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對女店員解釋說,之所以會有警察興師動眾地找上門來,是因為那個胖男孩是警察的親戚,而女店員也充分表示了理解。然而,當她請求提前下班回家時,他還是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懷疑和恐懼。
走吧,走吧。他神色淡然地表示同意。
盡管這是個不錯的女孩,然而,人和人的相聚又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就像那個一直躺在醫(yī)院里的女人,就像那個只有兩根手指的男孩。
今天,他不愿,也無心再經(jīng)營咖啡吧。女店員走后,他就關(guān)閉店門,把打烊的牌子掛在了門外。來回踱了幾步之后,他雙手插兜,慢慢地走上樓梯。然而,只邁出幾步,他突然意識到樓上也是空無一人,那個只會依依呀呀的胖男孩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巨大的孤獨感突然襲來,漆黑的閣樓竟讓他有些望而卻步。他手扶欄桿,怔怔地看著那一片寂靜的所在,最后,緩緩地轉(zhuǎn)身,坐在了樓梯上。
終究,自己還是一個人。
該埋怨誰呢?此刻,他不想去回憶那個胖男孩,尤其是當他牽著男孩的手走向湯鍋的時候,男孩那毫無戒備的眼神。
他曾想過讓胖男孩“失蹤”,對于一個曾走失的智障兒童,再次走失并不是什么怪事。然而,他放棄了這個想法。畢竟,男孩只是威脅到他,并沒有傷害他。
而傷害了自己的那個家伙,不得不讓他從地下室的水池中重見天日。盡管警方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密室,然而,他不能讓自己再次冒險。
遺憾的是,他再沒有可供發(fā)泄怒火的玩具。
想到這里,他突然來了興趣,起身下樓,拿起一件外套后,又在吧臺下翻出一把小小的鐵鏟,走出了咖啡吧。
半小時后,他拎著一個被層層包裹的黑色塑料袋,擠過門前如潮的人群和攤販們,返回了咖啡吧。關(guān)上門,雜亂的喧囂聲和煙氣就被擋在了身后。同時,一股新鮮的泥土混合著腐敗落葉的味道在店堂里彌散開來。
他拎著塑料袋徑直上樓,把它扔進洗菜池里,打開水龍頭沖刷著。很快,那個塑料袋的表面就黑亮如新。他拿起一把剪刀,一邊耐心地剪開塑料袋,一邊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漸漸的,塑料袋里的東西露出了全貌。他滿意地看到,因為持續(xù)的低溫,那東西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
他把它從水池里提出來,擺在餐桌上,又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拉過一把椅子,靜靜地坐在它的對面。呷了一小口酒之后,他突然笑笑,舉杯向它致意。
“嗨,我都有點想你了?!?/p>
它毫無反應,只是端端正正地躺在餐桌上,用一雙半睜的眼睛,空洞而迷茫地回望著他。
兩個小時后,方木和米楠抵達Y市長途汽車站。和大多數(shù)中小城市一樣,Y市的長途汽車站嘈雜不堪,兜售食品、飲料和手機充值卡的聲音此起彼伏。車站東側(cè),停放著一排中巴車,售票員半掛在車外,捏著一沓零鈔大聲吆喝著。
在他們的吆喝聲中,方木依稀辨得“羅洋”二字,他停好車,向那排中巴車走去。
司機們很熱情,方木很快就弄清了發(fā)車時間和沿途各站點的情況。前往羅洋村的中巴車很多,最晚一班車是晚七點,八點左右抵達Y市長途汽車站,而Y市長途汽車站發(fā)往C市的末班車是晚九點。也就是說,如果江亞一早就出發(fā),一天之內(nèi)往返是可能的。
米楠對方木的推斷持懷疑態(tài)度,一個城市,四個縣城,下屬十幾個村落,江亞有可能在其中任何一個地點購買炸藥和延時電雷管,未必會選擇羅洋村。
方木的想法是,無論在哪里,爆炸物和起爆器材都是管制物品。在稍大些的縣城的確可以私下購買到上述物品,但是那樣做的風險也很大。而且,非法買賣爆炸物是刑事犯罪,如果不是熟人,賣家們不會輕易出手?!俺鞘兄狻币幌騿为氉靼?,通過中間人購買爆炸物的可能性很小。
羅洋村距離大角煤礦最近,那里天高皇帝遠,散落在村民手中的爆炸物也為數(shù)不少。在那里取得爆炸物,是相對最安全的。
米楠想了想,同意了。
吉普車開進羅洋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方木開著車在村子里草草轉(zhuǎn)了一圈,心中不免有些驚訝。這里雖說是個村落,但是從規(guī)模及繁華程度來看,不亞于一個小鎮(zhèn)。尤其是村中那條雙向四車道的柏油馬路,兩側(cè)店鋪林立,從超市到旅館,從按摩院到洗頭房,應有盡有。
煤礦,宛若深埋地底的黃金,給這個小村子帶來蓬勃的生機和財富。
趕了大半天的路,方木和米楠早已饑腸轆轆。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找個地方住下,填飽肚子再說。不料連去幾家旅館,個個爆滿。想必是因為此時恰逢煤炭購銷的旺季,小旅館們都被來自各地的采購員們占據(jù)一空。方木和米楠幾乎找遍了整個村子,最后才在一家又破又舊的小店里找到了落腳處。
說是小店,價格卻一點也不便宜,一個雙人標準間就要360元,更令人頭疼的是,只有這一個房間。方木正在猶豫,米楠就拍了板:“就住這里吧。”
房間里和小旅館的外觀一樣破舊,到處透出一股霉味。也許是靠近礦山的原因,從床單到地面上都是一層薄薄的黑灰。兩人相視苦笑一下,也只能將就了。
兩人稍稍休息了幾分鐘,就下樓吃飯。
小旅館里沒有餐廳,就餐只能到外面。好在這條街上的飯館不少,放眼望去,冠以某某大酒店的鋪面比比皆是。方木和米楠選了一家看起來相對干凈些的店面,點了幾個炒菜,邊吃邊研究下一步的行動。
這條街上有不少經(jīng)營爆破器材的小店,相信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并不具備經(jīng)營資質(zhì),在這種小店里,無需通過正當手續(xù)就可以購買到爆炸物。但是調(diào)查起來會非常困難,即使江亞真的在此地購買了炸藥和延時電雷管,賣家也不會承認。
正說著話,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跑進了小飯店,跟柜臺后面算賬的老板娘打了個招呼后,就扔下書包,一頭鉆進后廚。片刻,小男孩端著一大盤炒面,毛手毛腳地送到方木的桌子上。
不知道是因為燙手還是盤子太重,炒面放到桌上時,小半盤面條都灑了出來。老板娘見狀,立刻走過來罵道:“你娘個腿的,不能當心點?”
“沒事沒事?!泵组泵Υ驁A場,“燙到你沒有?”
小男孩唆唆手指,紅著臉搖頭。
“對不起啊?!笨腿藳]發(fā)作,老板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給你們換一盤吧?!?/p>
“不用了?!泵组衙鏃l挑回盤子里,“這是你兒子?”
“是啊?!崩习迥镆荒橋湴恋男θ?,“小學二年級了,班長?!?/p>
“真是個好孩子?!泵组Σ[瞇地摸著小男孩的頭,“這么小就幫家里干活了。”
“唉,沒辦法?!崩习迥锏拿嫔龅聛恚八职智澳暝诘V上出了事故,死了。就我們娘倆相依為命?!?/p>
米楠連連感嘆不容易,老板娘見米楠言語和善,心下大生好感,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聊起來。
扯了半天閑話,老板娘好奇地打量著方木和米楠,問道:“你們倆來做啥的?”
方木看看米楠,含含混混地反問道:“你看呢?”
“你倆不像來買煤的?!崩习迥镱H為肯定地說道,“那幫業(yè)務員我見多了,你們倆不像?!?/p>
方木想了想,低聲說道:“大姐,我們是來找人的。”
“找誰?”老板娘更驚訝了,“礦上的?”
“不是?!狈侥緶惤?,“你知不知道這里哪有賣炸藥的?”
“知道啊。”老板娘直起身子,沖窗外揚揚手,“那邊不就有好幾家么?”
