?fù)]手告別

這個一言難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