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下雪。小鎮(zhèn)格蘭的雪每一年都下得特厚。雪花噗噗爍爍,永遠都從天上漏不夠似的。警長大衛(wèi)·沃克叼著雪茄,兩腳搭在辦公桌上,暖氣開得足足的,愜意極了。他想,雖然外面風雪交加,可這個冬天給人的感覺還真寧靜。
小鎮(zhèn)面積不大,人口不多,基爾克山從東部、南部和西部將格蘭小鎮(zhèn)圍繞其中,像一條巨蟒守候著自己的巢穴。小鎮(zhèn)北邊,是一處巨大的淡水湖泊——羽毛湖。山與湖是令小鎮(zhèn)人自豪的旅游勝地。不過,游客們一般都只是在夏、秋兩個季節(jié)來。一到冬天,雪花一飄,湖面上結(jié)起了冰,山上的道路也全被積雪覆蓋,路況就會很差。到了這時,山與湖就成了兩道天然屏障,小鎮(zhèn)就基本上與世隔絕了。
大風雪從前天就開始了。到了今早,路面的積雪恐怕早有兩米多厚。小鎮(zhèn)的居民若是要出鎮(zhèn)子進城,根本就沒法開車。他們唯一的辦法是乘坐小火車。然而,一天前,小火車也停運了。
看著雪花一片片降落,沃克警長打開了收音機,順手拿起了那份剛收到的“報案記錄”。這次“報案”和一起“謀殺”有關(guān)。
格蘭小鎮(zhèn)是一個祥和的小鎮(zhèn)。犯罪率幾乎是零。除了外來的游客偶爾喝醉酒鬧事之外,小鎮(zhèn)多年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任何搶劫偷盜的案件,更不用說什么謀殺案了。沃克警長認識這里的每一位居民。在這樣的社會風氣和安全條件下,小鎮(zhèn)居民們出門從來不上鎖,完全做到了“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這樣的小鎮(zhèn)在美國不多見,恐怕在這地球上也不多見了。
沃克警長問自己:“這樣的小鎮(zhèn)哪里有?”
然后,他又自己笑笑回答:“天堂?!?/p>
但是,剛才收到的“報案記錄”卻和小鎮(zhèn)的祥和格格不入。他用手指下意識地彈了彈記錄紙頁,耳朵聽著收音機。記錄很薄,只有一頁,上面也只有短短的幾行字。
收音機里傳來新聞報道,說這場大雪是這個地區(qū)數(shù)年來最大的一場,小鎮(zhèn)通往外界的火車恐怕要等到大雪過后才會恢復運營。新聞最后的天氣預報說,這場大雪還要持續(xù)兩天兩夜,要想通車的話,最快也得再等上一周。
沃克警長聽后聳聳肩。他的生活都在小鎮(zhèn)上。通不通車對他來說,影響不大。他把目光集中到了報案人的姓名上。報案的人,確切地說是個小孩。
小孩名叫湯姆,今年十歲。他是由母親領著頂著風雪來報案的。湯姆的母親趁孩子上廁所的時候,小聲對沃克說,這孩子糾結(jié)好幾天了,說小鎮(zhèn)里隱藏著一個兇手,母親終于拗不過他,只好帶他來報案。湯姆的母親希望沃克警長配合一下,假裝記錄記錄案情,讓孩子能安下心來。
警長也就配合了一下。
就是嘛,這樣一個安靜平和的小鎮(zhèn),彼此認識,誰有什么樣的壞毛病大家都清楚,哪里會隱藏什么兇手呢?
警長笑著對母親點點頭,十分配合地問湯姆:“誰是兇手?”
“多米諾。”湯姆回答。
“什么多米諾?”
“多米諾骨牌的多米諾?!睖氛f。
警長聽到這里,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湯姆的母親,只見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小孩子總會幻想一些并不存在的事情,比如床下的精靈,衣柜里的怪物,還有看不見的好朋友。沃克警長覺得這個小孩的想象力與眾不同,是個當警長的料。
“好吧,我知道啦。你可以走啦?!蔽挚司L在抽屜里翻了翻,在幾包煙下面找到一小盒巧克力。他把巧克力塞進了湯姆的上衣口袋里。
“這是對我報案的獎勵嗎?”湯姆笑了笑,露出新長的雪白牙齒。
“那當然。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好公民?!蔽挚苏f。
“可是,你還沒有問我多米諾骨牌要殺誰呢?”