“我指的是……不用手續(xù)的那種?!?/p>
“那我可不知道?!崩习迥镱D時警惕起來,隨即起身離座,說了句慢慢吃就回到柜臺后面了。
方木有些泄氣,匆匆吃完后就結(jié)賬離開了。走到街面上,他看看那些經(jīng)營爆炸物的店鋪,眉頭皺了起來。
米楠看出他的情緒,輕輕地笑了起來:“你太直接了,人家肯定以為我們是暗訪的記者?!?/p>
沒辦法,只能一家一家地問。方木的想法是,先試試能否不用手續(xù)就買到炸藥,如果可以,就拿出江亞的照片來詢問對方是否見過這個人。如果能取得江亞曾在此地購買爆炸物的人證當然最好,如果不能,查清他的身份也不失為一大收獲。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方木想象得那么順利。趁著天色未黑,方木和米楠先去附近的幾家商鋪打聽。賣家們倒是很熱情,待方木說明來意后,伸手就要公安機關(guān)的批文。一聽說沒有,腦袋都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方木不死心,拐彎抹角地提出愿意出高價,賣家們還是絲毫不肯讓步。方木最后拿出江亞的照片,對方更是連看都不看,邊說沒見過邊揮手趕他們走。
連碰了幾個釘子,太陽也遠遠地隱藏在大角山后了。眼見暮色越加深沉,沿街的爆破器材店紛紛關(guān)門打烊。飯館、按摩院、洗頭房和KTV卻熱鬧起來,街面上一下子出現(xiàn)了好多人,從衣著打扮上來看,既有采購煤炭的業(yè)務員,也有從礦上前來消遣的工頭,還有一些煤礦里的年輕工人。
街面上的男人居多,沿街的店鋪里則是女人為主。刺鼻的脂粉香氣一下子取代了煤灰,在這條街上彌散開來。在充滿原始欲望的人群中,方木和米楠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是很多男人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米楠,嘴臉中盡顯貪婪。方木就要忍無可忍的時候,米楠拉拉他,平靜地說道:“今天就到這吧,先回旅店?!?/p>
回去的路并不長,卻因為熙熙攘攘的人群耽誤了很長時間。路過那家飯館的時候,方木看到老板娘一邊滿臉堆笑地招呼客人,一邊大聲呵斥著流連在門口的兒子。小男孩正倚在門旁看幾個孩子玩遙控飛機,聽到母親的召喚,忙不迭地往店里跑,不時回頭看那架懸在半空的小直升飛機。
這喧鬧的時分讓方木在悵然的同時,竟有一絲小小的熟悉與喜悅。不錯,這就是生活本身。
充滿欲望,未知,生機勃勃。
推開那間所謂標準間的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地花花綠綠的紙片,估計是從門縫里塞進來的。有本地煤炭公司的廣告,也有上門提供“特殊服務”的名片。方木的心情很差,把它們踢到一邊就合衣躺在床上發(fā)愣。
米楠卻沒閑著,先用電水壺燒了一壺開水,泡上兩杯茶水之后,就拿著洗漱包進了衛(wèi)生間。嘩嘩的水聲讓方木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今晚,將和米楠共處一室。
他頓時慌了起來,急忙從床上坐起,拽過床頭的電話撥叫旅館總臺。連撥幾次,都是忙音。正要再撥時,米楠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出了衛(wèi)生間。
“你在干嗎?”
“我……”方木嘴上支吾著,人已經(jīng)向門口走去,“我去問問還有沒有空房?!?/p>
“別折騰了?!泵组衙泶钤谝伪成?,抬頭看看窗外,街面上依舊人來人往,嘈雜聲不絕于耳,“這個時候,不太可能有空房?!?/p>
方木搔搔腦袋:“要不,我去車里睡吧?!闭f罷,就去自己的背包里翻手機充電器和剃須刀。
米楠靜靜地看著手忙腳亂的方木,突然開口說道:“你是害怕我,還是嫌棄我?”
“我?”方木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怎么可能……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米楠卻不想聽他解釋,嗖地一下把毛巾甩過去,命令道:“快去洗洗,然后睡覺——看你一頭一臉的灰!”
方木接過毛巾,愣頭愣腦地站了幾秒鐘,乖乖地照做了。
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的時候,方木特意穿戴整齊,先是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個腦袋,看到米楠躺在靠窗的床上,全身都罩在被子里,手握電視遙控器正在換臺,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靠門的床邊,掀開被子鉆進去,躲在里面費力地脫衣服。
米楠只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xù)全神貫注地看電視。
冬季的衣服厚且多層,加上被子的覆蓋,方木只脫了外衣、長褲和襪子就累得夠嗆。他略喘口氣,繼續(xù)奮力對付毛衣和絨褲。本就破舊不堪的彈簧床墊更是吱呀作響,幾乎有了地動山搖的氣勢。
突然,另一張床上的米楠“噗嗤”一聲樂了。
方木正把毛衣掀到腦袋上,聽到米楠的笑聲,忽然覺得身上的力氣一松,就那么套著半件毛衣,也哈哈地笑起來。
兩張床,相隔不到一米,一對男女,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笑作一團。
待笑聲漸止,方木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索性從被子里探出上半身,三下兩下除去毛衣和絨褲。
米楠以手托腮,側(cè)身躺在被子里,靜靜地看著方木,嘴邊仍有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漸漸地,她的目光專注起來,似乎眼前這個男人值得百般揣摩。
“你愛她么?”冷不防地,米楠低聲問道。
方木一愣,本能地反問一句:“你說什么?”
“沒事?!泵组⒖剔D(zhuǎn)身,把被子蓋到肩膀,只把一頭黑發(fā)沖著方木。
方木看著她的背影,即使在厚厚的棉被覆蓋下,仍能看出玲瓏起伏。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說道:“那天的事,我得對你說聲抱歉。”
米楠的背影沉默不語,半晌,才有沉悶的聲音傳來:“你不必道歉,更不必替她道歉?!?/p>
“可是……”
“廖亞凡說得沒錯,在有些事上,我的確不如她。我曾經(jīng)走錯過路,這是我的命。一個殘缺的女人,本來就不應該奢望更多的?!?/p>
在那一瞬間,方木突然很想沖她吼一句:不是,不是這樣的!然而,他只是張張嘴,揮揮手,最后一拳砸在柔軟的棉被上,悄無聲息。
米楠的聲音繼續(xù)傳過來:“亞凡是個好女孩,好好對她,別辜負她——這是你的命。”
說罷,她就再不開口,一切重歸寂靜。
一夜無話。方木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天光大亮。他撐起身子,四下環(huán)視,這才發(fā)現(xiàn)米楠那張床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放在床頭。
他伸手去拿放在床頭柜上的衣服,突然看見一張紙條擺在上面,是米楠的字跡。
我在昨天的飯館里等你。
方木不敢耽擱,草草洗漱完畢之后就穿衣下樓。
大概因為是周末的緣故,街面上的人不多,飯館里也冷冷清清的。一進門,方木就看到了米楠。她正拉著那個小男孩的手聊著什么,小男孩的注意力卻不在米楠身上,雙眼熱切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大塑料盒子,在那里面,是一架嶄新的遙控直升飛機。
“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端著面條走過來,“這東西挺貴的,他要了好幾次,我都沒舍得給他買——得攢上大學的錢呢?!?/p>
“沒事,我一看見這孩子就喜歡上了?!泵组堰b控飛機遞給小男孩,他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把玩起來。
“這孩子,也不知道說聲謝謝。”
小男孩半是興奮半是羞澀地說了聲謝謝阿姨。米楠笑著摸摸他的頭,說道:“多好的孩子,快去玩吧?!?/p>
看著小男孩高高興興地拿著飛機跑出門去,米楠的臉上卻換了一副哀傷的表情,“我兒子和他差不多大,可惜,再也玩不了遙控飛機了。”
方木把一口面條嗆在喉嚨里,吃驚地看著米楠。
老板娘也很驚訝,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怎么了?”
米楠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老板娘,老板娘接過來一看,立刻小小地驚叫了一聲:“我的天啊,怎么傷成這樣?”
方木湊過去,那正是二寶的照片。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從手肘到手掌處包裹著的厚厚的白色紗布卻分外刺眼。
“炸的?!泵组难劬镉辛藴I光,“我們那邊有個小作坊,說穿了就是鞭炮黑加工點,我兒子去那邊玩,正好趕上一起事故,就……”
她說不下去了,低頭抽泣起來。
老板娘也聽得淚花閃動,伸手在米楠肩上輕拍著,連連安慰她。
方木也覺得心下黯然,倒不是為了配合米楠,只是想到二寶無辜的樣子就覺得難過。老板娘看在眼里,更加堅信這是一對遭遇不幸的夫妻,感同身受之余,言語間也更加關(guān)切:“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右手只剩下兩根手指了。”米楠不停地揩著眼角的淚水,“最可氣的是那個老板,死活不承認自己在鞭炮里加了炸藥,你想想,普通火藥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我和我老公這次來,就是要找到他買炸藥的證據(jù),無論如何,我也得為我的孩子討個公道!”
