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對于一個普通的飯店來說,是有點兒古怪的。這個時辰,整個飯店都骨松肉軟。中午的高潮剛剛過去,晚上的高潮還沒有來臨,在兩個高潮之間,是不想言語的疲乏和困倦。一切都像廚房剛剛掛上的炒鍋,在疲乏和困倦中寥落起來。
油香稠稠地彌漫著,和暮春的陽光攪在一起,空氣便成了一盆勾了芡的溫湯,讓人沉醉。英子站著站著就想睡了。陽光透過竹簾子,打在英子的臉上,把她的臉制成了一張橫細格的作業(yè)本。慢慢地,格子一行行地斜了下去,英子的頭歪了下來,一個點,一個點,連成了一條澀弧線。當點們把澀弧線連到底端的時候,她輕輕地盹了盹,一機靈,醒了。她看見,半輪放好了摩托車,肩膀左一搖,右一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英子迎著陽光,沒動。她不怕曬。沒辦法,誰讓爹娘把她的皮膚生得好呢。一撥招來的幾個同鄉(xiāng)姐妹里,英子的化妝從來都是最簡單的,簡單得理直氣壯。老板說她的皮膚是國畫用的特凈宣,再平淡的五官,狠狠地趁著紙勁兒,也能顯得好看起來,何況,英子的五官并不平淡呢。還說英子若不是個子矮了些,當初他是考慮讓她在店口當迎賓小姐的。迎賓比走菜風光,舒服,掙的錢也多??捎⒆硬幌氘?,氣兒不順。當迎賓一站一整天,見個蒼蠅飛進來也得微笑著說聲“歡迎光臨”,來吃飯的人絡(luò)繹不絕,沒見有誰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回候一下。太讓人沒處擱了。
不當迎賓,老板也沒舍得窩藏英子的漂亮皮膚。英子的桌子是在廊上。廊很寬,大城市寸土寸金,這么寬的廊決不能白空著,封上落地玻璃,左右兩邊各擺上一排桌子,再擱個標致的小姐一站,就把這處空間做成了一道含金量很高的風景。英子就是這風景的門票。在這里站了沒幾天,英子就知道了這里的好處:活不多,錢不少。既不像大堂那樣鬧,又不像包間那樣冷。還能比大堂和包間多看些花花綠綠的街景。當然,這樣和姐妹們打交道就少了,不過說實話,英子也不愿意和她們在一起嚼舌頭。
英子在這個飯店已經(jīng)四個月了。第一個星期,她就認識了半輪。那天晚上客人不密,月亮很好,月光和燈光和在一起,再配著紅酒的清香和低低的古樂,把廊下裝置得很抒情。一個黑黑的男孩一進來就坐到左邊的廊下,坐得斬釘截鐵。男孩看起來有二十多歲,要是在老家,這么大的人早就結(jié)婚成家了,計劃內(nèi)計劃外的孩子加起來,至少也要當兩次爹,還男孩長男孩短的,多硌牙??沙抢锞徒心泻?。英子還沒有叫慣,她就暗暗地叫他男人。男人坐下后,英子拿著菜譜和寫菜簽走過來,問他幾位,他豎起一根手指說:一位。英子怕沒弄清楚,又問:是還有一位,還是只您一位?他說:怎么理解都行。英子就懵了。只一位那就只一位,還有一位那就是兩位。什么叫都行呢?男人迎著英子的驚奇,笑道:我的影子,也算一位。
英子嗤地笑了。
男人點了涼拌牛肉,清炒苦瓜,尖椒鴨雜,一瓶啤酒,一碗米。很快吃完,抽了支煙,就結(jié)帳。他沒要發(fā)票,英子就知道他是吃自己的,把零頭給他抹了,整整五十。接過錢的時候,英子不自覺地迎著燈光照了照,男人就笑道:我整天在銀行,還用你來當驗鈔機?英子笑笑,嘴唇動了動,沒說話。男人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英子還笑,還不說話。有些男人見到女人就貧嘴,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自己說到?jīng)]趣。男人果然又頑強地說:你肯定想說,你說你在銀行工作,誰知道啊。說不定你自己就是一張偽鈔呢。英子忍不住就笑了。正笑著,又有客人進來,英子忙把一臉笑意忍著,道:歡迎再來。