沃克警長無奈地笑了笑,這小孩的想象力還挺配套。他慈祥地揉了揉湯姆亞麻色的頭發(fā),感覺小孩的頭發(fā)像鋼絲刷一樣硬,難怪脾氣也像鋼絲刷。
“那你說說看,多米諾骨牌要殺誰?”沃克警長耐心地問。
“喬治爺爺?!睖氛J真地說。
沃克警長認識喬治爺爺。他管他叫老喬治。老喬治今年70多歲了,一個人住在鎮(zhèn)子靠近羽毛湖的小木屋里。他身體還算硬朗,天氣好的時候會坐在后院的門廊上釣魚。有時候,沃克警長也會過去和他聊一聊。若是哪天老喬治釣到了大魚,他們就會在湖邊架上燒烤架,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
沃克還知道,老喬治最近眼睛視力越來越差,醫(yī)生說是黃斑病變,建議他少看書,少看電視。但老喬治是一個人住,如果不看書,不看電視,那他基本上就沒有什么娛樂了。尤其是不能看書這一項,幾乎要了老喬治的命。
老喬治是個推理小說愛好者,訂了很多推理雜志,其中有一份來自中國,叫做《最推理》。這份雜志開辦好多年了,在雜志創(chuàng)刊100期后,又開設了海外英文版。老喬治很愛看。若是不讓他看推理小說,那他的生活就很無聊了。
于是,湯姆就自告奮勇地為老喬治朗讀。老喬治每周付給湯姆十美元。每天晚飯后,路過老喬治家門的人,都會聽見湯姆毫不熟練的拼讀聲。自從湯姆找到了這份“工作”,他就成了小鎮(zhèn)雜貨店糖果柜的VIP???,而且,還成了鎮(zhèn)子里最富有的小孩。
“這是誰告訴你的?”沃克警長問。
“喬治爺爺?!?/p>
“他的原話是怎么說的?”沃克警長不相信湯姆的話。一個十歲小孩的話,一個念雜志時連“連環(huán)殺手”的“連環(huán)”這個單詞都要拼讀好幾遍才能念對的小孩的話,誰會相信。沃克警長這么問,只是對小孩的想象力好奇罷了。再說,如果老喬治真的預感到了自己處在危險之中,第一個要告訴的人肯定是警長。
“喬治爺爺前幾天專門教了我怎么玩多米諾骨牌。他說,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兇手就是多米諾骨牌?!?/p>
“呵呵?!蔽挚司L笑了。這個老喬治,恐怕是看多了推理小說,走火入魔了。
沃克又拍拍小孩的頭,把小孩的話認真地記在了一頁紙上。他表演得像模像樣,仿佛真是在做報案記錄。湯姆還真相信了,臨走時,還對他鞠了一個大躬,說:“誰都不相信我的話。只有你相信了。謝謝你。”
小孩的話讓作假的沃克臉一紅,難堪地笑了笑。他目送這母子倆離開警署,艱難地走入雪中。今天一早,雪地里清理出半米寬的空地供人行走,這時候又積滿了四寸多高的雪花。湯姆和他的母親親,每走一步,腳步都要深深地陷下去。兩人身后,留下一大一小兩雙腳印。在他們遠處,是基爾克山。大山此時滿山銀裝素裹。這時候,是沒人進山了。
沃克打算把這份特殊的“報案記錄”保留起來,等湯姆長大后,在參加他的婚禮時,壓在玻璃框里送給他。到時候,這一定是一份與眾不同的禮物。
沃克剛放下“報案記錄”,他的手機就響了。打電話的是個女人,叫瑪麗。她氣喘吁吁地說:“老喬治死了。”
等沃克警長趕到湖邊小屋的時候,門外站滿了人。他們都是鎮(zhèn)里的居民,在風雪中冷得擠成了一堆,跺著腳,相互依偎著。他們的表情悲傷,還有些驚恐疑惑。在這個小鎮(zhèn),消息傳得比電話快。
瑪麗也擠在中間。瑪麗今年五十多歲,和老喬治是老鄰居了?,旣愓f老喬治每天起床后都會拉開窗簾的,但是今天,都下午了,還沒見他拉開窗簾,她就擔心了。在她的印象中,老喬治從來不會起那么晚。
