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1976年生,畢業(yè)于北師大中文系,當代先鋒詩歌代表詩人。著有詩集《命令我沉默》《文樓村記事》等。現(xiàn)居北京。
在冬日的群山中
在冬日的群山中
我感到坦然
如同置身
失去輝煌穹頂?shù)膹U廟
對面圓頂?shù)纳椒?/p>
褪去金黃的僧衣
這肥胖的和尚,百無聊賴
晾曬著灰白的肚皮
殘余的碎雪
有細微的光輝
人類的城市在遠方
像遺落在大地上的風箏
誰有權利審判
人類中饑餓的靈魂?
落日像孤獨的宗教
張開空虛的懷抱
即使生命只是
上帝做出的鬼臉
也不能使我的心
歸于枯寂
溫暖的骨灰
父親越來越蒼老
令我感到陌生
既不像年輕時那樣暴戾
也沒有老年人應有的溫柔
仿佛失去了人類的氣息
像一個木頭做的
擺在家里的盒子
這感覺令我驚恐
我試著靠近他
伸出雙手感受他的溫度
我在他的體內(nèi)
握到了一把溫暖的骨灰
這下我放心了
父親,他就是你
如此輕盈
被我珍愛的
抱在手心
岷江賦
從未見過其他任何一條江河像岷江這樣奔騰如虎群
這是雪山之神的憤怒,驕傲的怒火將冰雪燃燒成巖漿
這是神的十萬飛翔的戰(zhàn)馬,百萬泥漿的士兵,千萬暴張的白發(fā)
從高原滾滾而下,帶著席卷的決心,群山擂鼓,波浪如熊羆
成都平原的每一粒泥丸都因這肆虐的壓力,臉色脹得通紅
那些熱衷于在大海里沖浪的寵兒,誰敢縱身跳入岷江
我敢保證他將在一秒鐘之內(nèi)被沖刷成泡影
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古蜀的國王,不叫魚鳧就叫鱉靈
這本就是一個人或為魚鱉的平原啊
不必奇怪三星堆黃金面具的文明會在后世蕩然無存
這樣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江水任你多偉大的文明也會吞噬一空
直到2000多年前,一介書生,秦國太守李冰來到成都
執(zhí)準繩,握長鍤。劈山分水,消大河之怒;填石作堋,令岷江婉轉(zhuǎn)
立石人為尺,開二渠引流,八百里青城皆沃野,從此蜀地為天府
不親眼見到岷江,就無法理解都江堰的偉大
在這成都平原上,岷江是一首詩,人類生存的意志是第2首
二王廟千年不絕的香火,其中的感恩之心是第3首
我緊接著就看到了第4首,就在奔流激蕩濤聲震耳的岷江邊上
生活在都江堰的人們,一家老小,新朋舊友
支著小桌子,蹺腿的蹺腿,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光著膀子掏耳朵,用最安逸的坐姿,擺著無窮無盡的龍門陣
江水兀自洶涌,人民兀自柔軟,女人兀自美麗,時光兀自緩慢
她的月色
我對生一個女兒,并且看著她長大這件事
完全沒有把握
我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如同月光在晚上,透過窗欞鋪在客廳的地上
我沉浸在她的皎潔中
她仿佛只是來告訴我
世上有這樣一種如水的光
將我照耀
但注定不屬于我
有時我好奇的看著兩歲的女兒
她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強烈的吸引我靠近
我擁抱她嬌嫩的骨肉
親吻她杏仁般的臉
越是這樣的時刻
就越是能感受到
我和她之間
有一種比上帝還神秘
比空氣還透明的距離
這是一道溫暖的深淵
如同太陽和月亮之間
如同月亮和我之間
我小心翼翼的感受
卻不可能把握
她飛快的成長,如同明月在天上行走
她將戰(zhàn)勝我
如同戰(zhàn)勝黑夜
喊出她們的名字
我從河邊走過
喊出河流的名字
我喊——洱海
河流立刻奔涌成海洋
翻滾著大藍鯨的肚皮
我喊——嘉陵江
它立刻從嗓子里
吐出纖夫的鮮血
一口血,一捧沙
我從河邊走過
喊出河邊柳樹的名字
喊出翠鳥和白鷺的名字
當白鷺飛向天空變幻的白云
我為不能喊出每一朵云彩的名字而懊悔
總有一些事物
不允許我喊出它們的名字
我喊出杜鵑的名字
滿山鮮花為我開放
滿樹林的杜鵑鳥為我啼血鳴叫
在人群中
我想喊出每個人的名字
但他們像云一樣從我眼前飄走
不為我停留
我喊——花琴
28年前坐在我身邊的小女孩抬起劉海覆蓋的眼睛
茫然的看著我
轉(zhuǎn)瞬
消逝在時間里
我喊——劉英
我喊——楊慧
你們躲起來
聽不見我的喊叫
我對著每個走過的女人喊出你們的名字
沒有人為我停留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白云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烏云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高山
所有不能被我喊出名字的村莊
都不肯為我停留
我喊我的故鄉(xiāng)
我喊——沈家巷
我用盡了力氣,甚至提前用盡了
子子孫孫的力氣
所有從家鄉(xiāng)走出的人們?nèi)继痤^
看著白云和烏云
我們一起喊
沈家巷消失在時間里
這個名字已經(jīng)不存在
我們喊不回它的魂靈
如同喊不回花琴、劉英和楊慧
詩觀:詩歌的目的并非為了抵達真理,但它需要抵達的是真理之后,甚至真理背后--那些無限廣闊的,令詩歌的微妙之羽飛翔的空間。這是詩歌與宗教最根本的區(qū)別,導向一種積極的虛無。詩歌不是證道,也不是證道的過程。但其中包含著證道所帶來的過程快樂與頓悟的快樂。另一方面,它又做鬼臉般揭發(fā)出證道的偽善與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