男人第二次來就是下午四點半左右,正是英子最容易打瞌睡的時候。為了不瞌睡,英子常常會想些事情提神。想家里的大棚里又下了多少菜,想這個月自己能掙多少錢,想掙的錢能頂多少筐鮮菜……想想,自己都能掙錢了呢。去年高考落榜,她就沒想著復讀。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初一,一個高一,父母多包了三畝地,蓋了六個大棚,種菜賣菜,腰沒有直的時候。她的學習成績不怎么好,復讀一年,也不一定就會考上像樣的大學。再說,即使是考上又怎么樣?還不是一樣要畢業(yè),要找工作,要掙錢?現(xiàn)在,她既不用花錢還能掙錢,家里的經(jīng)濟格局就變成了三個人供兩個人,輕松多了。要是弟弟們有出息,讀完大學讀碩士,讀完碩士讀博士,讀到他們當了爹自己當了姑姑,恐怕也還供得起。
想到當姑姑,英子的臉上甜蜜蜜的。
小姐,茶水。有客人叫。英子回過神,才看見男人已經(jīng)坐在左邊4號桌上。她連忙跑過去。英子說:這么早?。磕腥艘粨P眉,說:嫌我早?英子說:不是。男人又說:那就是嫌我晚了。英子垂下眼睛,笑了。男人道:叫你兩遍了,想什么呢?這句話叫別人說出,肯定是責怪的,準讓英子紅臉,但他的神態(tài)卻是很親切的,很像一個家常朋友的數(shù)落。
英子笑了笑,說:對不起。拿起茶壺去裝茶。暖壺里的水很熱,砰砰地撲出來,洇濕了她的衣服。她的衣服是店里統(tǒng)一發(fā)的,藍地白花,中式對襟盤扣,袖口領(lǐng)邊都掐著紅邊,還有一塊同色的三角頭巾。她看了看那塊洇濕的地方,有個大圓,像深藍色的月亮。還有一串小圓,像月亮的淚珠。
男人說:小心些。燙著了么?英子說:沒有。謝謝。男人說:衣服濕了,快去換換。英子說:沒關(guān)系。這衣服料子薄,一會兒就干了。
幾臺桌只這一個客人,英子就站在左邊2號桌的位置上,離他不是很近,也不是很遠。男人吃完了飯,喝了會兒茶,點了一支煙,就那么悶悶地坐著。等到買過單就要走的時候,突然問:你是哪里人?英子就說了,男人道:聽不出來。
英子抿嘴一笑。她知道男人是在夸她的普通話好。
以后男人就常來吃飯了。來了就在廊下。一般他習慣坐門左邊,如果左邊沒位置,他就坐在右邊。如果左右都沒有空位,他就去外面逛一會兒再進來。無論坐在哪個位置上,他的眼睛都經(jīng)常瞟著英子。這么吃來吃去,瞟來瞟去,迎賓的姐妹就知道了。她們一知道,全飯店的姐妹就都知道了。有一次,男人問英子多大,英子說19歲。他就感嘆:才19,我比你大6歲,半輪呢。仿佛歷盡滄桑。后來,大家就偷偷地在背后叫他半輪了。半輪一來,回到宿舍的英子就會被盤問來盤問去,都說半輪一定是喜歡英子了,要英子抓住機會,嫁個城里的男人。英子嗔說:誰要嫁他?不過是吃吃飯,哪有那么多事!可她心里知道,半輪對自己是有那么點意思的。
英子一點也不覺得半輪比自己大6歲是個問題。25歲的男人,正好。英子也常常偷偷瞄著半輪。半輪的臉方方的,有楞有角,皮膚雖然黑黑的,可黑得很滋膩,中看。英子自己白,就不怎么稀罕白了,她喜歡黑黑的男人。男人就是要黑黑的。要不,還是男人么?她巴望半輪來吃飯,可半輪常常來吃,她又替他心疼。整天這么吃,又不能報銷,該吃走多少錢啊。一定是還沒成家,才會這么在外面吃。不過他吃得起,證明他的工作還可以吧。他說他在銀行工作,約摸不會騙她。年齡大,沒成家,工作好……英子想著想著臉就燙了。