瑪麗告訴沃克,她先是在門外喊,后來又敲了門。里面什么動靜也沒有。最后,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就進了屋,看見躺在床上的老喬治。
沃克警長聽完瑪麗緊張的敘述,在人群里看了一下,看到了一個細高個兒——尼克·羅瑟夫。羅瑟夫是小鎮(zhèn)上唯一的醫(yī)生。他處事謹慎,凡是超出他能力范圍的病情,他都建議病人去附近的城市辛克去看,那里有大醫(yī)院。
沃克對羅瑟夫點點頭,羅瑟夫會意,和沃克一起進了屋。
推門時,沃克聽見瑪麗在身后說:“我一發(fā)現(xiàn)老喬治去世了就給你打了電話。打完電話后,我就守在門外。除了我,沒有其他人進過他的屋子。”
老喬治是死在臥室床上的。他躺在床上,眼睛還沒閉上,望著天花板。羅瑟夫粗略地檢查了一下,估計老喬治是在昨晚下半夜去世的。
“他是……”沃克警長的話只問了一半,羅瑟夫就接上說:“看起來是心臟病發(fā)作。老喬治除了眼睛不好,心臟也不好。你看看,還抽那么多煙?!痹诶蠁讨未差^柜上的煙灰缸里,塞滿了煙蒂。煙灰缸旁邊,是各式各樣的藥瓶子,治療咳嗽心臟病的都有。瓶子旁邊,還有一個空玻璃杯。在玻璃杯前,靠著老喬治的手機。
“可不可以算出準確的死亡時間?”沃克說。
“沒有經(jīng)過解剖,我手頭什么工具也沒有,這可不好說啊?!绷_瑟夫說話的聲音十分壓抑,眼圈有些紅。他也認識老喬治好多年了。
沃克點點頭,眼圈也跟著紅了紅。他轉(zhuǎn)過身,把整個臥室仔細檢查了一遍。暖氣正常,地面沒有任何古怪的腳印,窗戶是關(guān)著的,一切都很正常。
他默默地看,心里卻密集地敲起了鼓。難道老喬治真是心臟病突發(fā)去世的?一切看起來都很像啊??墒?,小孩湯姆的報案又作何解釋呢?出鎮(zhèn)的路已經(jīng)斷了,如果老喬治確實是被害,那兇手肯定還藏在小鎮(zhèn)里。湯姆還說,兇手是多米諾骨牌,可在老喬治的臥室里,一張牌也沒有。
“尼克,你能否判定,老喬治是因發(fā)病死亡還是被人謀殺致死?”沃克小聲問醫(yī)生。
“謀殺?!”尼克·羅瑟夫驚叫起來,“這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喬治,一個和和氣氣的老好人,誰會殺他?再說,他都一把年紀了,在上帝面前都掛了號,誰又需要來殺他?”
“尼克,先不管那么多,我只是問你,你能判斷老喬治的死因嗎?”
尼克·羅瑟夫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他的這一串動作把沃克給搞暈了。沃克對著羅瑟夫猛一瞪眼,有些生氣地說:“你這搖頭晃腦的,到底什么意思?”
羅瑟夫無奈地攤開兩手,“若是要解剖老喬治,我沒有這個權(quán)力。”
沃克明白了。羅瑟夫的意思是從法律的角度講,他不能給尸體做解剖。也對啊,小鎮(zhèn)上從來沒有出過命案,當然也就沒有法醫(yī)一職了。
“如果我弄到了許可,你干不干?”沃克問。
“不干?!绷_瑟夫說。
“為什么?”
“我雖然是醫(yī)生,但一般只是看頭痛感冒什么的,很多年沒有動刀了。再說,老喬治又是熟人,我,我的確干不了。”
沃克聽了嘆了口氣。他陷入了兩難境地。他不能說老喬治是發(fā)病身亡,他有懷疑;但是,單憑一個小孩子的話,又怎能斷定老喬治就是被謀殺的呢?
難啊!