“老公”沉默不語,只是坐著悶悶地吸煙。
老板娘也是氣憤難當,陪著米楠掉了不少眼淚。
“大姐,你說我該怎么辦?查了一整天,什么也沒查到?!泵组f著,哭聲又起,“我怎么對得起我兒子,他這輩子就算完了。他也愛玩遙控飛機,可是現(xiàn)在,連拿筷子都費勁了……”
女人和女人之間,最容易在孩子的問題上找到共同語言。很快,米楠和老板娘之間就像姐妹一樣親密起來。老板娘更是向她列舉了這條街上所有出售炸藥的店鋪。在她的介紹下,方木這才知道,除了那些公開經(jīng)營爆破器材的店鋪之外,幾乎每家小店都私下里出售爆炸物。這在當?shù)?,已?jīng)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
“不用去那些大商店問,沒有用的。我見過不少做鞭炮的,他們需要的量都不多,又拿不出手續(xù),大商店不會搭理他們——去那些小店,只有他們敢賣?!崩习迥镎酒饋恚H為仗義地說道,“去吧,你就說是我何紅梅的妹妹,肯定好使?!?/p>
來到街面上,米楠擦擦眼淚,小聲問方木:“我拿二寶做幌子,你不會責怪我吧?”方木連忙搖頭說不會。米楠輕嘆口氣,說道,“我是真心疼那孩子,太遭罪了?!?/p>
雖然有了老板娘的指點,事情卻依然不順利。方木和米楠走遍了這條街上所有私下出售爆炸物的小店,卻沒有人對江亞留有印象。只有一家雜貨店的老板看著江亞的照片說面熟,問他此人購買了什么,老板卻支吾起來,最后吞吞吐吐地說好像是雷管。米楠偷偷地拿出手機錄音,讓老板再確認一下的時候,老板立刻警覺起來,對之前的話矢口否認,搬出老板娘何紅梅的名義也不管用了。
方木不死心,又帶著米楠把所有公開經(jīng)營爆破器材的商店走了一遍。結(jié)果還是一樣。賣家聽到何紅梅的名字,態(tài)度有所改觀,但是仍然沒有人指認江亞曾在店里購買過炸藥。
事已至此,結(jié)論無外乎兩個:一是這些店家沒有說實話;二是方木的推測是錯誤的,江亞并沒有在此地出現(xiàn)過。方木不免有些沮喪,如果在這里還查不到線索的話,到別處去查,無異于大海撈針。
米楠安慰方木說,她覺得剛才那家雜貨店的老板說的是實話,只不過怕惹禍上身才改口的。然而,即使事實如此,這也只能算是一條小小的線索,根本構(gòu)不成證據(jù)。
調(diào)查無功而返,時間也到了下午。方木和米楠一臉沮喪地回到那家飯館,老板娘立刻迎了上來,詢問情況。得知毫無結(jié)果后,老板娘也覺得有些難過,一邊為他們張羅飯菜,一邊想了想,對米楠說:“那個害你兒子的人長什么樣?我在這里好幾年了,如果他來我店里吃過飯,我應該會有印象?!?/p>
方木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tài),把江亞的照片遞了過去。
老板娘仔細看了一會,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在回憶什么:“這人……怎么看著有點眼熟呢?”
“哦?”方木一下子興奮起來,“他來你店里吃過飯?”
“不是。”老板娘猶豫了一下,起身離座,“你等等?!闭f罷,她就向后屋走去,幾分鐘之后,老板娘捧著一個相冊走了出來。
“你們看?!崩习迥飶南鄡岳锍槌鲆粡堈掌?,“他像不像這個人?”
那是一張集體照,幾十個孩子擠在一起,盯著鏡頭笑逐顏開,從他們胸前的紅領(lǐng)巾和背景來看,這應該是一張小學畢業(yè)照。
老板娘指的那個人在第二排左起第六位,留著平頭,眉頭微蹙,從面容來看,的確和江亞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是由于年代久遠,照片早已泛黃,那個孩子的臉也模糊不清,無法確認到底是不是江亞。
“還有別的么?”方木急切地問道,“關(guān)于這個人的照片。”
“有?!崩习迥镌谙鄡岳锓伊艘粫殖槌鲆粡堈掌?。
這是一張雙人照,從時間來看,應該是和那張畢業(yè)照同期拍攝的。照片上是兩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年紀,稍白胖些的攬住另一個男孩的肩膀,笑得很開心。而后者還是那副眉頭微蹙的樣子,身型略有佝僂,穿著明顯不合身的破舊衣服,眼神中除了抹不去的童稚,還有一絲警惕和憂郁。
“這個是我老公?!崩习迥镏钢莻€白胖些的男孩說道,“結(jié)婚后,他告訴我,這是他和好朋友在小學畢業(yè)時的留念。呵呵,他是個挺念舊的人……”
“你見過這個人么?”
“沒有?!崩习迥飺u搖頭,“我和我老公是在Y市打工的時候認識的,2004年才來到這里?!?/p>
“也就是說,這個人和你老公是小學同學?!狈侥鞠肓讼?,“他也是羅洋村的人?!?/p>
“應該是?!?/p>
“他的老家就在這里?”
“不是?!?/p>
“嗯?”方木有些驚訝,“這里不是羅洋村么?”
“是羅洋村,不過這里是新址,大角山發(fā)現(xiàn)煤礦后,這里才慢慢建立起來的?!崩习迥锬托牡亟忉尩?,“老村子在東邊,距離這里大概兩三里地,不過已經(jīng)沒什么人住了。2000年以后,大家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搬到這里了?!?/p>
方木立刻站了起來,對米楠說道:“走吧,去老村子看看?!?/p>
“別急,先吃飯。吃過飯我讓我兒子帶你們?nèi)??!崩习迥镛D(zhuǎn)身朝門外喊道,“江(姜)勇天,過來!”
方木突然心里一動,開口問道:“你老公姓江(姜)?”
“對啊?!?/p>
“哪個江(姜)?”
“江河湖海的江。”老板娘有些不解,“怎么了?”
“這里姓江的人多么?”
“不多,就我們一家?!?/p>
方木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是追問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被方木的表情嚇住了,囁嚅了半天才說道:“他叫江亞。”
老村子距離這里不遠,沿著主街開到盡頭,上了土道,再有幾分鐘車程就到了。方木遠遠地看著那一片低矮的平房,讓江勇天先下車。
“媽媽讓我送你們到村里的。”
“不用了,叔叔自己能找到。”方木拍拍男孩的頭,“天快黑了,你早點回去,要不你媽媽該擔心了?!?/p>
男孩惦記著店里的玩具飛機,沒有再堅持,跳下車就要走。米楠一把拉住他,往男孩的手里塞了五百元錢。
男孩連連搖頭,說媽媽不讓他要別人的東西。米楠摸摸他的臉,笑著說道:“我是阿姨啊,又不是別人。這是給你上大學的錢,好好學習,將來孝敬媽媽?!?/p>
男孩紅著臉接過錢,匆匆向米楠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跑了。
幾分鐘后,吉普車開進羅洋老村。方木看看手表,此時已是下午四點。
老村名副其實。從地勢上看,羅洋村位于大角山腳下的一片洼地中,看得出這里也曾人丁興旺,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上百間。不過,磚瓦房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屋宅都是土坯房。方木開著車在老村里轉(zhuǎn)了一圈,一個人也沒遇到。
仔細去看,幾乎家家戶戶的門上都是一把鐵鎖,有些已經(jīng)銹跡斑斑。門上所貼的春聯(lián)早已褪盡顏色,院子里也是雜草叢生,一片凋零破敗之相。
方木自言自語道:“這簡直是鬼村啊?!?/p>
米楠前后看看,言語中頗為無奈:“一個人都沒有——該從哪里查起呢?”
“別急?!狈侥居挚纯词直?,“再等一會?!?/p>
轉(zhuǎn)眼間,天色就暗沉下來。寂靜的村莊上空漂浮著從礦山吹來的煤灰,更有遮天蔽日的感覺??瓷先?,宛若起了一場大霧,那些破敗的老宅子靜靜地佇立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間,似乎到處都隱藏著秘密。然而,不遠處的羅洋新村里卻延續(xù)著前一日的熱鬧景象,各色霓虹招牌依次亮起,不時有嘈雜的聲音隱約傳來。
一個寂靜,一個喧囂。一個死氣沉沉,一個生機勃勃。同一個名字的村莊,卻似乎身處不同的時空。如同那些從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人們,在幾番輾轉(zhuǎn)中,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城市之光”,午夜夢回時,你可曾想起這個地方?