英子的普通話打小就好。從小學到高中,老師總讓她朗讀課文。她朗讀的時候,教室里鴉雀無聲。金子一樣的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細細的灰塵在光束中群舞。英子一邊朗讀一邊驚異自己的聲音,像純銀一樣。她很少犯語音錯誤。不會把安說成挨,不會把門說成梅,不會把版說成百,不會把在說成贊。一個夏日黃昏,上小學五年級的她正在大門道里寫作業(yè),幾個騎著山地車戴著太陽帽的人在她家門口停下,向她打聽村南街的一戶人家。他們用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她回的也是標準的普通話。她把他們領(lǐng)到那家,路上,那幾個人很高興地和她聊著,問她多大了,說:你應(yīng)該是城里的孩子。
她應(yīng)該是城里的孩子。她記住了這句話。當然,那時候她還不太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么說。這次,應(yīng)聘到飯店的過程,讓她有些明白了。飯店的招聘啟事上有五個條件:女服務(wù)員。18歲——25歲,身體健康,五官端正,普通話好。前四個一看就知道,惟有第五條必須通過一個小考試。就是說一段繞口令。那段繞口令是“走一走,扭一扭,一棵柳樹摟一摟?!庇伞白咭蛔摺币恢闭f到“走九走”。十幾個入選的女孩子排成一隊,一遍一遍念。從錯誤率上往下淘汰。英子的成績是最好的。從一到九,她沒錯一個。即使是在最拗口的六上,她都說得行云流水。
英子的普通話說得好,也只是在兩種情況下才說。一是在飯店里。二是在一個人的時候。在飯店說這是老板的要求。起初小姐妹之間偶爾說說家鄉(xiāng)話,老板還不怎么管。一次,一個客人正找茬,一個服務(wù)員不耐煩,用家鄉(xiāng)話嘮叨了兩句,被客人誤會她在罵人,把桌子都掀了,鬧了好大一場風波。從此老板就禁止她們在飯店說家鄉(xiāng)話?!熬褪谴蝽飪赫f夢話也不準!”還說普通話就是打工妹的外語,要求她們不工作時也盡量多練。本來老板不提,大家都還有些興致。他這么一說,小姐妹們就感到了一種屈辱。當面不敢怎么樣,回到宿舍就讓家鄉(xiāng)話響得像放鞭炮。紛紛說:“什么外語,走到天邊都是中國話,誰比誰低一等?”“俺們就是土蔥,裝不成那洋蒜?!币驗橛⒆拥钠胀ㄔ捳f得最勤,有些難聽話也朝著英子說過來。英子難過了很久。從此就不再和姐妹們說普通話了。就開始喜歡一個人去逛街。一個人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在公共汽車上買車票,她報的站名都字正腔圓。她聽過一件事:一個人坐公共汽車,上去就拿出一張十元票子,問售票員:見過嗎?售票員說:無聊。一會兒,那人又拿出一張二十元票子,問:見過嗎?售票員說:神經(jīng)病。沒多久,那個人又拿出一張五十元票子,售票員忍無可忍,沒等他開口,就拿出一張百元票子,吼道:‘你見過嗎?!’——后來才知道,那人要去建國門。這趟線上有一站叫建國門。
那個人,自然是鄉(xiāng)下人。英子不能鬧那樣的笑話。
英子的普通話也從不在回家時候說。村里一個大學生在省城讀了一年書回家,半路上碰到鄉(xiāng)親,問他坐幾時的火車,他用普通話說:昨晚九點。又問他怎么這么說話,他又用普通話說:這是我們國家的通用語言,你們也都應(yīng)該學的。鄉(xiāng)親們笑得肚子疼,說他上了大學別的本事不見長,又坐碗又坐鍋的,還帶著兩扇門回來了。他爹娘都為他羞。
英子也不能鬧那樣笑話。人家大學生在老家講普通話都不是地方,她憑什么呢?