沃克走出臥室,來到了廚房,看到廚房的餐桌上赫然放著一副骨牌的殘局。
多米諾骨牌!
多米諾骨牌一共有二十八張牌。每張牌面平均分成兩個部分,看起來像一個長方形被等腰切成兩個正方形。每個正方形里都分別有點數(shù)。最多是六點,最少的是空白。
多米諾的骨牌有一個最簡單的玩法,有些像紙牌的接龍游戲。比如A和B兩個人玩。牌就被平均分給兩個人。他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牌。如果A手中有兩個六點的那張牌,那A先出牌,輪到B第二個出牌時,B就得出一張含有六點的牌續(xù)上,否則就pass,失去出牌的機會,再由A接著出,依次類推。誰的牌先出完,誰就為勝。失敗者,永遠都是因為手里沒有可以連接對手點數(shù)的牌而告終。玩牌的人輪流出牌。開牌后,牌可以從左邊也可以從右邊發(fā)展,關(guān)鍵是數(shù)字必須能連接上。
下圖是一副用兩個五點的牌開牌的殘局。有的時候,玩家為了增加游戲的難度,故意拿走兩張牌或四張牌(如果是兩個人玩,必須拿走雙數(shù)),彼此都不知道拿走了哪些牌,這樣,對雙方手中的牌就不可能做出百分之百絕對正確的推理。有時候,在被拿走的牌中就會有用來開牌的兩個六點。如果發(fā)生了這樣的情況,那么就由手中有兩個五點的人來開牌,就是下圖:
在圖的最右邊,是兩個五點構(gòu)成的第一張牌。假設這是玩家A放下的第一張牌;那么,B就會放下第二張牌——牌面上是五和四,五點接上第一張牌的五點;然后再由A出第三張牌,A就出了四點和三點的牌,第三張牌上的四點就接上了第二張牌上的四點……依次類推。
這是一個大人小孩都喜歡玩的游戲。尤其是在喝了啤酒之后,頭暈乎乎地玩,不十分算計對手手中的牌面點數(shù),算計如何出牌,會很開心。
這時候,在老喬治的餐桌上,就放著一副多米諾骨牌殘局!
而小孩湯姆說過:“喬治爺爺說多米諾骨牌是兇手!”
沃克走向了多米諾骨牌。
乍一看,這是一副殘局。在殘局的中心,就有一個上下都是六點的牌,說明這是用有兩個六點的那一張牌來開的牌。骨牌往左右兩邊延伸,各擺出兩條長線。
沃克先看左邊的那一條,六點后續(xù)了六點和二點,往后的牌是二點和四點,后一張是四點和五點,后一張是五點和空白……一直到末尾,數(shù)字都是接上了的。
沃克再看右邊那一行,在兩個六點的牌后,是六點和一點,后面是一點和空白,再后面是空白和三點……數(shù)字也都續(xù)上了,也沒錯。
如果老喬治早已預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暗示湯姆多米諾骨牌是兇手,那么也就是說,他指正兇手的蛛絲馬跡就藏在骨牌中。
可是,如果老喬治在骨牌里藏了線索,就說明他已經(jīng)知道兇手是誰。既然他已經(jīng)知道了兇手的身份,為什么不提前來報案,或者直截了當?shù)匕褍词值拿謱懴聛砟兀侩y道,老喬治有什么難言之隱?難道,兇手是老喬治無法說出口的人?
親人?
沃克知道老喬治只有一個兒子,叫約翰,在辛克城開了一家小公司。這個兒子和老喬治關(guān)系非常好,周末一有時間,就會帶著漂亮的妻子和兩個小孩來探望老喬治,給老人買很多禮物,也給老人帶來了不少歡樂。
除了約翰一家,老喬治就再沒有其他親人了。他的老伴早在五年前就在醫(yī)院里去世了,給他留下了一筆數(shù)額為兩百萬美元的保險金。
沃克又把目光投到那副骨牌殘局之上。每一張牌都是按邏輯出的,沒有任何差錯。那么,如果老喬治真的在骨牌里留下了兇手的信息,那信息到底是藏在哪里呢?
