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

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竹之內(nèi)先生。

序幕：

久木寺位于逗子市郊的達(dá)摩山上，背山面海。已經(jīng)有了六百年的歷史。

游客穿過正紅色的寺門，登上臺階，就能看到里面古樸的大觀明石塔。塔身最下端的圓敦上有歷代書法大師的題字摹刻，塔身上則留有剛健有力的“觀明自在，虛華靜空”八個大字。背后則又是一偈：“念念照常理，心心攝幻塵，遍觀諸法性，無假亦無真。”在石塔周圍，素白的石燈于蜿蜒坡道中一字排開，透著肅穆。清脆竹節(jié)和樹段制成的柵欄將卵石小道裝點(diǎn)得幽靜宜人。

寺廟面積并不大，但巧借山景，春天櫻花爛漫，夏日綠意濃濃，秋季楓葉璀璨，寒冬古意森森。只要拿起相機(jī)或畫筆，任意一處定格都是不遜于明信片的絕佳美景。尤其下山途中會經(jīng)過一片茂密的竹林，郁郁蔥蔥的翠竹，清澈的流水，腥潮卻溫柔的海風(fēng)，即使此刻沒有梵音仙樂環(huán)繞也讓人嘆為觀止，仿佛塵世的一切煩惱都煙消云散。

但在這里，白天幾乎沒有什么人。

16歲的布吉是久木寺年紀(jì)最小的僧人。

布吉是個孤兒，出生時被父母遺棄，從小在寺廟生活。

這里至今沒有通電，除了下山到海邊，也只有半山腰有條溪流可以取水，但抄最近的小道也需要近一小時的腳程。兩百年前建造好的僧人住處，用如今的眼光看怎么都不適合居住。冬季陰濕漏雨，夏季則有蛇蟲的困擾。參天的大樹圍得很嚴(yán)，導(dǎo)致這里總是陰森森的，并且越走越暗。即使白天，有了日光的照射，久木寺的主殿里也沒什么光線，就連那些肅穆的神像也蒙上了一層終年不消的陰影。

寺廟原本還有些經(jīng)濟(jì)效益，比如下山為各家葬禮做法事念經(jīng)，比如將山腰的土地賣給當(dāng)?shù)鼐用窠沟?。在日本人心中，死去的那個世界是歸佛祖治理的，不管活著的時候是什么信仰，死后一律是要入土為安的。如果死者生前就是佛教徒自然比較方便，萬一不是，那下葬前少不了花大價錢請寺廟僧人幫擬個法號什么的。因為沒有法號就不能在墓地下葬。而日本國內(nèi)的墓地基本上都是由寺廟經(jīng)營的，這是個地少人多的國家，賣墓地穩(wěn)賺不賠，何況按照習(xí)俗，親人葬在寺廟，墓地是自己的，但每年還是要交錢給僧人感謝對方的“照顧”?？梢哉f，賣墓地一項曾是久木寺最大最直接的經(jīng)濟(jì)來源。

但好景不長，兩年前寺廟因為與鎮(zhèn)上的糾紛——山下的鎮(zhèn)政府有意將達(dá)摩山周圍一大塊土地轉(zhuǎn)給外國集團(tuán)建造化工工廠，遭到了住持的大力反對。住持認(rèn)為這樣做破壞當(dāng)?shù)丨h(huán)境，也會玷污佛祖。多次協(xié)商未果，執(zhí)著的住持竟一路申訴到了省里。最后雖迫使鎮(zhèn)上政府收回決議，卻被報復(fù)——兩個月后，一次暴雨導(dǎo)致的山體滑坡，久木寺唯一可以通車連接山下的道路出現(xiàn)了不大不小的塌方，鎮(zhèn)政府卻置若罔聞，始終沒有解決問題，這無疑給貧瘠的佛寺雪上加霜。

于是乎，再也沒有一輛車可以駛?cè)刖媚舅?，而徒步登山、全年至此的游客也不超過百人。由于條件過于艱苦，原本寺廟里還有些的僧侶這些年中都陸續(xù)下山了，他們中有部分人甚至是“逃離”的，年輕僧人往往只要下山去了集市幾次，領(lǐng)教了花花綠綠的世界，就再也不想回到這個破敗的寺廟。

但布吉卻沒有走，還很自在，因為對他而言，久木寺就是自己的家，而67歲的住持布倉和24歲的師兄布平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兩位親人。

他早已習(xí)慣了僧人的生活，所以每當(dāng)那些即將出走的僧人引誘他“城市里有很多新奇的東西，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比經(jīng)文有趣多了?！薄€是紋絲不動。

同樣，年少的布吉也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那些師兄們只是去了幾次山下就變化那么大：有人打了鼻環(huán)，有人買了奇形怪狀的項鏈，或悄悄在背上弄了刺青。他們即使回來了，在被窩里談?wù)摰囊膊辉偈墙?jīng)文，而是哪家的游戲機(jī)房哪個游戲很帶勁，哪家居酒屋的女侍應(yīng)很漂亮，什么時候才能買輛本田小摩托，下次何時下山一定要再托人問問價這樣的話題。

難道這些東西比佛祖還要偉大么？

布吉把心中的疑惑說給住持聽，對方總是苦笑著嘆了口氣。

再后來。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有一天布吉突然意識到，久木寺竟然只剩下他們?nèi)齻€人了。

第一夜

我覺得住持實在太偏心了！

從小到大無論遇到什么狀況，他都會向著師兄。

可不是嘛，師兄布平活脫脫馬屁精投胎，就算他心里有再多意見，有多少不滿，也不會直接上報，而是給我灌迷魂湯，讓我出頭，去跟住持評理。

每次都約定和我一條陣線，但每次一看形勢不對，住持眉頭剛有點(diǎn)皺，他就縮了。關(guān)鍵時候甚至還能倒打一耙，說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看著我一個人受罰他也絕對不會不好意思。

我被罰沒飯吃，他開開心心吃飯。

我被罰掃地擦神像一個月，他無數(shù)次從我身邊經(jīng)過，只會笑瞇瞇哼著小曲，也不會想到幫我搭把手。

但到了下次要我辦事的時候，他又會擺出一副“我以前待你那么好，現(xiàn)在只要你回報一點(diǎn)點(diǎn)”的樣子，好像我不幫忙就會被詛咒，下地獄八萬年不能超生。

一年前那件事就更別提了，當(dāng)時還有另外兩個師兄在，那天住持夜里突擊檢查，布平這個家伙居然將他買的漫畫卡帶和娛樂雜志一股腦塞到我被窩里。害得我被一通臭罵不說，還被逼著去佛祖面前跪著懺悔到天亮，差點(diǎn)沒被凍僵。

最氣人的是只要我跟住持辯解“其實是布平的錯”，住持都會不分事由地——直接無視。一心袒護(hù)師兄，說他年紀(jì)比我大，怎么怎么明事理了，慧根深厚，個性又穩(wěn)重，哪會像你一樣。

就連我游說了許久要和師兄分房睡的事，住持雖然最終勉強(qiáng)同意了，但說來說去還是“布吉你沖動，不專心，調(diào)皮，不聽教誨，對長輩不敬，默寫經(jīng)文也能睡著還流口水，再這樣下去即使是最寬宏大量的佛祖也跟你無緣了”這樣的話。

我說我又沒幻想過佛祖和我坐在一塊吃飯。

“喝！又口出妄語！”

……

看著師兄一旁擠眉弄眼的樣子我就心煩。

不過現(xiàn)在可算是解放了，雖然自己爭取的單間是由過去的雜物間改造的，開著門窗通風(fēng)了好幾天搬進(jìn)去還是有股說不出的怪味。也雖然離師兄房間是遠(yuǎn)了，但離茅廁卻最近，夜里和凌晨總能聽到舀水沖刷，還有別人放屁的聲音——但總算能和布平劃清界限，晚上也再不會發(fā)生他鼾聲如雷弄得我整夜失眠這種事了。

不過今天也真奇怪，怎么自己到現(xiàn)在還睡不著。

肚子還不斷“嚕咕嚕咕”地叫喚著，是不是白天吃多紅豆湯了？但已經(jīng)去了好幾次廁所了，仍然無濟(jì)于事。

就這么翻來覆去的也不是辦法。

也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住持倒是有塊手表，從來不戴。記得以前寺里還有一個裝電池的鬧鐘，藍(lán)色的動漫貓臉形狀的，每次鬧鈴都響得不得了，一直放在住持房間。神社僧人人多的時候，大家誰下山布施還會記得買兩節(jié)電池帶回來換，后來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把這事落下了，那個鬧鐘也成了擺設(shè)。好在大家作息一直規(guī)律，就算沒有鬧鐘，也不會誤事。

何況現(xiàn)如今的久木寺，原本就沒什么“事”。

唉！鬧肚子好難受，還是睡不著。

被子也太單薄了些，周身蓋得好好的，怎么還是覺得膝蓋冰涼。

想到這里，我翻了個身，索性坐了起來。

布平房間里記得還有一床多余的被褥，要不拿過來蓋？

否則回頭生病了，住持又該說了。

怎么每次生病的都是布吉你呢？看看你師兄，天天要做那么多事，還是生龍活虎。

布平“最愛偷懶”這點(diǎn)他卻只字不提。

算了，反正睡不著，到布平房間拿條被子去。我披起衣服，低頭穿鞋的時候又想到他房間或許還有治拉肚子的藥，記得以前師兄們有個裝藥的十字塑料盒的，不知道還在不在？

沒再猶豫了，我拉開房門。撲面的冷風(fēng)立刻吹得自己打了個哆嗦，瞬間頭腦清醒多了。外間蒙蒙亮，再瞧一眼天上，灰褐色的云朵像是趕集似的不斷重合交替著，月亮大半個都蜷縮在云里，一顆星星也見不著。

草叢里的小蟲此刻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再遠(yuǎn)處枯萎的大樹根在黯淡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孤單，我輕輕合上門，忍不住把脖子又往領(lǐng)里縮了縮。

“剛剛進(jìn)入十一月，怎么就這么冷了?！蔽亦止局?。

剛剛也有說過，搬離原先寢室后，師兄房間離我就有了段路，雖然都在“回”字型庭院結(jié)構(gòu)內(nèi)，但我的房間在右下角，他的房間則在左上端。離拐角最近的住持房間屬于必經(jīng)之地，因此路過住持房間時我刻意壓低了聲響，怕影響他休息。

但還是聽到里間傳來微弱的鼾聲。

原來住持也打鼾，同病相憐，怪不得他那么喜歡師兄。

我心里偷笑著，一步也不曾停留，眼見自己離師兄房間越來越近，卻覺察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此刻回廊盡頭布平的房間居然隱隱透著光亮。

這么晚了，他怎么還沒睡？

難道跟我一樣在鬧肚子？

本來想偷偷“潛伏”進(jìn)去，拿了東西就走人呢?，F(xiàn)在看來，只能硬著頭皮求他了。

想到師兄那張討厭的面孔，我就多少喪失了興致，步子也慢了下來。

以他的個性，待會兒少不了要譏笑我兩句。

被子非得拿么？我在心里默默做著斗爭。

但都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豈有兩手空空回去的道理。

就在舉棋不定的同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更讓自己目瞪口呆的事。

師兄房間里居然傳來了碎碎的女子說話的聲音！

起先我以為自己是幻聽，結(jié)果靜下心來，那個聲音還在！

盡管音量很輕，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但我已經(jīng)激動得差點(diǎn)跳起來了。

總算抓到師兄的把柄了！

想到這里，我早就把“到師兄房間找被子”的正事拋到腦后，取而代之的，是內(nèi)心強(qiáng)烈的愉悅。

這下看師兄怎么跟住持交代。

深更半夜，僧人寢室里居然藏著個女人！

我壓抑著心情，迅速而警覺地退回到住持房前，推開了門——

已經(jīng)熟睡的住持差點(diǎn)被我嚇出心臟病來。

看他神態(tài)清醒了，我這才放開牢牢捂著他嘴的自己的手，又從黑暗里摸了件衣服給他披上。

“您不相信也沒關(guān)系。我敢保證，那女人現(xiàn)在還在布平房里?！睂⑹虑檠杆俳淮戤呂铱偨Y(jié)道，不由分說就拖著住持往外走。

“你這孩子在胡說些什么……”住持不滿地咕噥了句，但顯然他對這個怪異的事件也產(chǎn)生了興趣。

我們躡手躡腳地朝布平的房間靠近。

師兄房間依舊亮著燈，這給了我莫大的信心。一邊前進(jìn)我一邊在心里祈求，“最最敬愛的偉大的佛祖啊，拜托你讓布平這個壞蛋現(xiàn)形吧！這樣以后住持就不會那么偏心只喜歡他不喜歡我了?！?/p>