看著半輪走進來,英子揉了揉眼睛,精神了一下,安排半輪坐下,跟著又進來一撥人。英子手腳不停地招呼著。半輪吃得很慢,英子知道他想磨蹭等那四個人走,可那幾個人就是不走。他們足足喝了三瓶“金六?!保藕坝⒆咏Y(jié)帳。英子報了帳,做東的人把錢塞到英子手里,卻握住不丟開,瞇著眼睛用方言問英子:有饃沒有?英子說:有。男人就摸了摸英子的手。英子那只手像被火鉗子夾了一下,猛地縮回去,說:你干什么?那男人說:你說的有摸啊。他們大笑起來。英子默默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又能怎么辦呢?她看看半輪,半輪不看她。她的心平平地涼了下去。是啊,連飯店對這種事情也都睜只眼閉著眼,她和半輪什么也不算,憑什么巴望半輪出頭?她木木地看著男人手里的鈔票,帳是要結(jié)的,必須結(jié)。跑了錢老板是要扣工資的。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笑夠了,那男人又得意洋洋地用方言問:有水餃嗎?水餃就是睡覺。英子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她問:請問你想要什么餡的?男人說:你只說有沒有就行了。英子沉默。男人拍著桌子道:問你話呢。沒聽見嗎?
她問你想要什么餡的,你沒聽見嗎?英子覺得身后有一種隱隱的風動,半輪來了。終于還是來了。他晃到那個男人身邊,神情有點兒陰,像港臺片里的黑社會老大。半輪說:這兒的大肉餡最好,師傅的刀工很有力道,剁得很爛。他說得很慢,每說一個字就像吃了個餃子。
那個人遲疑了片刻,把泛濫的笑收了去,頓了頓,就把錢交了。
英子向半輪道謝,半輪說:怎么謝?英子說:請你吃飯。半輪說:整天在飯店,就知道吃飯。我們?nèi)ズ瓤Х取?/p>
夜里十一點多,飯店打烊之后,半輪來接英子。英子在姐妹們的目光中,坐上了半輪的摩托車。英子知道自己這時跟著人出去不好,可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她坐在半輪的身后,按著座位兩邊。半輪說:抱住我的腰!她就順從地抱住半輪的腰。半輪問:快不快?她就說:快!半輪問:好不好?她就說:好!
他們?nèi)サ目Х葟d叫“小垃圾”,一個很怪的名字。莫不成里面有垃圾?半輪挽著她的手走進去。英子發(fā)現(xiàn)小垃圾咖啡廳的里面一點也不垃圾,清爽極了。他們面對面坐在兩張秋千椅上,秋千椅上到處纏著綠色的塑料藤蘿和嬌艷的絹花。半輪要了兩杯咖啡,他們悠悠地喝著??Х纫稽c都不好喝,但喝咖啡這件事情卻是那么好。他們搖啊搖,搖啊搖,搖來搖去,搖去搖來。英子說了許多。她覺得自己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說過這么多。她講小時候去河邊給豬打草,天黑了才回來,路過一片墳地時她瘋狂奔跑,風嗚嗚地吹著。無邊無際的夜含著無邊無際的恐懼,恫嚇著她。講上高二的時候,一個男生總是在路邊等她一起走,走了半年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把她丟的擦車布撿回來,扔到她的車簍里。講一個很冷的冬天,奶奶讓她去地里鏟大白菜,她想讓大弟一起去,這樣可以干得快點,奶奶歷來有些重男輕女,就不答應(yīng),說要讓他在家學習。英子說:我也要學習。奶奶說:你學習好,還學什么?英子說那小弟也學習好,讓小弟去吧。奶奶說:他學習好,不能耽誤。這糊涂的邏輯把英子氣壞了,她哭著和奶奶吵了一架……回憶起這些事情時,英子的面前突然清晰地閃現(xiàn)出當時的情形。狼狽的,難堪的,憤怒的,粗糙的,隱秘的,羞于提起的種種細節(jié),在這個晚上的回憶中都像泡展的枯花,變得那么優(yōu)雅,那么可愛。傷感中流淌著詩意,懷念中飽含著深情?;貞浭且皇赘?。她是回憶的領(lǐng)唱。獨一無二的領(lǐng)唱。鋼琴的伴奏、杯里的咖啡和面前的半輪都是她的小小合唱團。她的領(lǐng)唱和這些背景的合唱天衣無縫,和諧無比。
