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靜穆的小村莊睡著了。屋頂?shù)耐呃銤皲蹁醯?,在月華的輝映下泛出清洌洌的光。一只貓無聲地躍上屋脊,腳一抖,一片小碎瓦順著瓦楞咕嚕嚕滾下,貓?zhí)筋^觀望了一下,又抬頭看了一眼空中的月亮,若無其事的走開了。
母親被這細微的聲響驚動了,她側(cè)過頭看看窗外,窗子蒙上了霜氣,白茫茫的。母親掖了掖肩頭的棉被,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做啥?父親翻了個身,咕噥一句。
母親轉(zhuǎn)過身,唉,我這睡不著的毛病越來越厲害了。
父親看了看母親,你就不能不瞎想啊?
母親眼里汪出了淚,我耳邊老響著三丫頭的哭聲,那丫頭連口奶都沒吃上。
別想了,都那么多年了……父親也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背去。
能不想嗎?身上掉下的肉……當年都怪你……母親轉(zhuǎn)過身肩膀不停地聳動。
你怎么又哭上了?女人家家就是眼窩子淺。孩子指不定比跟著我們過的好呢!父親摟過母親的肩。
母親的肩膀聳動更厲害了。
好好好,怪我還不行嗎!你也不想想,我不也是沒有辦法嗎?多個孩子多張嘴,你那時候也是餓得皮包骨的,哪來的奶水?
母親垂下了眼瞼。空氣像緩緩流動的冰塊,窗戶上的霜氣悄無聲息地凝固成形狀各異的霜花。遠處的屋面上傳來一聲悠長的貓叫,極像孩子的哭聲。
母親不禁哆嗦了一下。當年,三丫頭也是在冬夜里降生的,尖細的哭聲撕裂北風扯下了漫天飛雪。那夜,干柴棒一樣的母親摟著干柴棒一樣的新生兒縮在炕上??活^同樣干柴棒一樣的兩個丫頭睡夢里磨著牙說,娘,我餓。父親背著手來回踱步,不停嘴地嘆氣,最后看著天外露出的魚肚白,咬咬牙說,送人吧。母親流著淚摟緊了孩子。父親伸出手。母親把臉貼著孩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還是無奈地撒了手。
你……真的看見咱們丫頭是被人抱走的?母親試探著問。
都和你說幾百遍了,我親眼看見一個老太婆抱的,不看見我能離開?不說了,睡吧。父親翻了個身,臉向里床。母親也翻了個身,臉向外床。
慘白的月光似乎也有了滿腹心事,透過窗子無聲地照在母親憂傷的臉上。母親支愣起耳朵,但是除了風吹斷枯枝輕微的咔嚓聲,沒有再聽到半點聲響。
母親又翻了個身,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食指輕輕戳了戳父親的后背。唉,和你說個事。
嗯?父親用鼻音說。
劉嫂說……昨天她去顧家灣看見一個女娃子和我們家二丫頭長得一模一樣。
劉嫂的話也能信?這人像人多得是。父親用后背說。
母親看著父親的后腦勺,可是劉嬸說她私底下去打聽了下,這丫頭不是那家親生的,是撿的。年紀也和我們?nèi)绢^同年。你說會不會……?母親小心翼翼地說。
我說你能不能別在這事情上糾纏???再說了,就算這丫頭就是咱家丫頭,咱們有臉去認?
母親不再作聲只是不停流淚。夜靜得出奇,父親竟破天荒沒有發(fā)出排山倒海的鼾聲。
天蒙蒙亮,母親看了眼熟睡的父親,輕手輕腳起床,踏著白霜去了顧家灣。她躲在村口的一棵樹后張望,小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
母親親靜靜地等待著,頭巾上,眉毛上都落了一層白霜,但是她的眼睛卻是閃亮閃亮的。突然,衣服被扯了一下,母親回過頭看見了父親,父親的頭發(fā)眉毛胡子上都結(jié)滿了白霜。
母親的眼圈紅了,我只是想看看她,她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父親點點頭,你先回吧。說完整了整衣襟,大踏步向村子走去。母親看著父親的背影,抬手擦了擦眼睛,又瞇起了眼睛。陽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探出頭來,在父親的頭上一閃一閃的,那些霜也悄然隱退了。
母親咧一下嘴,一顆淚掛在了微翹的嘴角。