漸漸地,隨著夜幕降臨,老村里也顯露出一絲活泛的跡象,幾棟老宅子的上空升起裊裊炊煙。
方木把煙頭丟出車窗,抬手發(fā)動了吉普車,朝最近一棟升起炊煙的老宅子開去。
老宅子里只有一對老夫婦。老婦躺在堂屋中的一把木質(zhì)搖椅上,臉色蠟黃,雙眼緊閉,如果不是胸口略有起伏,方木幾乎認為她已經(jīng)沒了呼吸。老漢倒是還可以佝僂著行走,正在飯鍋里攪著面湯。方木連打了幾聲招呼,老漢只是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用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又繼續(xù)慢騰騰地攪和著那鍋面湯。方木還想再問,米楠就拉住了他的手,用手在自己耳邊比劃了幾下:“別費勁了,他聽不見,估計也糊涂了?!?/p>
正說著,老漢抬起右手,用手里的飯勺指指西側(cè)。既像指明方向,又是逐客令。
方木無奈,說了聲打擾了,就帶著米楠退了出來。
西側(cè)也是一棟帶著院落的老宅,屋頂冒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黑煙。方木在鐵門上敲了幾下,屋內(nèi)很快有人出來響應。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披著灰色羽絨服,邊走邊剔著牙:“找誰?。俊?/p>
“大爺,我是外地的。”方木擠出一個笑容,隔著鐵門遞過去一根香煙,“到這兒打聽點事?!?/p>
“買煤么?”老者接過香煙,看了一下牌子,夾在耳朵后面,“直接去礦上就行啊?!?/p>
“不是買煤?!狈侥居诌f過一根香煙,幫他點燃,指指剛才去過的老宅,“那里的老爺子讓我來的?!?/p>
“嗐,老六啊。問他也是白搭,他耳朵背,人早就糊涂了?!崩险叱橹鵁?,上下打量著方木,“你想打聽什么事兒?。俊?/p>
此時也沒必要隱瞞了,方木掏出警官證,簡單說明了來意。老者倒沒顯得緊張,拿著警官證查驗一番,抬手打開了鐵門,讓方木和米楠進屋細說。
老者一個人居住,屋里陳設(shè)簡單,還算干凈整齊。坐在炕頭上,方木先和老者閑聊了幾句。交談中,方木得知老者姓田,曾是羅洋村的村書記,喪偶獨居,有一個兒子在大角山開礦。老頭不習慣新村的生活環(huán)境,所以一直住在這里。
怪不得叫老六的老人讓他們來這里打聽。方木心里想,這老頭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原來當過村干部的。
“你們來這里有什么公干?”田書記彈彈煙灰,同時招呼米楠從一個笸籮里拿干棗吃。
方木想了想,問道:“田書記,你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那可長了?!崩先撕呛堑匦ζ饋?,“我就是在這兒出生的,今年六十八了,你算吧。”
“好?!狈侥締蔚吨比?,拿出江亞的照片,“你認識這個人么?”
“你等等啊?!碧飼浾页隼匣ㄧR戴上,拿著照片仔細端詳著,半晌,猶猶豫豫地說道,“看著眼熟,就是……就是想不起是誰。”
“那這張呢?”方木又把那張兩人合照遞過去,“這兩個人你認識么?”
老人只看了一眼,立刻說道:“這胖小子不是老江家的大小子么,叫什么來著,好像是個挺雅的名……”
“江亞?”
“對對對?!碧飼浥呐哪X門,“這是個好小子,人厚道,也孝順,可惜死得早?!彼钢搁T外,“和老六家的兒子一起死在礦里了?!?/p>
“另一個呢?”方木急切地問道,“您能認出來么?”
“這個……”老人皺起眉頭,大口吸著煙,手扶額角冥思苦想,“眼熟……是誰呢?”
“他也是你們村的,家里條件不好?!狈侥咎崾镜?,“和江亞是好朋友?!?/p>
“和江亞是好朋友……”田書記自言自語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來了,這是老茍家的小子啊?!?/p>
說罷,他又拿起另一張照片,端詳了幾眼之后肯定地說道,“就是這小子,沒錯,那股倔哄哄的勁兒,還沒變。”
“他叫什么?”方木立刻問道。
“嗐,這小子沒大號?!碧飼浶Φ?,“他爹姓茍,就這么一個兒子,整天狗蛋狗蛋的叫。我們也叫他狗蛋,連學校里的老師都這么叫他。就為這個,我記得他還跟老師干過仗,結(jié)果讓老師給收拾得夠嗆。”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換了一下眼神。這名字也忒寒磣了。
“這小子咋了?”田書記看看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兒了?”
“嗯,出了點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問道,“他家里還有人住在這里么?”
“早沒了?!碧飼浻帜闷鹨桓鶡燑c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p>
“自殺?”米楠吃驚地瞪大眼睛,“為什么?”
“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碧飼浺桓苯蚪驑返赖臉幼樱肮返八堑V上的工人,娶了他娘之后,有個五六年吧,就是懷不上。狗蛋他爹對外說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戲。戲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懷上了。狗蛋他爹樂壞了??墒呛⒆由聛硪院?,跟狗蛋他爹一點都不像,反倒像那個戲班子里演張生的戲子。大伙私下里都說這肯定是狗蛋他娘和戲子的種兒。狗蛋他爹心里也犯合計,回去把媳婦吊起來打。那老娘們就是不承認,死活都說這是狗蛋他爹的兒。”
“后來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田書記吐出一口煙,捏起一顆干棗在嘴里嚼著,“孩子都生出來了,狗蛋他爹只能養(yǎng)著??墒亲源蚰且院螅@娘倆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頓,五天大揍一頓。孩子都上小學了,連個名字都沒有。他爹說就叫狗蛋。大伙說,這是罵那個戲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種兒!狗蛋小學畢業(yè)那年,他娘實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婦沒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開春,就帶著狗蛋出去打工了。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沒回來?!?/p>
方木想了想,又問道:“他們?nèi)ツ睦锎蚬ち???/p>
“不知道?!碧飼洆u搖頭,“我們都沒看到他帶狗蛋走,還是江亞他爹告訴我的。說是狗蛋臨走之前特意和江亞告了個別,兩個小家伙還抱頭痛哭了一場。”
方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琢磨了一會,開口問道:“狗蛋家……您還記得在什么地方么?”
羅洋老村西北角,兩間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圍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蘋果樹,枝葉落盡、荒草瘋長的地面上隱約可見干癟發(fā)黑的落果。
方木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車里拿出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門外。鐵制院門已經(jīng)銹跡斑斑,搖搖欲墜,他托起門上的鐵鎖,擰亮手電筒查看一番后,對米楠說道:“鐵鎖上的灰塵有擦拭痕跡?!?/p>
米楠點點頭,取出一個塑料袋罩在鐵鎖上,只留下鎖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進兩條鎖臂中間,略一用力,銹蝕不堪的鐵鎖就應聲而開。
方木把罩著塑料袋的鐵鎖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氣,和米楠一前一后走進院子里。
院子不大,西側(cè)是一排用碎磚和木樁搭起的苞米倉,由于年久失修,已經(jīng)倒塌了大半。苞米倉旁邊是一個簡易旱廁,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磚和爛木頭。院子東側(cè)是一片小小的菜地,曾種植過什么已經(jīng)無從考證,溝壑幾乎被二十幾年間的腐敗落葉填滿。
院子中間是一條布滿雜草的紅磚甬路,盡頭就是那兩間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門前,看看木門上的鐵鎖,同樣的銹跡斑斑,同樣沒有灰塵。
有人曾回來過,還帶著二十幾年前的鑰匙。
如法炮制。木門很快也被打開,方木和米楠走進室內(nèi),用手電筒四下掃射著。此刻身處的地方應該是堂屋兼廚房,右側(cè)地面上有一個半人高的灶臺,一口幾乎朽爛的大鐵鍋擺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曠卻雜亂,早已辨不清顏色的破布和各類雜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積了厚厚一層灰土,明顯可以看出用掃帚之類的東西清掃過,之前的造訪者細心地清除了自己的足跡。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兩把鐵鎖,苦笑一下就丟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夠想到清除足跡,自然也就不會蠢到留下指紋。
了解到這一點,兩個人反而放開了手腳。提取不到任何痕跡,也就沒有保護現(xiàn)場的必要。他們掃視了一圈,決定先從東側(cè)房間查起。
這是典型的東北農(nóng)村臥室,南側(cè)是一鋪土炕,北側(cè)是倚墻而立的柜子,上面還擺著暖水瓶、茶杯、燭臺、酒瓶和半盒香煙,件件都落滿灰塵。墻上是幾個相框,有狗蛋的滿歲照,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的媽媽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齡不符的蒼老,一臉病容。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揚,眼神中是掩蓋不住的粗俗與無知,僵硬的神態(tài)中看不出溫情,更多的是屈辱和惱怒。坐在媽媽膝上的狗蛋則一臉天真無辜,眉眼間的確與其父毫無相像之處。
房間東側(cè)是幾個衣柜,方木拉開其中一個,刺鼻的霉味立刻撲面而來,柜子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濕沉重,糾結(jié)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質(zhì)地和顏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個骯臟的枕頭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壞的洞里露出發(fā)黑的糠皮。同樣潮濕破舊的褥子上遍布鼠糞,散發(fā)出惡臭的味道。一條勉強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亂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瘡百孔。
方木看了一圈,不由得心生疑竇:從房里的情況來看,完全不像出門打工的樣子,更像是一場倉皇逃亡。
而且,這間像房主臥室的房間里,為什么只有一個枕頭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側(cè)的房間。相對于東屋的凌亂不堪,這里雖然也是處處布滿灰塵,卻顯得整齊許多。
房內(nèi)陳設(shè)簡單,只有一個衣柜,一張寫字臺和一張木床。衣柜里的東西很少,同樣潮濕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幾件攤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長褲和一條紅領(lǐng)巾。寫字臺上則空空蕩蕩,抽屜里只有幾根鉛筆、破彈弓、石子和圓珠筆芯。木床上被褥皆在,雖然臟污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園,卻疊得整整齊齊,兩個枕頭放在床頭,上面還蓋著顏色褪盡的枕巾。
如果沒想錯的話,這里應該是狗蛋的房間。而且,他曾和母親長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細查看一圈,再沒發(fā)現(xiàn)多余的東西。這很讓人想不通:父子雙雙出門打工,狗蛋的個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帶走,狗蛋的父親卻幾乎連換洗衣服都沒帶,被褥甚至還保持著剛剛起床時的樣子。
難道,當初離開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個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輕輕地拉了一下自己:“你看?!?/p>
方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地面上仍留有被掃帚清掃過的痕跡,那些劃痕一直延伸到木床底下。
木床下有什么?