我像誦讀大悲咒一樣在心里重復(fù)著上面那段咒語。

這時住持拉住了我，在我耳邊很神秘地說了句：“你確定沒聽錯？那個女人的聲音……會不會是咱們這里進(jìn)了盜賊?。俊?/p>

我差點(diǎn)背過氣。

怎么可能？咱們寺里都窮成這樣了，哪個盜賊還會笨到打這里主意。

更別說女賊了，山下道路毀壞成這樣，以一個成年男子的體力都不定輕易上得來。

“不可能的！”我正色道。

眼看師兄的房間近在咫尺，可住持還是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我內(nèi)火噌地冒上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住持往門前推。

也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令人血脈賁張的女聲又出現(xiàn)了！

依舊是含混不清的，但沒錯，就是之前我聽到的那個聲音！

“你聽到了么？”我用力抓著住持的手，用唇形激動地比劃。

住持好像也聽到了，卻還是狐疑地?fù)u了搖頭。

看來指望他是沒用了。

我心中一激，沒再半點(diǎn)猶豫就快步?jīng)_過去，一把推開師兄的房門。

“布平！布平！”

我朝里面大聲喊道，卻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房間確實油燈還亮著，榻上背對著自己躺著一人，是師兄布平。聽到我的呼叫，他趕緊坐了起來——但關(guān)鍵是這個房間里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了！

“你們怎么都來了，外面出什么事了嗎？”這時師兄睡眼蒙眬地問了句。

住持尷尬極了。

“沒……沒什么。你既然已經(jīng)睡下了，為什么不熄燈？”

師兄看了眼四周，好像剛回過神來。

“呀……我忘記了。你們就為這個來？”

這個輕描淡寫的回答幾乎讓我肺氣炸了。

他在說謊。

之前分明有個女人在這屋里！

我氣鼓鼓地瞪著師兄，接著視線轉(zhuǎn)向這屋里每一個可能藏人的角落。

一切與之前的房間布置沒什么不同，非要說可疑，也就只有那個放被褥的大木箱子——如果將里面東西完全搬空，躲一個體型嬌小的女子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想到這，我趕緊給住持使眼色。沒想到他老人家不僅不會意，居然還演技超群地打了個哈欠！

“剛才見你這燈亮著，怕寺廟進(jìn)了歹人，擔(dān)心布平你安危就過來看看，沒事就好。我們也該回房歇息了?！弊〕终f完就把我往門外拉。

我掙脫出他的手：“不行，師兄屋里有我要找的東西！”

布平和住持都愣住了。

尤其是師兄，剛才我說話的時候注意觀察了他的表情，分明有些不自然。

還不是做賊心虛，哼！

“東西？什么東西？”住持問，語氣帶著責(zé)備。

“東西嘛……師兄你肯定知道，對吧？”我嬉皮笑臉地靠近布平。

師兄此刻臉色已經(jīng)是青一陣白一陣了。

他慌亂地對著住持?jǐn)[手：“我不知道?！?/p>

接著惱羞成怒轉(zhuǎn)向我，“布吉你今晚到底想干嗎？”

“哦，既然你不知道我就自己動手了?！蔽已b作滿不在乎地說，走到箱子跟前指了指它，“我屋里太冷了，師兄借我床被褥帶走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p>

木箱的鎖扣“吧嗒——”被掀了起來，聲音格外刺耳。

我閉上眼，整顆心提在嗓子眼。

成敗在此一舉。

——映入眼簾的是疊得方方正正的被褥！

完了！

我的頭顱似乎被人重重一擊，嗡嗡地響。

就連住持在我耳邊說了什么也聽不清。

屋內(nèi)的燭光如鬼魅一般湊近，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可我已經(jīng)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意識深處唯一遺留的，是自己被住持拉扯出屋子前，所見到的布平。

他對著我笑了笑。

——并不是我見慣的師兄的微笑。

——而是嫵媚的、分明是女人才會有的笑容！

第二夜

要說今天白天寺里發(fā)生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大清了。

天曉得，我一整天腦子里都是昨夜師兄最后詭異莫測的笑容。

這段記憶反復(fù)翻騰，盡管天亮后一切依舊，也沒有人故意提起昨夜的事，但氣氛還是說不出的尷尬。

吃飯的時候鴉雀無聲。

抄寫經(jīng)文的時候也是各顧各的——雖然以前也是這樣，但我和布平一般會說說話，至少吵上兩句。今天完全沒有。

就連偶爾的視線交集，我倆也下意識避開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經(jīng)過于敏感，我總覺得今天的布平很怪異，好像完全換了個人。

“住持你沒覺得今天布平就跟個女人似的——”我想了半天總結(jié)了一句，結(jié)果對方胡子都快氣得豎起來了。

“又打妄語！阿彌陀佛，佛祖恕罪??！”

好吧，我承認(rèn)，今天唯一“正?！钡娜司褪亲〕?。

因為接下去要說的這件事也很“反常”：就在今天傍晚，我們久木寺迎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當(dāng)時我從半山腰打水回來，木桶還沒放，剛行進(jìn)到庭院，突然聽到身后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因為昨夜的事，我格外警覺，趕緊回頭。

一男一女出現(xiàn)在我面前，看上去都很年輕。男人高高瘦瘦，膚色黝黑，穿著戶外工作服，背著登山包。女子身材嬌小，戴著漁夫帽，胸前掛著個相機(jī)。上衣都是泥漿，被男人攙扶著。

再仔細(xì)看去，她的牛仔褲右腿膝蓋下面的位置破了個洞，洞口邊的血液已經(jīng)凝結(jié)成暗塊了，但新鮮的血液還是從洞里慢慢流出來。

“請問……布倉大和尚在嗎？”大概是被我長久的注視看得發(fā)毛，男人開口道。

這一開口不要緊，聽到他說的話我毛孔都興奮得張開了。

這么蹩腳的日語，這兩個肯定是外國人！

“你們有什么事嗎？”我放下東西，行了個禮。

“那個，我們是中國游客。我的朋友……她……上山途中受傷了，是個意外……我們需要幫助……眼看這天就快黑了，不知道今夜可否留宿貴寺？感激不盡。”男人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道，最后的句子盡管連貫反顯得更加怪異，像是事先背誦過一般。說完后緊張地看了眼身旁的女人。

我斟酌了語氣，想說“我們寺太小了，況且自己還有一堆麻煩沒解決?？腿四贿€是另尋辦法”……

但脫口而出的卻是：“那么請讓我先通報下住持吧?！?/p>

事情的發(fā)展于是順著匪夷所思的地方去了。

也不知道這兩個外國人是怎么跟住持談的，總之最后通告我和布平的結(jié)果是，這兩位客人將在我們久木寺住下，注意，不是“只住一晚”，而是住到那個女客傷好為止。

住持還特意交代，以后準(zhǔn)備餐食前要詢問下兩位客人的口味，以免觸碰到他們禁忌。以及將寺里最好的一間房，也就是平時我們做早課的房間打掃干凈騰出來，作為這幾日客人的居所。

——想必是客人出了不少錢的原因。

剛想到這里我就敲了敲自己腦袋，住持才不是這樣的人。

——不過適才提到他們是中國人。

中國，以前聽師兄們說起過。國土面積比日本大很多，據(jù)說還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在許多和佛祖有關(guān)的故事里，也有中國的影子。過去那些得道的僧人們在中國參悟，仙游。在中國歸隱。

再者，就是知道現(xiàn)在日本使用的漢字都是起源于中國。

還有，報紙上有時候會有中國女明星的照片和新聞。

邊想著這些無用功的事，我擦凈了座燈。

退出去的時候，低頭正巧瞄到靠門檻邊界處、磨損得厲害的榻榻米。

自己從小就生活在這里呢。

雖說一點(diǎn)兒也不好奇，不過——久木寺外面的世界究竟長什么樣呢？

還是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

我坐下發(fā)了好一會呆，然后利索地?fù)Q好鞋。

夜晚如期而至。

今天寺廟的晚餐是齋面，遠(yuǎn)客而至，住持堅持親自下廚。褐綠色的蕎麥面里加了胡蘿卜、菌菇以及達(dá)摩山特產(chǎn)的一種無名野菜做的醬菜。

“顏色很好看。”將面遞給女客人的時候她說。

“欸？”我愣住。

“我是說這個面的顏色很好看，是你做的么？謝謝。”她笑著指了指碗。

相比同伴，她的日語出乎意料地好。

這下?lián)Q我不好意思了：“不是，我只是打了打下手。請慢用?！?/p>

“那我就開動啦?！?/p>

她轉(zhuǎn)頭跟同伴說了兩句中文，意思完全不懂，不過只見她的同伴慌亂地也雙手合十說了句“いたたきます”。

“那個笨蛋，我讓他入鄉(xiāng)隨俗來著。其實以前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選修了一學(xué)期日語，不過現(xiàn)在基本都還給老師了，聽力還可以，一張嘴就鬧笑話?，F(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選修那門課估計也只是為了泡妞罷了?！迸腿讼袷强创┝宋业男乃冀忉尩?。

“沒這回事。當(dāng)初我選修日語是因為我想去、去、去富士山看櫻花！”被她戲謔的男人顯然急得臉都紅了。

這蹩腳的日語一出，一旁的布平也沒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

“您的日語很好，客人之前在日本生活過嗎？”為了掩蓋糗意，他問。

“這個嘛，說來話長……“

女客這次反倒沒有想繼續(xù)話題的樣子了。

“那你的腿還痛嗎？我可以明天下山幫你去買藥?！?/p>

“沒關(guān)系，應(yīng)該養(yǎng)兩天就好了?！?/p>

“真的不要逞強(qiáng)哦，雖然你們上山肯定不容易，不過我是住在山上的，知道怎么抄近道。如果是去山下最近的藥店，半天足夠來回了。還有，你們畢竟是外國人嘛，在這個山頭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我就好了，千萬不要客氣呀?！安计竭€一個勁不識趣地奉承著。

一看見年輕的女孩子就這樣還真是……

在心里剛把布平咒到第二遍，就聽到如同救命稻草般的住持讓他噤聲的咳聲。

食畢收碗的時候，那個女客人突然問了我一個意外的問題。

“布吉小師傅你有女朋友么？”

“欸？”

“就是你有沒有在戀愛，有沒有喜歡的女生的意思啊?！彪m然聲音很輕，我下意識身體一顫。

“沒有……”我尷尬地?fù)u搖頭。

這回是她吃驚了：“什么？難道說你們寺廟特別？禁止僧人戀愛結(jié)婚？可這也不對啊，我知道在日本是允許僧人婚配的，而且你們住持不是說他有個兒子什么的在東京嘛。”

“嘛，話是這樣沒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作答了。

住持確實有個兒子在東京，且已經(jīng)成家生子了，但他其實平日與我們久木寺并無往來。早年住持希望兒子淳一繼承衣缽，特意把他送到京都北有名的佛學(xué)院讀書。結(jié)果他一點(diǎn)實現(xiàn)父親期望的想法也沒有，故意選了個跟佛學(xué)毫無干系的科目不算，大學(xué)畢業(yè)后很快找了個東京的工作就職至今。

還有個小道消息是，就連淳一君后來交往的女人也不討住持喜歡。住持甚至賭氣沒有參加淳一和她的婚禮。住持的夫人則在淳一君成家后第兩年生了場大病，急轉(zhuǎn)到東京一家病院接受治療但沒挨到冬天便去世了。從此這對倔強(qiáng)的父子少了最后敷衍形式的必要，徹底不相往來。

雖說我從小在久木寺生活，但對淳一君的了解也僅限于這些了。淳一君本人我小時候是見過的，照片也在住持那兒瞧過的，但現(xiàn)今說起來竟像陌生人一般連相貌都回想不大起來了。

“您早點(diǎn)休息吧?！蔽抑缓谜f。

“嗯。今天辛苦你了?！迸洼笭栆恍?，“其實剛才關(guān)于戀愛的話題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布吉師傅你才16歲對吧，比我弟弟還小一歲。”

“您還有個弟弟？”

“嗯。在中國，比你個頭高一些?，F(xiàn)在高中二年生，嗯……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說最后一句的時候我感覺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晚安咯?！?/p>

或許是昨夜睡眠嚴(yán)重不足的關(guān)系，今晚待我把食器洗完、擦凈、放置好早已經(jīng)是哈欠連天了。又想到昨夜布平那張猶如女鬼附身般的笑容，更加渾身不舒服。因此原本應(yīng)該去偏殿和住持、師兄一起做僧人晚課的我，毅然決定回自己屋休息并且?guī)缀跏且徽创惭鼐退恕?/p>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屋外傳來了奇怪的聲響——

“簌簌……噠噠嗒……噠噠噠嗒。”

像是某種物體穿梭于草叢的聲音，又像是一個人穿著木屐走路的聲音。

肯定是在做夢，我對自己說。

翻了個身打算繼續(xù)睡。

可那個聲音卻由遠(yuǎn)及近——

“簌簌……”

“噠噠噠嗒……噠噠噠嗒！”

這下我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了。

確實是某個人穿著木屐走路的聲音?？蓵钦l呢？久木寺的僧人打入秋以來早已全部換上了布鞋，大家雖說都有木屐，但既不是夏季也不是過年過節(jié)，這大半夜的誰會特意拿出來穿？