沃克冥思苦想,始終看不出端倪。他在老喬治的手機上找到了約翰的號碼。打出之前,他查了查電話上的通話記錄,雙方最后一次通話是在昨天下午七點。通話時間是五分鐘。這很有可能是一次普通的家庭通話。
沃克隨即打通了約翰的手機。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后,約翰半天沒有出聲。
過了很久,他才說:“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
沃克說:“暫時還在他的臥室里?!?/p>
“我馬上來?!奔s翰說。
“你怎么來?這么大的風雪,山路很危險,路面上都是兩米高的積雪,根本開不了車,早封山了?;疖囈餐A?。”
“我雇直升機?!奔s翰聽起來很固執(zhí)。
“呵,就算你有錢雇上了直升機,這樣的風雪,你也飛不過來?!?/p>
“那我怎么辦?”
“你先等等。等火車開通后,你再過來?!?/p>
約翰遲疑了一下:“只有這樣了。請你,請你善待我父親。”
“我會的。”沃克說完,掛下了電話。雖然看不到約翰的臉,但他也從約翰的語氣里聽到了悲傷。
打完電話,沃克驅(qū)散了圍觀的眾人,只留下了警署里的另一個警員,弗朗克·伊。弗朗克是個年輕小伙,還不到二十六歲,前年剛剛成家,今年妻子給他生了個小寶寶。整座小鎮(zhèn)警署,就只有他和弗朗克兩名警力。
沃克還是讓弗朗克按照兇案程序照了相,保留了現(xiàn)場。弗朗克是在小鎮(zhèn)出生的,在小鎮(zhèn)上的小學,去讀警校時,是他第一次離開小鎮(zhèn)遠行。他堅決不相信,老喬治的死亡會是一場兇殺案。在他看來,這個祥和的出生地,是一個安全的天堂。他頻頻追問沃克,確定這是謀殺的證據(jù)是什么?沃克只是連連搖頭嘆氣。他又追問,怎么處理老喬治的尸體?沃克也是連連搖頭。他們這樣的小鎮(zhèn)警局,哪里有停尸間嘛。小鎮(zhèn)教堂里倒是有存放尸體的冰柜,但是鑒于老喬治的死亡蹊蹺,沃克就不能隨意挪動尸體。
沃克耐不住弗朗克的糾纏,來到小屋外面。門口的雪被大家踩得一塌糊涂。風還在嗚嗚地吹,大片的雪花還在拼了命地墜落。沃克冒著風雪繞著房屋走了一圈,也沒有在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腳印。再說,這么惡劣的天氣,就算兇手留下什么痕跡,也早被風雪掩蓋了。
半個小時后,弗朗克急著回家,要去看看他的小孩,沃克就同意讓他先走了。
弗朗克走后,沃克一個人在老喬治的餐桌邊坐下,兀自檢查起老喬治的手機來。手機里存儲的電話號碼不多,都是鎮(zhèn)上的人。只有一個號碼有點特殊,號碼的主人名字叫吉姆·帕克。在老喬治的通話記錄里,老喬治最近和這個叫吉姆的人通話頻繁??墒牵挚藦膩頉]有聽老喬治提過這個人。在這樣的小鎮(zhèn),大家是無話不談。
誰是吉姆·帕克?
沃克撥通了這個號碼。手機里傳來動聽的音樂,配合著音樂聲,傳來機器系統(tǒng)請您等待的聲音。然后有人接起了電話:“帕克律師事務所?!?/p>
律師事務所?
終于,沃克找到了這個叫吉姆·帕克的人。這名律師一開始還要保密,但后來聽說老喬治死后,就直接告訴沃克,老喬治是他的客戶。老喬治在五年前立下遺囑,身故后,妻子的兩百萬美金,無論還剩多少,全都留給他的兒子。
“不過,”帕克律師在掛上電話前,有些猶豫地說,“老喬治最近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他說有點想改一改遺囑。”
“你能說得再詳細些嗎?”沃克似乎找到了老喬治被殺的動機。
“他只是說有個愿望,想把這筆錢捐出去。他說他的兒子一家活得很不錯,不需要這筆錢。他想把這錢捐到非洲?!?/p>
“遺囑改了嗎?”
“我已經(jīng)起草了新遺囑,本來老喬治是要來簽字的,因為下雪,路都斷了,他就沒有成行?!?/p>
有動機!