方木試著用手推推木床,感到并不沉重,于是招呼米楠合力把木床挪到了一邊。頓時,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顯露出來。方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只見幾個敞口木箱擺在地上,里面裝的都是一些日常雜物,例如舊書、棉皮鞋、廢舊自行車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里撥弄了半天,正感到失望,忽然發(fā)現(xiàn)木箱下面的水泥地上,灰塵有擦蹭的痕跡,似乎這些木箱被挪動過。
他伸手拽住一只木箱,用力拖動,同時用手電筒向木箱下面照去。
半扇木門赫然出現(xiàn)在地面上。
旁邊的米楠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呼,隨即就過來幫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個一米見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電筒光下。
木門上沒有鎖,只有一個銹成綠色的黃銅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彎下腰,拉住黃銅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門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吱呀聲豁然洞開。緊接著,一股嗆人的惡臭撲面而來。
方木吸吸鼻子,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用手電照了一下,腳下是一架銹跡斑斑的鐵梯。他把手電筒咬在嘴里,試探著一階階爬了下去。幾秒鐘后,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高兩米左右。中間是一大片空地,三面墻邊都是朽爛的木箱,上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油紙包。方木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撥開其中一個紙包,里面是一大盤導火索。他又撥開另一個,紙包幾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小堆透明塊狀的結(jié)晶體。
米楠隨后順著鐵梯走下地窖,看到方木站在那些木箱邊,也走過來查看:“這是什么?”
方木捏起一小塊結(jié)晶體,用手電筒反復照射著。結(jié)晶體在亮光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沒有明顯的味道。
方木看看導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聲說道:“可能是硝銨炸藥?!?/p>
米楠聽罷,立刻掏出一個塑料袋,接過方木手里的結(jié)晶體放了進去。
狗蛋的父親是礦工,家里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確在常理之中。難道“城市之光”使用的硝銨炸藥并不是在外面購得,而是自家的存貨?
這樣一來,“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自家地窖里取得炸藥,相對于在外購買而言,風險小了許多。
正想著,方木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光線一下子黯淡下來。他剛要回頭,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伸了過來,啪地一下關(guān)掉了他手中的電筒。地窖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在奇怪,那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別出聲?!泵组穆曇艏毼⒌秒y以聽清,伴隨著竭力壓抑的急促呼吸,“地窖里有人?!?/p>
方木的頭發(fā)一下子豎了起來,他本能地縮緊身體,手里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時盡力睜大雙眼,眼前卻依然是木箱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的殘像。
“在哪里?”好不容易適應了眼前的黑暗,方木湊到米楠耳邊,輕聲問道。
“我們的正前方?!北M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發(fā)抖,“十二點鐘方向。”
方木不再開口,竭力屏住呼吸,直直地盯著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腦子里卻在不停地運轉(zhuǎn)著。
剛才他們進入老宅的時候,門被上鎖,窗戶緊閉,這個人是怎么進來的?而且,從室內(nèi)的痕跡來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進入的跡象。難道他是憑空出現(xiàn)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靜,同時在米楠的手上輕輕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呼吸也平復下來。方木豎起耳朵,竭力捕捉著空氣里的每一絲聲響。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氣息外,小小的地窖里再無第三個人的呼吸聲。
沒有呼吸的人?
盡管現(xiàn)在最好的選擇就是按兵不動,等對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卻沒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湊到米楠耳邊,輕聲說道:“五秒鐘后,打亮手電筒?!泵组谒稚习戳税?,表示聽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無聲息地向斜前方爬過去,邊爬邊在心里默念著,數(shù)到五的時候,他已經(jīng)爬出去兩米多遠,距離對方大概有一米半的距離。
此時,左側(cè)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躍而起,手中揮起撬杠,舉到半空,整個人卻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舊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木箱。不過,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方木還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后面,露出一雙人腿。
只不過,那雙人腿上的布片已經(jīng)幾乎腐敗殆盡,黃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見。
米楠也看清了那雙腿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言語間是掩飾不住的驚訝:“怎么……是個死人?”
方木打亮手電筒,走到木箱邊,被掩蓋在后面的尸體露出了全貌。
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骨,尸長約170cm,仰面,頭北腳南,已呈白骨化。尸骨表面還覆蓋著少許尚未完全腐敗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紅色的棉質(zhì)內(nèi)衣和藍色秋褲。尸骨下方是軟組織液化后留下的干涸痕跡,越走近,惡臭的氣味越發(fā)明顯。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湊近尸體仔細觀察著。尸骨表面沒有明顯外傷,頭骨卻損傷嚴重,前額處有一大塊塌陷,下頜骨掉落在一旁。左側(cè)眉骨幾乎粉碎,兩只眼窩似乎一開一閉,仿佛在做著鬼臉,看上去非常詭異。
米楠看看散落在尸骨旁邊的碎骨和牙齒,并沒有和那些已經(jīng)干涸的液化軟組織粘連在一起。不由得皺皺眉頭。
“這些……似乎是死后才形成的。”
“嗯?!狈侥居们烁茌p輕撥動頭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隨著方木的動作,尸骨似乎很不情愿地轉(zhuǎn)過頭來,頭骨左后方,骨折線呈放射狀,斷骨的茬口呈暗黃色,中間一大片明顯的凹陷顯露無遺??磥?,這才是他的致命傷。
方木看看四周,再沒發(fā)現(xiàn)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從死者的穿著來看,應該是死后被移至地窖內(nèi)的,而且距離致其死地的第一現(xiàn)場不會太遠。
方木抬頭看看地窖出口。剛才,在東側(cè)房間里,他一直猜想當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門,而是只有狗蛋一個人。眼前這具尸骨再次堅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斷沒錯的話,這具尸骨正是狗蛋的父親。
而當年下手殺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這樣一副景象:年幼的狗蛋滿眼淚水,一手捂著指印明顯的臉頰,死死盯著一搖三晃的父親。后者只穿著內(nèi)衣,把酒瓶隨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煙,點燃,剛吸了一口,就聽到腦后呼嘯而至的風聲。
地窖的鐵梯上,父親的尸體軟綿綿地跌落下來,癱在地面上一動不動。氣喘吁吁的狗蛋隨后拾階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階鐵梯上喘了半天,然后,費力地拖起父親的手臂向墻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經(jīng)重返西側(cè)房間,把書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劃拉到一個大大的編織袋內(nèi),又從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進去。在室內(nèi)環(huán)視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編織袋,鎖好門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站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遠處,一棟土坯房上冒著炊煙,隱約可見溫暖的燈光,他回頭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戶,眼中再次盈滿淚水。他把編織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燈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這間地窖里。此時,他已經(jīng)變得高大、強壯、冷靜。他輕車熟路地劈開那些木箱,細細挑選著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當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靜靜地喘著氣。呼吸稍稍平復后,他把目光投向墻角那具靜臥的骨架。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父親的遺骸和靈魂都被牢牢地鎖在這個地窖里,此刻,也許他正在某個角落里無比怨毒地看著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不,我不害怕。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不曾怕過你。如今你只剩下一堆輕飄飄的骨架,我更不會怕你。
他站起身來,走到那堆尸骨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二十多年的時光仿佛凝縮在這一刻,父親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只是那曾給自己和母親帶來無盡痛苦的強壯身體已經(jīng)幾乎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攤散發(fā)著惡臭的干涸液體。他看著那黑洞洞的眼窩和大張的下頜骨,突然舉起手里的斧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方木和米楠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確認再無有價值的線索后,兩個人先后爬上鐵梯,又把木床推回原位。
站在院子里,兩個人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大口呼吸著戶外的空氣。稍稍休整之后,米楠問方木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方木略略思考了一下,決定還是帶著現(xiàn)有物證先回C市,老宅和尸體暫時擱置。第一,方木和米楠入宅搜索并沒有合法手續(xù),目前的情況仍不能把嫌疑目標鎖定在江亞身上。雖然方木相信老書記和何紅梅的回憶是準確的,但是,僅依靠兩張相距二十一年的照片,難以確認當年的狗蛋和“城市之光”是一個人。如果仔細搜索,也許可以從老宅里找到頭發(fā)之類的物證,然而,經(jīng)歷了二十一年之后,這些物證仍然可以和江亞的DNA做同一認定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即使老宅里的尸骨真的是狗蛋的父親本人,也很難在二十一年之后立案偵查。因為當年狗蛋殺父之事并沒有人知曉,更談不上被公安機關(guān)立案。而故意殺人罪的追訴時效是二十年,超過這個時效之后,即使發(fā)現(xiàn)案件,也失去了追訴的可能,除非得到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批準。拋卻手續(xù)的繁瑣冗長,當?shù)毓矙C關(guān)即使立案,偵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與其被這些旁枝末節(jié)干擾注意力,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城市之光”在C市犯下的數(shù)起大案中。
方木看看手表,此時已是夜里九點一刻,如果現(xiàn)在動身,午夜之前,應該還來得及趕回C市。
吉普車駛上公路,十幾分鐘后,方木看看后視鏡,無論是寂靜的羅洋老村,還是喧鬧的羅洋新村,都看不到了。
米楠一直在副駕駛位置上忙活著,先是仔細整理了在羅洋村提取到的物證,分別裝好后,又仔細地標注了編碼,注明提取時間和地點。最后,她打開一個小記事本,一筆一畫地寫著。
“寫什么呢?”