況且仔細(xì)辨認(rèn)這步伐聲和男人走路還不太一樣。并不顯得多么有力沉穩(wěn)，反而輕盈急促，像誰邁著小碎步。

這么說起來……莫非是個女人？

可這也說不通啊。盡管今夜本寺有女客留宿，可她第一是外國人，不可能穿日本木屐，上山時穿的也是雙很正常的登山鞋。二來，這個年輕女孩的腿傷確實比較嚴(yán)重，這一點(diǎn)傍晚我?guī)退瓦^藥和熱水所以清楚，盡管止住了血，但感覺傷口較深，稍微用點(diǎn)力就會破開的樣子。她現(xiàn)在幾乎一切行動都要依賴自己的同伴，沒人攙扶的時候要想站立都很勉強(qiáng)，若是自己獨(dú)立行走肯定一瘸一拐不像話，根本不可能發(fā)出這么連貫協(xié)調(diào)的步伐聲。

那么，只剩下唯一一種可能了。

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同時，那個碎碎的腳步聲也到達(dá)了我的正屋前。

莫非目標(biāo)是我？

腳步聲于此時戛然而止了。

我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繼續(xù)胡思亂想。

趁著昏暗的屋內(nèi)光線，我驚慌地側(cè)起身體朝門的方向看去——

門的下方有一個小小的長條形陰影。

謝天謝地！

平日向來大手大腳的我，今晚睡前居然從里面支上頂門棍了。

雖然連我自己也記不得有過這件事。

不過只要從里面支上頂門棍，再怎么推，門也紋絲不動。

我突然增添了幾分膽氣。

沒事的布吉，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快悄悄地，不發(fā)出任何動靜地下床看個究竟。

去看看那個昨夜出現(xiàn)在布平寢室，之后憑空消失，今夜又神秘現(xiàn)身于我們久木寺的女人到底是誰。

她和師兄是什么關(guān)系。

又不是江戶時代，為什么她要裝神弄鬼？

親自抓住她，問清原因。

就算她是真的女鬼也不怕，我可以誦經(jīng)幫她超度。

——佛祖會保護(hù)我的。

想到這里，我打起精神立起，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挪動身軀，但赤腳觸碰到地面時還是被腳底傳來的惡寒打了個激靈。

但我還是順利“潛伏”到了門的背面。

為防萬一，我的右手緊握著自己的一只鞋。

——悲哀之處就在于此，我們深信世間萬物皆得佛祖庇護(hù)，無須設(shè)防?？烧娴搅松镭P(guān)的緊要關(guān)頭，手邊卻沒有半點(diǎn)東西足以和這個變化多端的世界抗衡。

好吧，此時此刻。

16歲的我緊握著那只其實沒有半點(diǎn)用的僧人布鞋，強(qiáng)忍恐懼，瞪大了眼睛想透過門縫向外看到些什么。

隨風(fēng)飄蕩的寬幅的白色織料。

似是女子和服的振袖下擺。

我甚至確信自己嗅到了那股隱隱約約的脂粉香氣。

可一眨眼，沒了。

真的沒了。

遠(yuǎn)處沉默的大樹。

近處搖曳的野草們。

不知名的蟲子依舊發(fā)出稀稀疏疏的聲響。

初冬冷風(fēng)低沉的久木寺。

從門縫看到的那個世界跟記憶中沒有什么差別，突然再無其他。

“她”不見了！

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我拼命上下左右地調(diào)整視線，想透過那道窄窄的門縫看得更遠(yuǎn)一些。

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

為什么，為什么又這樣。

寒夜莫名其妙的孤獨(dú)感席卷了自己，我的眼眶噙滿淚水。

“啪——”

手一松，布鞋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連你都這樣對我。

我看著地上的鞋，顫顫巍巍立起身，拿開頂門棍，使出最后的氣力打開門。

都是幻想罷了。

果然，一切只是布吉你的幻想而已。

冷風(fēng)夾雜著枯葉野草一下子灌進(jìn)小屋，我的眼淚也大顆落下。

“誰呀？剛剛是誰??？”

我赤著腳，仍舊不甘心地對著屋外呼喊著。

寂靜無聲。

理應(yīng)是寂靜無聲才對。

“……”

“……呵呵”

“呵呵……呵呵呵！”

耳邊此刻卻響起了清脆的女子銀鈴般的笑聲。

再也支撐不住，我昏倒在自己屋外。

第三日

要記錄今天一天發(fā)生的事比較困難。

因為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正如前面你們所見到的，我昨夜分明赤腳倒在了自己屋外。但早晨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奇跡般地躺在自己床上。

沒有哪里受傷的跡象，僧服、褲管、小腿、雙腳竟然也干干凈凈！

但我剛想發(fā)聲就被掀開被子的住持怒斥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還在睡懶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和布平都來到了我的屋內(nèi)。

說完這句住持就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走了。

留下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師兄，晃動著手里那把大掃把。

“你今天晨經(jīng)也沒誦，住持說饒不了你。還不趕緊起床和客人一起掃庭院去！”

他挪挪嘴，順著他嘴形的方向看過去，門外不遠(yuǎn)站著的是昨天留宿的那位男人。

“早上好！”

男人放下大掃把朝我咧嘴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怕冷，今天他戴了一頂芥末色的毛線帽。

“早上好——“

我揉揉眼睛，邊回答邊找衣服穿。

“早上好布吉師傅！我們已經(jīng)吃過早飯了噢！”遠(yuǎn)處又傳來歡快的女聲。

這下我感到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

麻利地穿戴整齊跳下床，我接過大掃把跟著師兄走出門。

一縷清晨的陽光直射過來，照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你怎么讓客人打掃庭院啊。”我沒話找話問師兄。

“是我們自己要求的，現(xiàn)在大城市不是有個很時髦的短期出家體驗項目嘛。跟著僧人們一起起床，早課，打掃庭院什么的多好，還不用付費(fèi)。再說，也就他一個人出勞力，我負(fù)責(zé)督工?！霸捯舻脑搭^在右手邊的大樹樁上。

女孩靠坐在那里，舉著相機(jī)朝我又笑瞇瞇地補(bǔ)充了一句，

“今天看上去元?dú)夂茏懵?！來，看鏡頭！一、二、三，笑！”

就這樣，還沒想好應(yīng)該怎么報備昨夜離奇事件的我，又匆忙開始了新的一天。

洗漱完嘴巴里胡亂塞了點(diǎn)飯團(tuán)，眼瞅著庭院已經(jīng)被他們打掃完了，住持又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在廚房忙活著。我就也想給自己找點(diǎn)事干。

這會兒兩位客人正舉著張像地圖一樣的東西在樹下嘀嘀咕咕商量著什么。

那個女孩的腳已經(jīng)沒事了嗎？一副永遠(yuǎn)不知疲倦的樣子。

算了，別多管閑事。還是去挑水吧。

久木寺日常所用的水基本都是我包辦的。

相比于擦神像、掃地、準(zhǔn)備齋飯，挑水是體力活，一直不受師兄們待見，卻是我最喜歡的工作。

個中緣由以后再表。

因為就在去后殿拿水桶的時候我意外遇到了布平。

看樣子，他一直在那里等我。

“你怎么才來啊。”他一臉焦急。

喂喂喂，是你怎么知道我要來好不好。剛想對他冷嘲熱諷一番，卻發(fā)現(xiàn)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是住持讓我來找你的。”他把我拉到角落，“就長話短說了，那兩個從中國來的客人，你要小心！”

“欸？”

“我的意思是你別像傻瓜一樣，什么都跟人家說。被人家套話了也不知道?！?/p>

沒事獻(xiàn)殷勤的人是你吧，我想著，白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了？”

“笨蛋！難道你不覺得他們奇怪嗎？”師兄拍了下我腦門，“明明山下封路了，還專門登上來，女的好巧不巧又受傷了提出住到我們寺里，既然是外國游客，要想觀光什么的日本有那么多地方可去，可我們久木寺是那么有名的地方嗎？”

“對哦。”

“他們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萬一是歹人就遭了?！?/p>

“不會吧……”我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上周的事啦，鎮(zhèn)上的巡警坂下君不是還特意上來過嘛?！?/p>

“欸？”

“笨蛋！”師兄又敲了我一記，“就是那個平頭的坂下浩二君啊，你忘啦。往年這時候不也發(fā)過相同內(nèi)容的傳單給我們嘛，天氣一冷，要格外注意自己人身財物安全，提防流竄犯作案什么的?！?/p>

這下我徹底想起來了：“是哦，那天我好像還看到住持和坂下巡警在廊下為一件什么事爭吵來著，剛想走近插話，他們就散了?！?/p>

“啊，有過這回事？”師兄咬唇，仿佛想到了什么，“總之布吉你要留心那兩個外國人，我先走了?！?/p>

“別啊，你還沒告訴我前晚你房間里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而且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也……”

話還沒講完，對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果如師兄所料，就在我提著水桶走出庭院時，那兩個游客鬼鬼祟祟地跟了上來。

“布吉小師傅這是要去哪兒??？”

“挑水?！蔽倚毖劭此?，“你們呢？”

“我們打算隨便晃晃，我是閑不住的人哈哈。山上的空氣新鮮，適當(dāng)運(yùn)動也有利于腿傷恢復(fù)嘛?！迸凸首鬏p松地踢踢腿做了個“我可以”的笑容。

“噢?！狈置饕慌珊?。

但想起師兄的叮囑，原本不想再搭理他們的我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沒準(zhǔn)我也可以套套他們底細(xì)？

“如果你們感興趣，可以和我一起去挑水——”我拖長了聲音走在前面，“反正我們不趕時間，慢慢走過去，一路的風(fēng)景也很棒噢?！?/p>

這倒也是實話，久木寺所有雜活里我最喜歡挑水的理由就在于此。盡管都是坡道，但一路景色宜人，大海、懸崖、漂亮的野花野草盡入眼簾，還會路過一片茂密秀麗的竹林。

“好耶！我們也去吧！”女客與同伴交接了個短暫的眼神，跟上了我，“他還能幫你分擔(dān)點(diǎn)重量?！?/p>

“這倒不用，你們在還能陪我說說話。平時都是我一個人挑水，路上太寂寞了?！蔽易鞒鲆荒樣懞玫男θ荨?/p>

為了跟他們搭話，我故意放慢了步伐。

接下來的這一路我算小有收獲。

我知道了女客人小名叫小雀（24歲），男人姓樸（比她年長3歲）。他們都來自中國的一個南方城市：蒙城，用他們的話說，那是個空氣干凈夏季經(jīng)常下雨并且有很多鐵路的小城。

與日本截然不同的，傍晚會有許多鴿子在天空盤旋的地方。

他們的關(guān)系是好友，小時候是鄰居，算是一起長大。女客人現(xiàn)今在蒙城經(jīng)營著一個小酒鋪，樸先生有時候會帶著朋友們?nèi)フ樟仙狻?/p>

女客人經(jīng)營的酒鋪雖然小，不過都是自釀好酒，尤其竹酒制作很費(fèi)心思。她這次來這里就為尋訪釀酒的好竹子。（但這個理由我怎么也覺得可疑得很）

他們還介紹了一些中國的消息，比如中國也有很多名寺，風(fēng)景也很好。比如中國也有紅豆湯，但味道和日本不一樣。比如中國也有跟豚角煮味道類似的料理，叫做紅燒肉。只不過肉塊沒那么大，也沒那么甜。（但他們介紹這條時顯然是忘記了僧人是不吃肉的）還有中國也有七夕，但跟日本不同的是，日本七夕是新歷七月七日，中國則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還有中國的七夕節(jié)不是全家人的日子，而是類似情人節(jié)年輕人戀愛約會的日子。不會舉辦祭典，街上也沒有巨大的條狀裝飾物，也不需要把心愿寫紙條然后掛樹上或者竹上。

同樣，我也回答了他們一些疑問，主要是那個男客人的。比如為什么日本人喜歡吃有黏性的東西：納豆，海藻，山藥，伴著納豆一起攪和著吃的秋葵之類。（我老實回答說不知道）還有就是久木寺為什么僧人這么少，不通電，來這之前根本想象不出現(xiàn)代日本竟然還有如此陳舊的寺廟這樣的意料之中的問題。

為防他們真是歹人，我回答時也故意避重就輕，說了些師兄們小時候的窘事，并且夸大了久木寺的貧瘠程度。（……）

于是這般，從寺院到山腳的取水處（為探聽情報，我想也沒想就放棄了半山腰的取水點(diǎn)，故意帶他們?nèi)チ松侥_）， 抄近道原本只要三小時不到的腳程，由于攀談，以及顧及到女客人的腳傷，我們斷斷續(xù)續(xù)休整了幾次，愣是走了小半天才到。