當然,她用的是普通話。
半輪說的很少,他默默地聽著,含著笑。
送她回去的時候,安靜的大街如一匹巨大的藍布。偶然又汽車飛快的駛過,像一只梭子。英子覺得,自己和半輪就是這布上兩朵小小的,散步的花。
過了幾天,半輪又來吃飯。還是四點多。吃完了飯,臨走時,半輪對英子說:下周我叫幾個朋友過來,給你過生日。
英子一下子想起來,喝咖啡那天,她說了自己的生日。生日就是下周。她的頭腦一時間歡歡地炸起來。以往她在鄉(xiāng)下,過生日時都是母親煮幾個茶雞蛋就完事了。半輪這么鄭重給自己過生日,還要帶幾個朋友。是什么意思?他會怎么介紹自己?若說是女朋友,到底他也沒對自己說過什么。若說是一般朋友,自己受得起這樣平白無故的人情么?另外,那天是不是還要在這個飯店?在這里太招搖了。不過,退一步想,不換地方也挺好,就是讓姐妹們看見,又怎么樣呢?想到那一天,迎賓的姐妹要給自己拉門,說:“歡迎光臨!”她就想笑了。
那天中午臨近的時候,英子換好衣服,在飯店外面等半輪。她穿的是一身淺綠的長裙,這是她最好的衣服。雪白的皮膚給綠裙一映,簡直就是一朵白荷開出了水面。半輪和朋友們到得很準時,他們打著兩輛車,捧著鮮花和蛋糕。蛋糕是“泰發(fā)”的,“泰發(fā)”是這個城市最有名的蛋糕房。鮮花是熱烈的紅玫瑰簇擁著兩朵百合,扎著粉色緞帶。除了半輪,還有兩男兩女,很顯然,英子就是給半輪的。兩個女孩子都很親熱地抱了英子一下, 道了生日快樂,他們朝飯店里走去,迎賓果然就微笑著給他們拉開門,臨到英子進來的時候,拍了她的肩一下,低聲說:生日快樂。小姐妹見了她,也都紛紛說了生日快樂。英子連連說著:謝謝,謝謝。她覺得懷里的花正在無限地蔓延,飯店的每個姐妹都花枝招展,每桌客人都鮮花盛開,每一道菜都花顏絢爛,每處角落都花香彌漫。
菜本來是要英子點的。她點了一個木耳青菜,一個日本豆腐,其他四個人都起哄說:為什么那么給他省啊。最后還是半輪點的菜,涼菜是醬牛紫茄,玉米色拉,薯條手卷,泡椒鳳爪,熱菜有魚片蒸蛋,麻辣茭白,青蔬肉粽,燴鴨四寶,蠔油草菇。外加一個海鮮豆腐羹和紫菜排骨湯。酒水要的是菊花生啤和鮮榨果汁。菜一道道地上著,半輪囑咐說上慢點,英子看見包這個間的小姐妹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對她眨了眨眼。
英子的話很少。她覺得自己不需要說那么多話。僅僅是聽著,就很好,很好了。
英,英。突然,英子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仿佛是母親的聲音。她的心一抽。悄悄地站起來,走向門口。包間門卻已經(jīng)被推開了,母親,父親,小弟和鄰居家的二嬸都站在那里。
英子說:你們怎么來了?
他們都不答。
英子又問了一句:你們怎么來了?
他們還是不答。
英子頓時慌了。他們都這樣迷怔,家里莫非出了什么事?她走到母親身邊,著急地幾乎想要抓住母親的胳膊,可一看到母親的嘴唇,她就馬上明白過來:他們不答,是因為自己說的是普通話。
她的臉刷地一聲變了顏色。她不知道變成了什么顏色。她看不見。但她看到了母親的嘴唇,她必須說話。她說了一句話。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舌頭拐了一個奇怪的彎,很疼,很疼。
她說:恁咋都來了?