“工作日記?!泵组^也不抬地向前指指,“專心開車?!?/p>
方木笑笑,不再開口。
不知為什么,他很樂于聽從米楠的安排。幾年來,身邊共事的搭檔換了一個又一個。老邢睿智深沉、邰偉果斷勇敢、鄭霖暴躁沖動,肖望聰敏機靈,卻也人鬼莫辨。米楠和他們不同,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細膩、冷靜,也有男人一樣的堅強和耐力。這次到羅洋村調(diào)查,如果不是米楠隨機應變,也不會這么快就取得進展。
想到這次調(diào)查,方木把目光投向面前不斷延伸的公路。近兩百公里之外,是正處于多事之冬的C市。此刻,那里應該已是一片燈火通明了吧。不知道那縷強光,正在放出光芒,還是在角落里隱忍不發(fā)?
事已至此,方木真的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俺鞘兄狻??江亞?還是狗蛋?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從降生起就帶著一個恥辱的名字。親手弒父后,背井離鄉(xiāng)的他選擇了用最好的朋友的名字。是對往昔依舊抱有留戀,還是一直對朋友有一個響亮的大號感到羨慕?
方木對他的了解僅限于15歲之前和36歲之后,在中間的21年中,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以至于讓他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他為什么自詡為光,為什么要甘冒風險去懲罰那些所謂的“惡行”?為什么在對無冤無仇的人痛下殺手的同時,對一個流浪的智障兒童存有一絲善心?
在他身上有太多的問號,這讓方木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一切。
正想著,方木突然意識到身邊的米楠已經(jīng)停筆了。他轉(zhuǎn)過頭,看到米楠手扶著額角,半靠在副駕駛座上,雙眼微閉,臉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
“車晃得厲害,眼睛花了。”米楠睜開眼睛,勉強沖他笑笑,“有點頭暈。”
方木急忙放慢車速,吩咐米楠去背包里找點水喝。米楠翻了半天,別說水了,一點可吃的東西都沒有。方木這才意識到,兩個人自從中午吃了半碗面條之后,至今水米未進。
“再堅持一下?!狈侥緷M懷歉意地說,“到下一個服務區(qū),咱倆弄點吃的?!?/p>
米楠嗯了一聲,就繼續(xù)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yǎng)神。
半小時后,右前方隱隱出現(xiàn)一片燈火。服務區(qū)到了。
這是個小服務區(qū),只有旅店、超市和公廁。
深夜。服務區(qū)的超市。兩個男女,并肩站在窗邊,面前是兩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外面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頎長、神秘,中間毫無罅隙。
米楠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影子。“她”足足矮了“他”半頭,能依稀看出鵝蛋臉的輪廓和腦后馬尾辮的形狀。而“他”則顯得高大、沉默,肩膀?qū)捄瘛?/p>
米楠悄悄地后退了半步。窗外的兩個影子卻毫無變化,依舊“親密”地貼在一起。
她微微歪過頭去,馬尾辮也隨之垂落到肩膀上。窗外的“她”復制了米楠的動作,看上去,似乎正甜蜜地依偎在“他”的肩頭。
方木正把火腿腸掰成小塊放進面桶里,隨口問米楠:“要不要再來點榨菜?”
“哦?”米楠嚇了一跳,急忙把頭擺正,“隨便吧。”
方木嗯了一聲就繼續(xù)手上的動作,米楠看著他,忍不住又把頭歪了過去。
窗外的影子又惟妙惟肖地依偎在一起。
他的身體一定既結(jié)實,又溫暖,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吧。
米楠微閉上眼睛,似乎真的靠在一個堅實的肩膀上,攬住一個厚實的腰身。
超市老板睜大惺忪的睡眼,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奇怪的女孩。
所有的愛情都是卑微的,在你向他敞開心扉的時候,就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投降。這本就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而你,偏偏在塵埃中,內(nèi)心充滿喜悅。
愿此刻永駐。
愿你永不知曉。
深夜。C市公安局物證保管室的值班民警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把煙頭摁熄在手邊的煙灰缸里。他看看地上幾大箱麻古丸和成堆的制毒工具,小聲罵了一句。
禁毒支隊這幫孫子,破了案就知道出去喝酒慶功,也不來搭把手。
他草草填寫了幾張標簽,挨個貼在箱子上,然后費力地搬起一個,朝那些成排的物證架走去。
另一個年長些的值班民警站在鐵架前,一邊抬頭默數(shù)著數(shù)量,一邊在手上的記事本上寫寫畫畫??粗嵬嵝毙钡匕嶂渥幼哌^來,不由得笑道:“還有多少?”
“不少呢?!彼麤]好氣地說道,重重地把箱子扔在年長者的腳下。
“呵呵?!蹦觊L者踢踢箱子,“這幫小子立功了。”
“跟咱們有個鳥關(guān)系。”值班民警撇撇嘴,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也不給咱哥倆漲工資?!?/p>
說罷,他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剛邁出幾步,耳中就傳來一陣細微的“叮當”聲。
“嗯?”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年長者同樣迷惑不解地看著自己,“什么聲音?”
“好像是短信提示音。”他想了想,肯定地說道:“諾基亞的,沒錯,我老婆的手機就是這個聲兒。”
“不是我的。”年長者急忙分辯道,“我的是飛利浦的?!?/p>
值班民警皺皺眉頭,循聲向一排鐵架走去,邊走邊嘀咕:“有人把手機落這兒了?”