全神貫注獲取情報的我，直到?jīng)鏊暮ｏL(fēng)迎面拂來才把正事拋之腦后。

“我們到了。坐著稍微休息一下吧?！?/p>

我指著一旁裸露的稍顯圓潤的巖石對他們說。

“天哪，這里太美了！“

兩個客人不約而同地發(fā)出驚嘆。

我得意地眨眨眼。

眼前的美景，確實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因為當(dāng)我們穿過最后一片樹林后，視線豁然開朗。一條被無數(shù)野花包圍著淙淙的溪流顯現(xiàn)出全貌，溪水碧綠清澈，溪底靜躺著形狀不一的卵石。山腳的這個小山谷，恍如人間仙境。

更令人叫絕的是，立在巖石往下看去，便是波濤奔騰的瀨戶內(nèi)海。初冬灰褐色的海水夾雜著泡沫，不知疲倦地往岸上一遍遍沖刷著。咆哮的海浪像勇士的號角般在這空曠的山谷聽來格外壯烈。

而這個山谷的另一端，與之隔海相望著的則是一座更高更為險峻的山崖。

“今天你們運(yùn)氣很好，天氣不錯，沒有海霧?！?/p>

我放下水桶，把巖石上的枯葉捋開盤腿坐下。

待到天氣再冷一些，十二月的時候，這個海面上就會成天彌漫著巨大的海霧。海天線模糊不清，到處灰蒙蒙的。能見度低的日子里，即使趕上日出，肉眼也只能從海霧交界的云帶上隱約分辨出一個淡淡的金邊。

“你一直都是到這里取水嗎？”女客人用力吸了口鼻子。

“差不多吧。”

這也是實話，雖然半山腰也有取水處，但我更喜歡這里。每天，坐在海邊的巖石上發(fā)發(fā)呆，是我最愜意的事。

“這樣啊……”

她并沒有坐下，而是被同伴攙扶著沿著巖石仔仔細(xì)細(xì)走了一圈。

“小心點(diǎn)。有些野草其實已經(jīng)爛掉了，踩著容易滑倒。這里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摔就掉海里去了。”我說。

“哈哈沒事，我水性好得很。不過這樣說起來，莫非布吉小師傅你曾經(jīng)摔下去過？”

“沒有這回事啦……”我搖搖頭。

她饒有興趣地拿出相機(jī)拍了幾張照片，然后跟同伴說了幾句中文。

也不知道講的究竟是什么，只見她的同伴頓時神色嚴(yán)肅了起來，將她扶在巖石上坐下后，自顧自佝僂著在一旁的草叢里撥尋著什么。

沒一會兒，他朝她比了個“OK”手勢。

“你看，這塊巖石下面的草叢有塊很清晰的印記，像不像一個人的體形？布吉小師傅你真的沒有摔下去過？”

短暫交接后，女客人代替男人翻譯給我聽。

我湊過去看了看，確如她所說，那里的灌木走向很不自然的，像被什么重物給壓折了一大片。

可再往下就是大海了。

“沒有，我沒有下去過。”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雖說這里往年夏季時僧人們經(jīng)常經(jīng)這邊灌木下海洗澡沖涼，抓個魚蝦什么的。但天氣畢竟冷了，誰還會做這種傻事呢。

可這個痕跡又怎么解釋呢？

難道是動物？

“看，這里有幾個腳印！”

很快，男客人又朝我們揮手招呼道。

我趕緊走近俯看，另一端離海水很近的灌木叢中果真發(fā)現(xiàn)了幾個斜斜的腳印，而且看上去還很新。

“看來這里不止一個人來過?！彼欀碱^分析道。

同伴默契地將相機(jī)遞給他，隨之閃光燈喀嚓喀嚓響起。

這時候。

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預(yù)感。

說不清為什么。可就是隱約覺得這些腳印，灌木上的痕跡，現(xiàn)在所拍攝的這些照片以及我面前的這兩個外國人，他們沒準(zhǔn)即將改變整個久木寺以及我的命運(yùn)。

但這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因為就在這個瞬間，我們又聽到了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哨音。

“是對面的山崖。”男客人警覺地辨出方位，“看，那里有個人在沖我們揮手！”

我定睛看去，隔海相對的山腰上，確實有個綠色的制服一邊吹著哨子，一邊朝我們的方向拼命舞動著雙手。

“看樣子是警察？”男客人說。

綠色的制服又吹了幾聲哨子，緊接著他朝著我們喊了幾句。

但他的聲音幾乎被洶涌的海浪完全蓋了過去。

“他在說什么?！蹦锌腿宿D(zhuǎn)頭問我。

“不知道啊，海浪聲太大了。布吉小師傅你聽清楚了嗎？”

女孩答道，于是她站到最靠外的巖石上朝綠制服揮手。

“沒有，不用理會。應(yīng)該不是在對我們說話?！?/p>

海浪撲岸，天邊的海鷗們像是非得嘔出心血般不斷嘶鳴著。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蔽绎w快折回，擔(dān)起水桶。

為什么此刻心中如此慌亂？

不要回頭，不要聽，我對自己說。

耳膜里卻響起了海浪般的回聲——

“やめろ！死んじゃだめだぞ！”

第三夜

白天我?guī)缀跆与x一般回到了寺里，本以為客人們會就此刨根問底，但顯然是我多慮了。用晚齋時兩位客人依舊嘻嘻哈哈地跟我打招呼。

不過今晚那個叫小雀的女孩似乎對布平很感興趣。

吃飯時一直在問布平他和我小時候的事，過去的久木寺是什么樣。附近山里又有什么好玩的。當(dāng)?shù)弥裉彀滋旌臀以谏侥_見到的對面那座山崖其實屬于另外一個鎮(zhèn)，我們也從未踏足過時她和同伴一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之后又半開玩笑地表示等她腿傷好了，想和我們一起在“緣日”下山化緣。

我說，要想從久木寺下山回到鎮(zhèn)上，走的路可比今天白天艱辛也長多了。達(dá)摩山偏海一邊，取水容易，但背面狹長處才通鎮(zhèn)上。

“沒關(guān)系，我腳力好著呢。再說真想和你們體驗一下。中國寺廟雖然很多，不過僧人們究竟怎么化緣的還真沒見過呢。只知香客們自己去寺院布施，捐錢建僧社，或點(diǎn)個自己名字的長夜燈之類的。不過我也聽說過在五臺山和普陀山至今還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苦行僧，不用任何交通工具，三步一拜，九年朝拜十萬里為蒼生祈福?！?/p>

“十萬里路啊，那真是了不起?！彪y得住持插話。

他瞇縫著眼睛，“現(xiàn)今日本這樣的僧人也很少了。”

“住持您十一歲的時候不也有次和僧人們一路化緣，最終走到高知的嗎？”師兄有點(diǎn)不服氣地說。

每個寺廟都有些老掉牙的勵志傳奇，這件就是其中之一。

“那不一樣。再說，也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再苦再累，現(xiàn)在想想都還好，活到這把年紀(jì)也并沒做過什么真正的超過承受極限的事。當(dāng)然，到你們這代孩子接過袈裟的時候，更享福啦?！?/p>

“哈哈，其實我一直想問一件事，憋心里很久了。還請師傅們聽完千萬別生氣呀?！迸腿苏{(diào)皮地吐吐舌頭。

“我們住持從不生氣，你說吧。”布平揚(yáng)揚(yáng)眉毛。

“我之前在京都游學(xué)過一段時間，經(jīng)常在學(xué)校附近的地鐵站前看到一個化緣的僧人。不管刮風(fēng)下雨，日出日落都在。僧人的形象也永遠(yuǎn)不變，頭頂斗笠，托著個缽。斗笠巨大，看不清僧人的面孔，猜不出年紀(jì)也從未聽到過他開口說話。只是每當(dāng)有人將錢投入缽內(nèi)的時候，隨即敲響法鈴表示感謝。這也是日本國內(nèi)最常見的化緣僧的樣子了吧。至于好奇的那部分嘛，嘻嘻，就想知道各位師傅平日下山化緣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類似輪班的制度??？我猜啊，化緣僧永不開口，斗笠壓那么低的原因，就是為了怕大家注意到現(xiàn)在這個師傅和兩三小時前的其實不是同一個人了吧?！?/p>

“哈哈！”這回連住持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問題你要去問布平布吉這幫孩子了。”

“天、機(jī)、不、可、泄、露。”師兄則模仿起住持的樣子，拖長音調(diào)。

“……你們在說什么啊。”

一旁日語不太好的男客人憨笑著，像從夢里剛回過神。

好吧，說到做夢。

以前我?guī)缀跆焯熳鰤魜碇筒计經(jīng)]有分屋睡之前他總說我睡相不好，睡著后老說夢話什么的很煩人。

“布吉你的日子太無聊所以只能像傻瓜一樣活在夢的世界里。”有次師兄跟我的“戰(zhàn)爭”就源于他的這句話。

不過現(xiàn)在，我確信自己沒有在做夢。

因為明明夜深了，我卻一絲睡意也無。

認(rèn)真回顧接連兩天的離奇事件，我找到了一個共通點(diǎn)。那就是所有發(fā)生在我身邊的怪異之事，包括那個神秘的“女人”，都只存在于夜晚。就像冥冥之中有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無限旋轉(zhuǎn)往復(fù)，一到白天，天一亮，一切都會奇跡般恢復(fù)到原有軌跡。

直覺告訴我，今晚也不會例外。

所以我等僧人晚課一做完，也沒跟住持、師兄打聲招呼就假借肚子疼，急急忙忙回到了自己寢室。

回房休息自然是借口，事實上，趕回去的我只是為了“布置現(xiàn)場”。

先將自己寢室的被褥塞進(jìn)一堆舊衣做出一個人側(cè)臥的樣子，又將油燈里的油倒得只剩最后一點(diǎn)，這樣，沒過多久，它就會自然熄滅。

“很好。”

我滿意地檢查了一遍，收拾好手邊要用的東西。再三確認(rèn)自己沒有被盯梢的情況下，退出房間，將門關(guān)了起來。

接著用極快的速度跑到自己僧房對面的柴屋中。

來不及辨別屋內(nèi)光線，我將柴門虛掩了起來，只露出一條細(xì)縫以供自己向外張望。

前文也有交代，我現(xiàn)今的僧房過去是由雜物間改造的，離茅廁最近。原本我也考慮過這間位于對面的柴房，但第一它太小，第二，由于沒有窗戶又堆滿了東西，別說晚上，以前就是白天，借我一百個膽也不敢進(jìn)去。

過去久木寺人丁興旺的日子，僧人們?nèi)绻l觸犯了寺院戒律，就會被關(guān)在這間柴屋里，然后以只送生水，斷糧兩天為表懲戒。久而久之，關(guān)于這件僧房的“怪談”也越來越多，再經(jīng)過無數(shù)熄燈后的夜晚，膽大的師兄們在被窩里繪聲繪色地宣傳，最終成了我小時候就“望而卻步”的對象。

但現(xiàn)在，我顯然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

而且跟昨夜相比，不知為何，更多了幾分期待。

“就靠我自己，也能找出真相。”我對自己默默地說。

耐心一點(diǎn)。

再耐心一點(diǎn)。

不會白白等待，那個女人一定會再次出現(xiàn)的！

只要她一出現(xiàn)，我就用手里的木棍將她從背后擊昏，然后再大叫跑去通知住持和師兄。

只是披著一件單衣的16歲的我，蜷縮在柴屋門后聚精會神幻想的我，今夜居然一點(diǎn)也不覺得寒冷。

與此相反，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后的柴堆給我造成了心理假象，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周身越來越暖和。

……耐心一點(diǎn)。

……只要再耐心一點(diǎn)。

但不知不覺我的眼皮一點(diǎn)點(diǎn)開始合攏。

我的僧房周圍卻依舊毫無動靜。

……怎么還沒來。

忍不住舒展身體，接著生生咽下一個哈欠。

……難道今夜“她”不會出現(xiàn)了嗎？

……但如果今夜太太平平也是一件好事吧，說明我們久木寺是安全的。

……之前的事只是一場癔病而已。

……住持安全，傻師兄睡覺的時候也可以放心地打呼。

……繼續(xù)等吧。

不知為何，被睡意吞噬之前我腦海里全是住持的樣子。

他笑的樣子，慈祥地教我認(rèn)字的樣子，做法事時全神貫注的樣子，即使收錢時都是不卑不亢。喝到喜歡的茶的時候手舞足蹈的樣子，新年撞鐘時鄭重得連腰板都挺得直直的樣子。和師兄們下圍棋時絞著眉頭不服輸?shù)臉幼樱慨?dāng)我犯錯教訓(xùn)我時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在我很小的時候經(jīng)常和師母牽著我的手陪我玩竹蜻蜓的住持，雨后帶我坐在山谷看壯闊彩虹的住持，每當(dāng)我嚎嚎大哭都不急不躁安慰我的溫柔的住持的臉，想一輩子記住。