媽說:一茬豆角新下來,恁爸來送菜,恁二嬸想給豬棚扯點雨布,城里便宜,就一堆兒來咧。正想返回,猛個兒想起你今個兒生,就過來看看。本來想買幾個茶雞蛋,看了幾家,嫌成色不好,也貴哩殺人,就沒買。
母親說話的時候,英子看了一眼她翕動的嘴唇,就把眼睛移開了。可她又不知道該看向哪里。她晃了一圈目光,落到小弟身上。母親的話講完了,她什么也沒聽到。聽到什么都不要緊。事實上,她已經(jīng)有些恍惚了。她不能讓自己恍惚。她拍拍小弟的頭,說:咋沒上課?
小弟說:今個兒禮拜天。某課?!吃诩亦l(xiāng)話里就是“沒有”。
二嬸說:英真俊嘞。才來城里幾天,就換了個模子。嬸得多擦幾把眵目糊才能認得出嘞。二嬸家在村里開著個小賣部,是數(shù)得著的能說會道的女人,英子在家時最喜歡聽她云話,可這時,二嬸的聲音像變異了磁帶的聲音,嘰里咕嚕地轉(zhuǎn)著她的耳眼,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奇怪。尤其是那個“嘞”字,像把小小的鋸子,滋啦滋啦地鋸著英子的耳輪??捎⒆硬挥X得疼。她只是覺得難受。難受也不能不說話。她還沒和爸說呢。她得說。爸通常都是開三輪車送菜的。她就問爸:車嘞?說這個嘞字的時候,英子在身體里打了個寒戰(zhàn)。
爸說:在外頭停嘞。
半輪那邊的五個人都沉默著。英子靜了靜,轉(zhuǎn)過身,用普通話介紹了半輪,又用普通話介紹了家人。介紹只是介紹,她誰都沒有稱呼。
半輪隨著英子的話音站了起來,拉開椅子說:叔叔阿姨坐。其他的四個人也都跟著站起來,說:坐,坐。一個女孩子把英子的母親讓到英子剛才坐的主位,說:兒生母死,她的生日就是您的難日,您含辛茹苦地把她養(yǎng)這么大,養(yǎng)這么漂亮,您坐這里,最當之無愧。
英子的母親諾諾著,坐下來。英子挨著母親坐下,父親、二嬸和小弟挨著母親坐下。半輪挨著英子坐下。朋友們挨著半輪坐下。英子左邊五個,右邊四個。她看看左右,一桌十個人,真是標準的一桌。坐穩(wěn)之后,又添餐具,加菜。父親要的是紅燒肉,二嬸要的是豬耳朵,母親要的是大拉皮,小弟也在扭捏了一陣后,眉飛色舞地要了個炒腐竹。加完了菜,這邊五個對著那邊五個,好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話說。大拉皮上來之后,弟弟拿起餐具包說:姐,這是筷子啵?英子一怔,連忙幫他撕開,拿出筷子和濕巾。她看見父親母親和二嬸都照樣撕開了。她拿出濕巾給弟弟擦了擦手和臉,頓時,四張黑灰灰的濕巾綻放在桌面上。
二嬸狠狠地喝了一口果汁,說:怪好喝的,也不知道幾個錢一瓶。就直著臉問英子:可貴嘞?英子笑了笑,說:你喝就是了。二嬸說:要是不貴,我也想批一箱嘞。半輪那邊就有人笑出了聲。英子把目光溜過去,想看看誰在笑,卻看見每個人臉上都繃著一道笑邊兒,讓她分辨不出。吃了一會兒,二嬸說:這里恁氣派。工資也高啵?英子不好說少,也不好說多,根本也就不想在這時說工資的事,就敷衍道:瞎干。二嬸說:恁就對二嬸說說又咋嘞,二嬸也不會借恁的錢。英子不接二嬸的話。現(xiàn)在她每說一句話都很小心。她盡量讓自己的話簡短,再簡短。不論是方言,還是普通話。而每次在開口之前,她都要在心里悄悄地問自己一句:該說什么話呢?