正說著,“叮當”聲再次響起。這次他判明了方向,疾步走到那排鐵架前。只見一個塑料袋里封裝的手機屏幕正發(fā)出模糊的白色光芒,他湊近袋子,看到屏幕上顯示出:一條新消息。
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去看物證袋上的標簽。
大柳村爆炸案。任川。手機一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把在羅洋村提取到的物證送到鑒定科,一是鑒定導火索和胡老太家提取到的是否能做同一認定;二是鑒定那些白色結(jié)晶體是否為硝銨炸藥。最后,方木把“江亞”的單人照和雙人合照送到了人像組,委托他們鑒別是否為同一人。
送檢完畢,方木看看手表,正是上午九點。他想了想,出門直奔市人民醫(yī)院而去。
此刻,他非常想見到江亞。
住院部二樓走廊里一片喧囂,一個二十幾歲,身著病號服的男子被一群護士和保安圍在中間,正在激烈地分辯著什么。保安試圖去搶他手里的微型攝像機,他拼命閃躲著,最后干脆把攝像機塞進病號服里,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醫(yī)務臺里,那個南姓護士一邊抹眼淚,一邊恨恨地看著那個年輕男子。方木無心打聽個中緣由,繞過看熱鬧的人群,直接推開了219病房的門。
果真,江亞正坐在魏巍的床邊,耐心地講解著正在播映的一部電視劇??吹椒侥?,江亞并沒有太多驚訝的表現(xiàn),只是微笑著站起來,招呼方木坐下。
“二寶怎么樣了?”江亞倒了一杯水遞給方木,低聲問道。
方木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慢慢說道:“二寶正在恢復之中,肯定會留下疤痕。我會轉(zhuǎn)達你的關(guān)心,不過,我該對他說,這是來自江亞叔叔?”他頓了一下,“還是狗蛋叔叔呢?”
江亞愣住了,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搖頭笑笑,對方木的問話不置可否。
“所以,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叫你狗蛋……”方木留意著江亞的面部表情,“還是繼續(xù)用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的名字稱呼你。”
在那一瞬間,方木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亞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和悲傷,然而,他很快扭過頭去,起身在病房里踱了幾步,最后靠在窗臺上,雙手抱肩,指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因為緊繃泛出白色。
“你想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江亞沒有回答,而是靜靜地盯著方木,眼神中卻是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狂熱。
方木不再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
足足兩分鐘之后,江亞突然笑笑,開口說道:“方警官,想聽一個故事么?”
方木點點頭。江亞卻沒繼續(xù)說下去,而是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從衣袋里掏出手機,當著他的面拆下電池,又把衣服掀起來給他看:“我沒帶任何錄音設(shè)備,你放心?!?/p>
“好?!苯瓉喰π?,“首先我要聲明的是,這只是一個故事,它可能是我聽來的,也可能是我在書上看到的,總之,它與我無關(guān)。它的出處也不重要,明白么?”
方木點點頭。
“再有,請你不要吸煙?!苯瓉喼钢冈诖采铣了奈何。皶绊懙剿??!?/p>
有一個男孩,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里。從他記事起,就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個那么難聽的名字,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個壓根不愛自己的父親。每次當他看到別的孩子騎在父親脖子上玩耍,都想在自己的父親身邊獲得同樣的關(guān)愛。然而,他得到的永遠是厭惡的眼神和粗暴的推搡。等他慢慢長大了,漸漸通過村里人的風言風語,了解到這樣一個事實:也許他并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這對一個孩子意味著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去,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姓什么。于是,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很多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做的活兒他都搶著做。因為他知道,自己吃的每一碗飯,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來自于那個不是父親的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是這么想的,他需要一個名義上的兒子來撐門面,延續(xù)香火,更想掩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的事實。然而,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沒有意義的,畢竟,這個兒子身上所流的血不是自己的。于是,他很矛盾,一邊不情愿地供養(yǎng)兒子,一邊殘酷地折磨他。用一個難聽的名字羞辱他,也羞辱那個給他帶了綠帽的人。
好在那男孩有一個始終愛他的母親。在那艱難的十幾年中,母親處心積慮地保護著男孩,甚至在他成年后仍然和他同居一室。然而,那個所謂的父親不甘心就這樣放過母親。很多個夜晚,這個醉醺醺的男人都會踢開母子的臥室,粗暴地按倒母親強暴她。母親會掙扎著懇求他讓男孩回避一下。男人會把孩子塞進床底,勒令他鉆進床底的地窖里不許出聲。有幾次,當男孩哭著爬進地窖的時候,能清楚地看見在床邊有兩條不斷聳動的粗壯的腿,聽到床板的吱呀聲和母親痛苦的呻吟聲。那木床晃動得非常厲害,在那一刻,男孩的全部世界就是黑洞洞的床底,而這個世界,似乎隨時都會坍塌。
漸漸的,男孩越來越喜歡在地窖里獨處。這里看不到父親陰沉沉的面容,也聽不到他的罵聲和母親被強暴時令人恥辱的聲響。這里是安靜的,安全的,能讓男孩在苦不堪言的生活中找到暫時的避難所。
男孩一度以為自己找不到未來,然而,這個未來還是猝不及防地來了。小學畢業(yè)后,母親懇求那個男人讓孩子繼續(xù)讀書。男人認為自己供到他小學畢業(yè),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情了,堅持讓孩子輟學去礦山干活。夫妻倆爆發(fā)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男孩躲進了地窖。他不知道,母親為了能讓自己繼續(xù)求學,不惜以死相逼。而當她跳進井里的時候,那個男人既沒有阻攔,也沒有施救。當男孩從地窖里爬出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母親死了,男孩卻沒有得到繼續(xù)上學的機會。在這個家里,他失去了最后一個可以庇護他的人。于是,他整日呆在地窖里,不肯和那個男人見面。有一天,那個喝醉的男人沖進地窖里,痛打了他一頓,然后勒令他去劈柴,生火做飯,他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再供養(yǎng)一個野種。想在這個家里繼續(xù)生活下去,就必須像狗一樣伺候他。
于是……
他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逃了出來。臨走前,只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告了別。隨后,他買了一張去省城的車票,這是他所知道的最遠的地方。在省城,他睡過馬路,撿過垃圾,賣過血,去建筑工地當過小工,也曾為了一碗剩飯和乞丐們打得頭破血流。然而,他活了下來,并且慢慢長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拒絕再沿用那個令人感到恥辱的名字。所以,當他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向雇主報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那是個響亮的名字,有明確的姓氏。尤其當他拿到印著那個姓名的身份證的時候,他高興得發(fā)狂。他終于不再是一個虛假的存在,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就好像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突然擁有了實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他把那個身份證視作至寶,日夜揣在身上。就連睡覺時,也把它壓在枕頭下面,生怕它和眼前踏實的生活一樣突然消失。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江亞的目光溫和,“他依然希望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p>
“好的。江亞。”方木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名字陌生起來,“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他后來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
江亞笑起來。
“因為有人對他說,他做得沒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無緣無故地傷害另一個人?!苯瓉喌男θ轁u漸收斂,“就像出生這件事,他完全無能為力。然而,為什么要讓他承擔那么多苦難呢?所以,他有權(quán)力報復?!?/p>
“可是,那些人的行為需要用生命去付出代價么?”方木忍不住說道,“有些甚至連‘惡行’都算不上!”
“什么叫惡行?”江亞立刻反問道,“非得殺人放火么?一個鄙夷的眼神,一句粗暴的呵斥,一拳,一腳,你管這叫什么?無心之失?你考慮過受害者的感受么?你沒有。因為你不曾領(lǐng)受過這些!受害者有多痛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所以,他就……”方木瞇起眼睛,斟酌著詞句,“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這才公平。”江亞笑了,“你強加給別人的,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你才會知道,什么叫悔不當初?!?/p>
“可是他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后悔了?!狈侥就蝗幌氲饺未?,手漸漸攥成拳頭。
江亞注意到方木的動作,突然走過來,幾乎和方木頭挨著頭。
“方警官,你有沒有過這樣一種沖動?”他盯著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非常非常想殺掉某個人?”
方木毫不退縮地回望著他,幾秒鐘后,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p>
“你說謊?!苯瓉喼逼鹕韥?,居高臨下地看著方木,“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p>
“因為那些人壓根就不必去死!”
“他們也這么想,換句話說,大多數(shù)人都這么想?!苯瓉喬岣吡苏Z調(diào),“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他們才心安理得,恣意妄為!”
他突然高舉雙手,演戲一般喊起來,“我沒怎么樣啊,我只是小小地傷害了他們,我不是有意的,所以我應該得到寬恕和諒解?!?/p>
“應該么?不,不應該?!笨鋸埖谋砬樗查g消失,江亞的臉上又恢復成劊子手般的冷漠,“他不喜歡,他覺得,這不公平?!?/p>
方木看著這個時而癲狂,時而冷靜的人,心下極度愕然。
江亞慢慢走到窗邊,掀起一角窗簾向外看著。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段,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一派喧鬧繁華的景象。
“知道么?他喜歡這個城市?!苯瓉嗇p輕地說道,“它給了他新的生命,新的生活,給了他心愛的女人和安寧穩(wěn)定的感覺。所以,他希望這里一切安好。所以,他希望眾生平等。所以,他希望人人善待他人。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清除這個城市中的一切污穢——即使那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灰塵。”
江亞轉(zhuǎn)過身來,面帶微笑看著方木,“而且,你不得不承認,這個城市需要他,需要一縷光?!?/p>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你的故事講完了?”