想一輩子留在久木寺。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睡著了沒有。

完全閉上了眼睛，手也早就松開了拿來防身的木棍。

披在身上的單衣滑到了地上。

但這都不重要，因為就在這半夢半醒之間。我的耳朵再次靈敏捕捉到了遙遠(yuǎn)地踩踏落葉的聲音。

萬籟俱寂的久木寺，這細(xì)微的聲響竟然讓我一下子又清醒了過來！

來了！

終于來了！

我咬緊牙關(guān)，重新拾起木棍。

“布吉，這次你再也不能做個懦夫！”

步伐聲越來越清晰。

在十一月的夜晚顯得如此詭異。

我覺得此刻聽到的地面草皮所傳來的每一絲回應(yīng)都連接著自己的面部神經(jīng)，嘴唇忍不住抖動，心跳似乎漏了好幾拍，我覺得這緊張感隨時能要了自己性命。

步伐越來越近了。

從柴屋門縫所看到的久木寺的上空只有稀稀落落的云。

調(diào)整角度才能看到的月亮。

此刻絹白色的月亮旁邊還有顆小小的星星。

小時候聽寺院的老人說，離月亮最近的，總是伴隨月亮一起出現(xiàn)的那顆星星被稱作“近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傳說里，“近星”意為“不吉”，會給所有見到它的人帶來災(zāi)難。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近星很可憐。

萬物皆有命數(shù)，它的命運(yùn)何嘗不是為了守護(hù)月亮呢？

——卻被所有人厭惡。

一回神。

步伐聲離我已在咫尺之間。

而我，卻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著夜色下的這一幕：

形跡可疑，行色匆匆的兩個人。

不發(fā)言語地朝我這個方向走來。

步伐急促的那個體型瘦弱，另一個弓著身子，步伐沉重了許多卻是因為身上正馱著個東西。

好熟悉的感覺……

駭人的白色織物，寬幅的振袖下擺……

是一個身著傳統(tǒng)日式和服的長發(fā)女人！

可路過我僧房時，他們并沒有停留，而是特意放輕了步子，不知忌諱還是在擔(dān)心著什么。

再眨眼，他們已經(jīng)背對向我，朝著寺門的方向繼續(xù)前進(jìn)著。

盡管正面只是驚鴻一瞥，但足以讓我失控尖叫了！

那兩個人。

分明是本寺住持和我的師兄布平！

倉皇間。我機(jī)械地立了起來。

忍住喉底尖叫的沖動，我推開門，一把丟開了手里的棍子。

我決定尾隨他們。

夜深林靜，遠(yuǎn)處的森林傳來兩聲烏鴉的啼叫聲。

十六歲的我猶如一只驚弓之鳥，小心翼翼地跟著前面的兩個人。這一刻，腳下踩偏的一顆小石子都會引起自己巨大的恐慌。

連慘白的月色都像在嘲笑我。

小和尚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個是住持，一個是你師兄。

他們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是嗎？

要不要追上前去直接問清楚？

腦海里也無數(shù)遍想過，還是被否決了。

因為一路的觀察告訴我，布平身上馱著的那個女人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是具尸體！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次次盲目地?fù)荛_灌木，腳步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們。

初冬的露水冰涼。

不算短的路，也或許是我緊張的緣故，此刻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

又不知過了多久。

——他們停下來了。

我急忙將身體隱藏在一棵大樹后面，認(rèn)真環(huán)顧了下四周。

可這一觀察讓自己又吃了一驚。

咦？前方……不就是那個竹林嗎？！

每次去山腳取水都會經(jīng)過的，白天總有鳥兒從中撲騰撲騰飛起的竹林，不就是我熟悉得連閉著眼睛都畫得出每一根竹子長什么樣的竹林嘛，他們來這里做什么？

我看到住持正費(fèi)力地幫助布平調(diào)整著背上女人的姿勢，看樣子，他們打算繼續(xù)向竹林深處進(jìn)發(fā)。

——果真如此。

我輕輕地跟了上去。

夜幕下的竹林，茂密而參天的竹子們包圍著的竹林，越往深里走能見度越低。

什么都是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東西的棱角。

但前面的兩人卻并沒有受其影響放慢步伐的跡象。

近乎是輕車熟路地前進(jìn)著。

難道他們之前也來過？心中浮現(xiàn)的疑問也越來越多。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由于這片竹林我過于熟悉，所以待會兒無論他們最終走到哪里停在哪里，我都有自信可以找到“隱身”從而不被他們察覺的地方。

此刻竹林中不知是什么動物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怪音，聲響不大，但前面的兩人立刻警覺地回過頭來。

好險！

我趕緊避到一旁。

“可能是刺猬?！边@時候我聽到師兄的聲音。

“嗯，快點(diǎn)吧，就快到了。”住持的聲音。

這么長一段路，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們交談。

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明明自己早就確定是他們了，可為什么聽到聲音的那刻還是那么失望？

我究竟在逃避什么真相呢？

不一會兒，他們完全停下了步子。

這是竹林深處一塊比較空曠的地面，也幾乎是整個竹林唯一灑進(jìn)月光的地方。我看到住持正費(fèi)力地協(xié)助師兄將馱著的女人卸下來。

女人已經(jīng)完全橫臥在地上了。

我瞅準(zhǔn)時機(jī)，趕緊找了個最近的藏身之處。

他們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又交談了幾句，這次我完全沒聽清。

布平開始四周找尋什么東西。

是鐵鍬。

布平把其中一把鐵鍬遞給年邁的住持。

“趕緊干活吧，上次好像就在這里?！蔽衣牭阶〕终f。

“沒錯?！?/p>

泥土翻騰的聲音，每一鍬都顯得那么刺耳。

地面漸漸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

這一秒的我終于確定了他們來竹林的目的：

他們要將這具女尸埋在這里！

她是誰？

她為何而死？

是誰殺了她？

她和你們又是什么關(guān)系？

再也忍受不了的我站了起來，踉踉蹌蹌朝他們走去。

“你們……在做什么？”

與此同時，竹林另一端投來一束強(qiáng)光。

我聽到紛繁的腳步聲，被驚醒的鳥兒們驚慌地飛向高空。

強(qiáng)光的源頭，傳來熟悉的女聲。

“你們終于來了?！?/p>

竹林中：住持的告白

正當(dāng)我走向住持、師兄準(zhǔn)備問個究竟的時候，竹林中另一些不速之客顯現(xiàn)了真容：

除了借宿本寺的兩位中國客人，還有一個是我認(rèn)識的，此人正是達(dá)摩山下鎮(zhèn)上的坂下警官！

今天他全副武裝，身后還跟著兩位巡警。

而剛才說話的，正是女客人應(yīng)小雀。

“好冷啊，腳都快凍僵了。我和老樸本來都以為今夜會撲個空了。畢竟一切只是我們的推斷而已。”她一臉輕松的表情，將手中的電筒投向地上的坑。

憑借著手電筒的光線，我終于看清了這個女人的樣子。

身上的白色和服已經(jīng)沾滿污垢，腳上只剩下一只鞋了。長發(fā)將她的面部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從袖管里伸出來的手臂細(xì)長慘白，猩紅色的指甲在夜里顯得格外瘆人。

我注意到，女人的胸部有一片血液干涸過后的黑紅色，心里不由自主升出一種不祥感。

“布吉小師傅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你們在做什么？嘻嘻，有沒有人可以解答一下？”女客人說。

“布吉，你怎么來了？”但住持卻置若罔聞，他柔聲地呼喚我的名字。

“對不起……我一路跟著你們?！蔽业拖铝祟^，羞愧的淚水從我眼睛里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該來的總會來?！弊〕珠L嘆一聲，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來。

師兄則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一臉不安地看著住持。

“是時候結(jié)束了。跟兩個孩子無關(guān)?！?/p>

直到看著我走到師兄身后，住持這才如釋重負(fù)般點(diǎn)點(diǎn)頭。他挺身朝光亮的方向走去。

“這么晚了，還麻煩你特意上山一趟。是兩位客人通知的你吧。真不好意思，讓各位警官受累了?！?/p>

住持依舊是平淡的語氣，卻將雙手交疊伸向以坂下君為首的警官們。

“布倉住持你……”坂下警官一臉不可思議。

他不知所措地摸著腦勺，“兩位游客今天打電話到我這里報案的時候，警局已經(jīng)下班了。我還以為他們在開玩笑。久木寺因為塌方都封路這么久了，沒封路之前，我們警局也沒少承蒙貴寺的照顧。說久木寺藏著具女尸，當(dāng)時在場真是沒一個人相信。如果不是這位小姐言之灼灼，說會提供好些照片做證據(jù)，另外那位先生又主動亮明身份，經(jīng)過我們核查確實是中國刑警，否則我們今夜根本不會上山來。”

“嗯。如果記得不錯，日本都已經(jīng)有八十多年沒發(fā)生過僧人殺人的事件了吧。真的對不住大家。”住持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么說的話……”坂下君眼睛瞪得渾圓。

“沒錯，人是我殺的。”

住持沒有回頭，我卻感覺眼前驀然一黑，幾乎栽倒。

“不會的……不會的！”

我大叫著，沖上前去抓住住持的雙臂使勁搖晃著。

“你們不要相信，住持絕對不會殺人的！”

可還是有人將我拉開，緊接著聽到一聲冰冷的金屬聲，手銬已經(jīng)銬在了住持的手腕上。

看著無情的手銬，我后退了好幾步。

就在這個瞬間，我聽到身后傳來師兄布平的聲音。

“住持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布平帶著哭腔。

我回過頭，只見師兄眼含熱淚，臉上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接下來的更加匪夷所思了。

“為什么要袒護(hù)兇手？您不是常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為了他這樣做值得嗎？”

只見布平顫抖地伸出右手，接著用盡全力地指向了我！

“殺人的明明是布吉！”

此刻師兄眼底的怒意，讓我突然就想起了在我們久木寺偏殿墻上的那幅浮世繪，地藏菩薩身后燃燒著的那團(tuán)熊熊的——

地獄之火。

竹林中：布平的告白

布平講完這句捂著臉蹲下身來，哭得不成樣子。

女客應(yīng)小雀朝他走去，拍拍他的肩膀。

“師兄你剛才說什么？”我立在原地，茫然地問。

師兄身體只是顫抖著，沒有回答。

“布平你還不住口！”

年邁的住持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這句話卻激起了師兄，布吉一下子站了起來。

“為什么讓我住口，我又沒說謊。殺人的就是布吉你！”

“我沒有！”我說。

如果不是竹林里這么多人看著，我真想像過去每次和他打架一樣，直接一拳揍在師兄臉上。

布平卻自顧哈哈大笑了起來。

“布吉你當(dāng)然說沒有，因為你根本記不得。我們知道你什么都不記得了，所以住持才想幫你扛。從小到大，每次你闖禍他都是第一個原諒你，這次也不例外。”師兄無比悲傷地看著我，“布吉你有病，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嚴(yán)重的病?！?/p>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磕銈?nèi)齻€我也不是認(rèn)識一天兩天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布吉小師傅有什么大病啊?！臂嘞戮呀?jīng)被師兄的話徹底弄糊涂了。

“布吉他以前是沒有病，但自從一個多月前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他就被完全改變了——”

緊接著師兄?jǐn)⑹隽艘粋€我聞所未聞的故事。

“一個月多前的一天，那天上午布吉照例下山打水，我們寺院打水的事都是他負(fù)責(zé)的，而且他個性頑皮，以前每次打水都是邊走邊玩，耽誤工夫。因此那一天，直到中午他還沒回來，我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

“但沒想到的是，直到日落，人還是沒回來。這下住持坐不住了，非讓我去找找看。于是我就憑借記憶里師弟會走的路一路跟了下去，最后總算在取水處看到了我們久木寺的打水的木桶，但奇怪的是一路也沒發(fā)現(xiàn)布吉的人影。

“我心想肯定是這小子在故意使壞，故意裝失蹤好讓住持擔(dān)心。到時候住持肯定讓我找他，他藏在某個地方故意讓我找不到，這樣等我回去住持肯定會怪責(zé)于我。然后師弟他再挑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出現(xiàn)，嘲笑我。從小到大，雖然住持罵他最兇，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咱們久木寺一群師兄弟里面，師兄最喜歡的就是布吉。而師弟他呢？仗著自己的年齡最小，成天興風(fēng)作浪。我就這樣想著，心里窩了一肚子氣，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揪出來好好教訓(xùn)一頓。

“沿著回去的路，我又仔仔細(xì)細(xì)找了一遍。在我?guī)缀蹙鸵艞壍臅r候，我突然想起這片竹林來。這片竹子很茂密，里面又很深，一般人覺得恐怖肯定不會進(jìn)去。但我記得師弟很久以前跟我說過這片竹林里有種奇怪的蘑菇。雖然事情過去這么久了，我還是想試一試，就走了進(jìn)去。沒想到，就在跟現(xiàn)在差不多的位置，已經(jīng)是竹林的最深處了，我真的發(fā)現(xiàn)了布吉。