“這件事,他的兒子約翰知道嗎?”沃克緊張地問。
“他說已經(jīng)和約翰談過了。兒子同意了。他說自己的兒子是個善良的人?!?/p>
沃克失望地掛上了電話,懷疑約翰的動機斷了。而且,就算約翰有動機,他也不可能在這大雪天進入小鎮(zhèn)。
多米諾骨牌殺手到底是誰?兇手難道是小鎮(zhèn)中的某個人?
一天后,雪小了。沃克早關(guān)掉了老喬治小木屋里的暖氣,因為氣溫極低,老喬治的尸體還沒有開始腐爛。沃克給總局打了電話,終于爭取到了一名法醫(yī)。鐵路和公路都還沒有開通,局里咬牙切齒地同意讓法醫(yī)盡快坐直升機來。
這期間,沃克警長把小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都想了一遍,但怎么也找不出誰有謀殺動機。殺死老喬治,根本無利可圖,除非是復仇謀殺??墒?,老喬治退休前是小鎮(zhèn)的小學老師,受人尊敬,退休后一直安安靜靜地享受生活。老喬治不喜歡旅游,很少離開小鎮(zhèn)。這么多年,他從未和任何人發(fā)生過口角,怎么會有仇人呢?
當天下午,一架直升機轟隆隆地停在了湖面上,送來了一名法醫(yī)。
經(jīng)過檢驗,老喬治的死亡時間是三天前的午夜四點。老喬治死亡時心臟病的確發(fā)作。但是,心臟病并沒有導致他的死亡。他是被悶死的。法醫(yī)還在他的氣管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纖維。法醫(yī)把這個消息傳到了總局。總局大吃一驚,立刻用直升機派來了鑒證小組。
鑒證小組對現(xiàn)場進行了調(diào)查取證。
又經(jīng)過兩天的等待,總局傳來了確切的消息,老喬治是被人用自己的枕頭蒙住臉窒息而死。
總局派出了一個調(diào)查小組,在詢問了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后,都沒有找到任何懷疑對象。警方也對小屋里的指紋采了樣,屋子里的指紋很多,除了老喬治的指紋外,還有不少小鎮(zhèn)其他居民的指紋。老喬治在小鎮(zhèn)上關(guān)系很好,不少人喜歡找他玩。不過,在那副多米諾骨牌上,卻只有老喬治一個人的指紋。
聽到這個消息,沃克的心緊了一下。他早已把湯姆的“報案”轉(zhuǎn)述給了調(diào)查小組,小組才對那副骨牌專門做了指紋檢測。湯姆也看了這些骨牌,認出就是幾天前喬治爺爺用來教他的那副,因為,他記得,這是一副很舊的骨牌了,他還趁喬治爺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用筆尖在其中一張上畫了個記號。
看來,看多了推理小說的老喬治一定在死亡前,悄悄把骨牌上其他人的指紋擦干凈,只留下自己的指紋,留下了那副牌局。
老喬治的確是在用骨牌傳遞線索。
積雪在融化,兇手的影子如同這融化的積雪一般,越來越淡。沃克對找到兇手的希望,也越來越淡。
調(diào)查小組詢問了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也沒有找到什么線索。老喬治被害的夜晚,風雪連天,人們都呆在家中。只要不是單身,都有彼此的不在場證明。那些單身漢,也被盤問了又盤問。他們的詢問弄得大家彼此互相猜疑。小鎮(zhèn)上的和平氣氛也越來越僵硬。
終于,案子的調(diào)查進度就只能這樣了。
這只能是一個懸案。
在調(diào)查小組離開之前,沃克接到了瑪麗的電話。這個電話,重新打開了這個案件的潘多拉魔盒。
瑪麗在電話里猶猶豫豫,最后,在沃克的勸說下,她說:“其實,這只是我無意間聽到的,可能是瞎猜?!?/p>
“說吧,也許你能幫助老喬治。”沃克說。
“上個月,還沒下雪的時候,老喬治的兒子約翰單獨開車來看過他。”
“哦?”
“我看見約翰的車停在老喬治的木屋門口,就很高興。我一直很喜歡約翰這個孩子,就打算送點我新烤的松餅過去,誰知道,當我走到他家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他倆在爭吵?!?/p>
“吵什么?”