江亞微微點頭。
“好吧。”方木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記住,無論如何,我都會讓這縷光熄滅?!?/p>
說罷,他就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江亞就在身后“喂”了一聲:“方警官,你還沒告訴我,他最好的朋友是怎么死的?”
方木回過頭,江亞神色悲戚地看著自己,眼眶中隱約有淚光閃動,和剛才已然判若兩人。
“礦難?!?/p>
方木只是簡單地吐出兩個字,就拉開門走了。
回去的路上,方木久久難以平靜,江亞的“故事”,已經(jīng)驗證了自己的猜想。他就是“城市之光”。這一切來得太過容易,也太過突然,竟讓方木開始懷疑這個結(jié)論的真實性。
毫無疑問,江亞是方木所遇到過的最強悍的對手。他幾乎已經(jīng)承認了一切,卻依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將其繩之于法。對此,江亞早已了然于心,否則,他也不會用那種近乎挑釁的方式對方木公開自己的身份。
怎么辦?耐心地等他再次犯案,然后尋找證據(jù)?
警方雖然沒有掌握確鑿證據(jù),但肯定會對他高度關(guān)注。他在短期內(nèi)再次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再說,下一個被害人是誰?是銷售有毒食品的奸商,野蠻執(zhí)法的城管,還是不負責任的醫(yī)生?
這都不是問題的焦點,方木最擔憂的是,還有人愿意追捕“城市之光”么?
這個城市需要他,需要一縷光。
方木不得不承認,在他和江亞交談的過程中,至少有那么一瞬間,他是認同江亞的。
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人,在其或漫長或短暫的生命中,多少都受過他人的惡行相待。其中相當一部分惡行,僅能通過道德加以苛責。彼時彼地,法律顯得既蒼白又無力。我們也許會同情,會憤怒,但不會想到去擊殺那些原本與我們無關(guān)的作惡者。別人的苦難,終究是別人的,我們的克制,多半源自于不曾感同身受。然而,一旦有人這么做了,我們的內(nèi)心卻難免會感到快慰。民眾如是,警察亦如是。
偵辦“城市之光”系列殺人案中,維系警方行動力的,多半出自一種職業(yè)本能。被害人著實可恨,殺手在替天行道。即使在警方內(nèi)部,這樣的聲音還少么?
方木看看車窗之外,冬日里艷陽高照,人聲不絕于耳。即將到來的公歷新年讓這個城市處處盈滿了祥和喜悅的氛圍。無論是男是女,是老人還是幼童,個個面色平靜,內(nèi)心安寧,那些臉龐宛若到處掛起的大紅燈籠一樣光彩照人。
難道守護這些良辰美景的,不是法律秩序,而是因果報應;不是人人自省,寬容相待,而是以牙還牙的殘忍殺戮么?
那縷強光,要讓它熄滅么?
把車停在公安廳停車場,方木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完全沒注意到身后那輛帕薩特車上跳下來的人。
“你小子,丟了魂了?”
方木吃了一驚,循聲望去,看見邰偉捏著一個檔案袋走過來。
“是你啊,干嗎來了?”
邰偉笑嘻嘻地用檔案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來查失蹤人口,我們那個區(qū)發(fā)現(xiàn)一具無頭男尸?!?/p>
“這點小事也需要副局出馬?”方木笑著說,“你們局的外勤是干什么吃的?”
“嗐,哥們還真不是當官的材料?!臂ё》侥镜募绨颍斑@一個月給我閑的,都快長毛了。好不容易來了個大案子,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哈哈,瞅你那點出息?!狈侥竞哇プ哌M公安廳大樓,“案子進展到什么程度了?”
“查找尸源呢?!臂ヅ呐氖掷锏臋n案袋,“這尸體有點意思,法醫(yī)說至少在福爾馬林溶液里浸泡了五個月以上。”
“哦?”方木有些驚訝,“會不會是哪個醫(yī)學院把標本扔出來了?”
“不像?!臂u搖頭,“尸體表面損毀得很厲害,懷疑在死后被反復鞭打過?!?/p>
“鞭尸?”方木瞪大了眼睛,“這得多大的仇啊?”
“是啊,所以我說這案子有意思。對了,檔案室在幾樓?”
“六樓。”方木指指樓層指示牌,“幾個月前我剛查過失蹤人口,也許我可以幫你……”
說到這里,方木突然停住了,腦海里迅速浮現(xiàn)出另一件事。
調(diào)查第47中學殺人案的時候,方木曾查閱過省內(nèi)未了結(jié)的刑事案件,試圖尋找與本案相似的案例。雖然當時沒有獲得有價值的線索,但是方木依稀記得最后、也是最新的一起失蹤案件的當事人是市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
那個醫(yī)生,會不會就是導致魏巍變成植物人的主治醫(yī)生呢?
江亞是個報復心極強的人,就像他說的,他不能容忍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傷害另一個人。如果那個醫(yī)生曾因醫(yī)療事故導致魏巍昏迷至今,他很可能會對醫(yī)生采取報復行為。殺人之后再鞭尸,倒是很符合江亞這種極端的性格。
“尸體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12月1號,在儷通河里?!臂ズ闷娴乜粗侥?,“怎么了?”
日期也對得上。把一具尸體留存這么長時間,并且反復鞭尸,肯定是隱藏在一個非常私密的場所。當時江亞已經(jīng)意識到二寶的掌印留在了筆記本電腦上,也預感到警方會很快介入,并且搜查他的住宅。如果他曾把那具尸體藏在自己家里,就不得不拋尸滅跡。
“市人民醫(yī)院曾經(jīng)有一名男醫(yī)生失蹤,你看看是否符合無頭尸體的特征?!狈侥撅w快地說道,“另外,你去市人民醫(yī)院查查,失蹤的男醫(yī)生是不是一個叫魏巍的患者的主治醫(yī)生?!?/p>
“我怎么越聽越糊涂呢?”邰偉皺皺眉頭,“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方木剛要解釋,衣袋里的手機就響起來。他對邰偉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摸出電話一看,是楊學武。
“在哪兒呢?”
“在廳里?!狈侥韭牭綏顚W武焦急的聲音,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有新情況?”
“嗯?!睏顚W武直截了當?shù)卣f道,“昨天,物證室的同事發(fā)現(xiàn)任川的手機里接到一條短信?!?/p>
“短信?”方木吃了一驚,“什么內(nèi)容?”
“一串編碼。”楊學武頓了一下,“和我們之前發(fā)現(xiàn)的編碼非常相似?!?/p>
方木立刻問道:“是什么?”
“XCXJ021009822。”
“XCXJ021009822?!狈侥局貜土艘槐椋杆偬统鲇浭卤居浟讼聛?,“我馬上回去?!?/p>
掛斷電話,方木對邰偉說道,“抱歉了,我有點急事,你先按我說的去查查看,回頭我再跟你解釋?!?/p>
邰偉卻沒有接茬,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嘴里輕輕念叨著。
“XCXJ021009822……”他皺著眉頭,似乎在記憶中拼命搜索著什么東西,見方木要走,急忙一把拉住了他,“你等我一下?!?/p>
說罷,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和對方聊了幾句,反復確定了某件事情之后,又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方木等得不耐煩,邊掏車鑰匙邊說道:“你到底有沒有事啊,沒事我可走了?!?/p>
邰偉看看方木,又看看四周,低聲說道:“方木,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組編碼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方木大為驚訝:“老兄,你一定要知道么?”
“一定要知道。”邰偉的語氣斬釘截鐵,“告訴我?!?/p>
方木想了想,雖然這涉及刑事秘密,但是告訴邰偉也無妨。邰偉不至于業(yè)余到泄密,沒準還能提供點偵破思路。于是,他就把在“城市之光”系列殺人案中發(fā)現(xiàn)幾組怪異編碼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邰偉。
邰偉聽完之后,立刻問道:“除了這組,其他的編碼是什么?”
方木回憶了一下,又把其他三組編碼一一復述出來。
邰偉聽完,卻不再說話,而是愣愣地看著方木。眼神中,既有震驚,更有深深的悲憫。
方木被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兄弟,為什么又是這樣?”邰偉呼出一口氣,右手重重地抓住方木的肩膀,“這些殺人案,是沖你來的。”
下期預告(總第101期不見不散?。?/p>
那幾組編碼昭示,這一連串兇殺案竟是沖著方木而去!種種線索表明,米楠的推理是正確的——除開兇手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去過兇案現(xiàn)場,留下了編碼。這個神秘人物究竟是誰?與“城市之光”犯下的兇殺案又有怎樣的聯(lián)系?接下來的總第101期,精彩,令人應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