“當(dāng)時我很高興，就隨手拿了根樹枝，繞到他身后，想嚇唬一下他。所以我先用樹枝點(diǎn)了點(diǎn)他脖子，又故意發(fā)出了一聲怪叫。但意外的是，平日經(jīng)常一驚一乍的布吉卻任憑我惡作劇，身體卻動也沒動。

“我覺得很反常，所以繞到他正面前，但無論我怎么叫喚他的名字，他還是保持著一個姿勢。癱坐著，頭垂得很低。后來我真覺得不對勁了，就把他頭抬了起來。沒想到就是我這一動，卻把自己嚇了一跳。

“布吉他直直地看著我，眼睛卻好像一潭死水一樣。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我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全身都在滴水，衣服濕透了。

“我看這情形，暗叫不妙?？隙ㄊ沁@小子又闖禍了。所以問了很多遍，最后打了他一巴掌他這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話來?？伤f的第一句就是，人死了。

“他反復(fù)地重復(fù)著，人死了人死了人死了。后來我追問下去，他卻倉皇地跑開了。一路跑一路嘀嘀咕咕著，我緊跟著他，又一次到了山腳的取水點(diǎn)。他雙手不斷比劃著，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但憑借這么多年我對他的了解，我漸漸地梳理出整件事情的緣由來。

“那一天，師弟到山腳的取水點(diǎn)取水。跟往常一樣，水桶裝滿水后，他并沒有著急返回寺里。而是一個人躺在了崖壁邊的大石頭上瞇著眼睛打盹。但那天，就在他半睡半醒間，突然聽到了一聲尖利的哨音。因為聲音很遠(yuǎn)，聽上去像是隔海相望的那座山，所以布吉也沒在意，直到他再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對面的山崖有些不對勁。

“這里我要補(bǔ)充幾句，我們久木寺山腳的那個取水點(diǎn)地理位置比較特殊，與對面一座山隔海相望，但如果經(jīng)陸地走的話，其實那座山離得很遠(yuǎn)，也和我們不隸屬于同一個鎮(zhèn)子。所以那天，布吉根本就沒想到他竟然能清楚看到對面山崖發(fā)生的一切。

“那個山崖上分明站立著一個人！雖然看不清楚臉和性別，但確實是個人。這下布吉忍不住激動，一下子就坐了起來。那時候的他根本猜不到對方接下來要做什么，他只是孩子氣地想，今天總算找到有意思的事情了。于是他就很大聲地朝對面山崖?lián)]手，說‘你好啊朋友，我叫布吉’之類的話，想引起對方注意。他甚至還覺得對面山崖的人沒準(zhǔn)也能跟他隔海聊上幾句。

“但沒想到的是，不知道是因為布吉的聲音太小，或海面上的波浪聲太大，他的聲音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也或是對面山崖上的人根本沒注意到對面山腳還有個人？以及我推測的，其實對方早就下定了決心。

“總之，那個人并沒有發(fā)出任何回應(yīng)。不僅如此，他（她）還當(dāng)著布吉的面，從山崖一躍而下！

“于是，那天師弟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目擊了一個人自殺的全過程。

“雖說我們都是僧人，以前久木寺沒有封路前，也經(jīng)常下山做做法事，幫已經(jīng)亡故的人超度。死人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對于布平來說，一個人是怎么死的，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更別說親眼目擊了。

“等我理好思緒，發(fā)現(xiàn)布吉已經(jīng)昏倒在地了，所以我趕緊把他搖醒，想對之前的事情寬慰他幾句。但沒想到的是，布吉醒來之后，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那天發(fā)生的一切了。他甚至惱怒地問我，為什么也跑到這里來，是不是想抓他的小辮子跟住持打小報告。我心里大呼不可思議，但突然也一下子松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布吉一下子忘記了白天的事，但他畢竟還記得我，記得住持和我們久木寺。再說，看到人自殺什么的畢竟很尷尬，如果能遺忘對他也是一件好事。何況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已經(jīng)成年性格也比較淡漠的關(guān)系吧。現(xiàn)在想想，布吉變成今天的樣子，我也有很大的責(zé)任。

“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回發(fā)生的事徹底擊垮了他，并且就從那一天起，布吉他整個人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第一個注意到他變化的人當(dāng)然還是我，因為當(dāng)時我們還住在同一間僧房里。沒過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布吉開始有了夢游的習(xí)慣。以前布吉他睡著以后雖然也經(jīng)常說夢話，但夢游的毛病卻沒有。所以我也覺著很新鮮，就故意跟著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不是走到了山腳那個目擊自殺的地方，就是晃到了竹林里抱著大竹子嚎嚎大哭。

“我知道各位難以置信，但還請相信我。我以佛祖的名義發(fā)誓，當(dāng)時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真的在夢游。因為第二天一早，他總是又回到了久木寺的僧房里，而且每天天亮以后，完全記不得昨晚睡著后發(fā)生了什么事。

“就這樣，我跟了他兩回后逐漸覺得不對勁，就匯報了住持。結(jié)果被住持劈頭蓋臉教訓(xùn)了一頓，說這么大的事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跟他說。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解釋說布吉只是夢游癥而已，白天又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事。強(qiáng)行提醒他那天陌生人自殺的事，沒準(zhǔn)他更加受不了了，萬一他也尋個短見就真不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話起了作用，住持一陣長吁短嘆之后，也表示目前只能什么都不做，只是交代了我每晚睡覺后要格外留心布吉的舉止，一有不對勁就要及時跟他匯報。

“我領(lǐng)了命令去，但心里并沒有當(dāng)回事。畢竟一到白天，布吉就恢復(fù)到過去的樣子，照樣和我打嘴仗，嬉皮笑臉，還是每天下山打打水什么的。經(jīng)過我?guī)状卧囂?，確信他真的已經(jīng)把那件事忘記了，而且只有晚上才會犯病，但也完全不用擔(dān)心，因為每天天亮之前，他又會出現(xiàn)在僧房被窩里悶頭大睡，再和我一起醒來開始新的一天。

“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五天前，我們相安無事。布吉甚至在一次吵架后提出了和我分開寢室，住持也答應(yīng)了。而我因為很了解他的病，抱著事不關(guān)己的心情，所以就算明知他每晚都會出去也沒有出手阻止過。但沒有想到，六天前還是出事了。

“那一天清晨，我和住持找遍了久木寺也沒發(fā)現(xiàn)布吉的蹤影。也就是說，布吉頭一回夜里夢游卻沒有在清晨返回到寺院里。

“我和住持一下子慌了神，尤其是我，想到他夢游常去山腳，更是嚇出了一身冷汗，沒準(zhǔn)他掉進(jìn)了海里……因此我急急忙忙和住持下山沿著布吉的道路去找他，結(jié)果，在半山腰的那片竹林的入口，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

“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布吉正靠在一棵大樹下面，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不知道為什么，這次他并沒有走進(jìn)竹林，而是直接倒在了入口，像是不堪重負(fù)。但跟第一次我在竹林里面發(fā)現(xiàn)的他差不多，身上全是海水，更怪異的是，他的手里一直抱著個女人。那個長發(fā)女人被他抱著，也呈現(xiàn)著詭異的坐姿。但我剛碰了碰她身體，就嚇得不清。那個女人分明已經(jīng)死了，而且胸前，也就是布吉抱她的位置，還插著把尖刀，而布平的一只手，正好握著那把刀的刀柄！

“嚇得不輕的當(dāng)然不止我一個，住持剛看到那個女人的臉的時候就一直在念阿彌陀佛、佛祖恕罪。但就算念再多的經(jīng)也沒用啊，那個時候，怎么處理那個女人就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當(dāng)時住持已經(jīng)完全亂了陣腳，念叨著怎么辦怎么辦，日本都八十幾年沒出現(xiàn)過僧人殺人的案件了，怎么這次居然是我們久木寺倒霉。我聽他念著，突然想出個主意來，反正布吉的夢游癥自己是不知道的，而且天一亮，只要有人喚醒他，之前夜里的記憶就擦得一干二凈。所以即使布吉?dú)⑷肆耍埠推胀ㄒ饬x的殺人案是不同的，換句話說，布吉他是在他本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才作的惡。

“既然如此，我們何必‘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把這件事搞大呢？聽著我的話，布倉住持的情緒也慢慢穩(wěn)定了下來。最后，他無奈地同意了我提出的方案。

“至于我的方案嘛，是先將女尸藏起來，再把師弟扛回寺院，換身干凈衣服后搖醒他，這樣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嗎。反正都到竹林入口了，顯然夜里布吉原本就是打算帶她進(jìn)竹林的，只是體力不夠，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幫他一把，就把尸體藏進(jìn)竹林里。于是我說干就干，就地挖了個坑，把女人埋了起來。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我們慌作一團(tuán)，明明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但還是做了。但沒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之后發(fā)生的事徹底打亂了我們陣腳。

“先是布吉，我低估了他的病情。雖然那一日如我預(yù)計的那樣，我們將他帶回久木寺再喚醒后他果然恢復(fù)到了平時的樣子，開開心心的。壓根不知道自己犯下過多么可怕的罪行。但那一天晚上，他又夢游了。而這次夢游，天知道他為什么又跑進(jìn)了竹林，而且居然有如神助地把我們前夜埋的那個女人的尸體又生生用手挖了出來！

“當(dāng)我們第二天又在竹林里發(fā)現(xiàn)他抱著那具女尸的時候，我相信諸位都能明白我的心情。真是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但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現(xiàn)在打退堂鼓顯然已經(jīng)晚了，而且弄得不好，反而會把我和住持也搭進(jìn)去。久木寺雖然現(xiàn)今只剩下我們?nèi)耍吘故前倌昀纤?，幾百年豎立下的名聲自然不能被這件事輕易毀了。所以思來想后，我和住持又把那個女人埋了回去。

“但沒想到的是，當(dāng)天夜里，布吉這家伙又犯病去把她挖了出來。我跟著他，看著他機(jī)械地做這一切。真是快崩潰了。而且最受不了的是，他抱著那女人時還一邊在唱搖籃曲！布吉他如果總是這樣，總有一天會壞事的。于是在這一夜，我趁他睡熟，將女尸最后一次埋進(jìn)竹林后，開始琢磨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控制他的病。

“后來我想到的辦法就是，稍微刺激一下他。雖然布吉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殺人的事，但他素來好奇心重，于是我利用了這一點(diǎn)，作出了久木寺里藏著一個女人的假象。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當(dāng)天夜里，我成功用沒熄燈和捏嗓子裝出女人和自己對話的聲音引來了布吉。看樣子，他完全投入了這個‘有意思’的事件里，而且最后他出門時我還故意作出了一個女人的嫵媚笑容嚇唬他。從布吉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來看，他已經(jīng)完全上鉤了。而且更讓我興奮的是，當(dāng)天夜里他居然沒有夢游了！

“我高興地將這件事告訴住持，我相信只要時間再長一點(diǎn)，我一定可以通過寺里的‘女鬼怪談’牽絆住他。沒準(zhǔn)他的夢游癥就不會再犯了?？蓻]想到，隔天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明明是前天夜里發(fā)生的我裝女人說話的事，布吉卻掛在嘴邊接連說了兩天，并且說的時候都說是‘昨晚’，看樣子，他的記憶力發(fā)生了嚴(yán)重偏差，并且在第二天的夜里，他又去了那片竹林！

“也就是那天，我再也沒忍住，干脆把女尸扔在一旁不管了。只是把布吉帶了回去，我心想無論自己埋幾次，反正布吉也會挖出來，就由著他去算了。但人不算不如天算。第二天，那對中國游客就來了。

“你們的到來徹底打亂了生活的平靜。為了防止布吉又搞出什么亂子，我和住持研究之后決定將那具女尸先運(yùn)回寺里。這樣即使他夜里夢游，也不可能再抱著尸體亂晃了。我把尸體藏在了偏殿后面的草叢里，蓋上蒲席。因為不確定你們的身份，所以特意趁著打掃房間的機(jī)會，翻了二位的行李。我先是看到了這位先生的警官證暗叫不妙，雖然我知道中國刑警在日本沒有辦案權(quán)。但畢竟不是什么好兆頭。再看到那位小姐包里的尋人啟事時更加嚇了一跳。因為啟事上的那張面孔分明就是布吉?dú)⒑Φ哪莻€女人！

“再接下來就是今天了，白天我和住持思來想去，覺得把女尸放在寺里還是不放心。所以我和住持決定今夜做個了斷，趁著夜深，將這可憐的女人最后一次帶進(jìn)竹林，在之前埋過她的地方做個衣冠冢。之后我們將會帶她去山腳，把這具女尸拋向大海。

“誰知道你們卻在竹林等著我們了……”

布吉說完最后一句，像抽干了身體最后一點(diǎn)力氣一般，朝我擠出了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