“好像是為錢。老喬治要把一筆錢捐出去,約翰說他沒良心,也不想想自己的兒子,在外面打拼多么辛苦。兩人吵得很厲害。”
“后來呢?”
“我,我不好意思老站在人家門口偷聽,就走了?!爆旣愓f到這里,頓了一下,繼續(xù)猶猶豫豫地說,“這也許,也許,不是什么線索?!?/p>
掛上瑪麗的電話,沃克警長無法平靜。他又拿出那副骨牌的殘局照片。他吸著煙,盯著照片拼命地看。忽然間,大腦里一陣靈光閃現(xiàn),他找到線索了。線索就在骨牌里,那么明顯,怎么就沒早點發(fā)現(xiàn)呢?
沃克激動極了,為了印證他的猜測,他披上外衣,踏入外面的雪地中……
第二天,火車也開通了。老喬治的兒子約翰一早趕了來。在此之前,他在辛克的警署就已經(jīng)被詢問過了。老喬治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家。沃克讓他直接到教堂來。
老喬治被平放在一口黑色的亮漆棺材里,神態(tài)安詳。沃克在老喬治的棺材前等到了約翰。
“約翰,在你父親的面前,你跟我說實話。如果你坦白,我和檢察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減你幾年刑?!?/p>
教堂里安靜極了。耶穌的受難雕像目光垂視,似乎是在默默注視著約翰。約翰一臉莫名其妙:“沃克大叔,你在說什么?”
“你知道的,老喬治是被人用枕頭悶死的。那個拿起枕頭的人,是你?!?/p>
“沃克大叔,”約翰的聲音高起來,回音陣陣回蕩在教堂中,他攤開手,往后退一步,“你可千萬不要隨意誣陷。我愛我的父親,我怎么會殺他?”
“為了錢,為了那兩百萬美元。”
“沃克大叔,你有沒有聯(lián)系過我父親的律師?父親已經(jīng)立下遺囑,同意在他身故后,把所有的錢都留給我。”約翰的表情委屈極了,也誠實極了。
“但是,你的父親計劃修改遺囑,把錢捐掉?!?/p>
“這事我知道。父親和我談過了。我也同意了。這是父親的錢,他要怎么花是他的權(quán)利,我沒權(quán)干涉。”
“可是,你干涉了?!?/p>
“你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在父親準備修改遺囑之前殺了他?”
“對。如果不是那場風雪斷了路,你的父親就已經(jīng)修改了遺囑。是風雪給了你機會。你最后的機會。你在那天晚上,偷偷潛入小鎮(zhèn),進了你父親的家,親手殺死了他。”
“可是,沃克警長,你好好想想,父親死亡那天晚上,所有的交通都斷了,我怎么來。飛來?可就算是直升飛機,那樣惡劣的雪天,也沒法飛?!?/p>
“你自有辦法?!?/p>
“什么辦法?”
“約翰,交代吧,這樣還能給你減刑?!?/p>
約翰冷笑了兩聲:“我的父親去世了,最悲傷的人是我;而我的父親又是被人謀殺的,你不去抓真正的兇手,反而來抓我,你不覺得過分了嗎?”
“約翰,你真要我說嗎?如果我說了,你就沒有和檢察官談條件的機會了?!蔽挚诉€想說服約翰。
“說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創(chuàng)意?難道我長了翅膀不成?”
“你不能開車來,也不能坐火車來,更不可能坐飛機,你是從湖上來的?!?/p>
“湖都結(jié)冰了,哪有船?”
“冰就是你的船。你是滑冰來的。羽毛湖的另一端連著辛克城。你只要穿上滑冰鞋,最多只需一個小時,你就可以進入小鎮(zhèn)了。你父親的小屋就在湖邊,那樣風雪交加的夜晚,又是半夜,沒有人會看見你?!?/p>
約翰的臉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你可有證據(jù)?人證?物證?”
沃克搖了搖頭。
約翰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父親的遺容,然后抬起頭來,對沃克說:“對不起,我要火化我的父親了,請你不要妨礙我。如果你再纏著我,就算你是警長,我也有報警的地方。”
“報吧?!蔽挚苏f著,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從教堂的幕簾后,走出幾名警員。其中一個走上來,對約翰念了米蘭達條款,并給他戴上了手銬。
“等一下,”約翰掙扎,“這是怎么回事。我沒有殺人!我沒有謀殺我父親!”