半輪提議碰杯,他們就拿起杯,杯碰到了一起。叮叮呤呤,像是是要碎了。半輪這邊的人稀稀落落地說著生日快樂,母親這邊的人都沉默。小弟突然用普通話跟出一句:生日快樂!聲音嘹亮得嚇人。一桌人都笑了。英子拍了拍小弟的頭,一股熱流突然在心里汩汩地涌出來。
飯繼續(xù)吃著。先前點的菜,半輪那邊的人吃得多,后來點的菜,二嬸她們吃得多。到最后,二嬸那邊把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半輪這邊還留著大半。話也繼續(xù)說著。有時是左邊的人自顧自地說,右邊的人吃。有時是右邊的人自顧自地說,左邊的人吃。有時是兩邊的人一起自顧自地說起來。英子兩邊都吃一些,也都聽一些。其實也沒吃什么,也沒聽什么??伤呀?jīng)很飽了。她左手拿著濕巾,右手拿著筷子,在嘈嘈切切的聲音里,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曖昧的,很像是幸福的微笑。
突然,咚咚咚,有什么人在輕輕地敲著窗。一屋子的人都回頭去看。原來是無聲無息就下雨了。雨打在玻璃上,一豎行一豎行地流下來。二嬸說:恁看看,咱多會買,扯的雨布和麥場一般大,幾個人指定誰也淋不著。英子母親說:豬還某用,咱們倒先用。二嬸嘎嘎笑著說:這就對嘞。新展展地給畜生用,心里還不得勁嘞。咱們先跑到他們前頭披一回,就值嘞。父親和母親一起跟著二嬸笑起來。英子沒有笑。有什么好笑的呢?如果在村里,她或許會笑。但在這里,她和這些話有什么笑的關(guān)系?她真希望二嬸的嘴巴能閉上??啥鸩婚],二嬸總是有話要說。二嬸說:幾時看天還好好的,怎么就下嘞?英子母親說:也不好啥,死不死,活不活??礃幼泳筒幌癖镏秘?。二嬸說:后來刮的兩陣風倒涼唧唧的,我就知道不對乎嘞。屁是屎頭,風是雨頭嘞。
英子放下筷子,看看半輪他們,他們也都放下了筷子。父親端起酒杯,在細細地品酒,每品一口就吧嗒一下嘴,很響。小弟在很認真地追逐著僅剩的幾片腐竹,二嬸又開始研究那束鮮花。二嬸說:這花真中看。鐵定是假的嘞。小弟停下筷,信心十足地說:是真嘞?,F(xiàn)在城里都興送真花。母親說:真花有恁好看?父親說:掐掐瓣兒就知道。弟弟馬上放下筷子,用指甲在一瓣玫瑰上掐了一下。英子很注意地看著。被掐的那瓣玫瑰立時淌出一道鮮嫩的印跡。那印跡,是暗紅色的。她看見,那道印跡越來越暗,越來越暗。
半輪站起來,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貋聿痪茫謾C就響了。半輪接了手機,說是有事,就起身告辭。其他四個人也跟著站起來。路過收銀臺的時候,英子在后面看見,半輪的身子很輕微地頓了一下,向前走去。
英子把他們送出門口,看著他們招了兩輛出租車。他們道了再見,潦潦草草,慌慌張張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著他們。英子也回復了再見。她是用普通話回的。她說的很安靜,很從容,聲調(diào)輕柔,音質(zhì)甜美。她說的時候,有兩個客人正走進飯店。其中一個很注意地看了英子一眼,對另一個說:這個小妞去當聲訊小姐一定很合適。
他們的話,英子沒有聽見。她回到廊下,習慣性地站在左邊2號桌邊,看著半輪他們的車越走越遠,消失在細紗一樣的雨霧中。隔著落地玻璃,她的鼻尖有一種刀鋒的清涼。
喬葉,女,漢族。河南省修武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散文選刊》副主編。出版散文集《天使路過》等十二部,小說專著《最慢的是活著》等十三部。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八十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多家刊物及多部年度小說選本轉(zhuǎn)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十月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2010年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