“天意難測啊布吉?！?/p>

竹林中：應(yīng)小雀的告白

“是啊，天意難測。感謝上天我們今天還是趕上了，在你們決定拋尸大海之前。也感謝布平師傅你告訴了我們這么多事情，這幫我填充了許多必要的細(xì)節(jié)。不過，如果我跟你說，至今為止你和住持煞費(fèi)苦心所做的一切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你們了解到的也并不是此案真正的真相你又會怎么想呢？”一旁蹲著，一直和同伴觀察女尸的應(yīng)小雀此刻站了出來。

面對眾人驚異的目光，她不慌不亂朝住持行了個禮。接著又走到我身邊，行了個禮。

“在我敘述此案原委之前，先請久木寺的三位師傅接受我小小的歉意。我和老樸，并不是有意隱瞞自己身份的。雖然老樸是刑警，我呢，也算半個推理愛好者，但事實上，這次來日本我們純粹為了私事而并不是為了破案。直到上周，我們在鹿見鎮(zhèn)遇到了一個男人，然后我又一時腦袋發(fā)熱接受了他的尋人委托。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這個人愛管閑事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不過歪打正著，沒想到這次的案件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對吧，親愛的樸警官?！?/p>

她的同伴在一邊樂呵呵地笑。

“現(xiàn)在回到主題。我在鹿見鎮(zhèn)遇到的這個男人名叫松本草原，今年66歲。退休前在一家日本排名前十的大公司工作，退休后則和一群年齡相仿的本地老人組成了一個“音鶴山巡查隊”。別看都是一群六七十歲的老人，但做起事來一絲不茍。也就是認(rèn)識他之后，我才知道鹿見鎮(zhèn)的音鶴山原來竟然是日本眾多“自殺圣地”之一。而松本老人為首的民間巡查隊，既沒有政府編制也沒有一分錢的補(bǔ)助，但他們每周上山兩次的目的，就是為了干預(yù)自殺，給那些打算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人帶來活下去的希望。這些老人巡山時總是隨身攜帶一個哨子，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入自殺森林或者攀登懸崖，就吹響哨子警告。

說到這里，她拍拍我的肩膀，“沒錯，一個月前布吉小師傅你目睹自殺者跳崖之前聽到的，和我們今天白天聽到的那聲哨音，并不是什么警察，就是松本這幫老人。

女孩繼續(xù)一口氣說了下去，“那天我在居酒屋之所以接受松本老人的委托，原因則是他跟我說了一起奇怪的失蹤案件。那天他們巡查隊上山，照例兩兩分散開巡視，行進(jìn)到半山腰時，卻意外目睹了一起殺人案。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在山上說笑，男人突然將尖刀刺向了女人。這一幕剛好被松本老人看在眼底，于是他毫不猶豫吹響哨子，提醒同伴集結(jié)。而那個男人聽到哨音立刻慌忙逃開，正當(dāng)眾人形成包圍圈將犯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時，松本老人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剛才被刺的女人不見了。

“作案地點(diǎn)往下便是大海，應(yīng)該是女子失足摔了下去。加上女人此前畢竟中了一刀，自然兇多吉少了。所以當(dāng)天的幾位老人幾番感慨之后，還是叫了海面聯(lián)防隊搜救打撈。但意外的是，明明是個內(nèi)弧角海灣，聯(lián)防隊也很有經(jīng)驗，打撈了整整兩天卻一無所獲。

“剛才我也說了，這幫老人雖然年紀(jì)大了，但做事真是一絲不茍。這事發(fā)生之后，老人就尋思著，既然怎么也找不到尸體，是不是有可能女人還沒有死。于是聯(lián)系了死者的朋友去印了尋人啟事。那天在居酒屋遇到我們，經(jīng)過聊天知道我們身份之后，松本老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希望我們可以幫他繼續(xù)找。中國有句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猜松本之所以這么執(zhí)著也有一定的愧疚心情在內(nèi)。畢竟那天，如果他們早一點(diǎn)上山，或許那個女人就不會被刺，女人如果沒有被刺，也就不會失足掉進(jìn)大海，這樣一條年輕的生命就不會逝去了。

“看著老人這么內(nèi)疚，我心里也不好過。盡管聽他敘述完整件事，直覺告訴我，他找的那個女人肯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我還是想試試看，所以和老樸陪著老人去了一趟音鶴山，想找找線索。當(dāng)自己站到老人所說的女人被刺位置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妙的事，從那里某個角度竟然正好可以看到隔海相望的另一座山。經(jīng)過了解之后，我知道它叫達(dá)摩山，海面距離不遠(yuǎn)，陸地距離卻很可觀，離鹿見鎮(zhèn)車程需要一個多小時。當(dāng)時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斷，由此帶著最后一絲希望，其實完全指著運(yùn)氣，和老樸來到了你們的這個鎮(zhèn)。并最終抱著敢死隊的決心，在達(dá)摩山已經(jīng)塌方封路的情況下，還是爬了上去，這才來到了久木寺，遇到了你們。

“對我和老樸來說畢竟這里是外國，而且找的也是一個兇多吉少的人。因此原本我們并不希望打擾到你們的生活，只想借宿幾晚，然后趁著白天我們自己偷偷從達(dá)摩山的另一邊下去，到可以看到音鶴山位置的山腳找找看。但沒想到的是，來到你們久木寺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寺只有三個人，而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奇怪。”說到這里，應(yīng)小雀再也忍不住笑意。

“第一個奇怪的就是住持您，在我們上山前，其實特意問過小鎮(zhèn)上的居民，大家都說久木寺的布倉住持是個超級溫和的人。但那天我們跟您談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您有意無意地在回避我的眼神。而且當(dāng)我提出借宿要求后，您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當(dāng)時您的表情我印象深刻，并不像出于好客，更像做賊心虛，生怕如果拒絕了我們會引起懷疑。爾后就是布平師傅登場了，您在我們借宿的當(dāng)天就翻查了我們的行李吧。雖然您肯定已經(jīng)舉止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不過很遺憾，還是被我的同伴刑警大人給發(fā)現(xiàn)了。他提供的證據(jù)讓我不得不信，那就是，相機(jī)的鏡頭蓋居然沒關(guān)。我猜，這是因為布平師傅您一直在久木寺，對電子產(chǎn)品不太了解。只知道直接摁電源，卻不知道要先把鏡頭關(guān)上。所以就導(dǎo)致了照相機(jī)是關(guān)閉狀態(tài)但鏡頭卻開著的滑稽樣子。再然后，通過昨天夜里我的觀察，在場的你們?nèi)挥袀€共同的可愛特性，那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每個人在聽到‘女人’這個詞時都會神色大變。

“哈哈，如果是在中國跟僧人講女人對方變臉倒是情理之中，不過這可是在僧人婚配自由的日本哎。可每當(dāng)我拿‘女人’這個詞試探你們的時候，你們要么面紅耳赤，要么顧左右而言他。這就真的很可疑了。女人的第六感告訴我，沒準(zhǔn)當(dāng)初這寶押在達(dá)摩山上還真是押對了！于是我和老樸商量，如果你們之中真的有人做了什么虧心事，或者真的跟我要找的女人有關(guān)聯(lián)的話，沒準(zhǔn)當(dāng)天夜里會有行動。于是抱歉啦，那天夜里我們其實一宿沒睡，一直留意著你們。

“而當(dāng)天夜里發(fā)生的最奇怪的事，莫過于我們發(fā)現(xiàn)住持和布平師傅你們把栽倒在自己僧房前的布吉小師傅抬了回去，然后居然幫他擦腳還換了衣服。你們從他房間退出去的時候，我聽到你們低聲討論著什么，句子里好像有‘竹林’‘尸體怎么辦’這樣的詞，而第二天，你們卻又像沒事人一樣叫布吉師傅起床。

“所以到了這田地，即使再反應(yīng)遲鈍的人也知道這小小的久木寺水有多深啦。因此第二天我們故意將計就計，跟著布吉師傅去打水，從他邀請我的那刻我就看穿了他的意圖，這一路明顯是想套我們話來著，我和老樸則也期望他能放松警惕，給我們一些有用的信息。結(jié)果沒想到，布吉師傅帶我們?nèi)サ娜∷c(diǎn)，正是能看到音鶴山的那個山腳！而且在山腳下的灌木叢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枚殘破的腳印還有類似女人衣物纖維的東西。當(dāng)時我想試探試探布吉師傅，就轉(zhuǎn)移布吉的注意力，并讓老樸在另外一叢灌木里制造出一排腳印。想著如果布吉師傅參與到什么跟女人有關(guān)的事情，或者真的對那女人有什么印象的話，看到那串腳印沒準(zhǔn)能給我們一些直觀反應(yīng)。沒想到的是，布吉小師傅居然一臉茫然，絲毫不知內(nèi)情的樣子。而他當(dāng)時的表情，確實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下我倒沒了頭緒，莫非布吉小師傅真的并不知情，那個女人下落只能依靠另外兩位僧人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對面山腰的一聲哨音救了我。

“沒錯，就是松本老人為首的巡查隊，今天白天的那個時間正巧不巧也在音鶴山上，也不知道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疑的人，總之他們之中有人吹響了哨子。而更讓我興奮的是，雖然布吉小師傅對剛才我故意設(shè)置的迷障毫不會意，但那哨音卻讓他一下子就變了臉色，之后更是像逃一樣提著水桶，也不管我們就自己離開了。

“這件連我也沒意料到的插曲，給了我莫大的自信。即使布吉并沒有參與在內(nèi)，但他顯然畏懼著這哨音。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親眼目擊過音鶴山上發(fā)生的什么事情。于是我再一次理了一遍所有的線索，并最終在和老樸到達(dá)竹林，看到這里滿地的腳印和新土舊土奇怪交疊的地面時將所有線索都串聯(lián)了起來。

“女人被刺，可能落海，打撈不到尸體，住持不自然的禮貌，布平師傅對我們的提防，布吉師傅昏倒……這些線索漸漸匯集成一個讓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的真相。那就是，當(dāng)天，那個女人被刺之后確實失足掉下了海，但她并沒有死在海里，相反，胸部中了一刀的她不知怎的居然奇跡般地游上了對岸，也就是你們這個山腳。我剛剛檢查過她的尸體，驗證了這個判斷，雖然她胸部中了一刀，但并不是要害。如果是身體素質(zhì)很好的女性，加上那天風(fēng)向幫忙，也或者只是憑借個人的頑強(qiáng)毅力，雖然概率微薄，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但同時經(jīng)過樸警官的專業(yè)計算和水溫測試。我得到了一個遺憾的答案，那就是，即便她游上岸了，生還的幾率也近乎為零。海水的溫度太低，而兩座山雖然看著很近，如果游的話卻需要巨大的體力。這對于一個受傷的年輕女性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但如果科學(xué)沒錯的話，尸體又在哪里呢？這就是案發(fā)當(dāng)天第二件不可思議的事了，我的推斷是，那天奄奄一息，或者已經(jīng)死于海水低溫的她，在山腳遇到了來打水的布吉小師傅。

“現(xiàn)在我說的則全是推斷，并沒有任何證據(jù)。那就是，到底女人是自己游上岸遇到布吉小師傅之后再死去，還是女人其實已經(jīng)死了但她的尸體正好飄到了岸邊被布吉小師傅發(fā)現(xiàn)。我想除了布吉本人，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真相。但通過剛剛布平師傅的回憶敘述，我也再次肯定了一點(diǎn)，那就是，布吉小師傅絕對不是殺害她的兇手！

“讓我們再次回顧布平師傅剛才的證詞吧，一個月前，久木寺16歲的僧人布吉在下山打水途中意外目擊對面山崖（現(xiàn)已知是音鶴山）某人自殺的全過程。在場的各位可以想想看，那么一周前，當(dāng)他無論是發(fā)現(xiàn)近海漂著具尸體，或者看到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岸邊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沒錯，這孩子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救活她。于是他在被布平找到的時候，已經(jīng)抱著女人來到了竹林入口位置。但和他師兄想的不一樣的是，之所以在竹林入口，并不是因為布吉想把她拖進(jìn)去埋起來，而是他想抱著她繼續(xù)走，如果大家還記得剛才過來的路的話，應(yīng)該會明白吧。竹林入口前面的道路正是回到久木寺的道路。也就是說布吉他之所以將人從山腳一路抱上去，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帶她回久木寺，他想救活她！只是因為體力不支最后昏倒在竹林入口……”

應(yīng)小雀說到這里，看了眼眾人，揉了揉泛紅的眼眶。

“我要說的真相就是這些了。不過最后，請允許我再說幾句吧。雖然我不是佛教徒，但也知道佛家有個很有名的宗義叫做‘一念三千’，所謂一念三千，即是吾人當(dāng)下一念之中具足三千諸法，包容現(xiàn)象界的全體。心在迷時，含三千法，對之執(zhí)著不舍；心在悟時，也含三千法，但對之并不起執(zhí)，而視為方便，視為性德。心有染凈迷悟的分別，但三千法不動絲毫。說得再通俗一點(diǎn)，一念三千的意思就是‘行人當(dāng)自選擇、何道可從’。這次的案件雖然并不復(fù)雜，但久木寺的三位卻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選擇。孰是孰非不敢妄議，但看來就算是與佛終日相伴之人在抉擇面前也不能免俗呢。真遺憾?！?/p>