“哎?!蔽挚擞謬@一口氣,又一位警員走過來,手里拿著一部手提電腦。
“父親的電腦?這還是我買給他的呢。”
“你看看這個?!蔽挚舜蜷_了電腦里的一段視頻,里面,約翰把父親推倒在床上,并用枕頭捂住了老喬治的臉……
“你,你們怎么搞到的?”約翰開始亂了陣腳。
“你的父親,早已預料到你會不滿,在你實施謀殺的時候,他的電腦就放在床的對面,攝像功能是開著的。電腦屏保是黑色,所以你當時并不知道自己被攝像?!?/p>
“父親怎么會知道……?”
“知子莫如父。”
“你又怎么發(fā)現(xiàn)電腦里的視頻的?”
“你的父親,在你行兇之前,就早有預料。但你是他最愛的兒子,他從心底里希望你不會動手,可他又沒有把握。所以,他設了一個牌局。多米諾骨牌的牌局。在那副牌上,只有他一個人的指紋。這副牌,是老喬治最后的話?!蔽挚苏f著,拿出了牌局照片,放到約翰面前。
約翰仔細看了看,搖搖頭:“這副牌上的數(shù)字都是連續(xù)的,沒什么問題啊。”
“一套完整的骨牌,總共有28張牌。你再數(shù)數(shù)?!?/p>
“1,2,3,……啊,只有27張?!?/p>
“少了一張。老喬治為什么要專門拿走一張牌呢?如果他是和人對弈,要故意拿走牌的話,應該是至少拿走兩張,應該拿雙數(shù),否則分牌就會不均??伤荒米吡艘粡埮疲陀忠淮翁嵝盐覀冞@牌里有信息。我記下了這張牌的點數(shù),3和4。我猜這應該是個密碼?!?/p>
“電腦開機的密碼?”約翰說。
“是的。本來,如果我們能想到電腦,找專門的技術(shù)人員也可以很輕易地解開這個密碼。這只是一個低級密碼。但是,像這樣一個夜不閉戶的祥和小鎮(zhèn),像老喬治這樣一個普通人,連保險柜都沒有,又有什么東西需要密碼呢?”
“只可能是電腦了?!奔s翰說。
“可是,他這么普通,有誰又會想起來主動去查查他的電腦呢?”
“所以,他煞費苦心,用骨牌做暗示,讓你們?nèi)ふ壹依镂ㄒ豢梢杂妹艽a打開的東西——電腦。”
“你只說對了一般。他本來是可以找我直接報案的。但是,他煞費苦心,安置了骨牌和電腦,就是希望他的預感只是一場瞎猜。他本來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蔽挚诉z憾地說。
約翰的眼神黯淡了。警察帶走了他。沃克看不出約翰眼神里的內(nèi)容,但愿其中含有懺悔。
一抹陽光從教堂的彩色玻璃里投射下來,覆蓋在老喬治的臉上,讓他看起來宛如在世。
沃克警長決定好好保留小男孩湯姆的“報案記錄”,等湯姆長大結(jié)婚時,他就把這份特殊的記錄當作禮物送給他……
(在小最100期大慶來臨之際,我寫下了這篇小故事慶賀。100期是個吉祥的好數(shù)字,既是圓滿又充滿了新的展望,所以,我不希望把這個故事寫得過于沉重。格蘭小鎮(zhèn)是個天堂一般的地方,把故事放在這里,用以慶賀小最100期生日,是我的良好初衷。故事中的老喬治喜愛看《最推理》,是希望在這個故事里留下小最走過100步的足跡。人生的第一個100步,帶著期望,帶著勇氣。遺憾的是,老喬治還是被害了。人心畢竟不受地域限制,就算是伊甸園里也還有蛇。推理小說的精髓離不開人心,就算是類型小說,也離不開人。但愿,在老喬治一案后,格蘭小鎮(zhèn)能繼續(xù)她的祥和安寧。祝愿,小最所有的工作人員,所有的寫作者,所有的讀者都幸??鞓罚∽P∽畹淖x者越來越多,越辦越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