女孩輕輕低下頭，合起雙掌。

音鶴山

十一月的音鶴山落葉蕭蕭，多了幾分肅涼。

漂亮茂密的林木，如果不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會看到寫著“立入禁止”、“珍惜生命”、“小心迷路”、“想想自己的家人”字樣的木牌。任憑誰也想象不到這里居然是有著“情人林”之稱的自殺圣地。

蜿蜒的山道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此刻傳來了兩位中國游客的嬉鬧聲。

“哎，小雀我聽說，再過一兩個禮拜，這里的山里就要下雪了。好可惜啊，今天我們來這里跟松本老人告別后就該動身準(zhǔn)備回國了。真想看看日本的雪是什么樣啊?！?/p>

“別遺憾啦，總有機(jī)會的。不過你想呀，假如人類會冬眠，冬天的地球該有多么安靜啊。春天雪化時，人們紛紛醒來，打掃房間，相互打著招呼。澡堂和飯館擠滿了人，交流著一冬天長長的夢?！?/p>

“說得跟首詩似的。咳，不會真是誰的詩吧。”樸遲打趣道。

“不告訴你哈哈。”小雀立刻回敬了他一腳。

“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是關(guān)于久木寺那個案子的。反正這里沒外人，小雀你有興趣的話，一起探討一下？那就是既然那個女人活著爬上了岸，雖然中了一刀但不是致命傷。我只是假設(shè)噢，如果她沒有遇到好心的布吉師傅，是不是有種可能是她也可以在岸邊休息到恢復(fù)體力，這樣就不會發(fā)生現(xiàn)實中被硬拖抱著上山的情況，山路的難走程度我們也不是沒見識過……那造成這個女人真正死因的豈不是……”

“哈哈，看來老樸你這輩子是跟佛祖無緣了。我講的那個‘一念三千’的故事你再好好想想吧！”

“我就知道什么都說不過你。”

“是你自己笨好不好……”

話音當(dāng)口，前面的林木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身形。

個子很高，卻瘦得離譜，身上套著件夾克衫，一頭亂發(fā)。

只見他很緩慢地行走著，身體看上去非常疲乏，果不其然，很快，他便坐在地上，掏出張報紙，背靠著一塊大石頭，用力地喘著粗氣。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的樣子。

“你看，這個人很奇怪?！睒氵t戳戳同伴。

“是啊，報紙?zhí)ь^貌似是中文，難道是個中國人？而且這體型相貌，你不覺得也有點(diǎn)眼熟嗎？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欸？！不會吧……這不是名偵探左庶嗎？去年我們在晨星號巨輪上見過一次，我們不是還躲在大副艙里聽他發(fā)表那起案子最后的結(jié)案陳詞的嘛?！?/p>

“啊，你這樣一提醒我想起來了。話說你那天不是號稱可以在他之前破案的嘛。不是吧……他跑到這里來干什么？難道……自殺？”

“就你聰明！”女孩白了他一眼，“不過，之前倒是聽諸葛警官說過，左庶最近幾個月玩失蹤，好像身體狀況也不太如意……不過前面這個人是不是左庶我們還不能一口斷定，左庶我們就見過一次，沒準(zhǔn)只是長得像的某個人呢？”

“也是。不過就算不是左先生，能這個點(diǎn)出現(xiàn)在這禁止入內(nèi)的自殺森林可絕不是什么好兆頭啊。真要又是想不開的可怎么辦，小雀我們得阻止他！”樸遲緊張地說。

女孩眉頭一擰：“待會兒就看我的吧！”

她快步跑上前去。

——“先生，你還好吧！”

男人抬起頭，沉默地看了眼他們。

“對不起，我們看你走路有些不對勁，是哪兒不舒服嗎？”小雀行了個禮，用日語補(bǔ)充道。

男人卻又低下頭專心地看起報紙來。

女孩這下沒轍了，無奈地朝拍檔攤了攤手。

樸遲交接了個“怎么辦”的嘴形。

而石頭上的那個男人這時卻將一只手伸進(jìn)上衣口袋，掏出張皺皺巴巴的小紙片遞給應(yīng)小雀。

“說中文吧，我不懂日語。”他說。

樸遲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

沒錯了，這聲音，是左庶。

他急忙和小雀打量那張紙片——是張名片，印著偵探事務(wù)所的信息和左庶的名字。

“左先生，還真的是你！”樸遲拿著名片激動不已。

“咱們國內(nèi)基本用不到名片這玩意，來日本沒多久都用掉一盒了。不會日語，查個案見了誰都先發(fā)一張。這可真是最后一張了，緣分哪，竟然給了你們。”男人咧了咧嘴。

“這么說左先生也認(rèn)識我們？”

“這么說你也是為了查案才來這里的？”

樸遲和應(yīng)小雀幾乎異口同聲道。

男人抓了抓亂發(fā)：“呵呵，我該先回答誰。你們沒看報紙嗎？這是當(dāng)?shù)匾?guī)模最大的一份華僑報，昨天報道了你們這次久木寺的案子。”

應(yīng)小雀接過報紙，果真如此，不僅一整版報道還附上了相關(guān)人的資料、照片。副標(biāo)題下面則是小雀遮擋鏡頭的窘相。

可看著看著，女孩皺起眉毛。

“那個受害者竟然是華人……”

“沒錯，真是造化弄人。應(yīng)小姐你們費(fèi)盡周折找到的尸體，雖然穿著和服，尋人啟事里也是用她戲中的假名。但其實她是個華人，而我正是受到她朋友的委托才來此地的！”

“等等……戲中？您的意思是？”樸遲越聽越糊涂。

“她叫吳靜樺，26歲，是日本某大學(xué)的中國留學(xué)生，讀研一了，活潑開朗，是學(xué)校話劇社骨干。這次他們排練的戲是歷史劇，案發(fā)那天她戲服未換，被數(shù)次求復(fù)合不成而暗藏殺心的，同是話劇社成員的前男友騙來音鶴山一刀刺中掉下懸崖。本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因為女生身上并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物件。尸體鑒定也會增加很多難度?？扇怂悴蝗缣焖悖溉俗靼笗r被眾人當(dāng)場擒獲，連受害者的尸體，兜了那么大一圈子居然還是被兩個中國同胞給找到了……”

“嗯，報紙還說現(xiàn)今尸體已經(jīng)火化，骨灰不日被家人領(lǐng)回中國，唉！也算葉落歸根?！泵鎸氵t的嘖嘖稱奇，小雀也不知說什么了。

“這次來日本，卷進(jìn)這宗案子，完全是個意外。誰能想到之后的意外越來越多?！?/p>

“竟然還有這樣巧合的事……”

三人沉浸在這奇異事件的各自回憶里默不作聲。

“中國不是有句老話么，舉頭三尺有神靈。以前我不太信，現(xiàn)在在這里遇到你們，呵呵，突然有點(diǎn)相信了。這冰冷的瀨戶內(nèi)海說不出的真相，最終不還是由自己同胞給揭開了嗎？”

左庶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笑著嘆了口氣。

接著蹲下身又猛烈地咳了起來。

久木寺

我是布吉。

今晚是我在久木寺的最后一夜。

明天，我就要下山，被坂下君他們送往京都的一家醫(yī)院接受治療。所有人都跟我說，布吉你的病不用擔(dān)心，肯定會治好的。

雖然關(guān)于之前的事，關(guān)于那個女人，直到現(xiàn)在我也半點(diǎn)都想不起來。

但大家對我都很寬容。

這次下山，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了。

因為住持幫我聯(lián)系了京都北有名的佛學(xué)院，等我結(jié)束治療，就要開始正統(tǒng)地學(xué)習(xí)佛學(xué)。

我聽布平說那個佛學(xué)院門檻很高，住持是千恩萬謝，拖了不少人才讓我進(jìn)去的。

“到了外頭不比這里，凡事要多長個心眼才行啊?！睅熜謬诟牢?。

他還囑咐我，如果在外面受了誰欺負(fù)，別跟對他似的立刻還手。

也要注意用敬語的習(xí)慣。

“僧人要忍耐的東西比一般人多多了。”布平說。

現(xiàn)在，他一邊婆婆媽媽地念叨著，一邊幫我準(zhǔn)備行李。

我從未發(fā)現(xiàn)原來師兄有這么細(xì)致的一面，我的衣服被他疊得平平整整，包袱里的東西一切井井有條。

“我知道啦，又不是不回來了?！蔽胰滩蛔』厮?。

“不回來才好?！睅熜制财沧煺f。

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我就不再逗他了。

對了，這幾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無疑是山下的鎮(zhèn)政府終于被說動，決定過兩天就派人來把久木寺山下的那塊塌方修好。

這樣一來，就可以慢慢地恢復(fù)到過去的樣子了吧。

此時此刻，小小的僧房里沒有人說話。

我看著靠門檻邊界處，磨損得厲害的榻榻米發(fā)呆。

兩百年前建造好的久木寺，什么都是舊舊的，用如今的眼光看怎么都不適合居住。

但卻是給我?guī)碜疃鄿嘏牡胤健?/p>

雖然我還沒有離開就已確信無疑，像京都這樣的大城市，絕對找不到有這樣溫暖的地方。

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離開這里。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布平正坐在凳子上對著我的包袱再三檢查。

住持則面對著座燈，今晚到現(xiàn)在他一直沉默著。

表情也完全看不出來，到底是希望我走還是舍不得。

“今后應(yīng)該會愈來愈冷，是時候準(zhǔn)備火盆了。冬天長著呢?！?/p>

這時住持立了起來，他的個頭跟布平差不多。

卻比布平瘦弱得多。

住持交代完，看了眼我們就轉(zhuǎn)身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

此時此刻，我突然想起那個叫小雀的中國女孩問過我的一個問題。

“你們?nèi)毡救撕闷婀?，為什么從來不說‘我愛你’呢。雖然日語里有這句話，但從來不說。表達(dá)自己真實的感情，難道那么難嗎？”

當(dāng)時我沒有回答她。但現(xiàn)在我好像突然有了答案。

是這樣吧。

或許是我們都覺得不說出來的愛可以存放得更久遠(yuǎn)些。

但這些也沒關(guān)系吧。

那些放在心里，至死也不會遺忘的感情，即使不說出來，對方也會明白的。

就像現(xiàn)在，我看著住持離去的身影很想哭。

但十六歲的我仍舊拼命拼命地忍著。

跟“我愛你”一樣。

你看，我們也無須說“再見”。

后記：

《竹林中》寫完了。

這篇2011年9月于竹之內(nèi)先生忌日當(dāng)天打開的文檔，輾轉(zhuǎn)一年，放棄過無數(shù)次的小說終于寫完了。

環(huán)顧整個2012年，只寫了兩個短篇。中途雖然自己的單行本《黑色拼圖》在香港出版了繁體版，小小欣慰。但生活現(xiàn)狀過于平靜安逸，總覺得自己可能不寫作更好。可還是在年終最后幾天，忍不住把這個故事寫完了。

到底還是喜歡寫作的。

《竹林中》里有很多我和老師的回憶。

布倉住持年齡設(shè)置與老師一致，“音鶴山巡查隊”亦有它的原型，只不過并不是去山里干預(yù)自殺的團(tuán)體?，F(xiàn)實中老師和他那群年齡都在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朋友們也有個巡查隊，我們經(jīng)常做的事是去海邊，在秋季漲潮之前，拿著個白色的電喇叭提醒海灘上的孩子們早點(diǎn)回家。檢查沿岸的船只韁繩是否牢固。

當(dāng)時的我十一歲，個子比現(xiàn)在還小，很多人猜我才七八歲。很瘦，顯得營養(yǎng)不良，我穿老師的舊T恤，肩膀總歪到一邊。仗著自己是外國人常常不說敬語，小小年紀(jì)也跟著老師“喂喂喂”的稱呼其他老人們。

當(dāng)時覺得一輩子都會這樣下去，就像布吉，他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永遠(yuǎn)留在久木寺。

人躺下去不過幾尺，我心不大。給過我溫暖的人，給過我溫暖的地方總想不顧一切留下。

人為什么要前行呢？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

但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還是希望，讀者從中獲得的是滿滿的正能量。

“くよくよしないで、困難はきっと去って行きますよ?！保ㄏ腴_點(diǎn)，困難都會過去的）

“あきらめないで！”（不要放棄?。?/p>

就像他活著時經(jīng)常說的那樣。

如果，閱讀這篇小說的你們，能在某個瞬間感受到溫暖。

作者就很高興了。

個體總是孤獨(dú)，但像我們這樣相信同伴力量的傻瓜還是很多的吧。

長い旅に凍えるなら、歌で暖めてあげるよ。

這是日語里我很喜歡的一個句子，送給你們。

若你在漫長旅途中感到寒冷，我會用歌聲來溫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